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爆炸聲異常的響亮。
誰也沒想到,它會響在法院的大樓下。
驚心、震耳,能讓人背過氣去。
真可謂驚心動魄!
這一天,河陽市東城區人民法院一派肅穆,莊嚴的氣氛籠罩了一切,市區兩級人大聯合組成的"依法構建和諧社會工作領導小組"正在評議東城區人民法院文明執法工作。去年年底,東城區法院未通過行風評議,被市區兩級掛了黃牌,眼下整改時間已到,如果此次仍然通不過評議,東城區法院就要換班子了。
評議會場設在五樓多功能會議廳內。一大早,法院的工作人員就樓上樓下地忙碌著,衛生要打掃,樓道要再次清洗一遍,門口要放大汽球,鮮紅的條幅要懸掛起來。等一切忙碌完畢,市區兩級的領導還有人大代表就已陸續到會。院長左旂威這一天格外的精神,儘管天氣悶熱,他還是西裝革履,穿戴得異常整齊,絲毫不敢馬虎。頭髮前一天剛剛在威格斯理容店洗染過,面部也做了泰式美容,失去的光澤似乎又恢復了過來。民事二庭女庭長許艷容打趣說:"院長今天容光煥發,跟做新郎一樣。"左旂威瞅瞅樓道,見有工作人員站在不遠處,遂悄聲道:"放嚴肅點,今兒個不敢亂開玩笑。"許艷容討了沒趣,但也沒覺不自在,微微笑了笑,往會議廳去。
左旂威望著許艷容的背影,心裡暗自感歎一聲: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樣,這許艷容,什麼時候都能讓男人生出慾望。聽見樓下有腳步聲傳來,忙收起瞎想,腳步鄭重地往會議廳去。
進會議廳的一刻,左旂威忽然想,樓下該不該設道崗?正要跟辦公室主任說這事兒,又一想,眼下正在構建和諧社會,開評議會亂設崗,會不會顯得自己心虛,讓別人借題亂髮揮?聽說檢察院那邊評議,就因設了崗,讓喬國棟一頓狠批。
後來證明,左旂威這想法實在是錯,就因他這一小小的失誤,讓老奎鑽了空子,老奎居然長驅直入毫無攔擋地就奔進了會場。當然這是左旂威等人的想法,至於事實到底如何,怕是這輩子,左旂威都不得而知。
會議按時召開,時間剛到八點半,主持人便宣佈開會,左旂威清清嗓子,開始向大會作述職報告。
這時候老奎剛好跳下公交車。
老奎是坐三碼子趕到城裡的,天太早,長途車還沒上路,老奎怕耽擱,昨兒夜就雇好了三碼子。老奎本來想讓三碼子徑直把他送到法院,又一想,自個兒幹事兒,不能連累人家,三碼子剛進城,他就嚷嚷著下來了。開三碼子的王十娃還說:"我在橋頭等你啊,你抓緊點兒,辦完事兒就回來。"老奎心裡笑了笑,你不用等,你也等不到。
這一天的老奎跟平日完全兩樣,儘管穿的還是那身髒衣服,腳上還是那雙爛掉指頭的破膠鞋,可他真是跟平日不一樣。走路的姿勢,說話的口氣,還有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樣。怎麼說呢,老奎突然有了一種氣概,這氣概王十娃這樣的人看不出來,要是能看出來,王十娃也不會拉他進城,直接把他捆了交給公安就行。老奎跳下公交車,挺了挺腰,挺腰這個動作就能看出,老奎不一樣了。以前走路,他的腰始終弓著,跟駝背差不多,頭始終勾著,從沒見他挺胸闊步。今兒不,他連著挺了幾下腰,將平日伸不展的腰一下給挺展了,然後,大踏步地就往法院去。
老奎今兒到法院,是最後一次找左旂威,要是今天還討不到說法,他就不討了。沒討頭,這都討了將近兩年,討得地荒了,房賣了,家裡欠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再討,就沒啥意思。老奎這檔子事,本來就幹得沒意思,要是早知道法院會這樣,當初,當初就不該那麼輕易點頭,把兒子小奎給火化了。
"媽的王八羔子,說話不算數!"一想這事兒,老奎就要暈過去,但老奎不能暈過去,今兒個他是幹大事,幹一件河陽人從來沒幹過的大事,他要讓河陽人記得,他老奎也是人,也是爹生娘養的,是人就得按人的禮路行事兒,你要不按人的禮路行事兒,也休怪我老奎不把你當人!
老奎呸了一口,這一呸更能看出他今兒不一樣。平日,老奎是個打掉牙往肚裡咽的主兒,遇上多難多冤的事,都不敢叫冤,若不是兒子小奎不明不白地死去,若不是法院拿他當猴子耍來耍去,老奎是不會變的。他還會堅持打掉牙往肚裡咽這個原則,其實這也不是啥原則,莊稼人就這麼個活法,老先人遺留的,改不了。
早上的太陽很艷,很艷的太陽照著老奎破舊的身子,陽光灑在身上,竟把老奎也給照亮堂了。走進法院大門的一瞬,老奎有點緊張,腿好像抖了幾抖。不緊張是瞎話,法院是啥地兒,城裡人都怕跟法院打交道,莊稼人就更怕。老奎每次走進這大門,腿都要抖上幾抖,今兒還行,剛抖就讓老奎給控制住了。媽媽日,都啥時候了,你還抖?老奎罵著腿,伸出目光往裡瞅了瞅,這一瞅,差點就讓老奎縮身回來。媽媽呀,這麼多車,都是高級車,裡頭該有多少大領導哩?老奎這麼想著,身子就不由得往後退,快要退出門了,老奎忽然就記起自個兒今兒來的目的。這一記,老奎就不怕了。媽媽日,大領導也是爹生娘養的,也能讓人見,這兩年奔來奔去的,不就是想從大領導嘴裡要個說法嗎?大領導的說法總比小領導的說法要強,要管用。今兒好,今兒大領導都聚齊了,他姓左的不給說法都由不得他!
老奎壯了壯膽,給自己鼓了把勁兒,就又抬起腿,往裡走。路上老奎還想,今兒這法院的門,不好進,準是三道崗五道哨的,給你把一個嚴。沒想,門口一道崗也沒設,真的沒設。院裡倒是有人來來回回走動,但老奎認得這些人,他們是司機,侍候領導的,領導一開會,他們就要湊一起喧領導的生活。"生活"是個新鮮詞,老奎以前不知道,這兩年上訪,老往公家地方跑,跑著跑著,就給知道了。知道了也跟他沒關係,領導的生活跟他不沾邊,頂多也就是聽聽,給自個兒灰不啦嘰的心塗點顏色。至於生活裡那些稀兒怪兒的事,老奎聽了就忘,從不往心裡記。就跟站在騾馬市場聽販子們談價格一樣,騾子漲了是騾子的事,牛價跌了是牛的事,跟他老奎沒關係。他老奎現在就一件事,要兒子小奎的命!
老奎繼續往裡走,快進樓洞的一瞬,有個法警朝他走來,喂了一聲。老奎一驚,心想沒準讓人家認出了!這兩年他來來回回在法院跟家裡走,認得的法警不少,認識他的法警也不少,要是正好碰到,就給糟了。老奎正驚著,卻見那法警扔下他朝另一邊去了。原來法警不是衝他喂,是沖遠處一個司機喂。老奎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就鑽進了樓洞。
一鑽進樓洞,老奎就不怕了。
上訪他上出一個經驗,再牛氣的單位,難進的都是大門,大門那道坎兒,不好過,一旦過了,你這趟就有八成的希望了。再就是院裡不能讓攔住,院裡讓攔住,等於你還是沒進大門,哪來的還得趕到哪去。只要過了這兩道坎,進了樓洞,你就放心吧,就算是碰上再刁蠻的人,也不敢把你咋樣。這麼想著,老奎嘿嘿笑笑。老奎居然在今兒個還能笑得出來,可見老奎是做足了準備的。
事後證明,老奎的確做足了準備。
樓道裡很靜,開這樣隆重的會,咋能不靜?靜就是暢通,靜就是安全,靜就意味著老奎可以大踏步地往樓上走。老奎再次笑笑,這次他笑自個兒,從作出這個決定開始,他就一直擔心,怎麼才能進得了法院?怎麼才能順順當當站在左旂威面前?現在看來,自己的擔心真是多餘,原來設想的種種障礙,竟一個也沒出現,腦子裡盤算好的那些個應付的辦法,自然也就成了多餘。他緊緊褲腰帶,這是個習慣性動作,每當心裡鬆懈的時候,老奎總要緊緊褲腰帶,彷彿他的警惕神兒在褲腰帶上繫著。接著他又摸摸胸前,摸胸這個動作很重要,老奎以前是沒這個動作的,今兒個有了,走幾步,就要很提防地摸摸胸,摸得還很詭秘,讓人看不出是在摸胸,好像是在撥拉胸前一顆髒米粒兒。老奎摸了摸,感覺那東西還牢牢地捆在身上,一點兒位置也沒挪動,老奎這才徹底地放心了。
老奎在心裡叫了一聲小奎,輕輕一掌,推開了會議廳的門。
會議廳裡氣氛莊嚴,台上有國徽、紅旗,還有"秉公執法,一切為民"八個閃光的大字,一字兒碼開的領導面前,擺著鮮花、水果,還有礦泉水。那礦泉水老奎喝過,是在一次上訪中,講了半天的話,訴了半天的冤,口實在幹得不行,法院一個年輕的女孩悄悄給他的。老奎自此記住了那女孩,記住了那清冽冽甜潤潤比山泉還要潤心的礦泉水。主席台一角,東城區法院院長左旂威正在慷慨陳詞,他的聲音洪亮,帶著法律的威嚴。老奎望了左旂威一眼,這臉他真是太熟悉了,多少次夢裡,他被這張臉驚醒。又有多少次,他對著這張臉,近乎泣不成聲。現在好了,他再也不用對這張臉低聲下氣,他要讓這張臉明白,他老奎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到豁命時,一樣敢豁命。對,豁命!老奎這麼想著,毫不畏懼地就進了會議廳。
要說這一天也是怪,老奎突然闖進會場,居然沒一個人發現。如果這時候有人阻止,老奎興許也會停下來。可沒人阻止,人們注意力太集中了,目光都盯在主席台上。門口那個小法官倒是看見了他,但也只是看了那麼一眼,便又把目光挪開了。老奎再次緊了緊褲腰帶,開始往主席台前走,這個過程相當艱難,也相當漫長,雖說只有短短幾分鐘,可老奎幾乎是用走完一生的力氣去走的。好在,這個過程還是沒人阻止他,人們對他的貿然闖進視而不見,居然拿他當空氣一樣不在乎。這樣,老奎的步子就變得從容了,真是從容。要不是他在往左旂威面前去時不慎碰翻了一隻暖水瓶,怕是左旂威都發現不了他。
左旂威猛地抬起頭,吃驚地瞪著老奎:"你……你怎麼進來了?"
