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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數日,河陽市都處在地震中。先是東城區法院領導班子集體被撤職,相關責任問題由區委負責查處。左旂威哭哭啼啼找了強偉多次,說自己真是冤枉,小奎的問題不是他不想查,而是……
"而是什麼?"一直瞅著窗外的強偉突地收回目光,嚴厲地質問了一聲。左旂威一驚,心裡一急,差點兒就把話說漏嘴,多虧他見多識廣,見強偉怒瞪著他,順著話音就改口道:"小奎真的是患急病死的,這事王軍和馬虎反覆交代過,我們也到列車上取過證,不會有錯。是那些人借題發揮,想破壞東城區的安定團結。"
"行了行了,你就少來那一套,到底怎麼死的,不用你跟我交代,會有專案組去查。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待在家裡,給我寫檢查。"
"檢查我寫,一定寫,我從思想深處檢查,保證寫得深刻。可強書記,這撤職,是不是太重了些?"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撤你的職?"強偉剛剛變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內心裡講,他恨這個左旂威,也恨這一類人。他們霸在官位上,卻不干官的事,整天就是動腦子鑽營。或者,利用手中權力,到處撈好處。老百姓的怒怨,一大半就是這類人招來的。但,你要把這類人從官位上攆走,卻難,很難。而且,這類人數量龐大,你能攆得盡?要是真能攆盡,中國的事兒,那可真就容易多了!
強偉苦苦一笑,笑自己的荒唐,還有癡人說夢。
"不是,強書記,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給個處分,讓我立功贖罪……"左旂威真是臉厚,虧他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強偉簡直就要被他氣炸了,若不是念在他老丈人的分上,真想一腳踹走他。這種厚顏無恥的傢伙,留他何用?臉一黑道:"那你就先給我立個功看!"
左旂威這才知道,強偉這邊是沒戲了,他哭喪著臉,灰溜溜出來了。
罵走了左旂威,強偉抓起電話,就打給東城區委書記:"怎麼搞的,我讓你們嚴肅查處,怎麼把人都打發到我這兒來了?"區委書記一聽強偉發了火,忙說:"我們正在研究方案,方案一出來,馬上向你匯報。"
匯報個頭!強偉心裡罵著,嘴上卻嗯了一聲。眼下對下面還不能逼得太緊,逼得緊了,他們給你亂處理,留下的後遺症,將來還得自己消除。難啊,既要鐵腕治吏,又要顧及左右。誰說如今的官好當,讓他來當當試試!
"記住,既要堅持原則,又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因為一個老奎,就把誰的工作也否定了。"他只能把話講到這份上了。
"是,是,強書記,我知道怎麼做,請你放心。"電話那邊傳來區委書記唯唯諾諾的聲音。
東城區法院剛開過刀,強偉又對市委兩個要害部門動了刀子,原因很簡單,這兩個部門的一把手在他被省委齊副書記緊急召去的那天,竟然煽風點火,在辦公室裡大講河陽下一步的變局。晚上又悄悄溜到喬國棟那裡,向喬國棟拋媚眼,聽說還硬拉喬國棟洗了一回桑拿。
眼下是特殊時期,決不能容許人心分散。特別不能容忍的,就是喬國棟跟週一粲趁勢起哄,在幹部中間搞小動作。哪怕拿繩子捆,也要把力量捆在一起。
強偉沒撤他們的職,而是通知組織部,安排他們去學習。正好省委黨校有一期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縣處級幹部學習班,就讓他們先去學習兩個月,回來再說。
幹完這兩件事,強偉將政法委書記成明叫來,問他小奎的事兒怎麼查的。成明紅著臉道:"專案組剛剛成立,具體工作還沒開展。"
"怎麼搞的,這都多少天了,工作還沒開展,你們還有沒有緊迫感?怪不得老百姓要罵娘,我看這樣幹下去,老百姓翻天都是應該的!"教訓了一通,強偉心裡舒服些了,轉而用溫和的語氣道:"當然,把前期工作做細點兒,是有好處。小奎這案子,要說複雜,真是複雜,可要說簡單,它也簡單。不管怎樣,都要實事求是地去查,要充分尊重證據,切不可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
"是的,是的,專案組基本調子就是這樣定的。"
"那就好。"
這三件事,強偉幹得真是漂亮,也很痛快。幹完,他跟辦公室打了聲招呼,帶著秘書,去自己的包點單位九墩灘蹲點了。
強偉這一著,一下就讓喬國棟跟週一粲懵了。
喬國棟沒想到,一趟省城,短短兩天,強偉的棋藝像是猛增不少,下出的每一步棋,都令他無法還手。而且這三步棋一下,等於就是給他挖了一個坑,他不跳都由不得。
如果說第一次常委會,他突然發力,給強偉打了個措手不及,然後又借群眾監督這張牌,逼強偉繳械,還多少有點兒效果的話,那麼一趟省城,這效果就全讓風吹了。二次常委會,強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將老奎還有小奎的案子一併甩給他,讓他全面負責,這一著,就打得他有苦說不出來了。
連續幾天,喬國棟都讓老奎的案子弄得坐立不安。不管老奎有沒有冤,也不管小奎到底是不是法警傷害死的,但老奎揣著炸藥包炸會場,這件事,於法於理都不能容。身為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河陽市的二號人物,喬國棟在這件事上並不糊塗,也絕不能犯原則性錯誤。他必須在常委會限定的時間內,將老奎的事兒弄出個所以然。
喬國棟急,可別人不急。喬國棟接連催了公安局幾天,要他們盡快上報專案組名單,公安局那邊嘴上應著,行動上,卻一點兒不配合。無奈之下,他將電話直接打給公安局局長徐守仁,徐守仁的口氣倒是很和氣,連著說了一堆對不起,然後道:"喬主任,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外面,省廳有重要會議,點名讓我參加,我不能不來。這樣吧,我給局裡說一聲,讓他們馬上跟你匯報。"喬國棟嘴上嗯著,心裡卻氣得罵娘,什麼重要會議,分明是耍滑頭,溜差!罵歸罵,他還得耐著性子等。又是半天過去了,徐守仁說的"馬上"並沒落實。喬國棟按捺不住,又將電話打給政委,政委倒是沒出差,但他病了,正在醫院裡輸液,說這事兒他們議過,一時半會兒的,還真是沒個合適人選,要不,喬主任你親自點將,點上誰我放誰。
這話說得多慷慨啊,讓喬國棟自己點,點上誰放誰。我點他娘個頭!忍不住,喬國棟就罵了出來。到這時他才明白,公安局這邊,在跟他玩遊戲,一場耗子戲貓的遊戲。這遊戲看似玩得不規範,玩得沒有道理,但它確實能玩。
它怎能玩不起來啊?
誰讓你是人大主任,而不是市委書記或者市長。誰讓你那麼急著跳出來,跟強偉真刀真槍地干?你挑了一槍,人家放了三炮,下面的人哪個還敢聽你的?
人大是個啥?受了氣的喬國棟不得不再次回到這個問題上,這問題是個老問題,是個非常煩心的問題。喬國棟從市委挪到人大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想這個問題,想到今天,他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
表面看,人大是權力機構,這一點不是誰定的,是憲法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上寫得清清楚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可事實呢?甭看他喬國棟現在排名在七個常委中居第二,僅僅次於強偉,也甭看在各種各樣的會場上除了強偉之外,就只有他能坐中間。假的!喬國棟自始至終認為,這是假的,沒一點兒實質意義。實質呢,就是他天天得開會,天天得講話,講話還不能隨便講,得順著強偉定的調子講。要是稍微講得出格點兒,第二次,要麼開會就不通知他,要麼,他就只能學政協主席那樣,坐冷板凳。人家書記講完了,有市長,市長講完了,有主管副市長,總之,把會議安排得滿滿的,等一個個講完了,會議時間也就到了,他坐了半天,竟連潤潤嗓子的機會都沒。
喬國棟曾經嘗過這種滋味,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人大到底是個啥?說穿了,就是個閒角。這話雖然不能公開講,但心裡,誰都清楚明白,用不著你講出來。喬國棟打市委副書記的位子上挪過來,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後擁沒了,早請示晚匯報沒了。見了面,雖然還跟你客氣地點個頭,問聲喬主任好,但那問候,陰森森的,聽了讓人毛骨悚然。這也倒罷了,畢竟,自己年齡到了,能挪到這邊,還算是不錯,總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讓人給堵在了門口,那人以前是市裡某個二級局的副局長,一直想升,想扶正,結果在常委會上,喬國棟硬是投了反對票,原因就是這人男女作風問題太多,幾乎一個月就能爆出一個,弄得他單位年輕一點的女同志都不敢上班了。喬國棟說,這樣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們就不要什麼組織原則了,只要誰想當,給他當不就完事了?那時強偉才來一年多,還不敢太過專斷,一聽喬國棟把話說到這份上,便也順水推舟說:"那就先放下,至於他的其他問題,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喬說的辦。"
這人是放下了,沒能扶正,不過強偉這句"就按老喬說的辦",立刻就成了河陽一句民謠。大凡有啥事兒出了岔,當事人就會說:"就按老喬說的辦。"傳到後來,就連孩子們爭一塊糖,爭不公,大一點的孩子也會站出來,指住小一點的孩子的鼻子:"就按老喬說的辦,聽見沒有!"至於老喬到底說過什麼,在怎樣的場合說的,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傳歸傳,畢竟那時他是市委副書記,也沒把這事當個事,私下裡還認為,這樣傳對他有好處。誰知,一到人大,情況就不一樣了,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門口,指住他鼻子問:"你現在還說不說了,啊!"他剛要發火,那人便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就沒給你送錢送女人嗎?你個貪官,張口就要三十萬,喝血啊,把它給我吐出來!"
這樣的事發生了不止一次,到後來,他都輕易不敢走著出院門了。你說沒貪,誰信?你貪了又不給人家辦事,挨罵活該!
要是換上以前,誰敢?
一想起這事,喬國棟就想哭。他本來還可以在副書記的位子上多幹兩年,是強偉,嫌他礙手礙腳,嫌他管得寬說得多,硬是將他一腳踢到了這邊。這口氣,到現在他都嚥不下。
又過了三天,公安局這邊終於有所行動,將名單報了過來。一看名單,喬國棟差點背過氣去,他們居然將老奎的案子交給了刑偵隊隊長宋銅!
