拍手笑沙鷗 正文 40、越寫越偏題
    忽然想起那年在黃州赤壁見到的東坡老梅石刻,就像著了魔似的。那梅枝亦如東坡書法,用墨極滿,很得神韻。也許是哪個月白風清之夜,東坡喝了幾口黃酒,暢快淋漓,就畫了這老梅。

    黃州是東坡貶謫生涯的起點,之後他便越貶越遠,直被流放到遠離帝都的海南島。想當初,他高中進士,樂壞了皇帝老子和皇太后,以為得此棟樑,天助大宋。歐陽修料定東坡必成大器,對這位後生極為推崇,還特囑自己的子侄多同東坡交遊,可以長進些。東坡本是寫策論之類官樣文章的大手筆,可他卻手癢,喜歡業餘搞點兒文學創作。其實即便是搞點兒創作也無妨,寫些什麼「東海揚波,皇恩浩蕩」之類,朝廷自會高興。可他卻是心裡有什麼就寫什麼,被人揪住了小辮子,鬧了個謗訕朝廷的烏台詩案。官便升不上去了。我景仰東坡,多半是因了他可愛的性情。官不當就不當罷,詩照寫,梅照畫,酒照喝。其實據我見到的史料,東坡本不擅飲的,只是常在詩文中過過乾癮罷了。喝酒是喝心情,東坡要的也就是酒能賦予的那份豪邁與狂放。讀了東坡,便再瞧不起那類哀歎懷才不遇的憤世文字。

    傳說東坡降世,家山皆童。因為東坡佔盡天地靈氣,連山上的樹都長不起來了。這自然是民間演義。可東坡的確太傑出了。就因他太傑出,便注定他終身顛沛流離,受盡苦難。東坡的主要政敵是王安石。王安石作為北宋著名政治家、改革家早已定論,那麼東坡的形象似乎就應打點兒折扣了。可歷史也罷,人生也罷,並不是用如此簡單的兩分法就能說清楚的。其實東坡不但詩文好,政聲同樣好。如今人們都還在憑弔他的杭州蘇堤哩!他同政敵的過節,不過是政見不同罷了。東坡的所謂不同政見,其實就是主張不同的治國方略,同樣都是為了國泰民安。可王安石就是容不下他。烏台詩案只是王安石們為整治東坡而蓄意搜羅的口實罷了。話到這裡,不能不說到另一位歷史名人沈括,王安石的鐵哥們兒。我真不願意相信這位令人尊重的科學家,在生活中恰恰是個地道的小人。他曾是東坡的朋友和同事,卻設下圈套陷害東坡。東坡任杭州通判時,沈括奉旨前往察訪。臨行前,神宗皇帝還特意交待他:東坡在杭州任通判,你要好好待他。可沈括對皇上也陽奉陰違。他見了東坡,做出老朋友的樣子,喝酒敘舊,稱兄道弟,硬要東坡送近作一首,作個紀念。東坡是個真性情人,哪想那麼多?於是欣然命筆,錄詩一首。沈括回到驛館,挑燈展卷,甚是快意。因為憑他科學家的聰明腦袋,立即發現蘇詩中有譏諷朝政之意。也許他不得不暗自佩服東坡的好詩好字,臉上卻陰險地笑著。於是,一個牽連到蘇東坡近四十位親友、一百多首詩的「烏台詩案」,因沈括的告密而震驚朝野。東坡便大難臨頭了,下獄近五個月。幸好仁宗皇太后和神宗皇帝開恩,東坡才撿回了性命。不然,依那幫辦案人員的意思,早被問斬了。那些爪牙們搜索枯腸,羅織東坡罪名若干,條條都是死罪。通常惡人只是雙手叉腰作橫蠻狀,而他牽著的那條狗卻是要咬人的。走狗看上去往往比它的主人更兇惡,這既是生活常識,也是歷史規律。