"我來問問你,你說的話算不算數?"這話老奎昨兒夜就想好了,今兒路上又念叨了好幾遍,所以這陣兒說出來,就顯得非常流暢。不只話說得流暢,老奎還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瞪著左旂威。
台上一陣騷動,誰都沒想到,河陽最頑固的上訪對象,會在這時候闖進會議大廳。主持人想呵斥什麼,被旁邊的領導擋住了,大家刷地把目光聚在了這個破破爛爛的農民身上。
台下似乎比台上鎮定一些,不過還是有人發出了驚呼:"天呀,他真給來了!"
"我說過的啥話?啊,啥話?"剛才講話還很流利、很有底氣的左旂威突然就亂了方寸,目光下意識地就往主席台中央望過來。
主席台正中就座的陳木船刷地黑下臉,這個場面實在太殺風景,但是一時三刻,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突然而至的場面。
"啥話?我兒子的命,到底賠不賠?!"老奎的聲音陡地高起來。
"老奎你別胡鬧,今天我們開會,明天你再來。"
"明天?姓左的,從我兒子死了到今天,你說了多少個明天?啊!"這話是老奎臨場發揮的,"明天"這個詞,對他真是太敏感。
"老奎你別不講理,讓你回你就回,這是會議廳,不是你亂來的地方。"左旂威努力鎮定住自己,這種場合,他不能不鎮定。他朝台下瞅了一眼:"蘇主任,把他帶到值班室去!"
那個叫蘇主任的也是一臉驚嚇,聽見院長點他的名,有點兒難受地站了起來,想上台,又像是害怕什麼,步子猶豫著。這時候一直冷著臉的陳木船發話了:"成什麼體統!堂堂一級法院,居然誰想進就給進來了!給我把他帶回去,繼續開會!"
"回去?你說回去就回去?"老奎突地掉轉目光,盯著陳木船。
陳木船被激怒了,這是堂堂的法院,莊嚴神聖的地方,豈容一個農民撒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給我把他押下去!"
市長週一粲剛要阻止,陳木船已經把話喊了出來,週一粲暗自說了聲不好,緊張地就朝老奎望。
一聽陳木船發了怒,就有人先蘇主任走上來,想拉老奎出去。這時候意外發生了,老奎忽地拉開衣襟:"誰也別碰我,今兒個老漢要是討不到說法,就不活了!"
週一粲吃驚地發現,老奎身上竟捆綁著東西!情急中她沖台下喊了一聲:"都別亂,聽指揮!"
會場刷地靜下來,極靜,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氣氛陡然間變得陰森。人們從週一粲和陳木船臉上,看到一股子怕,這怕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真實實從內心裡冒出來的。特別是陳木船,已經在使勁兒顫抖了。拉開衣襟的老奎正好面對著陳木船,老奎身上綁著什麼東西,陳木船看得最清。
"炸……炸藥!"陳木船驚慌至極地說。
老奎霍霍笑了兩聲:"虧你還長著眼睛,能看出來。"
"老奎你別亂來!"週一粲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突然就站起來,想往老奎前面撲。坐在她身邊的區人大黃主任一把拽住她:"市長你不要冒險。"
老奎認得週一粲,更認得黃主任。為兒子小奎,老奎該找的不該找的全找過了。但所到之處,幾乎無一例外地碰了壁。他至今還記得,這個黃主任當初是怎樣一次次搪塞他、對哄他的。
"你也怕了,是不是?我還當只有咱老百姓怕死哩,原來你們這些當官的,更怕。"老奎嘲諷著黃主任,身子慢慢朝陳木船逼近。進門那一刻,老奎便打定主意,今兒若要真炸,就先炸掉狗日的陳木船!
"老奎!"週一粲又叫了一聲。
老奎像是沒聽見,他的目標已定在陳木船身上,興許是考慮到週一粲是女人,老奎這天沒怎麼跟週一粲過不去。
陳木船嚇壞了:"你……你想幹什麼?"他一邊往後縮,一邊抖著聲音說。短短的幾秒鐘,他的臉色由黑變白,由白變黃,又由黃變……等老奎逼近他時,那臉,已看不出是啥色兒了。
台下一陣騷動,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老奎身上。有人想衝上去,這時候如果真能衝上去,絕對是一個立功的機會。可,誰敢衝上去?
"還愣著做啥?快想辦法!"院長左旂威對著話筒就喊,這時候他已經清楚,自己的院長當到頭了,再也不可能有機會作什麼述職報告。媽的老奎,你好狠啊——
沒有人敢動。左旂威的話音剛落地,老奎就把死頭子話說了出來:"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想拉墊背的,你們跟我沒冤沒仇,想走的,只管往外走。但台上的一個也不能走,今兒個我只要一句話,我娃的命,該不該償?"
"該償,該償,不過老奎你聽我說,小奎的事,複雜著哩,我們正在調查……"黃主任的臉上已掛滿汗珠,但他比陳木船還強一點兒,還知道拿話應付老奎。
週一粲也讓這場面驚住了,震住了,僵在那兒,不知該不該採取措施。
老奎越發堅定:"調查?我娃死了兩年了,火化了也有一年九個月零二十五天了,這麼長的時間,你們調查了個啥?"老奎嘴上說著,目光卻一刻也沒離開陳木船。眾目睽睽之下,陳木船想往別人後面鑽,老奎猛地伸出手,一把撕住了他的衣領。"想躲是不?姓陳的,沒機會了。今兒個我就拉你一個墊背的,信不,我的手一動,這樓,就轟一聲,沒了!"
"轟一聲,沒了。"老奎又說了一遍。
陳木船大張著嘴,他哪裡還能說出話來,眼神直勾勾地瞅著老奎的手,生怕他一激動,真就給拉響了。
拉響可就不得了了,陳木船彷彿已經聽到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台上的人比陳木船更驚,全都僵在椅子上,動都不敢動。老奎的手指慢慢放進繩扣兒裡,然後變得彎曲,然後做出一個拉的姿勢。誰都相信,那個繩扣兒一拉,這樓,就沒了。
沒了。
局勢相當危險——
2——
這一天是農曆七月十五,民間叫鬼節,按風俗,這一天人們是不能出門的。
接到電話的時候,秦西嶽跟沙縣治沙站的老胡他們正在胡楊鄉。秦西嶽是三天前回到河陽的,他陪著女兒女婿到了省城,在家裡待了幾天,歐陽默黔急著要回去,思思本想多住幾天,陪陪母親,可香港那邊突然來電話,說是有急事,只好提前回去了。秦西嶽急著沙漠裡的事,一天也沒敢多待就又回來了。
胡楊鄉又有一大片林子死了——干死的,去年至今,地下水位急劇下降,三分之一的井裡抽不出水來。加上風沙連續襲擊,已有五片林子、接近五萬株樹枯死了。如果照這個速度死下去,秦西嶽算了算,不出十年,沙縣就會變成光禿禿一片,那些所謂的防護林、新生林,都將成為一個傳說,一個傷心得讓人提不起的傳說。
秦西嶽手裡拿著一摞子報表,沖老胡他們發火。他不能不發!作為一個老專家,一個對沙縣懷有深厚感情的人,一看到這些數字,他的火就會莫名地衝出來。據沙縣統計局提供的資料,這五年,沙縣每年的植樹面積在以幾何倍數增長,人均綠化面積居全省首位。秦西嶽說這等於是放了一個屁,臭屁!"你算算,按報表上的數字,沙縣百分之八十的面積已經綠化了,樹呢?我問你,樹呢?"老胡被問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他也覺得那數字不實在,很不實在,可他不敢講出來,也不敢拿著報表細算。他是縣上的幹部,拿縣上的工資,縣長辦公會定的數字,他哪敢懷疑?秦西嶽罵他是渾蛋,吃乾飯的,這麼簡單的一道數學題,都不會算。老胡只能笑,他對付秦西嶽的辦法,就是笑,苦笑。秦西嶽被他笑怒了,笑暴躁了,罵髒話已經排解不了心中的怒,正要跳起腳,用更野蠻的方式來發洩,治沙站的小林突然跑來,慌慌張張地說:"不好了!老奎把法院給炸了!"