在河陽,宋銅也算是一個人物,一個不敢輕視的人物。
宋銅的父親正是原河陽地委書記宋老爺子!河陽撤地設市後,他從市委挪過來,到了人大。在市委那邊,他是強偉的上任,人大這邊,他又是喬國棟的上任。老爺子在河陽根深蒂固,培養了不少幹部,包括現在的公安局局長、法院院長,都是在老爺子手上起步的。如今雖說老爺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但影響,仍是大得很。按民間的話說,如今的河陽,仍是老爺子的地盤兒。加上他大兒子人大研究生畢業後,直接進了中紀委,老墳裡這一把高香燒得,立刻又讓老爺子揚眉吐氣,腰挺得比當地委書記那陣兒還直。
強偉初到河陽,一開始也想來點兒狠的,來點兒新的,想把老爺子的影響在短期內徹底消除掉,進而讓河陽真正處在他的掌控中。努力了兩年,結果發現,這樣做等於是自掘墳墓,你不論砍掉哪個枝,長出來的新枝,還是姓宋。哪怕從省上弄空降幹部,到河陽沒幾天,也給乖乖地進到那張網裡了。到第三年,強偉聰明了,不做這種無謂的掙扎了,他畢竟不是愚公,與其花吃奶的力氣搬一座壓根兒就不會搬掉的山,不如就讓那山安安穩穩放著,自己改變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樹。讓這山肥沃的土壤還有豐厚的養料把自己盡快養大,雖說當不了參天大樹,但至少也能引來一大群猴子,在自己這棵樹上摘桃子。只要有桃子摘,猴子就得聽他的!強偉這一變很成功,立馬就化解了他作為新生力量原本潛在的種種危機,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裡的一條新鱉,游得自如了。
孤立起來的,倒成了他喬國棟。
而且,因為他取代了老爺子,讓老爺子徹底地閒在了幕後,老爺子竟將仇記在了他頭上。
喬國棟憋氣,冤枉,但沒辦法,政治就是這樣,不講情面。講什麼呢?喬國棟說不清。有時候他覺得,政治就像孩子們玩的那種跳跳床,說它沒規則吧,有,說它有吧,又沒有。在跳跳床上,孩子們不是比誰來得早,也不是誰來得早誰就說了算,而是比力氣,比誰能跳倒誰!
在河陽,他是跳不倒強偉,更跳不過宋老爺子,但,他不想認輸!
也就在這個晚上,喬國棟聽到消息,省人大將要組織"構建和諧社會改善執法環境調研工作小組",小組將於一周後到達河陽,這個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強偉,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你在人大面前做何表演!
可是等他第二天醒來,再次面對老奎的案子時,那種興奮勁兒就一點也沒了——
2——
老奎的案子是個死扣,沒法解。
不查吧,這事兒鬧得太大,強偉一開始說不讓新聞媒體報道,結果從省城回來,他又順著喬國棟的話說:"不是不讓報道,而是要客觀公正地報道,我們始終歡迎新聞媒體對我們的工作進行輿論監督,幫我們改進工作作風。"此話一出,立刻就有媒體聞風而動,將此事爆了出去,僅僅幾天工夫,河陽爆炸案就成了全國盡知的大新聞,人民網、光明網、新浪、搜狐等各大門戶網站,更是將此事炒得沸沸揚揚。在此背景下,你能不查?
查,又怎麼查?老奎這些年上訪,已把自己弄成了名人,加上有秦西嶽這樣的省人大代表為他申冤,他更成了河陽上下關注的熱點人物。老百姓可不管你什麼法律不法律,他們認的是死理,講的是道義。他們認定老奎的兒子小奎是被法院那幫人害死的,老奎就該鬧,就該四處上告,沒人理,就該拿炸藥包炸!
這些天,喬國棟就被這樣的聲音包圍著,甚至有些退下去的老幹部,也是這種觀點。喬國棟還接到幾個匿名電話,要求他立即將老奎放出來,還以清白!"你是人大主任,是替人民說話的,咋跟貪官污吏一樣,老是不干人事兒?"
喬國棟懊惱死了,早知道這樣,他就應該忍,忍又不掉頭!大半輩子都忍過來了,偏是這關鍵時候,卻又忍不住。難怪到現在,他混得這麼淒慘。
喬國棟正在辦公室裡歎氣兒,宋銅來了。宋銅自打接了這案子,幾乎天天找他匯報。每次來就是那麼一句話:"老奎這鳥養的,骨頭硬得很,啥也不說。"一開始喬國棟還批評宋銅:"你怎麼能這樣講話?老奎怎麼是鳥養的?他是人,我們得尊重他!"宋銅呵呵一笑:"對不起啊喬主任,這行干久了,有些詞說慣了,改不掉。"
"改不掉也得改!你是人民警察,說話怎麼跟土匪一樣?"宋銅就不笑了,一臉嚴肅,很是正經地道:"喬主任,你批評得對,我改,往後我要是再說-鳥養的-這三個字,你撤我的職。"
"鳥養的"三個字是不說了,但他又換了別的:"喬主任,我咋覺得老奎像個賊骨頭,這種人表面上老實巴交,窩窩囊囊,背後,狠著哪。"
"有多狠?"喬國棟忍住不快,問。
"多狠?喬主任,你是沒跟他打過交道,這種人我是見得多了,就說上次那個馬九吧,一開始裝得多可憐,家沒了,老婆也沒了,姑娘又跟人跑了,好像這世道就沒他活的路了。結果呢,最後還不是讓我查出,他居然有二十萬的存款,都是倒賣文物倒來的。"
"行了行了,你就少往遠裡扯,還是說正事吧。"喬國棟煩躁地打斷他,他真是鬱悶,宋老爺子咋就能養下這麼一位兒子!
"正事,你是說老奎吧?這賊骨頭,問死也不說一個字,到現在,他還覺得炸得有理,好像他是大英雄似的。"
"你咋知道?他不是一個字也不說嗎?"喬國棟冷不丁就問。
"呵呵,經驗,我是憑辦案經驗判定的。沒錯兒,他心裡準是這麼想的。"
喬國棟無話了,宋銅對他,哪有什麼真心。他天天來,表面看是匯報案情,其實,是在試探他,干擾他,甚至,有點兒欺負他。
按說,一個小小的刑偵隊隊長,是不敢在他面前撒野的,更不敢拿這種兒兒戲戲的態度,對待一個堂堂的人大主任。可宋銅敢!不但敢,喬國棟還斷定,宋銅這一次,是鐵上心要把他往渾水中拖了。
你沒聽他說,上面指示了,一定要撬開老奎的嘴巴,讓老賊交代出,誰是幕後支使者。
一聽"支使"兩個字,喬國棟本能地就慌張了:"我們不能亂猜測,辦案要講證據,不能先入為主。"
宋銅呵呵一笑:"先入為主?喬主任,不是我吹,辦案我比你有經驗。如果沒有幕後支使者,就憑他一個老賊,能進得了法院?再者,他咋知道那天要開評議會?他咋知道那天有那麼多領導到場?我問過陳副主任,陳副主任也覺得很奇怪,一個上訪戶,咋能把情報摸得那麼準,這裡面,名堂大啊!喬主任,這事你就甭管了,放心,我要是撬不開老賊的嘴,警察這活兒,我不幹了。"
宋銅左一個老賊右一個老賊,叫得喬國棟心裡都要開鍋了,可他還得裝做沒事。是啊,一直說查,查啥呢?原來他們是查這個。
喬國棟這才明白,老奎這案子,不論咋查,他都脫不掉干係了。
宋銅海吹一通後,走了。這個癟三!喬國棟衝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就罵了一句。讓這個癟三負責案件,強偉狠啊!
比這更狠的,是宋銅壓根兒就沒打算查。這一次,他是真想把喬國棟耍死。
打喬國棟那兒出來,宋銅徑直就進了一家招待所。這家招待所開在西城區一處繁華地帶,甭看門面小,裡面卻寬敞明亮,兩層,三十多間客房,裝修很雅致,給人一種溫馨如家的感覺。老闆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女人,長得很有幾分姿色,人也很妖冶,一雙水撲撲的眼睛,望誰都像是在傳情。老奎就關在這。一開始老奎被關進了看守所,宋銅接手案子後,以安全為由,將老奎帶到了這。
宋銅剛上樓,老闆娘燕子便笑撲撲迎過來:"回來了?"宋銅嗯了一聲,順勢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燕子嬌滴滴說了聲討厭,屁股一扭,要往房間去。"哥兒幾個呢?"宋銅問。燕子說了聲在樓上,就進了屋,宋銅沒跟進來,上了樓,見老虎幾個正在斗地主,道:"老賊呢?"
