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讀日本南北朝時代法師吉田兼好的《徒然草》,周作人翻譯的,裡面有一則講長生的文字,說人如能常住不滅,恐怕世間更無趣味。「壽則多辱」,活在四十歲內,死了最為得體。倘若過了這個年紀,就會忘記自己的老醜,想在人群裡胡混;到了暮年,還要溺愛子孫,執著人生,私慾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復瞭解。這是甚為可歎的。我讀這書時,剛過四十歲,不覺駭然,陡然心虛起來,好像自己是個苟且偷生的懦夫無賴。
很小的時候,同齡人也許懵懂蒙昧,無憂無慮,我卻對死有著莫名的恐懼。似乎很神秘,沒有人認真告訴過我人終將會死去,但我慢慢的就知道了。我小時右邊屁股上有塊青記,長到七八歲都未褪去。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奶奶告訴我人要降生了,閻王爺朝你屁股上重重地打一巴掌,說:下去吧。你就來到人世間,屁股上的青記,就是閻王爺打的。敝鄉的神話和民俗裡,似乎很少聽說天界跟玉皇大帝,聽得多的卻是閻羅殿,閻王爺既管生,又管死。似乎從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是閻王爺打下凡間的,又將回到閻王爺那裡去。那便是死。
屁股上的青記,誰小時都是有的,只是不知道別人也會由此早早的想到生死嗎?我的童年,身邊總是瀰漫著死的氛圍。我家的老木屋,據說是明代留下來的。奶奶敬奉先人,好幾代祖宗的生辰祭日她都是記得的,中堂神龕上便隔三岔五香煙繚繞。神龕上的供品,只有那杯酒會潑在地上,算是祖宗享用了,餘下的肉或果疏,都會被家裡人吃掉。我卻不敢吃。很多的禁忌,也都同死有關。比方看見條金環蛇從地板底下鑽出來,斷不能打的,只能望著它逶迤而行,鑽進某個洞眼裡去。那叫家蛇。說不定,它就是哪位祖先化身而來。那個洞眼,便讓我望而生畏。我有時候忘記了,坐在那個洞眼旁邊玩泥巴。正玩得入迷,猛然想起那條金環蛇,嚇得尖叫著騰起來。深夜裡,木屋子突然嘎地發出聲響,奶奶會驚得從床上坐起來。她說這又是哪位祖宗回來了,便滿嘴阿彌陀佛,想想家裡哪件事情做得不好,惹得先人生氣了。那棟古舊的木屋,彷彿四處飄忽著祖宗的幽靈。我常常觸犯一個禁忌,就是天黑之後吹口哨。夜裡是不能吹口哨的,會喚來山裡的鬼魅。而那些鬼魅,就是我的先人。奶奶聽見我吹口哨,會厲聲吼住。我嚇住了,側耳傾聽,窗外蕭瑟有聲,真像先人御風而來。
我家的中堂寬敞而高大,地面是平整而光滑的三和泥,四壁有粗而直的圓木柱。圓木柱上原本掛有楠木鐫刻的楹聯,破四舊時毀掉了。雖然到了爺爺這代,家道早已衰敗,祖上卻是讀書做官的。神龕上貼著大幅毛主席畫像,我多年之後才知道那畫像後面仍貼著家族譜牒,世系源流,高祖高宗,盡供奉其上。中堂裡的舊物,惟有神龕下那個青銅香爐。那香爐現在早不見蹤影了,說不定是個宣德爐也未可知。但小時候我是很怕見那個香爐的,上面滿是香油殘垢,它的用場總是同死有關。中堂北邊角上,放著一副棺材。我從記事時候開始,棺材就已經在那裡了。那是奶奶替自己備下的。奶奶很細心地照料著她的棺材,每隔些日子就會掀開蓋在上面的棕墊子,抹乾淨上面的灰。奶奶似乎把那棺材當著寶貝,我卻害怕得要命。因為那棺材,我獨自不敢在中堂裡玩,天黑之後不敢從中堂門口走過。家族裡的紅白喜事,都在中堂裡操辦。從小就見過好幾位老人的死,先是停放在中堂裡的案板上,蓋著紅紅的緞面壽被,再擇日入殮到棺材裡去。那紋理粗重的案板,那紅得扎眼的壽被,都令我生發古怪的聯想。過年時熱騰騰的糍粑便要攤放在這案板上,而這案板早不知停放過多少死去的先人了;新媳婦過門都會陪嫁紅紅的緞面被子,而這紅緞被面又總會讓我想起蓋在死人身上的壽被。新郎新娘在中堂裡拜堂成親,多年之後又躺在這中堂裡駕鶴西歸。那個青銅香爐,不管紅白喜事,不管人們歡笑哭號,一律都燃著香煙。生與死,喜與悲,就這麼臉挨著臉。