"什麼?!"秦西嶽當下只覺得腿一軟,就給癱倒在沙梁子上。
那個叫老奎的秦西嶽認識,不只是認識,他還帶著他,找過人大副主任陳木船,也找過主任喬國棟,後來見找這兩人不起作用,心一橫,就帶了老奎,直接去找市委書記強偉。那天強偉正在接見江蘇來的客商,聽說這個客商很牛,手裡有大把的錢,就是不知往哪兒投、投在哪兒才能產生他預想中的效益。強偉費了好大勁,才跟這個客商接上頭。
強偉一見秦西嶽,眉頭就皺了起來,他不歡迎這個專家,河陽的很多事,都是秦西嶽這個專家捅出去的。弄得強偉很被動,常常是自己在前面衝鋒陷陣,山頭還沒攻下來,後面的大本營就起火了,這火一準兒就是秦西嶽放的。但礙於秦西嶽的身份,強偉又不得不接見他。秦西嶽不但是全省最有名氣的治沙專家,而且是省人大代表!
對市委書記強偉而言,秦西嶽第二個身份,遠比第一個身份更可怕,也更難應付。況且他認為,秦西嶽這人太偏激,頑固不說,還愛鑽牛角尖,仗著自己是省人大代表,又曾經在沙縣插過隊,當過知青,動不動就把沙縣老百姓那些事兒攬在肩上,一年四季盡給他添亂!
那天強偉的話很好,他答應秦西嶽,保證在一個月內將老奎的遺留問題給解決掉。"這事兒再也不能拖了,不管法院方面有沒有問題,我們都要認真查辦。你放心,如果法院方面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說法,我強偉給,河陽市委給!"強偉說到這兒,轉向老奎:"回去吧老奎,別整天纏著秦專家,秦專家忙,他有大堆的工作要干,這事兒,往後你直接找我。"說著,他噌噌噌給老奎寫了一個號碼,說是自己的手機號,如果一個月內問題落實不了,讓老奎打這個電話。
那天的老奎很激動,出了市委大院,差點激動得要給秦西嶽跪下。"秦專家,不,秦代表,若不是你帶我來,我能見上書記?能拿上他的電話?不能呀!這市委大院,我來了多少趟,頂多就見個信訪辦主任,他們那態度,喲嘿嘿,不能提。還是你厲害,你厲害呀……"老奎說著,眼裡的淚已滾出來。那淚跟黃河裡的泥水一樣,帶著太多渾濁不清不忍目睹的東西。
一個月後,事情還在原處擱著,老奎再到市委大院,就連信訪辦主任也見不到了。那個電話倒是通著,可老奎每撥通一次,對方就惡狠狠地說一次:"你打錯了!"害得老奎白白花了十幾塊電話費。
秦西嶽知道,老奎的問題至今沒得到解決,非但沒解決,法院還揚言,如果他膽敢繼續無事生非告下去,就要治他的罪,最起碼也要關他兩年。天呀,無事生非?老奎是無事生非!
秦西嶽坐在沙梁子上,腦子裡一陣亂想,這時候小林又說:"秦老師,市上來電話,讓你火速回河陽。"
"叫我回去做什麼?"秦西嶽惱怒地問。
"市委辦說,只有你去了,老奎才肯解下炸藥包。"
"解下炸藥包?"秦西嶽一愣,"你不是說已經炸了嗎?"
"還沒呢,老奎是要炸,但讓許庭長穩住了。"
"渾蛋!"秦西嶽罵了一句,翻起身就往沙梁子下走。老胡打後面攆上來,問:"老秦你真要去?這事兒可懸著哩!"秦西嶽沒理老胡,他的心裡已經起了火。老奎的脾氣他知道,老漢一定是讓逼急了,不逼急,老漢也走不到這一步。
剛到沙梁子下,鄉政府的小車已經開了過來,秦西嶽跳上車,沖司機吼:"快開!"
在車上,秦西嶽才把事情鬧明白,是車上坐的崔鄉長告訴他的。崔鄉長說,老奎差點兒就拉響炸藥包,原因是陳木船情急之下,給公安局打了電話,結果電話裡還沒說上一句,老奎就吼出駭死人的一句:"媽媽日,是你們逼的,全炸死也怨不了我!"吼完,就要用力拉繩扣兒,就在這關鍵時刻,週一粲突然從主席台上跳了下來,撲通一聲給老奎跪下了:"老奎,使不得啊!這一屋子人哩,你想想,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你這一拉,得有多少人掉眼淚!"
週一粲的聲音充滿了悲切,做出這樣的動作,她完全是下意識的。這時候她早已忘了自己是市長,更忘了在過去的日子裡,她也為老奎的事奔走過,甚至還在好幾個場合發過火。她只知道,老奎不能拉那個扣兒,一拉,天就塌了,真的要塌。"老奎啊……"她這麼喊了一聲。
老奎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看得出,他被週一粲這一跪給打動了。一個市長,當著眾人的面,給他跪下了,媽媽呀,給他跪下了。他茫然地掃了一眼會場,真是黑壓壓一屋子人。老奎猶豫了,他沒法不猶豫,這些人,不都跟他有仇啊——
冤有頭,債有主,莊稼人還是信奉著這句話。
"那好,你讓他們出去,我只找台上的,反正到了這一步,我也不想活了。"老奎的聲音已沒了底氣,或者,他的底氣被週一粲瓦解了。
週一粲這才抬起頭,說:"走可以,可老奎你聽我說,你兒子是沒了,就算是那幾個法警干的,也得容一步步查清楚是不?你炸了主席台上的人,你兒子就能活過來?"
"我不管,我就要他們給我兒子償命!"
"償命行,老奎你讓他們走,你兒子的命,我來償。"誰也沒想到,這一天的週一粲會有如此驚人的表現。說完這句,她真就起身走向老奎,而且伸出手,示意老奎把她跟他捆在一起。
老奎沒想到週一粲會來這一手,一下就給慌了。他怯怯地往後退著,嘴裡含混不清地發著聲音:"你……你……"
會議廳的氣氛有些緩和,剛才千鈞一髮的局勢似乎消除了。週一粲趁勢給左旂威擠眼神,示意他鎮定點兒,別亂來。
"後來呢?"秦西嶽忍不住問。
"再後來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電話裡說得不是太清,總之,麻纏著哩,市委強書記說,要你火速趕到河陽,排除險情。"
一聽是強偉發的命令,秦西嶽心裡就又氣上了,若不是事情緊急,他真是不想去。強偉啊強偉,你老說我偏激,老說我愛管閒事,你呢?難道這事你不該管?難道小奎的案子真就那麼難查?你一個市委書記都沒辦法?就算上面有人干涉,有人施加壓力,那你也不能撒手不管,更不能隨便寫一個手下的電話號碼就日弄老奎。莊稼人雖是老實,日弄急了,也有日弄急的辦法!秦西嶽恨著,怨著,嘴上卻在一個勁兒地催司機往快裡開。他想,強偉讓他去救急,就證明事兒還不至於太糟。
但他想不通,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老奎怎麼敢綁著炸藥包,去炸法院!太可怕了!
轉念一想,又似乎能想通了。老奎,老奎啊……秦西嶽心裡,止不住地就呼起這個名字來。
對老奎,秦西嶽除了同情,更多的,就是替他鳴不平。老奎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除了老實,再找不出別的特徵。你想想,如果不老實,他能把事兒擱到現在,等到現在?如果不老實,當初他能那麼順順當當就讓法院把兒子火化了?結果屍體一火化,法院就翻臉不認賬了,死活不承認小奎是他們動粗動死的,更不承認這件事上他們有責任。火化前說好給老奎的兩萬塊錢,更是沒了影兒!那可是一條人命啊!不,加上後來死掉的酸果兒娘倆,就是三條人命,活生生一家人!攤誰頭上,能受得了?老奎能挨到今天,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車子在通往河陽的公路上疾駛著,秦西嶽心裡,已是惡雲翻滾、烽煙四起。看來,河陽真是要出事兒了,還是喬國棟說得對:"老秦,如今的河陽,真是危機四伏啊,隨便哪兒一翻騰,就能鬧出大亂子來。"
老奎這一炸,還不知炸出多少事來呢!
東城區法院,情勢一陣險過一陣。本來,週一粲的挺身而出,已讓老奎產生動搖,如果她不是心太急,或許老奎就漸漸喪失信心了。畢竟,炸掉這一屋子的人,也絕不是一個老奎能做出的。說穿了,他今天來,還是要一句話,他的兒子小奎不能白死。如果這時候有誰站出來,承擔點兒責任,或是把害死小奎的兇手交出來,事情興許就能解決。但沒有!主席台那麼多的人,沒一個人想到這點,或者想到了,但沒誰敢站出來!
僵持中,週一粲再次示意左旂威。她的意思是讓左旂威趕緊表態,先給老奎一個承諾,把危機化解掉。左旂威這一天是嚇傻了,週一粲幾次給他使眼色,他都沒反應。如果換上平時,甭說是週一粲,怕是隨便哪個比他職位高的領導,只要眼皮一動,他立馬就能想入非非,該想的不該想的全給你想到。可今兒個,他完全呆了,木了,跟殭屍一般立在那裡,真是把週一粲給氣死了。無奈之下,週一粲只好鋌而走險,決計把老奎身上的炸藥拿掉!