"睡覺呢。"老虎說。
"給我操心點兒,別出什麼事。"
"知道。"老虎應了一聲,就急著出牌。他們不是一般的鬥,真刀真槍,說話的空,老虎就進了三百多。
"行了,玩幾把收拾掉,我估摸著姓喬的會找到這兒來,讓他撞見了,不好。"
"他跑這兒來做什麼,這又不是他人大的地盤?"老虎不滿道。宋銅沒多說什麼,到另間屋子裡去看老奎。
老奎安靜地坐在窗戶前,一雙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盯著窗外,窗外其實沒多少風景,讓新起的商業大廈遮擋住了,除了一線陽光,再就是一大片窗戶,可老奎看得像是很認真。他的雙手銬著,固定在桌腿上,面前像模像樣地攤著一張紙,還有一支派克筆。
"想好了沒?你要是能把喬國棟跟秦西嶽怎麼教唆你的全說出來,我就放你走。不然,你就得乖乖在這兒住著,住夠了,送你去看守所。那兒的滋味你也嘗過,好不好受,你自個兒知道。"說完,宋銅斜乜著眼睛,瞟了一下老奎。
老奎像是聾了,自打被宋銅帶到這,他就真的像是又聾又啞,再也看不到他炸會場那份英雄勁兒。
宋銅點了支煙,抽了兩口,估摸著老奎也不會跟他說啥,出來了。老虎幾個還在鬥,好像老虎輸了一把,很惱火,罵罵咧咧的,宋銅覺得老虎這賊沒出息,不就幾個小錢,值得嗎?他走下樓梯,看見燕子的身影在樓道裡一閃,一股火苗兒就躥起來了,也不管這陣兒是白天還是黑夜,撲進去,不容分說就將燕子壓在了床上。
燕子的呢喃響起來,很熱火。
也就在此時,宋銅的姐姐宋梅正在沖左旂威大發雷霆:"你個吃裡爬外的東西,這陣兒知道用老娘了?"左旂威啞著聲,任憑宋梅又罵又叫,就是不敢還口。對左旂威,宋梅真是又恨又氣,卻又沒有一點辦法。當初她嫁給左旂威,就是因為自己長得難看,實在沒辦法,才選了這個又色又壞的男人。原以為有書記老子的威力,左旂威會變得收斂一點,變得像個人,沒想,結婚後的左旂威變本加厲,囂張得很。一面不停地用著她老子的權力,步步高陞,把自己弄成了河陽城一個人物,一面又大肆地斂財斂色。斂財倒也罷了,宋梅喜歡財,這斂色,她就受不了。
粗算起來,左旂威玩過的女人,不下十個,單是讓她抓住的,就有五六個,有法院的,也有外面的,更可怕的,他還把小姐往家裡帶,讓宋梅堵在了床上,你說噁心不噁心?抓住也是閒的,沒辦法,誰讓她長這麼醜呢。丑對女人來說,是最殘忍最無情的報復,是上帝這老兒最惡毒的一種造人方式。你可以把男人造得丑點兒,造得粗糙點兒,怎麼在女人身上,也這麼粗心呢?況且她還是地委書記的千金!丑倒也罷了,還給了她一副平胸,一個瘦屁股,這樣,她往街上一站,就沒有人認出她是女人。這樣,左旂威在外面找野女人,就理直氣壯!
"去找啊,這陣兒去找啊,去讓那些野女人幫你!"宋梅終於有機會了,她可以抓住這大好機會,把半輩子的氣都發洩出來。
左旂威哪敢還口,乖得跟兒子一樣。自從老奎炸了法院,左旂威就露出了乖相,被強偉停職後,這乖相,就變成了可憐相。他求宋梅:"找找老爺子吧,他要不幫我,我就完了。"
"老娘懶得管,完了更好,要叫我說,姓強的把你閹了才好!"
"老婆,別這麼大火嘛。"左旂威一開始還嬉皮笑臉,還沒把宋梅想得這麼惡。
"誰是你老婆!你老婆是野雞,是許艷容!你不是夜裡都喊她名字嗎?去呀,去讓她跟你說啊!"
羞死了,宋梅一怒之下,就將他這點兒隱私說了出來。左旂威是叫過許艷容的名字,跟宋梅做愛時叫的,不叫他就沒法跟宋梅做,但沒想到,做完進了夢鄉,他又給叫了,宋梅就不饒了,硬說他跟許艷容有一腿。
媽的,能跟她有一腿,老子死了也值!左旂威恨恨的,他做夢都想跟許艷容有一腿,可許艷容是那麼容易搞上的?她是強偉的女人!
宋梅終於罵夠了,罵痛快了,也罵不動了,換了衣服,背了包,去娘家。罵歸罵,男人的事,她還得管,不管往後她吃啥哩,喝啥哩,總不能讓姓強的把她一家的財路都給斷了。
左旂威心裡一喜,確信宋梅是真走了後,抓起電話,就給一個叫王艷的女人打。王艷正是當初負責小奎那案的王軍的姐姐,一個很懂風情的騷娘們兒。
週一粲現在是分外的忙,這忙不是裝出來的,是實實在在的忙。她先是組織相關部門,就文明城市的創建工作做了精密安排,然後又到重點單位做了檢查,進一步明確了要求,她的目的是,這次文明城市一定要爭到,這不但是市上的榮譽,更是她作為一個市長交給上面的一份合格答卷。再者,眼下集中精力創建文明城市,對化解老奎爆炸案帶來的危機也有很大好處,可以把幹部隊伍中的消極情緒抵制住,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打壓掉。
傳聞這東西真是可怕,週一粲已經感受到它的壓力了。但她的腳步不能停,河陽目前的形勢,既是在考驗強偉更是在考驗她,她渴望以實際行動贏得上面的信任和支持,特別是齊副書記的支持。
從省城開完人大會議回來後,齊副書記給她打來電話,簡單問了下河陽的情況,沒等她流露出畏難情緒,齊副書記就鼓勵道:"一粲同志,出現問題並不可怕,關鍵要有信心去面對、去解決,省委相信,你跟強偉同志會同舟共濟,把河陽帶出困境。"她在電話裡向齊副書記表了態,齊副書記笑說:"表態就不必了,我還是那句老話,凡事看行動。"
看行動?
本來,形勢都快要把她推到強偉的對立面了,她自己呢,也想旗幟鮮明地跟強偉劃清界限,不管強偉後面站著余書紅還是別人,她都不怕,也用不著怕,在大的事端面前,評價一個幹部的尺度只有能力,還有是否果決。這點上她不想輸給強偉,也不能輸給強偉。起初她同意跟喬國棟等代表聯名,提議召開人大討論會,目的並不完全是衝著強偉,她想借人大的力,盡快將小奎一案查清,只有查清小奎的案子,老奎的問題才能徹底解決。可惜,讓秦西嶽一攪,人大這力是借不上了,現在只有靠自己。這些天,她已暗暗採取行動,她想憑借自己的力量,搞清那些心中疑惑的問題。
難的是,齊副書記說了"同舟共濟"四個字,這樣,她跟強偉之間的關係,反倒更難處了。過去那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後,她在心底裡,真是有種取代強偉的衝動,而且隨著河陽局勢的發展,這種衝動越來越強烈。到底該不該抑制,她還一時拿不定主意,不過她想,只要強偉能堅持原則,她也一樣能堅持。
九月的沙漠驕陽似火,週一粲帶著農委和水利部門的同志,來到沙漠水庫,兩天前她接到水庫管理處打來的緊急報告,說是沙漠水庫快要見底了。這又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沙漠水庫一見底,沙縣三十多萬人口的生存就會出大問題。還在車上,她就情急地跟兩個部門的負責人商討辦法,可惜眼下旱象肆虐,到處都在鬧水荒,上游五佛還有蒼浪等縣,也是一片缺水聲,河陽境內的六大水庫,無一例外地被旱情逼到了乾涸的絕境上。
等到了水庫,現實令她更為震驚。水庫兩邊的取水處,排滿了拉水隊伍,有汽車、拖拉機、農民自用的三碼子,還有長長的馱著水囊的駝隊。取水者眼裡,清一色露出的是焦渴,是恐懼。
站在堤壩上,週一粲的目光不敢向兩邊的人群望去,那一幕真是太揪心了。上個月她還來過水庫,按她的估計,這水怎麼也能用到十一月,估計到那時候,老天也該開開恩了。誰知不到一個月,水位就急劇下降了兩米還多。
"到底怎麼回事,就算天天拉,也不會拉掉這麼多?"她把目光盯在水庫管理處孫主任臉上。
孫主任垂下頭,避開週一粲目光,蚊子似地說:"半月前我們發現二號區在滲水,水是……滲漏掉的。"
"滲漏?"週一粲驚呆了!如今的沙漠地區,一滴水比一滴油還貴重,居然能將三十萬人兩個多月的生產生活用水滲漏掉!
"二號區不是開春才加固過嗎,怎麼會滲漏?"她將目光收回來,轉到水利局局長臉上。
水利局局長支吾道:"我也不大清楚,滲漏報告我也是剛剛接到。"
"剛剛接到?發生如此嚴重的滲水事件,你這個水利局局長居然不知道!"週一粲簡直氣得要炸了。
水利局局長臉色蠟黃,低住頭不再說話。
週一粲又轉向孫主任:"原因查清沒?目前滲漏問題解決掉沒有?"
"是加固工程不合格,原有的問題沒解決,只在表面處理了一下,時間一長,表面的處理層脫落,滲漏就又重新開始了。"孫主任說。
"時間一長?工程驗收完這才幾個月,說,是不是工程質量問題?"
孫主任結了幾下舌,目光來回在週一粲跟水利局長臉上掃了幾掃,最後終是懾於週一粲的威力,講了實話。
是工程質量問題,花三百八十萬做的加固工程,等於是白做。要想徹底解決滲漏,就得把加固工程全部處理掉,然後重新做一次,等於又要花兩個三百八十萬。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週一粲心裡叫著,嘴上,卻說不出來一個字!
加固工程是周鐵山的建築公司做的,年前市上確定對沙漠工程二號區進行加固,水利部門的意見是要招標,週一粲也同意,後來周鐵山找她,意思是想把這工程接下來,當時她還笑著說:"區區三百多萬,你鐵山集團能看到眼裡?"
周鐵山用河陽的土話說:"蒼蠅也是肉嘛,搞企業的不比你們,只要是錢,就得想辦法掙。"
"行,你就準備投標,能競到手,你就去做,機會面前人人平等,你周大老闆也別想搞特殊。"話雖這麼說,事實上在招標中,她還是傾向於周鐵山,一則,鐵山集團是大集團,搞過的工程無數,讓他們搞應該放心點。二來,周鐵山跟齊副書記的關係,她也隱隱聽到過一些,她不想為這麼件小事,讓周鐵山找到齊副書記那兒去。當時強偉提過反對意見,他傾向於讓水利廳一家公司去做,說那家公司是專業公司,對處理水庫滲漏還有大壩滲漏有經驗。週一粲說:"你我誰也別帶傾向,讓他們都去競標,誰競到手誰做。"工程最後落到了周鐵山手裡,週一粲為避嫌,自始至終,沒再對工程說過一句話,包括後來增加工程款六十多萬,她都沒發表過一個字的意見。
誰知……
在水庫管理處開了一個短會,週一粲就急著往河陽趕。路上她想,第一,這事必須先向強偉作匯報,怎麼善後,一定要聽強偉的,切不可自己再亂做主張。第二,要盡快找到一家有把握的公司,工程必須得重新做,而且工期一定要快,如果等到水庫見底的那一天,怕是……還有一點,就是要想辦法把目前的水荒度過去,絕不能讓沙漠水庫斷了水。
還沒等她把思路理清,周鐵山的電話就打了進來,她不想接,但又不能不接。剛一接通,周鐵山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在哪兒啊,大妹子,是不是又背著哥哥搞腐敗?"週一粲氣得,簡直就要怒吼。周鐵山又笑著說:"晚上給你壓驚,我在老地方等著。"說完,將電話壓了。
這一路,週一粲的心情就像是被水漫了一般,提不起來。
回到河陽,她沒敢跟強偉打電話,直接就找到辦公室去,辦公室沒人,秘書說強書記出去了,好像去了五佛。週一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撥通了強偉的手機。強偉耐著心將她的匯報聽完,道:"事情我已聽說,這麼著吧,你先組織相關部門開個會,把原因查清,我在五佛還得幾天,等我回來再碰頭。"
站在樓道裡,週一粲忍不住就想,強偉在迴避,或者,他不想碰這個問題。意識到這層,她的心忽然就涼了,不僅涼,而且冷。
晚上,週一粲原本不想去見周鐵山,無奈他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打得她手機都快要爆了。週一粲只好來到大漠漢宮美食城,在最邊上一座蒙古包裡,周鐵山一邊看著足球,一邊等她。
"你倒是心閒啊,周大老闆。"週一粲的語氣有幾分蒼涼。
周鐵山呵呵笑笑:"又怎麼了,看你整天心事凝重的,你就不能輕鬆點?"
