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手笑沙鷗 正文 24、康熙的真性情
    世人多好以性情二字自許,直把這兩個字用得很俗氣了。我為著寫《大清相國》,讀了些同康熙朝有關的書,感覺這位皇帝倒還有些真性情。凡為君者,終須有龍威。而所謂龍威,外在氣像似乎就是不苟言笑。別說古代皇帝,現實生活中的大小官員,緊閉金口者亦最為常見。好像故作高深、陰鷙冷漠就能生發龍虎之威。

    康熙皇帝自是有龍威的,但他的威風不在於沉默寡言。他不光經常同大臣們論政事,論兵戎,論治河,論理學,論訓詁,還同大臣們論音樂,論數學,論水稻。康熙四十七年三月初十日,這位皇帝曾同大學士陳廷敬討論文字學,說:「《字彙》失之簡略,《正字通》涉於氾濫,司馬光之《類編》分部或有未明,沈約之《聲韻》後人不無訾議,《洪武正韻》仍依沈約之韻。今欲詳略得中,歸於至當,增《字彙》之闕遺,刪《正字通》之繁冗,勒成為書,垂示永久。」康熙同大臣如此仔細地討論編書,不光因他學問淵博,大概也因他性格爽朗。這時候陳廷敬正奉旨編纂,康熙這番話也許就是陳廷敬向他「匯報」工作時說的。

    每有官員出京赴任,康熙都會按例召見,囑咐再三。康熙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江蘇巡撫鄭瑞陛辭,皇帝說:「江蘇地方繁華,人心不古,鄉紳不奉法者多。」鄭瑞對奏說:「若鄉紳肆無忌日,有犯科條,臣惟有執法而已!」皇帝卻道:「爾只須公而忘私,也不必吹毛求疵,在地方務以安靜為善!」可見這位皇帝也有寬厚放達的時候。

    同大臣們捫心傾談,在康熙那裡是經常的事。比如康熙二十七年正月二十六日,湖廣、河南、雲南三位督撫拜辭,皇帝說得簡直苦口婆心,道:「凡居官以實心愛民為主,民雖愚終不能欺也。能實心愛民,民自知感。否則竭力矯飾,終難掩人耳目!」

    這位皇帝人情味也很足,懂得照顧世情。康熙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皇帝南巡到松江府時,把江蘇按察使張伯行召來,特意對身邊眾大臣說:「朕至江南訪問,張伯行居官甚清,此名最不易得。張伯行由進士歷任按察使,不可以書生待之!」於是,馬上任命張伯行為福建巡撫。原來張伯行乃書生本色,皇上怕世人小看他了,特囑「不可以書生待之」。說句題外話,讀書人被小瞧,大概自古有之。清代只怕尤甚,滿人讀書不及漢人,滿官卻通常位在漢官之上,輕蔑讀書人之風必然大盛。

    康熙為政之勤勉,亙古少有。但當時卻有人疑心皇帝未必事事躬親,多為近臣代勞。康熙便有些生氣,曾於四十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對大學士們說:「內外各衙門奏章,朕皆一一全覽。外人謂朕未必通覽,故朕於一應本章有錯字必行改正,其翻譯不堪者亦削改之。當用兵之時,一日有三四百本章,朕悉親覽無遺。」看這則故事,這位皇帝居然為流言辯駁,似乎有些孩子氣了。

    做皇帝的多有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者,康熙卻並非如此。曾有大臣推舉他身邊文學侍從去任督撫,康熙大怒,竟然站在宮門外叫罵:「朕身邊就這麼幾個文字好的人,你們就看不過去,就要把他們弄走。這樣的好文章,你們寫得出來嗎?」有回康熙南巡,總督阿山送上兩個美女,他也發了脾氣,質問道:「阿山何意?美人計邪?」

    太子胤礽幾經立廢,康熙最為傷心。四十七年九月初四,康熙在行獵途中,召集諸王大臣、侍衛及文武官員到行宮,痛哭流涕訓斥大子:「今觀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虐眾,暴戾淫亂,難出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康熙聲淚俱下,歷數太子種種不肖狂悖之舉,然後說:「太祖、太宗、世祖之締造勤勞,與朕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與此人!俟回京昭告於天地宗廟,將胤礽廢斥!」此番情狀,同鄉野老父斥罵兒孫何異?亦是康熙真性情也。

    朝廷凡事自有規矩,但康熙並不一味拘謹。有位大臣逝世,康熙為致哀意,道:「我朝並沒有大臣去世輟朝之例,但朕停辦事一日。」康熙於四十六年第六次南巡,四月十二日離開杭州,正遇麥子收割季節,遂命沿途官員停止迎送之禮。官員迎送聖駕,古來皆此成例,康熙卻會因勢更改。我在《大清相國》中寫到陳廷敬進講《君子小人章》之後,康熙因深惡明珠,不想循例去文淵閣賜茶,只命陳廷敬代為傳旨。陳廷敬進講時提醒皇上注意防小人,這是史實;但康熙負氣不去文淵閣賜茶,卻是因小說需要而虛構的。康熙有時不循舊例,未必不會如此行事。文淵閣在乾隆朝之後成為國家圖書館,專門放置《四庫全書》,但至少在康熙朝此閣亦作他用。《清史稿?經筵儀》載:「順治九年,春、秋仲月一舉,始令大學士知經筵事……畢,帝臨文淵閣,賜坐,賜茶……康熙十年舉經筵,命大學士熊賜履為講官,知經筵事。」可見大臣進講之後,皇帝駕臨文淵閣賜茶給大臣們,應是前清定例。

    今天神化康熙的大有人在,康熙自己卻說他就是個平常人。五十六年,康熙身體漸覺不豫,但他同今天世界上多數國家領導人都不同,並不隱瞞自己病情,更不會說自己仍然精力充沛。康熙在這年十月三十日曾對大學士九卿等說:「朕近日精神漸不如前,凡事易忘。向有怔忡之疾,每一舉發,愈覺迷暈。天下至大,一念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日不謹,即貽數百年之患。」康熙從自己身體狀況說到管理國家責任之重大,隨即告誡同樣年老體衰的大臣們,「爾等務各盡心勉力,庶不致有誤天下事!」這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康熙又因自己身體之故,於乾清宮暖閣召諸皇子及滿漢大學士、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官員,作近三千字的長篇諭旨,再次說到自己疾病纏身,「心神憂瘁,頭暈頻發」。康熙在諭旨中說道:「朕之生也,並無靈異,及其長也,亦無非常。八齡踐祚,迄今五十七年,從不許人言禎符瑞應。如史冊所載景星慶雲、麟鳳芝草之賀,及焚珠玉於殿前,天書降於承天,此皆虛文,朕所不敢。惟日用平常,以實心行實政而已。」

    康熙在《大清相國》中並非主角,但寫大臣免不了要寫皇帝。我寫康熙時,時常在腦子裡映現的就是類似上面的材料。這都是《清聖祖實錄》裡頭的東西,如果我寫出來的康熙不是那麼回事,就是古人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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