週一粲動這個腦子時,另一個人也在動。趁老奎的注意力完全被週一粲吸引,台下坐的許艷容悄悄摸了上來,摸到了最前一排,離老奎很近的地方。許艷容發現,老奎的炸藥包綁得並不科學,按說炸藥包應該纏著全身,這樣哪個方向都很危險,就算你有一流功夫,也不可能在幾秒鐘內將他身上的引線全解除。老奎這方面顯然不專業,他把炸藥包集中在了前胸,後面只用一根繩子捆著。許艷容尋思,如果能一步躍到老奎身後,先用雙手控制住他的兩條胳膊,不讓他動彈,然後再騰出手解開繩子,那麼,這個炸藥包就能在幾秒鐘內排除,至少能扔到窗外。可許艷容怕的是,窗外停著那麼多車,有那麼多司機,一旦炸藥包爆炸,後果仍是不堪設想。
恰在這時候,許艷容聽到了警車聲,她心裡一驚,這種時候怎麼能叫警車啊!說好話都不頂用,還敢拿警車嚇他?轉而她就明白了,一定是剛才陳木船的電話起了作用。陳木船儘管只講了半句,但那半句對神經敏感的公安來說,已經足夠了。不過也好,只要警車一開來,院裡的司機很快就能撤走,她期盼著週一粲能再拖延一陣,只要院裡的司機撤走,她就有可能排除這場險情。
許艷容又嘗試著往老奎身邊靠近,她發現老奎抖得厲害,證明他這陣兒怕了,知道事情的後果了。
"你別過來,你也不是啥好東西!"老奎忽然發現了她,扯著嗓子罵出一句。許艷容嚇得趕忙往後縮了縮身子,還好,老奎的注意力很快又讓週一粲吸引了過去。
"老奎你要相信我,我們坐下來談,問題總有辦法解決,你說是不?"
"談個頭!少拿這些話日弄我,走開!"老奎這次是讓警車聲給氣的,樓下的警車不停地叫,就像村裡那只瘋狗,整天到晚汪汪,吵得一村子的人心煩。對付我老奎,你們有警車,對付害死我兒子的人,你們就沒招了?
"老奎,我是一片真心,你要……"週一粲還沒說完,老奎的手已伸到胸前,他做出了一個危險動作。週一粲嚇得忙將話嚥了回去,陰住臉,不敢再張口了。
局面再次陷入僵持。
老奎喘著粗氣兒,看得出他的內心正在經歷著一場鬥爭。台下有人開始往外走,門口亂作一團,台上的領導更是惶惶不安,誰都開始想著逃命了。
就在這時候,又一幕險情出現了!
誰也沒想到,左旂威忽然跳了過來,他想抱住老奎,武力制伏他。這個危險動作嚇壞了陳木船,陳木船驚喊一聲:"老左你別亂來!"
老奎陰陰地笑了笑,他就知道,這一屋的人沒一個想為他解決問題,他們都是耍猴的,真正可憐的,是他這隻猴子。一層悲傷襲上來,很快彌住了老奎的心。老奎想起自己的兒子、媳婦兒,還有孫子。天呀,每每想到這兒,老奎就覺得沒法再活了,天把他的活路斷了,斷了個盡。他的兒子莫名其妙就給死了,死了還問不到一句好話。媳婦兒帶著小孫孫,也被他們連逼帶嚇的,一頭扎進了水井。留下他一個老不中用的,還活個啥?活個啥嘛!
"我不活了!"老奎猛就喊出一聲,兩隻手同時伸向胸前那個繩扣,就在他拉開繩扣的一瞬,一個身影鹿一樣躍過來,一雙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使不得呀,老奎叔——"
這聲音老奎熟悉,許艷容老奎更熟悉,她就是曾經判兒子小奎跟媳婦兒離婚的那個法官,兒子的死,少說也有她一半責任。老奎想掙彈,但雙臂被許艷容牢牢控制了。許艷容喊:"快解繩子,小心不要碰到炸藥包!"
週一粲這才醒過神,轉到老奎身後解繩子,無奈,她對炸藥包一竅不通,手抖了半天,還是不敢往繩子上碰。
許艷容又喊:"幫我抓住一條胳膊,小心,身體不要挨近他。"週一粲猛地伸出雙手,使足了力氣,將老奎一條胳膊高高舉到了空中。
會議廳裡上演了極其驚險的一幕。
眾人發愣的空,許艷容已經果斷地出手,將老奎身上的炸藥解了下來。按事先想好的辦法,奮力撞開窗戶,將炸藥包拋了出去。
僅僅半分鐘,不,比這更短,樓下便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炸聲震天。
炸聲動地。
炸聲讓整個河陽晃了三晃。
週一粲癱到了地上。
半個小時後,秦西嶽趕到。此時的東城區法院已被封鎖起來,警察裡三層外三層,將法院圍了個水洩不通。參會人員已被安全撤離出會場,有消息說,案犯老奎也被帶走了。現場沒死人,但兩輛小車被炸飛了。秦西嶽看見市委書記強偉的影子,他正在事故現場,衝前來救援的警察講著什麼——
3——
爆炸案後,河陽城陷入了靜默。
這靜默是表面的,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都陷在爆炸的陰影裡拔不出來。可靜默的深層,一場看不見的鬥爭正在驟然湧起。這鬥爭似乎孕育了多年,潛伏了多年,就等有個機會,突然間爆發。
第一個趕回來的,就是喬國棟。他在五佛下鄉,檢查五佛的民主評議工作,聽到消息,飯也沒顧得吃,跟司機說:"馬上回去。"司機也讓老奎的事嚇著了,悄聲建議道:"喬主任,要不再等兩天,這個時候回去……"
"等什麼!這個時候還能等!"喬國棟說得很堅決,這是他少有的一種果決口氣。司機沒敢再磨蹭,以最快速度趕了回來。
還在路上,喬國棟便接到不少電話,有給他報告消息的,也有拐彎抹角向他表示問候的。還有的,索性更直接:"喬主任,你回來吧,這個時候,你怎麼還能在下面待住?"對這些電話,喬國棟一概沒敢答理,只聽,不說。聽完,將電話一合,閉目沉思。
回到家,喬國棟還沒來得及洗個澡,將身上的塵埃去掉,門就被敲響了。這一晚,位於河陽市中心的市人大家屬樓裡,真是熱鬧,來來往往的人們將一大堆信息帶來,又將一大堆信息帶走。喬國棟起先還激動著、憤憤不平著,後來,後來他冷不丁就想:這些人跑來做什麼?為什麼要急著跟我說這些?
直到睡覺,喬國棟還是沒能等到強偉的電話。他原想,自己有可能還沒趕到河陽,強偉就會打電話給他。可惜他錯了。
強偉這邊,情況卻是另一番樣子。
秦西嶽是在晚飯後被強偉請去的,強偉一臉怒氣,看得出他已經發了不少火。從現場回來,強偉就一直在發火。
秦西嶽正視著他,目光沉沉地擱在他臉上,很久,什麼也沒說,無言地坐下了。
強偉第一次在秦西嶽面前發楚,真的,他楚了。如果秦西嶽進來就質問他,進來就衝他發脾氣,興許,他的表現會是另番樣子。可秦西嶽居然能保持沉默,居然能如此冷靜地克制住自己。這讓他受不了。
半天後,他終於張開嘴,問:"怎麼回事,老秦?"他本不想這麼問的,但這一天他的腦子太亂了,有些古怪的想法鑽進腦子裡,怎麼也轟不走。有那麼一刻,他勸自己,算了強偉,這事怕真是跟秦西嶽無關,別老是往他身上瞎想。但秦西嶽那種目空一切、居高臨下的態度刺激了他,他最終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將這話問了出來。
秦西嶽一愣,不明白強偉這話的意思。不過瞬間,他便明白了強偉"請"他來的意思。強偉一定是把他當成老奎的幕後了。這個渾蛋!不過他忍著,破天荒地沒把心頭的火發出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強書記。"秦西嶽略略加重了後面三個字的語氣。
強偉敏感地捕捉到秦西嶽語氣的變化,這細微的變化再次刺激了他。"不明白?"他突地抬高了聲音,陌生地瞪著秦西嶽,"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難道你還能沉得住氣?"
果然如此!秦西嶽感覺自己的心被人猛咬了一口,血冒出來,但他繼續忍著。
"老秦,你是專家,又是人大代表,你到河陽來,我們歡迎,你替老百姓說話,我們也歡迎。可這次這事,做得太過了吧?"強偉出乎意料的,甩出這麼一串子話。事先他並沒想著要跟秦西嶽這麼說,他請秦西嶽來的目的,一是想跟他交交底,小奎跟老奎的事,他不是在拖,也不是不解決,真是一下兩下沒法解決,個中緣由,複雜著哩。二來,也是想穩住秦西嶽,不要讓他一激動就把事情捅上去了。誰知他最終還是驅不開那想法,一想到秦西嶽還有喬國棟跟老奎的密切來往,不由得就要把事情往壞處想。
這種可能不是不存在啊!
"強書記,請你把話講明白點!"秦西嶽沒法再忍了。再忍,等於就是向強偉承認,老奎這個炸藥包,是他教唆著綁上去的。
"明白點?老秦,我說得已經很明白了,難道那一聲爆炸聲,你沒聽見?"
秦西嶽氣得,簡直就想沖強偉怒吼。出了這麼大的事,強偉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居然就先懷疑別人。"強書記,你太過分了吧……"
"我過分?炸藥包都炸到法院了,我還過分?老秦,我不想跟你吵,請你如實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兒?"強偉的態度已經很惡了,儘管他還不能肯定,老奎的幕後就是秦西嶽,但老奎做這件事,秦西嶽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聽到風聲而不報,這樣的代表,要他何用!
"那我告訴你,我不知道!"秦西嶽終於發作了,他沒想到強偉會如此卑鄙,如此無恥!憑什麼懷疑老奎是受人挑撥?像老奎這樣的事,誰能挑拔,誰又敢挑拔!
"不敢承認是不?那好,秦專家,我也不逼你了,不過請你記住,這件事我會深查下去,如果查出幕後真有支持者,我強偉饒不了他,河陽人民饒不了他,黨紀國法更饒不了他!"強偉已經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他的聲音充斥著強烈的火藥味兒,而且含滿了威脅。
秦西嶽被強偉的話激得更怒了,強偉豈止是在誤解他,簡直是在侮辱、強姦他!他的嘴唇抖著,顫著,心裡更是怒火中燒。半天,憤然吼出了兩個字:"無聊!"
