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正文 第2章
    在經歷了那個令人震撼的夜晚之後,紅星鄉政府的工作又按部就班地展開了。?

    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後,鄉政府的幹部們不用再像過去那樣嚴格督促農民種什麼、怎麼種了,農民對自己土地的經營有了自主權,他們不希望鄉政府的幹部再去指手畫腳。農民來找鄉幹部的,多數只是要求分配一些農用生產資料,比如化肥、農藥等。鄉政府幹部的主要任務,用他們自己的話來概括就是:「一怕肚子脹,二怕收錢糧,三怕打架和罵娘。」其實歸結起來就是三件事情:第一是做好計劃生育工作,這是重中之重、難上之難;第二是收農業稅和國家訂購的糧食;第三是調解民事糾紛,維護農村社會治安秩序。這三件事情之中,計劃生育工作是鄉政府幹部感到最頭疼的問題。因為各級黨委、政府對計劃生育工作都有十分剛性的考核指標,嚴格執行一票否決制度,問題嚴重的還要被撤職,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鄉幹部們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件決定自己命運的工作上。?

    除了這幾件大事之外,其他一些看似容易的事情其實也並不容易。楊正義到鄉政府之後第二次下鄉是陪同鄉長梁光躍去做生豬人工授精示範。?

    一大早,梁光躍、楊正義和鄉畜牧站站長蔣良駒就向鄉政府附近的五星村農民趙萬成家走去。聽說鄉長梁光躍親自來搞生豬人工授精,附近的村民早已好奇地來到了趙萬成家門口等著看熱鬧。?

    看到附近前來觀看的農民,梁光躍興致勃勃地對蔣良駒說:「你們平時說推廣生豬人工授精多麼困難,我看不是那麼回事嘛!今天來了這麼多人,證明老百姓還是支持這項工作的嘛!」?

    蔣良駒尷尬地笑了笑,恭維道:「老大難,老大出面就不難。鄉長出馬,一個頂倆!」?

    梁光躍意猶未盡,接著說:「只要我們親力親為,深入、深入、再深入,實踐、實踐、再實踐,任何事情就沒有幹不好的道理!」然後輕鬆愉快地向趙萬成家裡走去。?

    趙萬成夫婦親自在門外迎接梁光躍一行,熱情地把他們迎到家裡坐下。梁光躍、楊正義和蔣良駒坐好之後,趙萬成先給梁光躍遞上一支香煙,然後又端來一杯熱茶。趙萬成的老婆則抓緊從灶前端來了一碗荷包蛋,恭恭敬敬地放在梁光躍的面前。?

    梁光躍輕輕地挪開了這碗荷包蛋,他是來做工作的,不是來吃荷包蛋的。趙萬成的老婆眼明手快,她親自端起碗來,一邊喂梁光躍雞蛋,一邊說:「梁鄉長你抓緊吃,這是我們這個地方的風俗,男人虧了精血是一定要進補的!」?

    梁光躍的臉立刻紅到了脖子根上,他知道趙萬成夫婦誤解了生豬人工授精的意思。但他處變不驚,迅速推開趙萬成老婆的手,客氣地對他們說:「生豬人工授精是一門科學,它能提高生豬的繁殖率和品質!」?

    梁光躍剛剛說完,趙萬成的老婆又不失時機地把荷包蛋喂到了他的嘴裡,接著說:「你不用講,這個事情我們知道!梁鄉長你放心!人工授精就是人干生豬,它能使生豬變得更加聰明!豬圈我已經用清水沖洗乾淨了,母豬的屁股我也用肥皂擦了幾遍……」?

    蔣良駒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梁光躍剛吃到喉嚨裡的雞蛋差點就噴了出來。楊正義初來乍到,不知道當地的風俗,但也被趙萬成老婆的話逗笑了。?

    吃完雞蛋之後,梁光躍就與楊正義、蔣良駒來到了豬圈旁邊,梁光躍親自站台,蔣良駒親自操作,生豬人工授精圓滿成功。?

    在返回鄉政府的路上,梁光躍嚴肅地對蔣良駒說:「推廣生豬人工授精是增加農民收入的大事,不管多難我們都要做好!」?