我原先總不明白,為什麼人到老年以後,再不怕死。去年還鄉,見鄰家族叔正圍著堆木料忙乎,便同他打招呼。族叔是位木匠,已快七十歲了,笑瞇瞇的說在給自己做棺材。他說得若無其事,卻把我震撼了,不免黯然神傷。敝鄉替老人備棺材是件很莊嚴的事,需做酒請客,舉杯暢飲。老人還得爬進新做好的棺材裡躺會兒,說是可以延年益壽。小時候見過好幾回,老人家在鞭炮聲中心滿意足地躺進棺材裡去。我卻是怕得要命,想不通那老人居然笑容滿面。又想起自己奶奶,她老人家去世的時候我才十幾歲。記得奶奶總是笑呵呵的同別人講到自己的死,真像要去極樂世界。哪怕村裡有青壯男人做了不好的事,奶奶仗義執言,都會說道:不怕我死了你不抬我上山,我也要說你幾句!奶奶總是把死輕輕鬆鬆的掛在嘴邊,我聽著卻是毛骨悚然,害怕奶奶死去。我外婆和外公脾氣不合,三十幾歲時就分居了,直到老死互不通問。兩個舅舅成家以後,外公住在大舅家,外婆隨二舅過日子。外公死的時候,外婆已經癱瘓,成天伏坐在門口。人們抬著壽棺,白衣白幡,哭號震天,從二舅家門口經過。外婆老眼昏花,問道:這是誰呀?聽說是外公去了,外婆沉默良久,只說了一句話:他到好處了。我相信此時外婆心裡,幾十年的恩怨早已冰釋雲消,只有對死亡的淡定和從容。我有回偶然在某本書上看到,原來現代醫學研究表明,人進入暮年之後,內在機理上會慢慢為死做好準備,不再懼怕死亡。我倒寧願相信人是越活越通達的,進入暮年皆成哲人,於生死大道都圓融了。
我尚未出生,父親就「因言獲罪」,家庭陷入水深火熱。我兄弟姐妹又多,父母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難有好的心情。父親面色本來就黑,常年不開笑臉,很是怕人。孩子們的耳邊時常充斥著咒死聲。「老子打死你!」「你想死啊!」「吃了你去死!」「哭個死啊你!」但聽著父母的咒死聲,我是麻木的。我從小怕死的原因,既不是眼見著別人的死亡,也不是耳邊充斥著咒死聲。恐懼死亡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只是這種恐懼來得太早,糾纏得太深。我很小就開始失眠,躺在床上不免胡思亂想,經常會想到自己死了怎麼辦?我想自己死了就永遠見不到父母兄弟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永遠不存在了,今後世上還會發生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了。想著想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沒有死,還躺在黑夜裡。我只看見自己躺在中堂的案板上,穿著小小的壽衣,父母、奶奶、外婆、姐姐、哥哥,都圍著我嚎啕大哭。依著鄉俗,小孩子死了不會享用棺木,多用薄薄的木板簡單地釘個木箱,叫做函子。也不會慎重的卜選墳地,而是草草地埋葬在荒地野坡,屍首常常被野狗刨出來吃掉。我見過很多屍骨狼藉的童子墳,讓人懼怕和噁心。我猛然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早哭濕了枕頭,渾身哆嗦不止。有時被父母打罵了,滿心委屈,也想自己乾脆死掉算了。我會躲到某個角落,想像自己的死。想著想著,仍是想像全家老小圍著我哭,又把自己弄得淚流滿面。但是,此刻心裡卻有著報復了父母的快意。