強偉還想說什麼,秦西嶽已摔門而出。
強偉被那一聲憤怒的摔門聲震住了。
其實這一天,他們兩個人都太過激動,如果有一方稍稍冷靜些,談話也不可能以這種方式結束。不過想到這一層,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這一天,兩個人心裡,都是被對方氣得鍋滾!強偉並不是刻意要把秦西嶽咋樣,他還有一層意思,想通過秦西嶽,把話帶到喬國棟那邊去,相比秦西嶽,強偉更懷疑喬國棟,但他又不能直接找喬國棟發這通火。
秦西嶽卻認定強偉是在侮辱他,走在路上,他還不無悲涼地想,就因自己曾經替老奎說過幾句話,就因自己深深地同情著這個失去親人的老農民,就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了這場政治漩渦中。
作出這樣的判斷,秦西嶽不是沒有理由。早在兩年前,秦西嶽就因一場民告官的事兒,跟強偉鬧翻過臉。那時他在沙縣蹲點,沙縣在騰格裡沙漠南緣,胡楊河流域最下游一個縣,是沙漠所的重點聯繫單位,也是全省重點治沙單位。這些年,秦西嶽大多的時間,都是在沙縣度過的,他的五個科研項目,還有三個課題,都跟沙縣的生態有關。當時秦西嶽還不是太熱衷於替老百姓說話,儘管當代表也有兩年了,但大部分時間,還有精力,都被工作佔著,幾乎沒有閒暇顧及代表的事。那個叫王二水的農民通過關係找到他時,他還納悶,憑啥要找到他這裡來?
一開始,他也推托著。一則,以代表的身份替王二水說話他覺得不大合適,況且自己還不是河陽市選出來的代表,就算人大代表有這個責任,那也得去找河陽市或者沙縣的代表。二則,他也怕因此影響到工作,在他心裡,治沙是高於一切的。可王二水哭哭啼啼,賴在他房間裡不走,說如果不替他做主,他就去省城,去北京。總之,這個叫王二水的男人是纏上他了。秦西嶽原本就不是一個心有多硬的人,加上這些年在基層,親眼目睹了老百姓的苦,親耳聽了老百姓的難,對老百姓,真是有了一種感情。總感覺現在的老百姓,不好活。於是也就耐著性子,聽王二水說。等把王二水的事情聽完,他心裡,就完全是另一個想法了。
"怎麼會這樣,這不是典型的拿老百姓開涮嗎?"
王二水是山區的移民,他家原在五佛,那是一個十年九旱的地兒,山大溝深,而且山裡溝裡全都光禿禿的,沒樹。年初把種子撒地裡,然後眼巴巴地等著天爺下雨,等到年底,天爺也沒落下幾個雨渣子,這日子,就難腸了。難來難去,山裡就立不住人了。市上跟縣裡研究來研究去,決計移民,將五佛山區三百餘戶人家移到沙縣一個叫紅沙梁的村子。紅沙梁原來是個荒灘,這些年四周都移了民,紅沙梁擱在那,就有些難看。將山區的移民搬下來,整個九墩灘就連在了一起,一個嶄新的九墩開發區才能建成。為鼓勵移民,市縣出台了不少優惠政策。其中有兩條,對秦西嶽觸動很大,認為市縣政府的確是為民著想。第一條是由農委跟財政局制定的,對這次移民的三百多戶,搬遷費由市縣兩級財政出,每戶再補助五千元安家費。第二條是市縣兩級計生委制定的,為配合計劃生育,決計對兩女戶和獨生子女家庭給予五千元補貼,而且優先在紅沙梁劃撥土地。王二水兩個丫頭,老婆三年前結紮了,算是兩女戶。
誰知等搬遷下來,事兒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農委跟財政給的那五千,說是集中劃撥到了村上,由村上集中打井。計生委給的這五千,說是等移民村建成以後,由市縣鄉三級驗收合格,才能按規定撥款。王二水認為縣上欺騙了他,搬遷時縣上的幹部並沒說這話,而是拿著紅頭文件,拍著胸脯說,人一到紅沙梁,錢就到。王二水的老婆有病,鄉上結紮時連驚帶嚇落下的,一直沒錢醫,到現在還沒好。當時鄉上認定是醫療事故,說要賠償,但也一直沒賠到手,這一搬遷,原來的鄉政府不管了,說他移了民,算是沙縣的人,應該找沙縣要。沙縣這邊呢,說移民跟醫療事故不沾邊,哪兒落的病,就得到哪兒看。王二水來來回回奔了幾趟,非但沒把遺留的問題解決掉,新的問題又有了。
紅沙梁村分地時,沒分給他,理由很簡單,他沒交村上的集資款。原來,移民村並不都是移民,沙縣這邊先派幾戶過去,等於是那兒的主,移民呢,算是客。村裡的規矩,除了縣上鄉上定的那些,剩下的,就由這幾戶定。紅沙梁因為打井成本高,加上要治理土地,村上定了一個標準,搬遷戶每戶先交一萬,用於打井和修路。王二水哪有一萬塊錢?他始終認為,五佛那邊搬遷時,縣鄉兩級啥條件都沒提,更沒提這一萬的事,等人搬遷下來,這也要收錢,那也要收錢,就連蓋房修院子,也要先交三千的宅地費。這不公平!王二水以前當過民辦教師,在村裡算個文化人,文化人向來多事,向來就不討人喜歡。結果,他質問得越多,村上就越煩他,鄉上就更煩,煩來煩去,就沒他的地了。
王二水一家住在地窩子裡,住了一年多,還是沒分到地,非但沒分到地,紅沙梁機井裡的水,也不讓他吃了。從山上帶下來的糧食吃盡了,僅有的幾個錢也花光了,他的生活陷入了絕境。而且這一年多,他因四處上訪,成了搬遷戶中的釘子戶,縣鄉村三級幹部,見了他就躲,有消息說,鄉上已把他列入黑名單,打算將他一家退回五佛去。
"荒唐,真是荒唐!"骨子裡,秦西嶽還是一個愛激動的男人,這也許是知識分子的通病,凡事愛發牢騷,愛拿自己的標準去評價事物,可現實往往又離他們的標準甚遠。尤其凡事只要一沾了"官"字,就離譜得沒邊兒,雲裡霧裡,讓他們怎麼也看不懂,於是乎,他們就用牢騷來代替不滿,用不滿來表達自己的意志。可光發牢騷頂什麼用?喊幾句荒唐能解決問題?
冷靜下來後,秦西嶽開始想辦法,替王二水想辦法。他把王二水手裡的文件全要來,看了一晚上,終於確信,王二水告得有道理,上訪也有道理。所有的文件,都沒提向搬遷戶要錢的事,更沒提那一萬。而且,那兩個五千,文件裡規定得很清楚,都是人一到紅沙梁,就由縣財政直接撥付,用於移民蓋房安家,而且寫清楚是發放到移民手中。
既然有道理,就應該堅持。秦西嶽不相信,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個講理的地方。市縣這麼多領導,不會連一個替老百姓辦事的都找不到!
接下來,不用王二水再哀求,秦西嶽就主動攬過了這事。一開始,為慎重起見,他還是把話說得很謙虛:"我替你問問,政府不應該說話不算數。"王二水很感動,王二水心想,有了秦西嶽出面,他的地,還有錢,很快就能到手。可是一晃三個月過去了,王二水的問題絲毫沒進展。秦西嶽問過鄉里,鄉里說這政策是縣上定的,應該問縣上。秦西嶽問縣上,縣上又說這政策是市裡定的,應該問市裡。秦西嶽最後問到了市裡,主管副市長打著哈哈:"這事嘛,當初考慮得不大成熟,結果留了後遺症。這樣吧,我跟有關方面說說,能解決盡量解決。"
秦西嶽就等,兩個月又過去了,王二水除了得到鄉上一筆二百元的救濟款,還有兩袋子糧,核心問題一個也沒解決。秦西嶽這才相信,世上,真還不大容易找到講理的地兒,上上下下幾十號子領導,真還找不出一個能切切實實為老百姓解決問題的人!
後來王二水妻子的病又重了,懷疑是子宮瘤,王二水想拉妻子到縣醫院做個診斷,沒錢。無奈之下,秦西嶽掏出一個月工資,先讓王二水給妻子看病。
這件事算是深深刺痛了秦西嶽,也讓他的思想發生質的轉變。要說他對那些所謂的"破事兒"、"爛事兒"、"沒人管的事兒"真正感興趣,還就是打這以後。
就在那段時間,秦西嶽利用閒暇,刻意到紅沙梁村走了走,跟移民們喧了喧,才發現,王二水說的情況,移民中普遍存在。唯一不同的是,王二水站了出來,其他的人,卻吞了、嚥了、默默忍受了。
"哪見過錢的個影子,說好了給五千,還不都是哄人的。等把你遷下來,說過的話就都忘了,要死要活,是你自個兒的事,人家哪有那閒心,還管你移民。"鄉親們怨聲載道,說的話難聽死了。秦西嶽又問:"這麼大的事,為啥不向上反映?"