    蔣良駒為難地點了點頭說:「梁鄉長,你也看到了,農民的工作並不好做,但我們一定竭盡全力!」?

    梁光躍又交代了其他幾件事情,然後他們就回到了鄉政府。這是楊正義到紅星鄉之後上的第二課,生豬人工授精尚且如此艱難,計劃生育和其他一些工作的困難可想而知。?

    鄉政府的幹部們多數都住在鄉里,只有週末的時候才回去與家人團聚。可以說,鄉政府幹部之間的關係有時候甚至比他們家人之間的關係還要親密。?

    紅星鄉政府旁邊有一條淺淺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楊正義和姬迪丕偶爾一起來到溪裡,他們翻開溪裡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能夠從石頭下面抓到為數不少的河蟹。每天晚飯之後鄉政府的幹部們就到溪裡洗澡,這是幹部們最放鬆、最放肆的時候,他們想說什麼一般都會利用這個非正式場合說出來。?

    有一天晚飯之後,楊正義和姬迪丕去小溪裡洗澡。全史進和其他一些鄉幹部已經在溪水裡泡著了,全史進正在繪聲繪色地講黃色笑話。?

    全史進說:「古時候有個老員外,他生了個傻兒子叫做寶兒。寶兒待在家裡幹不了什麼活,老員外希望他到外面去見見世面,以後好接自己的班。老員外的老婆擔心地問他:『寶兒這個樣子出去你放心嗎?』老員外告訴他的老婆:『就是因為不放心才讓他出去呀,要不然我們百年之後誰來打理這麼大的家業呢?』於是,老員外找了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將傻兒子帶到外地鍛煉去了。時間快滿一年的時候,老員外托付的那個人要回老家來辦點事情,就問員外的傻兒子是不是也一起回家,誰知道這個傻兒子並不想家。他又問這個傻兒子有什麼話要捎回去,傻兒子想要一把梳頭髮的篦子,可是他嘴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告訴這位同鄉:『我給你寫在紙上吧!』這位同鄉聽他這麼一說也就不好意思再問,只是等著他的紙條。但老員外的傻兒子並不會寫字,他哪裡寫得了篦子的這個『篦』字!傻兒子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他先用筆畫了兩條長的橫槓,接著在橫槓邊上畫了無數條小須,一個似是而非的圖形就畫出來了,然後工工整整地折疊好,告訴他的這個同鄉說:『你把這個東西交給我老婆吧,她會知道怎麼辦的!』這個人回到鄉里之後,自己的屋門都沒有進就直奔老員外家,他到了老員外家之後,他們一家人先問了傻兒在外面的情況,這個同鄉告訴他們傻兒子一切都好,完全不用擔心。老員外又問有什麼口信捎回家來沒有,同鄉於是拿出了那個折疊好的紙條,隨手將紙條遞給了傻兒子的老婆。同鄉告訴老員外說:『這個紙條說是要我親自交給他的老婆,他老婆知道他需要什麼。』傻兒子的老婆也是太思念自己的丈夫了,一年時間沒見,滿腦子滿身子都在想著他。她打開那個紙條的時候,看見上面畫著的那把篦子,她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又豎著看了看,越看越像是自己的私處,她在心裡說丈夫是想我了,我也正想他呢!於是對老員外說:『爸爸,寶兒是想我了,過幾天我就隨同鄉一起去吧!』老員外感到很奇怪,難道寶兒只想你,就不想我們?於是他也拿起了那紙條,他也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又橫著看了看,越看越像是自己長滿了鬍子的嘴巴。於是他對兒媳婦說:『不對!寶兒是在想我呢!』他們一家人爭論來爭論去,最終也沒確定傻兒子到底是想老婆還是想老員外。他們問這位同鄉,同鄉說寶兒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給了這個紙條。又過了幾天,同鄉啟程,老員外和寶兒的媳婦也心急火燎地跟著他一起去了。他們在見到寶兒的時候,互相都說了很多安慰的話。然後寶兒問道:『我要的篦子帶來了沒有?』老員外和寶兒的媳婦面面相覷,這時候才知道自己都誤會了寶兒的意思!」?