我真切的感受到死是那麼容易,那麼近在咫尺,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那是夏天,我去河裡游泳。我至今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學會游泳的,彷彿生下來就能在水裡撲騰,就像鴨、鵝和水牛。可是那天,我正在河裡玩得高興,突然聽說淹死人了。我嚇得要命,奮力游向河岸,彷彿水裡儘是落水鬼。從小就知道,水裡淹死的人,就會變成落水鬼,須得害死一個人,自己才得超生。淹死的那個人叫毛坨,已有二十歲了,被人撈上來抬回了村子。一大幫男孩尾隨著,有的穿了短褲,有的光著屁股。毛坨被平放在案板上,兩個人扯著他的手,來回搖擺著。據說這麼搖著搖著,人有可能活轉來。毛坨的媽媽在旁邊呼天搶地,哭訴毛坨從小是多麼懂事,卻沒吃過好的,沒穿過好的。旁邊有人在議論,肯定是碰上落水鬼扯腳了。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身子蜷得像田螺,總感覺那落水鬼就在我腳下張牙舞爪。我家離毛坨家不遠,他媽媽的哭聲,佛事道場的法樂聲,斷斷續續的鞭炮聲,都清清楚楚聽見。我只要閉上眼睛,就看見毛坨躺在門板上的樣子。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去看他。我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突然覺得我就是毛坨,躺在案板上,胸口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我死了!我嚇出一身冷汗,從床上趕快爬起,鑽到父母床上去了。媽媽氣哼哼罵道:「要死啊,不好好去挺屍,擠到這來幹什麼?」
從少年開始直到青年時代,我居然不怕死了。我被革命英雄主義慫恿著,熱血沸騰,激情滿懷,隨時準備著犧牲生命。自小開始失眠的毛病到這時愈演愈烈,卻常於黑夜裡陷入視死如歸的狂想。我很羨慕那些生於革命戰爭年代的少年英雄,王二小和劉胡蘭成了心目中的偶像。文學形象裡面,我最崇拜《平原游擊隊裡》的李向陽,神出鬼沒,智勇無雙。我削過木頭手槍,把自己武裝成雙槍手,成天比劃著啪啪地朝敵人左右開弓。白天裡玩的遊戲,也多是革命戰爭故事。冬天裡,生產隊熬製蔗糖,甘蔗渣堆成山,足有三四米高。我經常把自己想像成《英雄兒女》裡的王成,拿甘蔗作爆破筒,從高高的甘蔗渣堆上勇敢的跳下去,頓時感覺濃煙滾滾,敵人血肉橫飛。回憶自己少年時代,真是膽大包天。潛入深深的水潭,硬要憋得胸悶氣短腦袋發脹,才猛地竄出水面;爬上高高的樹梢,任自己在雲端鞦韆般蕩著,好幾次差不多摔死;黃昏時專門去墳堆裡穿梭,腦子裡還故意想像鬼從墳頭飄然而出,只想證明自己多麼不怕死。回想起來,當時根本沒有認真想過所謂犧牲意味著什麼,只是像中了傳說中的蠱毒,精神常常處於迷幻狀態。如果當時真的模仿狼牙山五壯士,從高高的山崖上縱身跳下,我早就英勇獻身了。真還為此後怕過。
大約二十多歲以後,有那麼十來年,我對死亡無所謂怕與不怕,居然暫時把它忘記了。求學、工作、成家、生子,不再像兒時那麼懵懂和天真,實實在在的責任壓在肩上,不由得我想得太多。當然也經常憧憬未來,卻似乎自己的生命漫無邊際,還可做很多事情;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教養孩子,相信孩子身上能夠發生不可想像的奇跡。人們都說自己的生命會在孩子身上得到延續,我想這多半是種感情色彩的說法,我並不認為自己同後代在生命上有某種線性聯繫。我只是我,孩子就是孩子。只不過我從孩子身上,無意間感覺到生命的生生不息,多少有些安慰而已。但是,就像我們無法預知自己的死亡,生活本身是無可選擇的。有時候我們看上去似乎是選擇了,其實我們只有一種選擇。只不過答案事先從來不由我們自己掌握,命運之神是位永遠沉默的嚴厲考官。回首自己四十多年平淡無奇的草介浮生,生活狀態的流變、棲身之所的遷徙、價值觀念的嬗變、人事關係的遭逢,乃至於愛恨情仇、得失榮辱、喜怒哀樂,都是我不能自主的。早些天我偶然翻出自己二十四歲時的照片,照片上那個目光清純卻有些怯弱的青年簡直叫我不敢相認。那個青年同現在的我差距有如天壤,細細辨認才能找出些蛛絲馬跡的關聯。皮肉之相的差別已是如此,而皮肉包裹之下的這個人,早已死死生生多少次了。我永遠走不回從前,不管願意不願意只能朝不可預知的未來走去。未來雖說不可預知,終點的黑線其實早已劃好,只等著我哪天蹣跚而至。有人發誓賭咒要掐住命運的咽喉,我想這是最荒唐的狂妄自大。