"反映?你以為都是王二水啊,沒腦子!惹惱了村上和鄉上的人,以後還活不活人了?"一句話就把真相給道了出來。原來移民們剛到紅沙梁,就有人打過招呼,要他們多幹活、少說話,尤其不該說的,千萬別說,說多了別怪不客氣。有兩個跟王二水一樣的,掂不清輕重,也想鬧鬧,結果分地時就給分到了離井最遠處,還是沒平整過的地。單是把地往好裡平,就得多花幾千。"人是算賬的,哪個輕哪個重,得辨清。多說一句話,多花幾千塊,誰敢說?"那個分了爛地的人沖秦西嶽說。
秦西嶽似乎明白了,小小的紅沙梁,名堂大著哩。
果然,他在後來的調查中瞭解到,農委和財政給的那五千,市裡的一半是落實了,縣裡因為財政緊,沒落實。市裡給的一半,說好是要落到移民頭上,誰知鄉上村上硬是給截留了。鄉上要修政府大院,要買車,正四處籌錢哩,這錢能到了移民手裡?村上截留的那點兒,全用來招待鄉幹部還有電幹部了,不招待,地誰給你劃?電誰給你拉?還有打井隊規劃隊什麼的,村幹部正愁沒錢招待哩,你個王二水,還到處告狀,村幹部能不拿你出氣?
秦西嶽長長地歎了一聲,以前雖說也在鄉下跑,但他只管治沙種樹這些事,分外的事,他懶得理,也沒時間理。這下好,一個王二水,忽然就把他拉到了民間,拉到了田間炕頭。這一拉,秦西嶽便發現,老百姓真正關心的,不在於你一年種多少樹,壓多少沙,降低多少蒸發量。老百姓十個手指頭,整天都為一個喉嚨系盤算著,就這,盤算得不好,還要餓肚子。
一次市縣聯席會上,秦西嶽忍不住就說:"我們總在計劃移民,總在規劃新村,問題是,移民來了咋辦?他們的問題誰解決?不能像一場風,把人刮來就完事了,得想辦法讓他們立住腳。"主持會議的喬國棟連忙打斷他:"老秦,別扯遠了,就議治沙,別的話,會後說。"秦西嶽對喬國棟,看法有所不同。覺得喬國棟綿軟些,沒強偉那麼專斷,也沒強偉那麼強硬。凡事到了喬國棟這裡,都是以商量的態度辦的,不管辦得成辦不成,他總有一個好態度。不像強偉,首先在態度上就有問題。其次,強偉往往把話說得很死,跟你沒商量的餘地。
還有一層,喬國棟是人大主任,秦西嶽的下意識裡,總覺得人大主任就是站在人民這邊的。因此上,這些年他跟喬國棟就走得近,交流的也多,有了事兒,他不去找強偉,更不去找週一粲,而是徑直就往喬國棟這兒跑。
見喬國棟攔擋,秦西嶽沒敢再往深裡扯,不過會後,他還是從頭到尾將王二水還有紅沙梁村移民的問題向喬國棟如實作了反映。
喬國棟先是不說話,後來讓秦西嶽問急了,重重歎了一聲,道:"老秦,基層的事你可能不瞭解,不比你們科研單位。基層有基層的難處,市縣也有市縣的難處,這些事,咱不說了,好不?"一聽喬國棟打官腔,秦西嶽不樂意了:"老喬,我可沒拿你當什麼主任,正因為信得過你,我才把這些話說出來,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喬國棟猶豫再三,還是拉開了話頭。
"老秦啊,不瞞你說,這種事兒,多。當初移民,其實不是那麼回事,這裡面另有隱情。我怕說出來,你會罵我。"
"說!"
喬國棟就給說了,話還沒說完,秦西嶽就跳了起來,指著喬國棟的鼻子就罵:"好啊,怪不得老百姓怨聲載道,原來,原來……"
移民完全是個陰謀!說陰謀也許欠妥,但相當長的時間,秦西嶽就認為,這是陰謀,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
市縣兩級壓根兒就不是為五佛山區的農民著想,沙縣要搞開發區,要建新農村,選來選去,就把地點選在九墩灘。為啥?九墩灘是荒漠,是未開墾區,如果把這兒開墾了,建成綠樹成蔭瓜果飄香的新農村,那麼,從市上到縣上,那可就功勞大了,政績自然不用多說。這比搞一個經濟開發區划算,也比搞一個形象工程務實。方案定下後,市縣兩級開始抓落實,層層承包,責任到人。市裡由剛剛擔任市委書記的強偉親自抓,縣上也由一把手直接抓。市縣兩級各部門,都要圍繞這一中心工作,全力以赴給予支持。其餘各縣,都要通力配合,密切協作。兩年後,開發區初具雛形,井打了,村建了,公路也通了。但獨獨紅沙梁那一塊兒還空著。這很不雅觀,也很失面子,一塊荒漠將嶄新的開發區攔腰斬斷,不倫不類,很難看。幾番討論後,強偉作出決斷,一定要把這一片荒漠開發出來,要讓它有人煙,要讓它跟整個九墩灘形成整體。可這個時候,動員移民已經很難了,山區幾個縣,凡是能移的都移了,剩下的,要麼移民成本太高,要麼當地老百姓不樂意。挑來揀去,最後才發現五佛還有一個山溝溝,住著三百多戶人家。強偉如獲至寶,當下就拍板,就移這三百多戶!
為將這一工作盡快落實,強偉要求市縣兩級盡最大努力為移民提供便利,能給的優惠政策一定要給,能扶持的資金一定要扶持。可這兩年移民,市縣財政都盡了最大的力。河陽財政狀況本來就不好,這幾年加上骨幹工業企業破產倒閉,工人大量下崗,財政壓力越來越大。下面幾個縣,情況就更糟,尤其五佛,是全國十八個乾旱縣之一,十二個特困縣之一,財政哪還有能力扶持農民?僅僅養活公務員和教師,就壓得縣財政喘不過氣。但在此種情勢下,相關部門又不得不表態。於是,在毫無兌現能力的前提下,相關方面匆匆出台了那些個政策,目的,就是先設法把山區的農民移下來,至於移下來怎麼辦,誰也沒想過,也沒能力去想……
"難啊,老秦,你是沒在市縣工作過,你要是當上一天縣長,就能理解其中的甘苦。有些事,不是我們成心要騙老百姓,而是迫不得已……"
"你少找借口!"秦西嶽拍案而起,"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老百姓會說-寧可信傻子的話也別信政府的話,寧可跟騙子打交道也不要跟幹部打交道。原來你們,原來你們……"秦西嶽說不下去了。他這個市縣兩級政府的座上客,哪裡會想到,政府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對哄農民!
第二天,秦西嶽拿著王二水給他的那一撂文件,逕直找到了市委書記強偉的辦公室。"我就想問問,欠移民的錢,啥時候給?"那是他第一次用那種語氣跟一個市委書記講話,也是生平第一次用一種近乎粗暴的態度質問一個比他級別要高的領導。
強偉抬起頭,慢慢將目光對在他臉上,像欣賞一幕獨角戲一樣,欣賞了一陣,然後笑著說:"秦專家,哪來那麼大的火?你這一發脾氣,我都不知道該咋工作了。"
那天強偉很爽快地答應他,欠移民的錢,一分也不會少;鄉上花的,鄉上吐出來,縣上沒給的,立即給,不夠的,市財政出。總之,當初怎麼答應移民的,現在怎麼兌現,絕不能虧了這些移民。
秦西嶽聽完,轉怒為喜,帶著歉疚和不安說:"對不起,強書記,我剛才脾氣太沖。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到之處,請多原諒,多原諒啊。"說完,就像逃似的,趕緊往外溜。強偉叫住他,道:"老秦,謝謝你提醒我,這件事,我沒做好,應該接受你的批評。"一席話說得秦西嶽臉紅了好幾天。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還是讓強偉耍了。他就奇怪,一個堂堂的市委書記,怎麼就愛好耍弄別人呢?強偉非但沒按自己說的辦,還把找他反映情況的幾個市縣幹部批評了一通,包括喬國棟,也在一次會上,讓強偉不點名地批評了。等他半年後再回到沙縣時,紅沙梁的村民,竟沒人敢跟他說話,當初對他抱有很大信心的王二水,也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紅沙梁,帶著患病的妻子,還有兩個年小的女兒,回他的老家繼續過那種靠天吃飯的日子去了。
這種事情見得多了,能不變?甭說是秦西嶽,怕是換了任何人,都得對強偉他們的做法深深地打上一個問號——
4——
爆炸案發生的第二天,強偉主持召開了一次市委常委會。這次會議主題很明確:第一,盡快平息爆炸案風波,將事態控制在應該控制的範圍內,避免惡性傳播和擴散,以確保河陽的穩定與團結;第二,查清老奎的真實動因,特別是幕後有沒有指使者,如果有,指使者是誰?動機何在?
一接到電話,河陽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喬國棟心裡便"堂"了一聲,這次會議很可能是衝他來的,他已經聽說強偉找秦西嶽興師問罪的事了,難道強偉真要衝他下手?真要給他定一個"幕後指使者"的罪名?