"輕鬆?你把工程搞成那樣,半水庫的水沒了,你讓我怎麼輕鬆?"
"看,又來了是不?工程的事,你別亂聽他們講,我周鐵山做過的工程,比他們見過的都多,怎麼會是工程的問題?"
"你還在狡賴,到了這時候你還敢狡賴!"
"大妹子,話別說那麼難聽,我不是狡賴,工程是經過嚴格驗收的,方方面面都簽了字,他們現在說是工程問題,你就讓我承認?這怕不大合適吧?"
"我不跟你爭,是不是工程質量出了問題,不用我跟你爭,會有人去查。"
"這不就對了,沒查清之前,你就給我扣這帽子,我能戴得動?坐下吧,別為這點小事犯愁,該吃飯還得吃,該幹啥還得幹啥。看你愁眉苦臉的,我都替你擔心。怪不得下面說,就憑你這點兒承受力,在強偉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小事?你把它當小事?"週一粲不能不激動了,她都要為水庫的事急瘋了,周鐵山居然還拿它當小事!而且,他後面那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看,又來了是不?現在不是你發急的時候,該是強偉發急的時候,你怎麼連這個理也不懂?"
"你少拿我們工作上的事亂說,我說周大老闆,你能不能只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市委和市政府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吧?"週一粲的口氣已很不客氣,她有個原則,就是從不在外人面前談工作,特別是敏感話題。儘管周鐵山口口聲聲稱她大妹子,她心裡,卻把自己跟他劃得很開。
"好吧,既然你不想聽,我也就不說了,不過大妹子,我還得提醒你一句,別把有些事看得太認真,認真對誰都沒好處,特別是眼下這種時候,你應該多留個心眼兒,去對付別人。"
"夠了!"週一粲控制不住地就叫了一聲,她怕周鐵山再說下去,自己真會動搖,真會被他話裡暗藏的那些東西擊中。
兩個人不歡而散,周鐵山硬要留她吃飯,她哪還吃得下去!
第二天,她意外地聽到一股傳言,說沙漠水庫的事強偉早就知道了,之所以遲遲不召開會議研究,就是想等水庫乾涸,矛盾激化後他再下手。
可怕啊!
隨後她又瞭解到,加固工程根本不是周鐵山做的,周鐵山將工程競到手後,以二百萬轉包給河南一家小工程隊,然後動用關係,讓驗收單位還有水庫管理處在工程驗收報告上簽了字。
這事她信,據她掌握,周鐵山這兩年的工程,有很多是以轉包形式搞的,他自己的建築公司,只做鐵路和銀行部門的工程。
怎麼辦?——
3——
齊副書記的秘書突然打來電話,要週一粲去趟省城。"你抓緊來一趟,有些事齊書記要跟你面談。"
這個電話太及時了,週一粲正苦苦地想著,怎麼跟齊副書記把情況反映上去,還有,她想讓齊副書記跟上游市說說,通融通融,放點水,目前解決水荒,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我馬上動身,這就去省城。"她跟秘書說。
秘書笑了笑,在電話裡道:"也不用太急,過兩天來吧,齊書記只讓我通知你,沒明確時間,我再落實一下,給你電話。"
週一粲連著說了幾聲謝,弄得秘書在那邊挺不好意思。
接完電話,週一粲的心境就不一樣了,緊忙將手頭一些急事兒處理了,就開始琢磨,這一次去省城,到底要匯報哪些問題,哪些暫時還不能匯報?還有,這一次必須得帶份禮物,到河陽兩年,她還沒帶給齊副書記任何禮物,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帶什麼禮物好呢?
週一粲難住了,後來她猛然想起,齊默然喜好書法,尤其愛收藏民間的書畫作品,咋把這個給疏忽了!對,就帶字畫!
河陽有個書法家,姓吳,大號吳二水,是西北書壇泰斗孫子魚的弟子,孫子魚一生英名遠播,在書畫界尤負盛名,是西北四大才子之一。可惜他死得早,"文革"不久便去了,作品留下的也不多。孫子魚這個名字,週一粲還是從齊副書記嘴裡聽說的,當時她就沒往多里想,你說傻氣不傻氣?她打算先弄一幅二水先生的作品,投石問路,如果齊副書記喜歡,她再想辦法,她相信二水先生手裡,一定有孫子魚的真品。
星期五早上,週一粲在文化局一位副局長的陪同下,敲開了二水先生的門。吳二水也是個怪才,不但才怪,做人也怪,這些年,他的名氣與日俱增,作品價碼也漸漸攀升,可他很少出手,寫了東西全都藏著,外地來的客人想索取,都很難,市面上更是難以見著。
二水先生八十好幾了,可精神矍鑠,一頭銀髮配上那副極具個性的銀鬚,令他既有形又有神,一見面便讓人肅然起敬。簡單寒暄幾句,週一粲主動說明來意,想請二水先生一展墨跡,以飽她眼福。二水先生話不多,也不會曲裡拐彎,他問週一粲:"你是收藏還是送人?"
"哪啊,老先生,我是想把你的墨寶拿到港澳去,在那邊做宣傳,也好給咱河陽掙點面子,吸引更多的人來河陽投資。"
"這……"老先生似乎沒想到這一點,有點猶豫。
"老先生,眼下我市要評文明城市,周市長是想打文化這張牌,拿你的畫當名片,宣傳我們河陽。"那位副局長趁勢說。
老先生似乎對副局長的話不感興趣,瞅了一眼副局長,繼續跟週一粲道:"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我手頭能拿出手的字真是不多,有一幅,寫得是早了點兒,不過,我自己對它還比較滿意。"說著,到裡屋翻騰了半天,拿出一卷破報紙,緩緩取開,將字畫呈現在週一粲面前。
週一粲的眼直了。
儘管她不懂書法,但她的目光還是讓這幅字驚住了。"好字,好字啊。"她失聲叫道。一旁的副局長同樣露出吃驚的臉色,這位仁兄算是半個內行,他的目光讓週一粲越發堅信,老先生是把心血之作捧了出來。
"多少錢?"週一粲情急地就問。
二水先生略略一驚,似乎對週一粲這句話有點不解。
"是這樣的,我太愛你的字了,如果可以,我想把它收購下來。"週一粲慌忙解釋。
"你不是說……"二水先生越發不明白。
"周市長的意思是,如果先生您同意,這幅字就算市政府收購了,市政府用來宣傳,不能白拿先生您的。"副局長畢竟跟二水先生打的交道多點兒,知道他疑惑什麼。
二水先生哦了一聲,似乎相信了副局長的話。"我老了,也不需要錢,如果政府真的用得著,就拿去吧。"說完,他將字畫重新包了起來,雙手捧給週一粲。
週一粲的手有些顫抖。從二水先生家出來後,她一言不發,副局長想說什麼,一看她的臉色,沒敢說。不過,二水先生今日的作為,讓他也很受感動。
有了這幅字,週一粲的底氣就算足了點兒。接下來,她開始焦急地等電話,可兩天過去了,齊副書記的秘書還是沒打電話。週一粲真是有些等不住了。
這天在辦公室,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這事本來前些日子就想安排下去,被其他的事一攪,偏又給忘了。她又細細琢磨了一番,還是決定將這件事做下去。
其實這事也不是啥見不得光的,去年河陽發生過一起車禍案,當時她就覺有問題,幾次會上,她都講過不同意見,但都沒被採納。案子最終是結了,但留下的疑點不少。她想把這案子重新調查一番,將心中幾個疑點解開。如果說以前她還猶豫著要不要這樣做的話,現在,她不猶豫了,必須要解開,而且要快。
當天晚上,她將公安局一位副隊長叫來,如此這般安頓了一番。
副隊長一開始表現得很猶豫,不敢接手,後來週一粲發了火:"怎麼,怕了是不?為什麼一讓你們碰有疑點的案子,就縮頭縮尾?這裡面是不是真有見不得人的事?"
"市長你誤會了,公安內部有規定,凡是結了的案子,不容許再查的。"
"如果這案子是冤案錯案呢,你們也不再管?"
"這……這得當事人提出來,還有,就是上面明確指示要重新偵查的。"
"那我算不算上面?"週一粲的口氣不怒而威,副隊長意識到,再不點頭,怕是說不過去。可他還是擔心,猶豫道:"查可以,不過讓強書記那邊知道,怕……"
週一粲本想說這跟強書記有什麼關係,轉念一想,道:"這麼著吧,你們也講點策略,這案子呢,你們在暗中查,不要對外張揚。查出什麼疑點,只對我匯報,明白我的意思嗎?"
副隊長是聰明人,這種事他們以前也遇到過,一聽週一粲說只對她匯報,馬上心領神會:"請市長放心,這事兒我一定抓緊辦。"
"不但要抓緊,重要的,是查出真相來。"週一粲進一步道。
副隊長領了命,匆匆忙忙地走了,其實對下面的人來說,他們更願意辦這種案子。辦這種案子不但能立功,重要的,是能拉近跟領導的關係。試想一下,市長憑什麼叫你辦這案,而不交給別人?這道理不是明擺著的嗎?