我於是重新想起死亡這麼回事,從此再也不能忘懷。這大概是三十多歲以後,父母慢慢老去,自己鬢毛漸白,生命消逝的感覺有如利刃切膚,又像沙漏演示時間那麼形象具體。做個中國人在宿命裡有諸多不幸,至少沒有宗教可以安慰靈魂。有位朋友妻子患癌症故去了,他說當妻子知道自己病情以後,那種惶恐、痛苦和絕望簡直令他如鈍刀剜心。他妻子試著皈依上帝,可她跪在教堂裡惟有失聲痛哭。她已沒法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上帝,一切都晚了。樂生惡死,或者貪生怕死,一直是中國人的尋常狀態。活著就是為了死亡,這在西方本來是常識性的哲學命題,卻是中國人不忍承認和信奉的。十五世紀初,巴黎的一個墓地誕生了一幅被稱作《死亡之舞》的壁畫,畫面上國王、農夫、教皇、文書、少女共舞,他們每個人都手挽一具殭屍,而這殭屍就是他們自己。《死亡之舞》從此以後以木刻、油畫等多種形式流傳所有基督教國家。壁畫告訴人們一個事實:每個人都與死亡共舞終生。西方甚至出版過《死亡藝術》這樣的書,幾百年暢銷不衰,旨在告訴人們如何從容地迎接和面對死亡。
但中國人有沒有關於死亡的智慧呢?我想也是有的,且不說老莊,且不說佛道,單是中國人尋常話語中不經意間就滲透著很多認識死亡的信息。比方說,從來就沒有死去的人可以活過來告訴我們關於死亡的體驗,但奇怪的是古今中國人都會說欲仙欲死這句話,把欲仙的極樂與死亡的感受等同。我看過一份醫學研究報告,說愛導致的心跳頻率與死導致的心跳頻率相同。我能理解為什麼欲仙就是欲死,我也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不惜毀滅生命也要去冒險,戀愛,吸毒,挑戰自然極限,等等。薩德的小說寫到虐戀,描寫有種人只有在上吊時雙腳懸空那個瞬間才能獲得性高潮。我覺得可怕,但是可信。這裡面蘊含著一個很深的哲學命題:極樂狀態就是一種自我迷失。徹底交出自己,甘心失去自我意識,由此找到人生最高快樂,最高價值。這看似荒謬,卻是人生的真實。高尚如法國神秘宗教哲學家薇依,異端如色情小說家薩德,智慧如中國哲學家莊子,表面看相去萬里,實際上殊途同歸。薇依殺死自我,把自己徹底交給上帝;薩德追求極致性刺激,在痛苦恐懼中尋找迷失的天堂;莊子講究物我兩忘,以泯滅自我作為歸於天地大化的最高境界。中國人日常話語中生死兩極看似矛盾的表述還可隨意列舉許多,諸如快樂得要死和難過得要死,好玩死了和無聊死了,好得要死和壞得要死,好吃得要死和難吃得要死,等等,總之最好的、最美的、最快樂的、最動人的,似乎都散發著死亡氣息。這也許就是中國式的智慧,面對死亡不太在意學理性的哲學思考,更不會由此誕生宗教,卻有許多感性體悟。所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今夜這篇文章收尾,正是農曆七月十五日。這是中國紀念已故先人的日子,敝鄉俗稱鬼節。鄉人會焚香祭酒,做很多莊重的儀式。先人的幽靈都會飄然下山,享用後代的供奉。如果相信靈魂,那麼今夜華夏大地便是鬼魅翩躚,似乎是中國式的「死亡之舞」。死亡同我們就是這麼的貼近,這麼的親密無間!四十歲以後,我對死的態度很平和了。我們沒有《死亡藝術》之類的書可以閱讀,就像我們在生活中學習求生本領,我們只能面向死亡學習死亡藝術。生活是最好的教材,而災難、困厄、痛苦等等,比幸福和快樂更能啟迪人生。目睹親友的死亡、纏綿自身的疾病、痛不欲生的失戀,都會教人洞穿生死的本質。我現在已經不怕死,不恨死,也不尋死。死亡同我只是有約在先的朋友,他終究會來找我的,我會乖乖兒跟他走。我只須從容淡泊地活著,承擔些力所能及的責任,死亡就讓他等在那裡吧。稍有遺憾的是我自小就被造就成無神論者,既沒有天堂或上界,也沒有地獄或陰間,只能是來自大地又融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