    全史進剛說完,在溪裡洗澡的人們放聲大笑起來。全史進沒有笑,他正經地總結道:「這關鍵是一個看法和角度的問題。寶兒的女人把畫著的篦子豎著看,當然像她自己的私處。而老員外把那個畫著的篦子橫著看,當然就成了他長滿鬍子的嘴巴了。還有,我們的中國字是象形字,就說這個『非』字,乍看上去像女人的某個地方,這本也正常,但我們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它又給男人們造了一個詞,『想入非非』,這就是絕妙的配合!」?

    楊正義第一次聽到全史進講話是那天清早拆汪種地家房子的時候,那個時候楊正義認為全史進是一個只講工作、不講人情、說一不二、絕不拖泥帶水的鐵腕人物。聽到全史進講黃色笑話,楊正義看到了全史進身上平凡甚至庸俗的一面。楊正義認為那些平凡甚至有幾分庸俗的人才是更加可敬、可親的人。楊正義脫掉身上的衣服,只留下一條短褲,也在溪水裡泡了起來。經過一天的勞碌奔波,在清涼的溪水裡泡泡身體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這是楊正義到鄉政府之後第一次與全史進近距離接觸,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了全史進赤祼的身體,他再次感歎造物主的神奇,腦小腳短,肚皮滾圓,作為一個特大號的皮球,全史進坐在小溪裡就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

    正當楊正義漫無邊際遐想的時候,全史進的講話突然停止了,他責問:「楊正義,那天拆汪種地的房子你怎麼沒有動手?」?

    楊正義不知道全史進為什麼會冷不丁責問自己這個問題,這與他剛才講的黃色笑話可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楊正義如實回答:「我覺得拆房子不太合適!」?

    全史進面帶慍色,很不高興地說:「你以為我們願意去拆房子嗎?如果大家都這麼想,我們紅星鄉的計劃生育工作怎麼做?你是上級培養的『三梯隊』,你不帶頭誰帶頭?」?

    楊正義感到非常驚愕,他過去曾經認為全史進果斷剛毅,剛才又覺得他平凡可親,怎麼也沒有想到他還如此狹隘霸道。楊正義的確屬於組織部門在大學裡挑選的年輕後備幹部,統稱為「三梯隊」,但他才剛剛參加工作,他的成長還需要一個過程。楊正義沒有回答全史進提出的問題,他也無法回答。?

    全史進給了楊正義一個下馬威,這使他對自身的處境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楊正義知道自己今後的路不會一帆風順,更多的詰問和磨難在等待著他。?

    與楊正義一起去小溪裡洗澡的姬迪丕對全史進頗為敬畏,對楊正義也很友好。為了解除楊正義的難堪,姬迪丕討好地問全史進:「全書記最近幾天沒有在鄉政府吃飯,又到什麼地方視察去了?」?

    全史進滿臉不高興地回答:「視什麼察?到縣委黨校洗腦去了!」?

    姬迪丕趁勢轉移話題說:「你見到了汪種田嗎?他是不是和他弟弟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家裡祖傳下來的房子都被我們拆除了,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聽到姬迪丕的問話,全史進的興奮點迅速轉到了汪種田的身上。全史進在縣委黨校學習期間知道了有關汪種田的一些軼聞,他有必要將這些軼聞告訴自己的同事們。全史進頗有幾分得意地說:「他媽的汪種田,長得跟汪種地還真不一樣!這個傢伙迷信得很,下巴留著一撮小山羊鬍子,鬍子老長了也沒有剪掉,說是剪掉了會壞運氣!這個酸文人還真是一個陰險狡詐的人,他對我們拆了他家的房子非常惱火,又不敢直接攻擊我們的計劃生育政策,於是大講所謂的人權,說我們把老百姓當牲口對待,違背了革命的初衷!」?

    姬迪丕附和道:「汪種田夠惡毒的。那你是怎麼反駁他的?」?

    全史進眉飛色舞地說:「我當時就站起來對他說:我們拆了你家的房子,所以你大肆攻擊我們!大河漲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先有國,後有家。沒有國,哪有家?更別說什麼種田種地!」?