週一粲長長地舒口氣,伸了一下腰,正欲給省委一位朋友打個電話,問一下高波書記的病情,電話突然又叫響了,剛一接通,裡面就傳來一個驚慌的聲音:"周市長,不好了,強書記他……"
"慌什麼,慢慢說。"
對方努力克制住自己,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事情說明白。週一粲聽了,心裡陡地騰起一片暗雲。
怪不得他沒時間理沙漠水庫的事,原來是去了開發區……
強偉果然在九墩灘開發區。
這是九墩灘一個叫湖壩的村子,據沙縣縣志記載,這兒曾經是一片美麗的沙湖,是當年蘇武牧羊的地方,民國年間,這兒還是水草叢叢,碧波蕩漾,成群的野鴨子游戈於水草與蘆葦之間,發出歡快的叫聲。就在"文革"期間,這兒還能看到水的影子,湖雖是沒了,但綠色還在,沙棘、梭梭還有紅柳叢,將湖壩染得墨綠。水是啥年間徹底沒了的,強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綠色是啥時候絕跡的,他也不想探究。他只知道,這裡現在還是一片蠻荒之地,是沙災最為嚴重的地方。
每次踏上九墩灘,踏上湖壩,強偉心裡,就跟灌了鉛般沉重。蒼蒼茫茫的大漠,粗獷凌厲的漠風,還有隨地而起的沙塵,如刀子一般,剜他心上。他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能在一夜之間,讓這荒蠻的大漠曠野長出綠色。
一片土地是不能太久的失去綠色的,就跟人的心靈不能太久的失去陽光。失去了,這土地就不再是養人活人的地兒,而是吞人埋人的地兒。就跟心靈失去陽光太久,就會變成一口枯井。
強偉害怕枯井,更害怕這黃沙漫漫的蒼涼世界。
要不,當年他也不會那麼心急,不顧眾人的反對,硬是要搞這個開發區,硬是要將這寸草不生的黃沙灘變成碧綠的良田。
可是,時間過去四年了,這兒除了零零星星的綠色,還有一些不死不活的樹,他期望的良田並沒出現,他內心裡幻想了無數遍的沙湖再也沒有回來。令他痛心的是,隨著井水的枯竭,土地的再次泛鹼,好不容易搬遷下來的移民又變得心灰意懶,再也不相信他當初講過的神話了。九墩灘一共九個移民村,到目前為止,除了三個村村民還堅守在沙漠里外,其餘六個,陸陸續續地,有一大半溜回去了。留給強偉的,除了頹垣斷壁般的村舍,再就是像狗啃過一樣的大片大片未平整好的鹽鹼地。
這一切,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為搞這個開發區,為移民,強偉四年間一共拿出了兩千多萬的財政補貼,還不包括那些方方面面的募捐與支持。
這在發達地區也許不算什麼,但在河陽,卻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在五佛、蒼浪兩縣還有一半農民未達到脫貧,東西二城區又有上萬號下崗工人沒飯吃的今天,這筆錢的意義,不能不說非同小可。
強偉從政二十六年,前後蹲過六個縣區三個市,經手的資金已達數十個億,最失敗的,就是這一筆。二十多年來他貌似風風火火,敢打敢拚,但在花錢的問題上,他比誰都謹慎,也比誰都在乎。沒想到,真沒想到,他會在河陽,會在大沙漠裡,搞下一個爛尾工程,犯下一個令他痛心疾首的錯誤。
這錯誤有點大,犯得也很是愚蠢,到今天,強偉還搞不清,當初怎麼就能腦子發熱,突然湧出這麼一個創意?僅僅是想把沙漠變好,僅僅是想讓山區的農民跟先富起來的沙縣農民一樣過上好日子?好像不,至少不全是。那麼,還有什麼?
強偉說不清,真是說不清。他想過,不止一次地想過,可到今天,他也沒法實實在在給自己一個答案。有時候他想,難道真如秦西嶽罵他的那樣,是當官當昏了,當得不知道該幹啥了?還是有次人代會上,有個代表提的那樣,是別出心裁,想把政績工程建在沙漠裡?
或許,都有,但,強偉就是不肯承認。
許艷容說得對:"有時候你做事特絕,我特佩服。有時候,你又犯傻,犯的錯誤跟孩子一樣,又讓人好笑,又讓人生氣,無法原諒。"
能看清他的,怕也就許艷容一個。但強偉必須先自己看清自己,哪怕是栽觔斗,也要栽個明白,栽個清楚。
強偉這次來九墩灘,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認認真真把九墩灘移民開發區的問題調查清楚,趕在別人告狀前,給自己一個確定的答案,這個開發區,到底還要不要搞,有沒有必要搞?如果有,那他將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這個開發區搞成功,像模像樣建設起來。如果真的是他當初感情用事,決策錯了,那他就徹底放棄這個夢想,如實跟省委檢討錯誤,哪怕因此而丟了烏紗,他也無怨無悔。
與其讓別人拉下馬,還不如自己主動點,這是強偉在老奎爆炸案後忽然悟出的道理。
可能,也是那驚天動地的一炸,把他給徹底炸醒了!
陪同的人全讓他打發了回去,賴著不走的秘書也讓他最後一個罵了回去,在這個風沙瀰漫了整個沙漠的夏日的黃昏,強偉孤零零的,像一個幽魂,立在沙梁子上。他立得有些悲壯,更有點無奈。
黃昏不知什麼時候已隱去,夜幕拖著沉沉的步伐,踐踏了沙漠,強偉眼裡,湧進濃濃的黑暗,耳邊還是呼呼作響的漠風,沙浪一襲猛過一襲,擊打得他站立不住。強偉緊緊衣領,想讓這刀子般的漠風離他遠點兒。
這幾天,他跑遍了九墩灘九個移民村,也跟村民們交流了不少,得來的信息令他沮喪。九個村裡,好像沒誰心甘情願地想繼續留在這裡,有些想回去,繼續回到山窩窩裡,過那種消消閒閒的日子。儘管那日子窮點兒,但自在,把莊稼交給天爺,把日子也交給天爺,再就不管了。是窮是福,是寬裕還是緊巴,就全看天爺的意思了。沙漠不同,沙漠太苦了,起早摸黑的,啥時是個終?這些人衝他叫苦。還有一些,眼巴巴瞅著他,心想他可能說點什麼,可能還要多給點什麼,比如錢,比如糧,比如能讓他們舒舒服服過日子的那種政策。有人還幻想,能不能把他們再搬一次,搬到那些不用受太大苦但照樣能過上好日子的地方?這種地方他們不知道,但強偉一定知道,他是書記嘛,書記還有啥不知道的?
強偉無言,一連三天,他都像失語一般,面對那些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他真是無話可說。他忽然就想起那個叫王二水的男人,那個一心要讓秦西嶽為他鳴屈叫冤的民辦教師。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苦。秦西嶽這個書獃子,他哪裡能挖清這些山裡人的心機,哪裡又能懂得這些山裡人的真正目的。都說山裡人老實,憨得跟山裡的羊一樣,強偉卻覺得,四縣二區中,最最不可救藥的,就是這些好吃懶做怕動彈的山裡人。
扶貧不扶懶,救急不救貪,這是強偉的原則,也是他當初下決心改變搬遷政策的主要緣由。秦西嶽怕是不會想到,王二水要的那些錢,就是強偉通知相關部門不往搬遷戶手裡發的,具體緣由,他沒跟秦西嶽講,越講越麻煩,還不如就讓他傻呵呵地鬧去。
風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時,強偉摸黑回到了住處。秘書一直在旅館門口等他,這是一位值得讓人尊敬的秘書,不是說他對強偉有多麼服從,多麼忠心,令強偉感動的,是他對事物獨到的判斷,還有講真話的勇氣。說出來怕是沒人相信,秘書肖克平是一個在強偉面前啥話也敢講的年輕人,當然,他會選擇時候,不是那種不分場合不分情況的亂講。只要強偉需要,只要強偉心情好,他就能一股腦兒講上半天,而且很少有虛話廢話。強偉當初選擇他做秘書,並不瞭解他這個優點,只是覺得他有腦子,而且愛動腦子,比市委秘書處其他那幾個秘書,個性一點,也靈泛一點。調身邊後,才發現,他的優點實在是太多了,這在現在的年輕人中,真是難得。
"有沒人找過我?"看見肖克平,強偉問。
"縣上和鄉上前後來了幾撥人,讓我打發回去了。"肖克平道。聽聽這口氣,不像秘書吧?
"是不是又跑來要錢?這幫人,現在除了要錢,就沒別的事幹。"強偉一邊說著,一邊往裡走。他們住的是九墩灘一家農民旅館,條件很簡陋。沒辦法,強偉原打算等開發區建成後,好好修一條街,把街道兩旁也武裝一下,讓這沙窩窩裡,也多點兒現代氣息。開發區一受阻,啥都停下了。鄉政府也是幾間破房子,上面來人,壓根兒就沒法住,離其他幾個鄉鎮又遠,來來回回的,麻煩,只好就在這家小旅館裡湊合。
旅館的主人是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也是打五佛山區搬來的,不過他們跟其他的五佛人不一樣,以前在山區,就愛做小買賣,到了沙漠裡,第一個就想到開間小賣鋪,後來又騰出幾間房,開了這家旅館。這是一對很識眼色的夫婦,知道強偉是市委書記,官大著哩,除了端茶供水,輕易不敢往強偉住的屋子來。
"說說,又有什麼新想法?"進了屋子,強偉邊換衣服邊跟肖克平說。下午他們就開發區的事兒議了一個多小時,肖克平不同意強偉簡單地把開發區放棄掉,大著膽子說,開發區的構想絕對沒錯,問題出在選錯了移民對象,搬到九墩灘的,幾乎都是山區把日子過得最爛的人,這種人就是搬到哪兒,也是一樣的窮,還懶,不如就把他們放在這裡,好好改造一下。強偉一聽他的口氣,就怒了,這陣子強偉脾氣大得很,動不動就發火:"你少順著我的話講,我是讓你自己拿思路!"