幕後指使者?喬國棟犯惑了,昨天到現在,關於這兩年他跟老奎的一次次接觸,反覆地在他眼前閃現,攪得他坐臥不寧。他仔細地咂摸跟老奎說過的每一句話,包括遞過的每個眼神,越想,這心就越不安,也越後怕。強偉敢把那麼強硬的話講在秦西嶽面前,對他,怕就更不會客氣了。
老奎,你這一胡來,我反倒說不清了。
平心而論,老奎做出這麼大的舉動,喬國棟心裡,也很為震撼。
老奎是喬國棟的聯繫對象,對上訪戶,人大有人大的制度。一般上訪戶,由信訪辦或對應的委員會負責接待;重點對象,則由人大幾位領導重點接待。誰接待,誰負責,而且一責到底。老奎這兩年上訪勤,他的問題又比較棘手,不只是牽扯到河陽的執法問題,關鍵是出了人命。喬國棟豈敢輕視,主動將老奎定為自己的接待對象。本來他跟老奎交流得很好,老奎的行蹤,他也能掌握,誰知……
兩個月前,老奎又來找他。那天他很忙,真是抽不出時間,便跟辦公室的小王說:"你把老奎帶到法治委去,讓老薑好好做他的工作,順便告訴老奎,他的事兒我已經向省人大反映了,叫他不要再亂上訪,安心在家等著。"說完,他就陪省上來的領導下鄉檢查工作去了。結果下完一趟鄉,回到河陽,他就聽說,老奎讓陳木船狠狠教育了一通。
按分工,人大這邊,陳木船分管政法和財經,兼管全市的政法系統。小王帶著老奎去找姜委員,恰好碰見了陳木船。按規定,陳木船是不該插這一槓子的,誰知那天陳木船愣是插了一槓子。他將老奎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連批評帶嚇唬,訓了將近一小時,訓得小王都有些坐不住,想溜出來給喬國棟打電話。老奎挨完訓,回去後,就再也不跟喬國棟聯繫了。
事後喬國棟才知道,那天老奎來之前,東城區法院的左旂威和區人大黃主任找陳木船匯報工作,言談中提及了老奎,說老奎之所以抓住兒子的事不放,硬給法院栽贓,是有人給老奎撐腰,想藉機搞亂法院。法院苦口婆心,做了很多工作,老奎就是聽不進去,非要當初帶回小奎的兩個法警抵命。
"這工作不能幹了,你在前面拚命地幹,偶然出件事,就有人在背後給你做文章。一件小事,一攪和,就成了天大的新聞。"這是左旂威的原話。
黃主任也趁勢說:"左院長說得對,陳主任,老奎這件事,你可不能坐視不管。區法院已經掛了黃牌,要是今年黃牌摘不掉,整個政法口都得受影響。我們懷疑……"黃主任吞吐半天,最後凝視著陳木船,用一種略帶攻擊性的語調說:"陳主任,有些人動機不純,這不明擺著是給你找麻煩嗎?"
一句話,就打翻了陳木船心裡的五味瓶,見了老奎,不發火才怪。
陳木船那一通火,等於是把老奎的希望給徹底罵滅了。喬國棟擔心老奎真出什麼事兒,派人找了幾次,想跟老奎談談,疏通疏通他的思想,老奎避而不見。他親自找上門去,三間破房子,兩間大敞著,裡面空空如也,中間一間鐵將軍把門。問村民,說老奎到小煤窯背煤去了。
喬國棟起初還信以為真,認為老奎心灰意懶,不打算再上訪了,想安心過日子。昨天爆炸聲一響,他才忽地明白,老奎背煤是假,到小煤窯弄炸藥才是真!
"糊塗啊,他咋就能走這一步?"喬國棟心裡直歎。歎完,便替自己的處境擔憂起來。對重點上訪對象,市裡早就明確規定,不但要耐心細緻地做好他們的工作,更重要的,就是不能出問題。這些年,河陽的上訪專業戶一年比一年多,出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有些事,一出了,便沒法再挽回,只能一級一級追查。他還因為這事,查過不少人呢。這一次,強偉能放過他?
喬國棟想不下去了,也不能再想。老奎這一個炸藥包,雖是沒釀成慘禍,對他,卻是致命的。昨晚他已經聽說,陳木船住院了,說是受了高度驚嚇,精神出了問題。
是精神出了問題,但不是老奎嚇出來的,是他太急於扶正,太急於把他喬國棟攆走,急出來的!一想到陳木船,喬國棟越發不安,這一次,他怕是……
世事複雜啊!喬國棟歎口氣,帶上材料,匆匆向河陽賓館走去。
賓館會議廳內,氣氛莊嚴而凝重,空氣緊得有點兒逼人。會議廳門口,兩個保安很威武地站著,站出一種氣勢。進門時喬國棟忽然想,難道還有一個老奎要摸到這兒來?不過這想法也只是那麼一閃,很快就讓會議室裡的沉重和肅穆趕走了。坐下的一瞬,喬國棟發現,強偉的目光冷冷地射在他身上。
強偉今天是擺足了勁兒,從那張暴怒的臉上便能看出。昨天晚上,他連夜將左旂威叫去,訓了半晚上,訓得左旂威差點兒要哭。"現在是什麼時候,啊?構建和諧社會!你倒好,讓人揣著炸藥包炸會場!我看你這個院長是當出水平了,能上《焦點訪談》了!"
左旂威嗚咽著嗓子,想解釋什麼,強偉罵:"你少給我解釋,我早跟你講過,老奎的事不是小事,要認真對待。你怎麼對待的?又是怎麼解決的?惹出這麼大的亂子,我看你這次咋收拾!"左旂威紅腫著雙眼離開後,強偉又將電話打到省裡。這個電話他一開始本不想打,可思來想去,這個時候要是不打,將來一旦有啥變故,怕更不好收拾。於是,他懷著難以言說的心情,萬般無奈地撥通了那個手機。電話裡,他先是跟省委辦公廳副秘書長余書紅作了一番檢討,然後嗓子一啞,很沉痛地說:"紅姐,這次我把禍闖大了,你不知道,我這心裡有多難過,一個老奎,把一座市給炸翻了,還不知衝擊波要衝到哪兒。紅姐啊,我的仕途算是走到頭了,我不是多貪戀這個位子,可是以這種方式結束,我不甘心哪!"電話那頭的余書紅聽了半天,一字兒未吐,最後,無言地將電話壓了。
這一壓,強偉便清楚,省委那邊已經有了反應。
他一夜沒合眼。
早上,他還猶豫著要不要開這個會、咋開。正犯著愁,手機來了短信,打開一看,是余書紅髮來的,只有短短四個字:立即善後!強偉心裡嘩地一亮,紅姐畢竟是紅姐,關鍵時候,心裡還是惦著他。強偉感動著,掙扎著,給紅姐回了短信:放心,我會採取果斷措施!然後,他就打電話通知秘書處,緊急召開常委會。
強偉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了,這個時候如果拿不出特別手段,不來點兒奇招狠招,這輩子,怕就再也沒機會了。而他真是不願意在這件事上栽觔斗,這事上要是栽了觔斗,他強偉這些年,等於是白在官場裡打拼了。況且,他也不應該栽觔斗!
小奎的案子,真是另有隱情!
這兩年,只要他一提這案子,立馬就有電話打過來,方方面面的壓力還有阻力豈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又怎是秦西嶽這樣的書獃子能搞得清的?他強偉難道不想給老奎一個說法?他強偉難道就忍心讓老奎一趟趟地喊冤?
況且冤不冤,也不能由他老奎說了算,得有事實,得有證據!為這證據,他強偉動的腦子還少?
他掃了一眼會場,除了市長週一粲,其他人的臉色,都那麼蒼白、那麼灰暗,包括喬國棟,臉色也比他難看,比他更撐不住。撐不住好,撐不住就證明,喬國棟心裡有鬼!
一提"有鬼"兩個字,強偉的恨就來了。表面看,河陽似乎風平浪靜,四大班子緊密地團結著,都為一個中心目標,那就是建立經濟社會。可暗中,卻不知有多少人在較勁兒,尤其喬國棟,簡直就是一根刺,深深紮在他眼裡。
今兒個,強偉就要大著膽子,拔刺了!
強偉清了下嗓子,鄭重地宣佈:現在開會!
對第一個議題,強偉幾乎沒容別的常委插言,順著昨晚想好的思路,一口氣就將話講到了頭。強偉的大致意思是:出了這樣的事,我很悲痛,也很震驚!在全市人民集中精力抗旱支農時,東城區法院突然發生這樣一起觸目驚心的事件,令人沉痛!事情既然出了,我們也用不著怕,更用不著沮喪。應該就這一事件,展開深思,認真反省我們自己,檢討我們自己。看我們的工作中,到底還存在什麼問題,有哪些地方,還跟老百姓的要求有距離。老奎的事情拖了兩年,至今未得到合理解決,為什麼會拖?是誰拖的?早在去年三月,我就在老奎的上訪信上批示過,要求政法系統開展自查,認真檢點自己,查找執法中的不足,給老奎一個交代。為什麼到今天,老奎還討不到一個說法?涉案的當事人,為什麼至今還沒得到處理?是真的沒問題,還是有問題我們掩著、藏著,不敢揭出來?
講到這兒,一直在揣摩強偉心思的喬國棟頓然明白了:強偉要狠了!他今天的講話是一個信號,或許他也意識到,再不狠,自己就沒機會了!果然,強偉頓了一下說:"這事一定要一查到底,牽扯到誰,都不能放過。下去之後,由政法委牽頭,成立專項工作組,對小奎意外死亡一案,從頭查起。我就不信,一個人莫名其妙死了,會查不到原因!"強偉說到這,目光朝喬國棟臉上掃了掃,這一掃讓喬國棟感覺到對方的力量,感覺到自己的不自在。奇怪,他怎麼會不自在呢?
強偉接著又說:"不管如何,這件事要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目前首要的任務,是善後!第一,要嚴格控制事件外傳,未經允許,各級新聞媒體不得報道,宣傳部要把好這個關。眼下我們正在全力構建和諧社會,凡是與和諧社會不相吻合的聲音,我們都要制止。我們不是怕監督,不是怕曝光,但這件事,要站在講政治的高度來對待。第二……"
強偉一氣兒講了五點,等於將第一個議題定了調子。估計講得差不多了,他才轉向身邊的宣傳部部長:"還有要補充的嗎?"宣傳部部長趕忙搖頭:"沒,沒了,你講得很全面。"
"接下來討論第二個議題。"說完這句,他端起杯子,開始喝水。講了這麼多,口真是有點兒干,不過還好,一番話講得,他心裡的火不是那麼大了,心態也慢慢平和。他想,他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完全表達給了各位常委,接下來,就要看他們如何響應。
強偉將目光依次掃過各位常委的臉,目光所到之處,常委們一一垂下頭去。看得出,今天的常委們,誰都怕說話,誰也不願意第一個站出來說話——今天這話不好講啊!