    楊正義進一步領教了全史進的厲害,他不知道對全史進是該愛還是該恨,更不知道今後與他相處還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

    與楊正義的老家禮村比起來,紅星鄉政府的文化生活非常豐富。但與大學比起來,這裡卻單調得不行。鄉政府的幹部們晚飯之後或者是下象棋、打撲克,或者是看電視。楊正義有空的時候也與其他人一起下象棋,他的棋藝就是在鄉政府的時候得到明顯提升的。鄉政府附近有一個電影院,但一周也只放一次或者兩次電影,並且多數是楊正義在上大學的時候已經看過的片子。楊正義很少去這個電影院消磨時光。?

    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多月時間,楊正義與姬迪丕已經非常熟悉了。他們晚上經常坐在一起聊天,有的時候直到深夜。鄉政府破舊的辦公樓四周就是農民的稻田,晚上能夠聽到一陣一陣的蛙鳴,間或還有狗的叫聲。天空群星璀璨,地上燈火若隱若現,這樣的夜晚是富有詩情畫意的。?

    一天晚上,楊正義又和姬迪丕聊在了一起。他們年齡相仿,有很多的共同語言。直到深夜一點多鐘,他們還意猶未盡。正當他們準備回自己房間去休息的時候,姬迪丕看到全史進的房門開了。皮球從自己房間裡滾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把很大的蒲扇,上身沒有穿衣服,下身也只穿著一條肥大的短褲。皮球的宿舍在三樓,他向樓下走去,他要去幹什麼呢??

    姬迪丕悄悄地問楊正義:「全書記出來了。他要去幹什麼呢?」姬迪丕的聲音顯得有幾分緊張、好奇和興奮。?

    楊正義回答:「不知道。我們看一看吧。」?

    楊正義和姬迪丕坐的地方比較隱蔽,一般的人不太容易注意到那兒。況且已是深夜,全史進根本不會想到楊正義和姬迪丕還沒有休息。?

    楊正義和姬迪丕目不轉睛地盯著全史進。如此巨大的皮球,走起路來卻沒有半點聲響,這需要非同一般的輕功。只見全史進從三樓來到了一樓。皮球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他輕快地、旁若無人地移動著,逕直來到了副鄉長李爽爽房門口。姬迪丕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敬畏的全史進副書記深更半夜跑到李爽爽副鄉長房裡去幹什麼。難道今天晚上還有抓捕計劃生育對象的行動嗎??

    全史進沒有敲門,他熟練地一閃身就進了李爽爽的房裡。真是奇怪,一個如此肥胖、臃腫的人動作卻如此之利索!楊正義和姬迪丕只聽到了很輕微的「吱」的一聲門響,很快一切又歸於寂靜,李爽爽的房間仍然沒有燈光。?

    姬迪丕擔憂地望了一眼楊正義說:「難道今天晚上還有計劃生育行動嗎?」?

    楊正義肯定地說:「不會!如果是商量計劃生育行動,他們完全可以白天商量。如果非要晚上商量的話,他們應該去辦公室而不是黑燈瞎火地待在房子裡面!」?

    知道沒有計劃生育行動,姬迪丕放心了。他興奮地說:「你說得對!如果是商量公事的話他們至少應該開燈,黑燈瞎火地能夠幹什麼呢?今天晚上可能有故事!」?

    楊正義不能不感到驚愕和憤怒,全史進平時道貌岸然,想不到背地裡卻男盜女娼。他輕聲地對姬迪丕說:「這種事見不得陽光啊!」?

    姬迪丕悄悄地站了起來,不容分說拉著楊正義的手說:「我們過去看看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楊正義嚴肅地問道:「你想幹什麼?」?

    姬迪丕回答:「捉姦拿雙!讓道德敗壞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在姬迪丕的引領下,楊正義和他一起貓著腰快步來到了李爽爽的房子外面。他們在房子外面待了好幾分鐘,仍沒見到李爽爽房間開燈,屋子裡仍然是一片漆黑。姬迪丕將耳朵貼近牆壁,他試圖捕捉到全史進和李爽爽說話的聲音。在凝神靜聽了一會兒之後,姬迪丕悄悄地對楊正義說:「我們衝進去吧?」?

    楊正義輕聲說:「我們不能進去。這不是在李爽爽的辦公室,是在她的家裡。我們去抓人是違法的。況且他們很可能有準備,如果不能在現場抓到他們,反而可能被倒打一耙。他們是我們的領導,能夠置我們於死地!」楊正義過去有過見義勇為反受誣陷的經歷,他現在絕對不敢輕易冒險。?