    如果不做嚴謹的考據,我真懷疑王安石他們真的就把自己的政治抱負看得那麼重要。將自己臉上貼上堂皇的政治標籤,其實滿腦子私心雜念,此類人古今都不鮮見。也許嫉妒或忌諱東坡的才華,才是他們打壓東坡的真實原因。東坡一路南流,詩文譽滿天下。據野史記載,當時不管文武官員,還是白衣書生,都以能吟蘇詞為雅事。包括那些生怕東坡回京都做官的重臣們,也樂於收集東坡詩文,做著些令自己也難堪的事。當年文壇巨擘歐陽修,早在東坡剛剛嶄露頭角時,就坦言自己讀東坡文,不覺冒汗。歐陽修是位難得的仁厚長者。但那些位居要津的二流、三流或不入流的文字匠們,越是喜歡蘇文,就越是嫉妒蘇才,當然不會讓他回到皇帝身邊了。因為當年東坡兄弟雙雙中了進士,仁宗皇太后歡喜得不得了,說為子孫找到了兩個當宰相的料子。這話真是害死了東坡。暗地裡等著想做宰相的人多得很哩,這裡卻明放著個宰相料子蘇東坡,他不被大夥兒齊心拉下來才怪!東坡兄弟誰也做不成宰相,這是自然的了。仁宗皇太后說那樣的話,整個兒就是政治上不成熟。他們老趙家重文倒是傳統,政治上卻總不成熟,不然趙宋天下怎麼總是個半壁江山呢?

    讀書人總會懷念宋朝,因為趙姓皇帝對文人墨客實在太客氣了。東坡最終未能得到重用,也不能全怪皇帝。皇帝不是一個人就能當得下的,總得大家幫著才行。皇帝有求於手下的重臣們,於是明知下面人的心思,有時也只好睜隻眼閉只眼了。下面的人也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沈括們才敢告密。皇帝耳朵越軟,告密的人就越多。自古就有很多人靠告密榮華富貴,也有很多人因為被人告密而禍從天降。更可歎的是,告密者總會不斷告密的,一個卑鄙小人往往會陷害很多忠良。所以,從來都是榮華富貴的少,受苦受難的多。

    想起了一個告密未成的例子,可惜是外國的。當年法國作家薩特總是激烈地批評政府當局,有人就私下建議應該把這個狂妄的作家投入監獄。總統戴高樂卻說:沒有人把伏爾泰投入監獄,薩特也不該進監獄。

    其實,戴高樂只說對了一半。伏爾泰年輕時因為思想激進,曾被關進巴士底獄。只是後來,他依然故我,卻再也沒有進過監獄,儘管他的一些著作被政府列為禁書。伏爾泰的年代,在中國正好是清康嘉年間。那年頭文字獄鬧得中國天昏地暗。伏爾泰倘若生在中國,只怕早被砍了頭,哪能讓他成為聲名赫赫的哲學家、歷史學家和文學家?那年代中國倒是出了個曹雪芹,聊可安慰。但曹雪芹只好用他中國式的智慧,苦心孤詣,在《紅樓夢》中「忽南忽北,非秦非漢」地捉迷藏,玩玩「原應歎息」、「假語村言」的智力遊戲,不可能像伏爾泰那樣奔走呼號,啟迪民眾於蒙昧。中國終究誕生了曹雪芹,這是我們的幸運;但我們畢竟缺少伏爾泰,這又是我們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於是,中國只能按照中國的邏輯向前走。中國的歷史邏輯都包含在浩如煙海的史書裡了。中國的皇帝是一代比一代聰明,只讀過二十三史的皇帝不如讀過二十四史的聰明,讀了二十五史的皇帝自然又比前朝所有的皇帝都聰明。想那梁惠王沒讀過什麼史書,就比較幼稚,居然在孟子面前承認自己有個毛病,就是好色。梁惠王明知道孟子是個讀書人,就不怕他把自己寫進書裡去?果然這位國王的好色之德就流芳百世了。我見過一位清朝皇帝選美的詔書,滿紙「普選秀女,以廣皇嗣」云云,皇帝老子好色,不再是毛病,倒成了國家大事。而這個時候的皇帝,孟子也罷,東坡也罷,只怕都容不下了,儘管他們也吟著蘇詞,仍然稱孟子為亞聖。

    本來只想寫寫東坡的,卻越寫越偏題,成了這麼一篇四不像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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