"放在這裡不是讓他們學以前那樣閒著,莊稼種不了,他們可以種樹。"肖克平又說。肖克平在大學裡是學農的,對種草種樹有種情結,話說不了幾句,就能給你回到種樹上。
"少做你的白日夢,幾萬號人,你讓他們全種樹,不吃了?不喝了?"
"強書記,我們可以把思路變一下,以前只想到要按傳統的方式來管理這些農民,把他們搬下來,還是按過去的模式組建鄉和村,還是讓他們在莊稼地裡找活路。我是想,能否借鑒一下新疆農場的那種管理模式,讓他們來去自由,也不固定在沙漠裡,原來山區的老村子,還是他們的,也是他們的。他們到沙漠裡,就幹一件事:種樹。市縣跟他們簽定責任書,提供樹苗和技術,保障用水,三年後按樹的成活率進行兌現,重獎。通過重獎來刺激他們種樹的慾望,這樣一來,整個沙漠地區種樹的積極性就調動起來了。"
這是下午肖克平的原話,強偉聽了,當下就給反駁:"重獎,錢從哪來?再者,三年一兌現,農民會信你?現在天天跟他兌現,他都不樂意,你還給我來個三年!"
肖克平一聽,沒再固執地講下去,而是做出一副順從的模樣,乖乖兒不說話了。強偉越發來氣了:"好啊,你現在也學會裝乖了,也學會察言觀色了?我調你到身邊來,不是讓你順從我的,而是讓你時時刻刻提醒我的!"
肖克平一連挨了兩頓罵,眼裡就有了委屈。他知道強偉最近惱火,很多事兒湊齊了湧來,不惱火才怪。但他還是委屈,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好,既解決了這些農民的基本生存問題,又給他們提供了發展的方向,重要的,如果這個構想能實現,改善沙漠地區的生態就不再是一句空話。肖克平算過一筆賬,每年省市縣為種草種樹投到沙漠裡的資金,大得怕人,但效果,卻很慘淡。關鍵就是沒把農民的積極性調動起來,等於是國家拿錢來養農民的惰性,而且由於沒有一個長效機制,種得快,破壞得快,死得更快。要是把成活率作為考核目標,而且收益直接讓給農民,可能花一半的錢,就能種出現在幾倍的樹。
剛才在沙梁子上,強偉反覆想了想肖克平提的這構思,你還甭說,這年輕人就是有一套,他等於說是現在不要這個開發區了,就把它作為一個種樹基地,一個交易市場,我提供樹苗和技術,你來種,你來管理,有了成果,我再重金獎給你。粗聽起來像是不現實,細一琢磨,這方案,還真有可行性。
強偉是想讓肖克平把沒講完的話全講出來,他要順著這思路,認真地想一想。
肖克平卻說:"強書記,這是長遠之計,眼下,還是想辦法把農民心裡的火滅掉,我怕……"
一句話,說得強偉一點激情都沒了——
4——
兩天後的下午,強偉決計回河陽。儘管開發區的事兒一件也沒解決,問題都還擱在原處,但他心裡,似乎有了應對的辦法。其實這應對不是指應對開發區的農民,而是應對喬國棟和週一粲。眼下他跟週一粲、喬國棟兩個,很像是在玩一場遊戲,一方想借老奎這根導火索,點燃河陽這個炸彈,讓他強偉頭破血流。一方呢,是想竭盡全力,不讓這個炸彈炸響,或者,炸得晚一點。到底能不能扼制住對方,目前還很難說,要不,肖克平也不會替他發急了。強偉甚感惱火,啥事兒也瞞不了肖克平這雙眼睛,他現在甚至有點兒恨這個年輕人了。有些事強偉是不想讓別人猜到的,包括他的心思,還有他的苦惱,可偏偏,肖克平像個人精,把他的啥事兒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身邊有這樣一位秘書,你能說是福還是禍?
強偉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現在真是太敏感,怎麼能對肖克平生出這種想法呢,荒唐!
車子很快離開九墩灘,將茫茫的大漠甩在了身後,強偉眼裡,開始湧進綠色了。酷夏的田野,還是很有看頭的,儘管旱象四生,驕陽怒射,但真要讓綠色絕跡,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強偉正瞅著車窗外的田野發歎,手機響了起來,一看號碼,他的心怦怦就跳了起來。
手機持續響著,強偉沒接,但也沒壓斷,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接這個電話?坐在前面的肖克平似乎意識到什麼,掉頭問:"強書記,要停車嗎?"
強偉感謝地望了他一眼,說:"停下吧,下去解個手。"
剛下車,強偉接通電話,許艷容在電話那邊情急地說:"我要見你,有急事。"
"我在回來的路上。"
"你先別回來,告訴我地方,我去接你。對了,你把司機跟秘書打發走,我不想讓他們看見,你那個秘書太精了。"
強偉回頭望了一眼車子,見肖克平並沒跟著下來,心裡一釋然,道:"這樣不好吧,欲蓋彌彰。"
"你就聽我一次吧,我這就動身,你在紅柳灣等我。"
回到車上,強偉悶了一會兒,跟肖克平說:"到紅柳灣你們先回,我去見個老鄉。"
肖克平嗯了一聲,一個字也沒多說。
許艷容的車子到達紅柳灣時,天已近黑。強偉問怎麼回事,許艷容笑說:"真是懶漢不出門,出門天不晴,上路不久,車子就爆胎了。"強偉一看許艷容又換了新車,問:"哪來的?"許艷容道:"借的。"強偉不信,狐疑地盯著許艷容:"你不說清楚,就別想讓我上車。"許艷容見他又較了真,歎氣道:"你能不能少懷疑點別人,我同學在銀州做生意,剛買了新車,我借來玩幾天。"
"你還有心思玩?"強偉故意繃了個臉,弄得許艷容挺難為情。上了車,強偉問:"啥事,這麼急?"許艷容沒說,將車子拐上一條便道,往西去。
"要去哪?"強偉一看許艷容不是往河陽開,心裡越發犯疑。許艷容原本不想這麼快就告訴他,又怕強偉不停地問下去,便道:"還能是啥事,有人在查車禍案。"
"車禍案?"強偉的聲音嘩地變緊,儘管車內光線暗淡,但還是能看出,他的臉色瞬間變暗了許多。
"我也是剛剛聽說,公安局派了幾個人,在查去年那起車禍案。"
強偉哦了一聲,其實不用許艷容提醒,一聽"車禍"兩個字,他就猛然意識到,有人開始做賈一非的文章了。
"是週一粲還是喬國棟?"他問。
"目前還不能肯定,我估計周市長的可能性要大點。"
"這個女人,她到底想做什麼!"一聽是週一粲,強偉突然就失了態。許艷容沒敢吭聲,畢竟週一粲是市長,強偉怎麼說都行,她不能跟著亂起哄。她今天急著見強偉,就是想提醒他,這種時候,一定要冷靜,不要自己先亂了陣腳。當然,這些話她不能明著講出來。明著一講,強偉會受不了,他是個自尊很強的人,決不容許一個女人來教他怎麼做,哪怕是她許艷容。
"你到底往哪裡開?"強偉的脾氣又上來了,見許艷容不回河陽,盡往西走,暴躁地就吼。
"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哪也不去,往回開!"
許艷容默了一陣,轉而一笑道:"你別老發火好不,發火對身體不好。"
"她到底想幹什麼,她還嫌添的亂不夠?回去,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
"你現在回去就能制止住她?"許艷容反問了一句,見強偉黑住臉不說話了,又道:"她既然敢安排人去查,就已經不在乎你的態度了,這個時候你找她,不是自討沒趣?"
"可……"強偉想說什麼,被自己的憤怒噎住了,過了一會兒,無力地道:"算了,由她去吧。"
車子很快駛出河陽地界,往昌平方向去。一股熟稔的氣息從車窗外湧來,強偉不由得就感到一陣輕鬆。昌平的山,昌平的水,昌平的一草一木,包括這兒的空氣,他都感到那麼親切,那麼自然。彷彿,他就從沒離開過昌平,沒離開過這片他熱愛過的土地。他摁下窗戶,沖車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感覺身心真是放鬆了不少。
忽然間他才明白,許艷容為啥要朝這邊開,為啥要把他帶到昌平來。昌平是磨煉他、成就他、把他推到人生高峰的一片土地啊,無論身處何地、何境,只要一聽見"昌平"兩個字,他的心就會猛然加快速度,跳得他激動不寧了。許艷容帶他來,就是想讓他重溫這片土地上的記憶,重新找回那份熱愛,那份自信,那份不懼一切的魔力。
真是個心細的女人啊!這麼想著,他側過身,深情地注視了她一眼。夜色越來越濃,許艷容全身心地用來開車了,沒注意到他的目光,不過她的心裡,卻在為這個男人捏著一把汗。
車子到了昌平,逕直開進了鎳都大廈。雄偉的鎳都大廈,曾寄托了他多少夢想,揮灑了他多少豪情,在這兒,他發出過別人不敢發的錚錚誓言,作出過別人不敢作的艱難抉擇。最終,他成功了,將一座礦業基地,建設為西北最具魅力的現代化工業城市,四年間他讓這兒的工農業總產值翻了三番,讓步履維艱的礦業公司重新煥發生機,並且一舉打入國際市場,在國際上刮了一股昌平風。讓中國的鎳,成了國際市場的香餑餑。這還不算,昌平原來只有礦業,農業幾乎為零,充其量它還不能叫市,只是沙漠邊上的一片礦區。正是在他的大膽設想和不懈努力下,省委才作出決斷,將河陽及周邊市的四個縣劃入昌平,從而讓昌平作為中國的鎳都,實現了質的飛躍。四年間他一手抓礦業發展,一手又用礦業賺的錢扶持農業,將原來四個沒人要的窮縣一下提升起來,終於躋身於商品糧基地的行列。
沒想到,六年後的今天,他竟以這種方式,偷偷摸摸來到了這兒。
許艷容大約猜出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下車吧,別亂髮感慨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你是想不透的。"
他頹然一笑,跟著許艷容下了車,兩人徑直來到貴賓樓,房間顯然是提前訂好的,一間套房,一間豪標。許艷容打開門說:"進吧,我的大書記,今天該你好好休息了。"
進了門,強偉先將手機關了,既然讓人家綁了來,莫不如就甩開一切煩惱,徹底放鬆一次。再說,他也很有些日子沒跟許艷容單獨在一起了,坦率地講,他也有些想她,也很想有這麼個機會,能跟她說說心裡話。
儘管許艷容做得很隱秘,沒帶院裡的車也沒帶院裡的人,偷偷摸摸半道上將強偉接走了,但消息,還是很快傳到了喬國棟耳朵裡。
向喬國棟透露信息的,不是別人,正是對他懷有切膚之恨的左旂威。左旂威撥通喬國棟的電話,假惺惺地問候了幾句,然後道:"喬主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小奎是怎麼死的嗎,你可以去問許艷容,案子是她辦的,她知道一切。"
"許艷容?"喬國棟不明白左旂威為什麼會突然給他打這個電話,但一聽"許艷容"這個名字,還是本能地來了興趣。"她在哪?"喬國棟順口就問。
"她在哪?怎麼,喬主任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跟我這個下了台的人開玩笑?"