    姬迪丕說:「不管怎麼說,這麼晚了他們在一起都是見不得人的!全史進對你的態度那麼惡劣,你為什麼不想要把他拉下馬?」?

    楊正義說:「這不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靠他們自己的良知。」?

    由於楊正義堅決反對,姬迪丕沒有冒失地去捉姦拿雙,這是明智的。楊正義和姬迪丕又悄悄地退回了原來坐著聊天的地方,但他們並沒有離開,他們要看一看全史進到底在李爽爽的房子裡待多長時間。?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全史進才從李爽爽的房子裡走了出來。全史進的手中仍舊拿著那把大蒲扇,他只是輕輕地帶了一下李爽爽的房門,然後就輕快地、旁若無人地離開了。直到目送全史進回到他自己的房間,楊正義和姬迪丕才各自回去休息。他們決不能讓全史進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們必須始終保守這個重要秘密。?

    就在楊正義發現了全史進和李爽爽秘密之後的幾天,全史進讓武裝部幹事通知楊正義去他的辦公室。在接到這位幹事捎來的消息時,楊正義愣了好幾分鐘,難道全史進知道自己掌握了他們的秘密嗎?他是怎麼知道的呢?如果全史進問起來該怎麼回答??

    但楊正義來不及多想,全史進正在辦公室等著他。楊正義來到全史進的辦公室,這才發現那是一個獨特的場所。在全史進房間的正上方掛著一個手槍的槍盒,手槍後面系的紅纓從槍盒裡露了出來。按照規定,鄉政府幹部是不能配槍的,但全史進是一個例外,他兼任武裝部部長,本身就是管槍的,武裝部的那些槍支都由他說了算。如果不是執行任務,槍支也不能放在辦公室裡,而應該放入庫房保管,全史進卻公然將槍支放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除了手槍之外,全史進的房間裡還有一支步槍和一支獵槍,然後就是與槍支有關的一些物品。全史進雖然已經從部隊轉業,但看來他仍然是一個尚武之人,這從他平時的言行中也能夠表現出來。楊正義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儘管此刻內心裡翻江倒海,但他畢竟是經歷過很多風雨的人,因此表面上仍然顯得很平靜。他耐心地等待全史進說話,等待謎底揭曉。?

    在見到楊正義之後,全史進的臉上擠出了一點少見的笑容,他臉上的橫肉不自然地動了動:「楊秘書,鄉黨委和鄉政府集體研究,委託我和你通通氣,黨委決定讓你負責鄉計劃生育工作隊的工作,挑起計劃生育工作的重擔。你本人有什麼意見?」?

    楊正義對自己的工作安排感到非常意外,他的正式職務是鄉政府秘書,為什麼讓他去做計劃生育工作?他對計劃生育工作兩眼一抹黑,能夠做好這項工作嗎?楊正義猶豫地說:「全書記,我恐怕做不好這項工作。」?

    沒等楊正義說完,全史進就板起臉來:「年輕幹部必須腳踏實地,不能好高騖遠,我們首先要管好女人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然後才能幹一番更大的事業。如果這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都管不住,你今後怎麼能挑起全鄉工作的擔子呢?讓你負責計劃生育工作隊,是鄉黨委和鄉政府對你的信任,你要勇敢地挑起這副擔子。也不是你一個人做這項工作,還有我和李鄉長嘛。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調查幸福村超生的問題,並且做好屠夫曾思兒的工作,他已經生了兩胎,現在他老婆又懷上了第三胎。這傢伙平時在鄉里集市上賣豬肉,就在鄉政府的眼皮底下,非常受人關注,如果他的工作做不通,其他人的工作就不好做!」?

    楊正義沒再說話,他必須勇敢地迎接挑戰。從全史進的辦公室出來之後,楊正義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看來這兩個人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知道他們發現了那天晚上的秘密。楊正義估計自己暫時還不會碰到什麼麻煩。現在楊正義終於確信全史進是一個兩面人,工作雖然認真,生活卻並不檢點;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男盜女娼。但他對擔任計劃生育工作隊的負責人仍然心中無數,這個工作隊共有15個人,都是來自各村的農民,依靠這樣一群目不識丁的烏合之眾,他能夠把紅星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做好嗎??