場面令他有些許的沮喪,但同時,也讓他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怕就意味著他強偉的權威還在,怕就意味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誰敢公開站出來,跟他強偉唱對台戲。這很好,他要的就是這效果。政治說穿了就不是一個活躍的東西,政治的精髓其實就在"服從"兩個字。不過,在不同時期,"服從"兩個字有不同的表現方式。所謂的"民主",在他強偉看來,就是一把手公開把態度亮出去,其餘的人能同步跟進,能順著一把手給出的方向,在鋪開的藍圖上,繪上自己的一筆。當然,這一筆必須繪得恰到好處,繪得不顯山不露水,讓人瞅不出破綻。這樣,一張大家繪出的藍圖,粗看起來,就像出自一個人之手。
這不是說他強偉有多專斷,問題是你如果不專斷,這盤棋你就掌控不了,河陽這架馬車,你也駕馭不了。古往今來,大凡能幹出點事兒的,哪個不專?哪個不斷?強偉也講過民主,特別是剛來河陽的那兩年,他幾乎民主得過了頭,可結果呢?越民主越出事,越民主步調就越難統一。如果不是他醒悟得早,怕是河陽早就沒他說話的份兒了。
就說你手裡有一張藍圖,想讓大家齊心協力把它繪好,如果有人偏是給你故意繪出不協調的一筆,那麼這張圖,還能叫藍圖?
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想想這幾年,明裡暗裡,他讓別人算計了多少?大好的機會,又讓別人"民主"掉了多少?如果真能一條心,他強偉能這麼被動?河陽能到如此困境?
不過今天,強偉還是想鋪開一張圖,他倒要看看,在座的六位常委,會怎樣繪上自己的一筆?
沉悶,壓抑,誰也不想第一個說話,甚至,就沒想著要說話。只要強偉的目光一碰過來,便馬上垂下頭,裝出一副受苦受難相,生怕強偉點上自己的名。強偉有點兒惱怒:輪到你們說話的時候,一個個啞巴似的,到了下面,說得一個比一個多,一個比一個難聽!不說是不?不說我就點名,一個個輪著講!
強偉再次掃了一眼會場,這一次他掃得更為尖銳,那目光,彷彿帶了刃一樣,要劃開這一張張沉默的臉,看看他們內心裡到底怎麼想。強偉都差點兒要開口點喬國棟的名了,市長週一粲突然開口說話了。
週一粲原本是不打算說話的,她的神志似乎還沒有完全從昨天的驚險中恢復過來。昨天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事後她反覆地想,自己怎麼就能做出那麼驚人的舉動呢?換在平時,怕連一半的勇氣也沒有。但昨天,她竟然做到了。但昨天那一幕,卻也給她帶來太多的混亂,到現在,腦子都昏昏沉沉的,清醒不過來。再說,出了這麼大的事,說什麼?昨晚她就想,自己在這件事上到底該持什麼態度?是保持冷靜、任其發展,還是站出來,盡一個市長該盡的職責?這選擇的確很難。保持冷靜,她做不到,她怎麼能冷靜得了?要盡職責,怎麼盡?盡到啥程度才算合適?這是個難題啊!"合適"這個詞,很關鍵,也很難掌握。深了,會讓強偉不高興,會讓很多人不舒服,更會破壞現有的這種微妙關係;淺了,那不又成了應付?應付對她來說,更難!後來索性想,先不主動,靜觀其變,看強偉還有喬國棟,會採取什麼措施。然而,強偉剛才那番話,一下就把她的想法推翻了。到了這時候,強偉還在搞一錘定音,還在拿著鐵鎯頭砸別人。這種做法,她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我講幾點。"她拿過話筒,略略平定了一下情緒,盡量用溫和的聲音道,"我們今天開這個會,目的是為了什麼?善後我不反對,出了任何事,都得善後,不能無限制地把影響擴大下去。可這-後-怎麼善?單純地講平息、講制止,合適不?小奎的案子是拖了兩年,誰拖的?大家都說自己沒責任,那麼責任到底在誰?為什麼一個簡單的案子,一年多時間就是查不實?我想有必要把負責案件的同志請來,當面給大家作個匯報,讓大家會會診。其二,這麼快就認定,老奎爆炸案幕後有指使者,是不是太草率了點兒?會不會有轉移方向的嫌疑?"說到這兒,她突然打住了,推開話筒,坦然地,又略帶難過地,將目光投向強偉。
強偉並沒迴避,他知道週一粲一定會講。昨天的事,她功勞最大,表現也最突出。加上對小奎的事,週一粲一直有意見,現在該輪到她反駁了。但沒想到反駁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有針對性。"還有嗎?"他盯著週一粲,問。
週一粲本來還想說下去,強偉這麼一問,她倒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講了。吭了一會兒,道:"沒了!"
這一聲回答令她失望,她這才發現,自己對強偉,有一種衝不破的怕,或者叫"習慣性屈從",怎麼會這樣呢?
強偉笑笑——他居然笑了!他從週一粲身上收回目光,又望著大家:"好,總算有人提不同意見了,大家踴躍點兒,有不同意見,儘管提出來。"
會場的氣氛再次變緊,甚至比剛開始時還多了那麼一層味兒。週一粲短暫的一番話,眼看要把會議引向另一個方向了,強偉這麼一問,掀起的那道微瀾刷地又平靜下來。
這兩個人,到底在演什麼戲?
常委們的目光仍然聚在週一粲臉上,此時的週一粲已經沒有剛才那麼鎮定,那麼理直氣壯。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層少有的虛紅——那是因內心的劇烈掙扎而引起的面部反應,難道她在後悔?
強偉仍然在等,他想,會有人繼續接著週一粲的話講下去的。
可惜,誰都沉默著。強偉並不希望今天的會議沉悶,他希望熱鬧點兒,激烈點兒,有時候太沉悶並不是件好事。矛盾這東西,與其讓它藏在暗處,還不如讓它徹底爆發出來。只有爆發出來,你才能找到解決的方法,它要是永遠潛伏在水下,你連它是什麼顏色都看不到!
"老喬,你談談。"強偉終於將話頭遞給了喬國棟。
喬國棟緩緩抬起沉著的頭,剛才週一粲意外地向強偉發難的時候,他迅速調整了一番自己的思維,並對會場形勢作了個判斷。他堅信,強偉今天是不會放過他的,單憑他跟老奎那點兒聯絡關係,強偉就能把他徹底樹到對立面上,況且從強偉的態度看,他依據的怕還不只是這一點。說不定昨晚,他又搜羅到什麼。喬國棟本來還心虛,週一粲這一開頭,他立刻就不虛了,不怕了,今天這齣戲,他決計豁出去,順著週一粲的話音,來它個顛覆!或者,他今天要變被動為主動。
主動總比被動好!
人不能一輩子都被動,關鍵時刻,還得主動一點。這是喬國棟最近才悟到的官場哲學。
我就不相信,我喬國棟主動不了一次!
"我的心情跟強書記一樣,也很沉重,相信在座各位,都有同樣的感受。強書記說得沒錯,我們是要深查,是要借此事件清理和整頓我們的隊伍。但對關起門來說話,我有點兒不大贊同。我們既然要查,就應該光明正大地查,就應該在群眾的監督下去查,為什麼要怕報道?為什麼不讓媒體介入?我想我們應該召開新聞發佈會,將這一事件公之於眾。凡事只有放在老百姓的眼皮底下,置於廣大群眾的監督之下,才能不走樣子,不搞過場,才能實事求是把問題查清楚。這是其一。其二,我們今天這個會,能不能變個調子,不要就事論事,不要僅僅局限於老奎跟小奎身上。河陽這些年,出了多少事?有幾樁查到水落石出了?單是一個老奎,好辦,派一個工作組下去,幾天就能把老奎的問題解決掉。問題在於,河陽有太多的-老奎-,這些年經濟發展的同時,老百姓利益這一塊,我們保證了多少?遠的不說,單是沙縣開發區這一塊,遺留的問題就不少,如果解決不好,我想我們還會……"他吭了吭,沒把"遭到報復"四個字說出來。
此番話一出,會場氣氛就變了。二把手三把手同時向一把手發難,這樣的場面常委們還沒遇到過。況且,喬國棟一提開發區,常委們便明白,他在揭強偉的傷疤了。
好啊,今兒這場戲,有看頭了。常委們本來還擔心,會議會再次出現"一邊倒",那樣的話,非但老奎的問題解決不了,河陽往後的政治生活,又會走到"一言堂"上去。這是誰也不想要的結局,卻也是最無奈、最現實的結局。其實在座的常委,哪個願意老是由別人說了算啊?誰的心裡,都在渴望著有一天自己的聲音能成為最響最亮的聲音,也是別人必須要服從的聲音!喬國棟一席話,立馬讓常委們來了精神,他們倒要看看,今兒個,強偉該怎麼收場?
"老喬!"強偉下意識地就叫了一聲。
喬國棟止住話,轉過目光,正視著強偉。
他真的是正視著強偉!
兩個人的目光對視了足足有一分鐘,強偉這才道:"接著說,老喬你接著說。"
這一天的強偉,差點兒就亂了方寸,事後他也承認,他是讓喬國棟提到的開發區給搞懵的,開發區是他的軟肋,碰不得。他怕喬國棟講個沒完,那樣,會議可真就不好收場了。幸虧中間省上來了電話,要他立即趕往省城,向齊副書記匯報爆炸案,會議才順勢停了下來,要不然,他可能當場就要栽到喬國棟手裡了。
喬國棟不簡單啊!相比週一粲,他才知道最該打哪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