"有什麼話你就直接說,我老喬沒功夫陪你開玩笑。"內心裡,喬國棟還是對左旂威等人有本能的戒備,宋老爺子的這幫兒女,不會拿他喬國棟當碟菜。
"許大庭長這陣兒正跟強書記熱火哩,喬主任想不想知道具體地點?"
"不想!"喬國棟說完,砰就將電話壓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不甘心,強偉不是去了九墩灘嗎,怎麼能跟許艷容在一起?強偉要是真跟許艷容在一起,這裡面,文章可就大了。聯想到外界的諸多傳聞,喬國棟的熱血一下就沸騰了,好啊,強偉,這個時候,你還有時間亂搞。怪不得小奎的案子表面上查得風風火火,實質性進展卻一點也沒有,原來真是你在裡面作怪。他抓起電話,按號撥過去:"你剛才那話什麼意思,要說就說清楚!"
"喬主任,我就知道你還會打過來。喬主任真是有心之人啊,怪不得我家老爺子對你念念不忘。想知道他們兩個在哪兒嗎?我告訴你一個號碼,你打過去一問便知。"說著,左旂威就說了一個號,喬國棟真就很有興趣地將號碼給寫在了紙上。
跟左旂威通完話很久,喬國棟都在猶豫,要不要打這個電話?一個心理,他怕跟左旂威這樣的人扯上瓜葛,左旂威畢竟不地道,跟他的小舅子宋銅一樣,不是什麼好貨色。再者,這事要是傳強偉耳朵裡,強偉定不會放過他。但,另一個心理,他又被許艷容這女人攪得不安。小奎的案子一開始是許艷容經手的,生在鄉村的小奎要離婚,離了兩年,沒離掉,最後一紙訴狀,將老婆酸果兒告上了法庭。許艷容調解了一年多,最後沒調解成,判了,將小奎跟酸果兒的婚姻拿法律解除了。但在財產分割上,卻出現了麻煩,判給酸果兒的財產,遲遲落不到酸果兒手裡,小奎不給,老奎也不給。更麻煩的,老奎還不讓離了婚的酸果兒走,說要走也得小奎這畜生走。"讓他走,跟他的野媽媽過去,你帶著孩子,就住在這裡!"這是老奎的原話,還說他說出的話就是釘子上的鐵,不會變,讓酸果兒放心,只要他活著,就有她住的吃的!酸果兒當然不樂意,既然小奎不要她了,要跟野女人過,她賴在這裡,就讓人笑話。她想把財產要到手,帶上她的米米,回娘家。可老奎捨不得,許艷容判給酸果兒的太多了,四萬,這不要他的命嗎?四萬一拿走,他老奎手裡還有啥?有啥嘛!賴來賴去,酸果兒就又告了,到法庭找許艷容,帶著米米找。許艷容將案子轉到了執行庭,也就是王軍和馬虎手裡,結果,王軍跟馬虎去新疆找小奎,回來的路上,小奎突然就給死掉了。
小奎的死說不定真就跟許艷容有關,要是這樣,可就真有戲了!喬國棟忽地就興奮了,莫名的興奮。他不再猶豫,很堅決地就按左旂威說的那個號把電話打了過去,對方是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這聲音讓人起雞皮疙瘩。喬國棟沒起,他不在乎對方的聲音,只在乎對方說的話。
"我想知道,強偉現在在什麼地方?"
"你是說強書記啊,他剛跟一個女的進了2118房間。"
"2118?你說的是啥地方?"
"不好意思,我這裡是鎳都大廈,請問先生也是想訂房嗎,我這裡可以打六折的。"
"肏蛋,我訂房做啥!"喬國棟啪地掛了電話,感覺像是被人羞辱了一般。可再坐下,他心裡就不那麼想了。鎳都大廈,不正是強偉的老根據地嗎,看來這消息絕對沒錯。這個時候他們偷偷跑到鎳都,除了偷情,不就是要互相串供嗎?喬國棟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激動,最後,他毅然作出決定,要親自找老奎談。他一定要從老奎嘴裡掌握到更多的信息。
喬國棟感到對不住老奎,雖是跟老奎聯繫了兩年,也一直在替他呼籲,替他奔走,但對案子本身,他卻從沒認真瞭解過。
再也不能官僚了啊!喬國棟這麼歎了一聲。
強偉跟許艷容,並沒像別人想像的那樣,一進門就抱在一起。儘管強偉有這衝動,許艷容心裡,也隱隱湧動著這股慾望,但真要抱一起,還很難。
進了門,許艷容就變得自在了,再也不像平時,總有種面對上級的壓迫感,總有種害怕被人窺到什麼的不安全感。現在不用了,現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盯著眼前這男人,仔細地望上好幾遍,如果望不夠,還可以從頭再次望起。見許艷容盯著他,強偉略顯侷促道:"傻望著我幹啥,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許艷容意味深長地一笑:"我是有話哩,但我先不想說,你先洗個澡,然後換了乾淨衣服。"說著,她打開隨身帶的包,拿出早就為強偉準備好的衣服。
強偉有點難為情,想推辭,許艷容已經跑洗手間放熱水去了,一聽見嘩嘩的水聲,強偉就忍不住了,這些天在沙漠,身上髒得跟啥一樣,恨不得立刻就跳進熱水中,美美泡他一下。
許艷容放好水,迴避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強偉泡在熱水中,腦子裡就開始浮想聯翩。他想起了跟許艷容的初識,那時她還是公安局一位民警,很年輕,很漂亮,颯爽英姿,因為個性倔強,常常惹出一些事兒。強偉是在檢查公安局工作時跟她認識的,當時的印象是,這人能幹,是塊培養的料,但沒想,後來兩個人竟陰錯陽差地生出了愛慕之情。是的,愛慕。強偉現在不想迴避,也不想隱瞞,他承認自己喜歡這個女人,不只是喜歡,也有種更深的東西在裡面。如果不是念及到身份還有年齡,強偉或許就要做傻事,將這層埋在心底的喜歡說出來。許艷容呢?強偉堅信,她也是喜歡他的,好幾次,她都差點把那層意思表示出來。有一次強偉問過她:"經常跟我在一起,不怕別人說閒話?"許艷容嫣然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麼?"這話說的,好像他們真就有了什麼。打那以後,強偉注意起跟她的關係來,公開場合,絕不跟她隨便搭話,就算是私下裡,他也盡量保持出一種距離,不讓她有錯覺。其實這樣做很卑鄙,好像人家許艷容硬纏著他似的,好像他這個市委書記是個香餑餑,女人們都對他垂涎三尺。強偉很反感自己這一點,卻又沒辦法,畢竟,他們都是有家之人,許艷容的丈夫在部隊上,當團政委,這就更得讓他多留神,惹出什麼緋聞來,不但對自己不利,對許艷容,怕是災難更重。好在,到現在他們關係保持得還不錯,朦朦的,似有若無,彼此心裡都藏著對方,行動上,卻表現得很有分寸。這種微妙的關係保持起來很難,保持好了,卻很享受。
水很熱,泡在裡面,甭提有多舒服。這一刻,強偉才感覺到啥叫個享受,比起沙窩裡受罪的那些個日子,這種享受真就讓人覺得奢侈。他索性放開想像,任思緒在濛濛的熱氣中亂游亂飄。後來他忍不住又想起許艷容:她這會兒在做什麼呢,會不會也在想他?這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泡在熱水裡,想一個心愛的女人,可以自由地想,毫無限制地想。呵呵,啥時候我強偉也變得這樣荒唐,這樣放肆了?
洗完澡,許艷容又弄來一大堆夜宵,有糕點、羊肉串,也有水果,還有他最愛吃的沙蔥。許艷容真是一個細心的女人,似乎他那點兒嗜好,她都知道。女人要是把心思用到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身上,那是很體貼入微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能給你操心到。就這麼一會兒,許艷容不但弄來了夜宵,還弄來了他最愛喝的灌灌茶,這是一種野生茶,平時很難弄到,也只有鎳都大廈這種地兒,才會為客人備著。強偉想,興許鎳都大廈這些灌灌茶,還是他當市長時特意弄下的。等他一走,這些東西便成了古董,再也無人問津了。
猛吃了一頓,強偉捧著灌灌茶,非常愜意地半躺在沙發上,等許艷容說話兒。許艷容呢,今天像是成心想捉弄一番強偉,他越是急,她越不說,只顧拿各種眼神兒望他,就是不說話。那眼神兒像黑夜裡的飛蛾,一撲兒一撲兒,撩得他心火撲撲的,想滅掉都難。
許艷容還很年輕,今年也就三十五六歲吧,比強偉小了十多歲,加之她皮膚好,臉上始終水撲撲的,身段兒又曼妙,看上去,越發青春四射,誘惑叢生,強偉只望了她幾眼,心就緊得呼不上氣了。
許艷容這才說:"你打算怎麼辦?"