    對於屠夫曾思兒,楊正義只是在路過集市時見過幾面,印象並不深刻。楊正義對屠夫的所有印象幾乎都來自《水滸》的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楊正義知道,這些靠殺生謀生的人,幾乎都有一副鐵石心腸。沒有鐵石心腸的人,他們不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在接受全史進佈置的工作任務之後,楊正義一個人向集市走去,他來到了曾思兒賣肉的攤子前。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要對曾思兒進行現場?考察?。?

    當楊正義來到攤子前時,豬肉已經基本上賣完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小肉疙瘩。曾思兒開始收拾攤子,看樣子是準備回家去了。楊正義仔細看了看這個屠夫,發現他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沒有凶神惡煞的面目,與其他的農民並沒有什麼兩樣。楊正義在心裡想,看來別人對曾屠夫並不瞭解,其實他並不是一個蠻橫的人。?

    楊正義對曾思兒說:「師傅,給我稱一斤肉。」?

    曾思兒抬起頭來看了看楊正義,不急不慢地問道:「你是鄉政府新來的幹部吧?」曾思兒在這個地方賣肉多年,附近的人差不多都認識。鄉政府的幹部們更是經常到他的肉攤上買肉,有的人還喜歡貪點小便宜,他對他們印象深刻。?

    楊正義笑了笑,對曾思兒說:「你還看得很準嘛!」?

    曾思兒說:「我也算是洞庭湖上的麻雀,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呢!」?

    楊正義接著問他:「你一天能賣多少豬肉?掙到多少錢?」?

    曾思兒回答:「一般情況一天賣一頭豬,逢趕集的時候能夠賣兩頭豬。在鄉里的集市賣肉利潤不高,能夠掙點錢養家餬口。」?

    當曾思兒說到這裡的時候,楊正義緊接著問:「你家裡有幾個人呢?」?

    曾思兒回答:「我家裡有六個人。上面有父母親,下面有兩個女兒。有一個女兒已經上小學讀書了。」說完之後他不由自主地長歎一聲:「可惜少了個兒子!」?

    楊正義故意問:「兒子和女兒不都是一樣嗎?」?

    曾思兒回答:「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沒聽說過嗎?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古人都是這麼做的!你還年輕,不理解這些事情。你是今天就要買肉嗎?可惜已經沒有好肉了,要不你明天再來,我給你留一些好肉!」?

    說話間,曾思兒已經收拾停當,準備起身回家去了。經過簡短的交談,楊正義認定曾思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為什麼他的工作做不通呢?聽到曾思兒問自己,楊正義回答他說:「我是今天想吃肉,明天就不用留了,我以後需要的時候再來買吧!」?

    曾思兒挑著擔子往家裡走去,楊正義目送著這個令大家頭疼的人物,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楊正義慶幸今天的收穫,畢竟認識了曾思兒,並且與他進行了正式交流,這是他順利完成全史進佈置的任務的前提和基礎。?

    這幾天姬迪丕去了縣城,楊正義一直沒有見到他。當姬迪丕從縣城回來之後,楊正義告訴了他全史進派給自己的任務,特別是要做好曾思兒工作的情況。?

    姬迪丕不解地問:「他只是副書記兼武裝部部長,他有什麼資格給你分配工作?任務??」?

    楊正義回答:「他說是鄉黨委和鄉政府集體研究決定的,黨委委託他和我通通氣。」?

    姬迪丕又問:「是不是全史進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和李爽爽的秘密故意報復你?」?

    楊正義回答:「那天全史進找我談話,沒有流露出任何這方面的意思。應該還不知道我們發現了他的事。這兩天我準備到曾思兒家裡去一下,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姬迪丕聽到楊正義說要到曾思兒家裡去一趟,立即著急起來,他紅著臉對楊正義說:「你要到曾屠夫的家裡去做什麼?他的家裡能去嗎?」?

    楊正義對姬迪丕說:「我看曾思兒也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做通曾思兒夫婦的思想工作,他們才可能心甘情願地去做計劃生育手術。」?

    姬迪丕不容分說地搶白道:「我告訴你不能去就是不能去,要是能去的話鄉里的其他人不早就去了嗎?還輪得到你去立功嗎?如果要去你就自己一個人去,我不陪你!」?

    第二天早飯之後,楊正義隻身一人向幸福村曾思兒的家裡走去。儘管姬迪丕談曾思兒色變,但楊正義並不相信曾思兒就是一個鎮關西式的人物,他相信曾思兒這個新中國成立以後出生的農民是懂政策、通情達理的人。?

    在去曾思兒家的路上,楊正義浮想聯翩。到鄉政府很快就要滿三個月了,他正在逐漸進入角色,也逐步得到了鄉政府幹部們的認同。楊正義希望自己能夠幹出一番事業,不愧對父母親的養育之恩。他希望自己繼續努力,成為人間正義的信使和守護者。?

    楊正義一邊走一邊觀察周圍的農業生產情況,現在已經是秋收之後,農民開始進行冬種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威力真是無比巨大,過去實行人民公社制度,吃集體的大鍋飯,幹好干壞一個樣,工作沒有任何積極性。現在他們幹活都是給自己幹,有現實的物質利益,幹好干壞不一樣,因此積極性倍增。?

    不知不覺間,楊正義來到了曾思兒的家裡。這是一幢剛修沒幾年的房子,質量比周圍那些農民的住房明顯要好,說明曾思兒這幾年賣肉沒有少賺錢,否則他家裡修不起這麼好的房子。當楊正義來到曾思兒家門口的時候,一條大狼狗突然衝了出來,楊正義嚇了一跳,就在大狼狗快撲到他身上的時候,楊正義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大黃,回來!」聽到主人的聲音之後,這條兇猛的大狼狗乖乖地縮了回去。?

    楊正義很快就來到了曾思兒的家裡,剛才吆喝大狼狗的女人接待了他。楊正義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身體臃腫的女人,估計她已經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

    楊正義客氣地問這個女人:「這是曾思兒師傅的家嗎?」?

    女人警惕地反問楊正義:「你來找誰?」?

    楊正義平和地說:「我是鄉政府的幹部。你是他的愛人嗎?」?

    女人極不情願地回答:「是的。你有什麼事情嗎?」?

    楊正義接著又問:「大嫂,你現在已經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吧?」?

    女人繼續用冷漠、生硬的語調回答:「差不多吧。你是來給我做工作的嗎?我告訴你,誰給我做工作我都不去,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受到大狼狗的驚嚇,楊正義想好了的那些道理一句都沒有說出來,真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楊正義只好脫口而出:「大嫂,這樣不行啊,我們都必須執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

    女人大聲嚷道:「幹部要帶頭執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你為什麼不去帶頭?」看來這個女人過去受過一些刺激,講起話來句句帶刺。?

    楊正義勸慰道:「大嫂,你別著急,有話慢慢說。計劃生育是我們國家的基本國策,每個人都必須執行,你我都不能例外!」?

    正在楊正義說話的時候,曾思兒匆匆地從外面向屋裡趕來。他的手裡還拿著一把殺豬的刀子,刀子上流著殷紅的豬血。估計曾思兒此前正在附近誰的家裡殺豬,聽到家裡來了人之後回來救駕了。曾思兒還沒有進家門,聲音就已經傳了進來,他說:「我看誰敢動我老婆一根汗毛!」?

    轉眼間曾思兒就一陣風似地刮進了屋裡,他看見了楊正義,厲聲說:「你一個毛頭小子也敢到我家裡來橫行霸道?誰讓你來的?」?

    楊正義鎮定地說:「我專門來你家裡看看你們。希望你配合我們做好計劃生育工作!」?

    曾思兒滿臉不高興地回答:「我上次看你小伙子還像一個善人,你怎麼也做這種缺德的事情?你趕快走,我們家裡不歡迎你!」?

    楊正義堅持道:「曾師傅,你別生氣,我下次再來!」?

    曾思兒怒喝道:「你下次來別怪我家裡的大狼狗不客氣!」?

    楊正義無功而返。在回鄉政府的路上,楊正義的眼前還不停地晃動著曾思兒那把血淋淋的殺豬刀。楊正義在心裡想,難怪全史進把這個任務派給了他,也難怪姬迪丕堅決反對自己到曾思兒家裡來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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