一句話問得,強偉已經甩到腦後的那些煩惱事兒嘩地又湧出來,本來他想,今天是不談工作的,就談他們之間的私人話題,咋談也行,哪怕許艷容提出要他娶她,他也認了,放著這麼好一個女人不愛,不娶,他強偉不是傻子。市委書記咋了,市委書記也是人,也得有愛有恨!況且,他這個市委書記,姓齊的能不能讓他繼續當下去,還很難說。上次去省城,姓齊的不是把話撂那兒了嗎,讓他強偉自己想。他想個啥,還有啥想頭?不讓當就不當,這個官,他當的難受啊——
想到這兒,強偉就覺得悲哀,覺得沒出息極了。一個人把自己的一生系到別人的褲腰帶上,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要按別人的喜怒哀樂出牌,出不好。
"還能咋辦,順其自然唄。"他的語氣裡有種掩不住的灰色。
"你別灰心好不,辛辛苦苦幹了六年,不能讓他們把啥都抹掉。再說,他們這樣做,也太不光明正大了。"
"你指望他們給你記功?艷容啊,你雖也是官場中人,可官場的事,你懂得太少。現在不是他們給我記功的時候,他們都巴望著我倒台,快點倒台。倒了,他們才有出頭的機會。"
"這我懂。"許艷容說了一句,低下頭去。看來,這些日子,她耳朵裡也沒少進閒言碎語。
"有些事你懂,有些事,未必。知道這一次氣候為啥這麼不正常嗎?"強偉抬起目光,有點睏倦地盯著許艷容。這睏倦不是來自他的身體,是來自他的心。
"你說。"許艷容的聲音軟下來,有種呢喃的味兒。這個女人,一旦露出柔弱的一面,是很能讓人心生愛憐的。強偉甚至有點不忍告訴她真相,為什麼要把一個沉重的消息告訴一個女人呢?
"說嘛,我想知道。"許艷容又說了一聲,強偉就忍不住了。他坐直身子,臉色頓然嚴肅了許多:"是齊默然,很多事都跟他有關。"
"齊副書記?"許艷容驚得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
強偉喝了一口水,聲音略帶悲涼地說:"艷容,有些事遠比你想像的複雜,我的日子,不好過啊!"
許艷容往強偉跟前挪了挪,盯著他的臉,一副楚楚可人的樣子。半天,她沒再說啥,只是那麼深情地望著強偉。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這個男人,懂得了他內心的苦楚,也深深替他不安。但她又不知道怎麼去寬慰他,鼓舞他。興許,作為一個女人,她的力量太弱小了。
"他……對你……又動了念頭?"許艷容沉悶了許久,終於這麼怯怯地問了一句。
"豈止是念頭,這次要是滅不掉火,我的政治生命可能就到頭了。"強偉這才一五一十,將上次去省城見齊默然的情況說了出來。
齊默然緊急召見強偉,並不僅僅是老奎炸了法院,當然,老奎如果不炸法院,齊默然或許沒那麼急,他會緩上一段時間,說不定也會直接到河陽來。老奎這一炸,齊默然首先耐不住了。
一見面,齊默然先是問了一下老奎的情況,一聽沒死人,他似乎輕鬆了,沉吟一會兒道:"怎麼搞的,越是不能出事的時候,你們越要出事。再要是這麼幹下去,我看河陽危險。"
強偉趕忙作檢討:"齊書記,是我沒把工作做好,我向省委檢討。"
"光檢討頂什麼用,如果各市的一把手到我這兒來,都作檢討,那我這個副書記,早就該背上鋪蓋捲回家了。"
"齊書記……"
"好了,你也別解釋了,這件事還算萬幸,要是死了人,我看你現在就得跟法院檢討去。說吧,下一步有何打算?"齊默然似乎問得很隨意,強偉聽了,卻覺這話裡很有味兒。
強偉硬著頭皮,將下一步的工作打算匯報了一番,齊默然聽得很不耐煩,中間他還接了一個電話,沖打電話的人發了一通脾氣。合上電話,見強偉傻愣在那裡:"說啊,咋不說了?"
強偉微微欠欠身子:"齊書記,河陽目前真是困難很多,我請求省委……"
"困難?沒困難要你們做什麼?強偉同志,你可是跟省委表過態的,當時我跟高波同志的意見都是讓你到省委來,在政研室集中精力研究一下我省的工業企業改革,發揮你的強項,可你怎麼說?"見強偉不語,齊默然又道:"要不要我把當時的話重複一遍?"
強偉噎在了那兒,他似乎感覺,齊默然急著要他來,是另有事情。就在他疑疑惑惑心裡瞎琢磨時,齊默然突然問:"聽說你要把河化集團賣給外國人?"
強偉一驚。
"這……"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胡鬧,真是胡鬧!我就不明白了,你這個市委書記是怎麼當的,跟前幾年比起來,你進步太大了,大得我都要對你另眼相看了。"齊默然忽然就發起了火,發得很猛。看得出,他今天是憋著一肚子火跟強偉談話的。
強偉低住頭,任齊默然批,等齊默然批評得差不多了,他才道:"齊書記,關於河化集團,你可能有誤解?"
"誤解?強偉同志,河化集團是在你手上出了問題的,也是你提出改制的,省委研究改制方案前,我還再三問過你,有沒有能力把矛盾消化在內部。你當時怎麼說?你說你有決心,有信心,一定會讓河化集團起死回生,還請省委放心。我是把心放下來了,高波同志也把心放下來了,結果呢,時間過去了幾年,河化集團還像一潭死水,工人天天上訪,鬧得省委省政府不得安寧。你自己推倒自己的方案不說,還怪人家周鐵山,說他沒有誠意,也缺乏管理現代企業的能力。好,你不讓鐵山集團收購我沒意見,鐵山同志把問題反映到省上,反映到中央,我也替你遮著。可你現在突然要將一家有著幾十年歷史的廠子賣給外國人,而且事先不跟省委匯報,也不跟市上的同志通氣。你這個市委書記,是不是當得有點太目中無人了?"
齊默然已不只是批評了,言辭裡,甚至有了興師問罪的味道。強偉心想不能再沉默了,他得解釋,再不解釋,河化集團這口黑鍋,他就背定了。剛要張口,桌上的電話響了,齊默然抓起電話,喂了一聲,電話裡便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鐵山集團的老總周鐵山。
這聲音強偉不會聽不出。
他的心嘩地一暗,到嘴邊的話沒經他咽就自個兒滾回了肚裡。齊默然在電話裡跟周鐵山哼兒哈兒地說著一些似明似暗的話,強偉卻已開始為河化集團的未來擔憂。他知道,這齣戲是周鐵山演的,周鐵山大約耐不住性子,想急著從齊默然這兒知道結果。齊默然呢,可能也是讓周鐵山逼急了,竟然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電話裡吞吞吐吐起來。
姓周的,你真有能耐啊!強偉深深歎了一口,同時他也意識到,如果這一次把事兒辦不漂亮,有著幾十年歷史和曾經創下過輝煌業績的河化集團,怕真就要落到周鐵山手裡了。
但他能辦漂亮嗎?
歐陽默黔這都回去一個多月了,一點消息都沒反饋。他暗中托兒子逸凡打聽,逸凡的回答竟也模稜兩可,說不出個所以然。
接完電話,齊默然對強偉的態度越發嚴厲,彷彿周鐵山這一個電話,給他燒了一把火,後來他說:"今天你給我一句話,河化集團這一大堆問題,你到底要拖到啥時候?"
強偉像是被齊默然激起了火,帶著不應該有的衝動道:"齊書記,河化集團的問題我們一直在解決,從市委到市政府,誰都沒有拖,也不敢拖。但事關一萬多號人的吃飯穿衣,還有河陽的穩定與發展,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誰也不敢輕易表這個態。"
"不敢表是不?那好,我表。我給你兩個月時間,要是兩個月後河化還是老樣子,省委就不得不重新考慮河陽的班子。"
強偉傻住了,這話等於是最後通牒。那天要不是副秘書長余書紅走進來,強偉真不知道如何走出齊默然的辦公室。
……
強偉說完,許艷容深深歎了一口氣,河化集團的事,她知道一些,但周鐵山跟省委齊副書記攪在一起,她還是頭一次聽說。怪不得強偉要急著給河化找婆家,原來……
她的心,比來時更重了。
第二天,強偉急著要回河陽,許艷容硬是攔擋住他,要他再留一天,說是約了幾個人,想陪強偉吃頓飯。強偉無奈,許艷容如此熱心張羅,他不能不給面子,況且,他從許艷容臉上,看出一份神秘。果然,中午來到餐廳,坐在裡面等他的,竟全是熟面孔。
強偉心裡一熱,感激地瞥了許艷容一眼。
許艷容吟吟一笑,這頓飯是她提前就安排好的,她背著強偉,動用昌平市法院的關係,約請了鎳礦集團的三位副總還有下面分公司的兩位頭,外帶強偉過去在昌平時的秘書,現在的昌平市外貿局局長。許艷容此舉,就是想替強偉從昌平市募集資金,以解九墩灘開發區燃眉之急。
熟人相見,分外親熱,加上這六位過去都是強偉的部下,如今雖說身居要位,但當年那份情還一直擱在心裡。寒暄過後,許艷容將話題引到資金上,她今天真是扮演了一個了不起的角色,昨晚的溫情和憂愁一掃而盡,強偉看到的,是一個舉止大方,談吐文雅,頗具點將才風格的許艷容。幾位領導一聽強偉遇到了麻煩,也不細問緣由,舉杯說:"別的忙幫不了,這點小事,我們幾個還是能出點力。"
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中間有位副總大約是喝了酒,也可能過去跟強偉相對親密點,竟拿許艷容跟強偉開起了玩笑。強偉忙說:"這玩笑開不得,真是開不得,各位就別拿她當下酒菜了。"
許艷容嫣然一笑:"下酒菜我自然做不了,各位領導要是真能幫我們強書記渡過這難關,以後到河陽來,安全問題我全負責了。"幾位老總呵呵一笑,他們自然明白許艷容說的安全問題是啥問題。兩年前昌平有位副局長到河陽出差,晚上找了位小姐,竟讓河陽的警察給掃了黃,罰了款不說,事情竟然捅到了昌平市委,結果因為一個小姐,那副局長好不容易戴到頭上的烏紗帽也給摘了。這事兒曾經傳得很邪乎,弄得昌平的幹部到了河陽,連歌廳都不敢進。
幾個人正笑著,強偉的手機響了,是秘書肖克平。強偉沒當回事,當著大伙的面接通了手機,沒想肖克平開口就說:"強書記,出事了。今天凌晨,老奎割腕自殺了。"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