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正文 第1章
    太陽已經從西邊的山上落了下去,只留下一抹餘暉。楊正義坐在手扶拖拉機上,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他的腦海中再次縈繞著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威廉的那句詩:「我是我命運的主人,我是我靈魂的船長。」楊正義大學剛畢業,此刻正和前來接他的鄉政府幹部姬迪丕一起趕往紅星鄉政府報到,他將在那裡開始全新的人生。楊正義告誡自己,無論遇到多少艱難困苦,都不能輕易屈服、輕易放棄。

    從千洋縣縣城鞍江到紅星鄉政府的道路崎嶇險峻,山道彎彎、九曲迴腸。剛出縣城,拖拉機就碰到了一個巨大的陡坡,足有一公里多長,拖拉機行駛的速度與人步行的速度沒有任何兩樣。望著公路下面的深谷,楊正義不寒而慄。萬一手扶拖拉機熄火,他們必將葬身這萬丈深淵,到時候恐怕連屍首都很難找到。在爬完了陡坡之後,拖拉機很快就進入了下坡狀態。對於這種手扶拖拉機來說,下坡比爬坡更加危險。由於慣性的作用,手扶拖拉機在下坡時更加難於控制。特別是有的司機為了節省柴油,下坡時習慣使用空擋,拖拉機猶如脫韁的野馬,司機怎麼也駕馭不住,最後的結果往往就是車毀人亡。?

    在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個多小時行程之後,楊正義和姬迪丕乘坐的手扶拖拉機在一個破舊的院子裡停了下來。說是院子,其實就是兩堵灰色的磚牆將房子與旁邊的公路隔開來而已,鄉政府就在這個簡易的院子裡,楊正義將從這裡開始人生的新起點。?

    當楊正義趕到鄉政府的時候,鄉政府的幹部們早已吃完了晚飯。由於一路顛簸,楊正義沒有一點食慾,他在姬迪丕的引領下走進了一間簡陋的屋子。房間四周佈滿了蜘蛛網,整個房間裡瀰漫著一股發霉的氣息,這就是他今後住宿和辦公的地方。在姬迪丕離開之後,楊正義著手收拾房間,直到晚上12點多鐘,他才收拾停當,上床休息。?

    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楊正義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感到非常疑惑,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人來敲他的房門?猶豫片刻之後翻身下床,快速穿好衣服來到房門口。他抬頭看了一眼窗戶外面,天空一片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這更增加了他的疑慮。楊正義隨手操起一根木棍,警覺地問:「誰?」?

    房門外面迅速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姬迪丕。」?

    楊正義悄悄放下木棍,隨手拉亮電燈,打開了房門,姬迪丕隨即就像風一樣吹進了房子裡。姬迪丕是楊正義到紅星鄉政府報到以來認識的第一個人,是省農學院畢業的大學生,目前專門負責紅星鄉的農技工作。楊正義皺了一下眉頭,他不知道負責農技工作的姬迪丕深更半夜來找他幹什麼。?

    楊正義心有餘悸地對姬迪丕說:「嚇死人啦,有什麼急事嗎?」?

    姬迪丕並沒有對楊正義作出解釋,他看到楊正義已經穿好了衣服,於是催促道:「我們走!」?

    楊正義更加疑惑不解了,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是深夜三點多鐘,這麼晚了,要去什麼地方?要去幹什麼?儘管現在已經是新中國,沒有了土匪,也不會有那種動輒抄家抓人的情況,但楊正義對姬迪丕的舉動不能不保持著相當高的警惕。於是問道:「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我們到什麼地方去?要去幹什麼?」?

    姬迪丕著急地回答:「抓緊走,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楊正義跟隨姬迪丕來到屋外,在空曠的草坪上,他看到了陸續聚集在一起的人影。現場的氣氛肅穆,沒有私下的議論,更沒有嬉戲和打鬧。人員到齊之後,楊正義聽到一個簡短、威嚴的聲音:「出發!」?

    人群迅速離開了鄉政府的院子,向一個楊正義完全不知道的地方急速走去。一路上人們都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人打手電,全部是摸黑行走。這個時候是南方的7月,還不是蛇最多的時候,若是蛇出沒最多的季節,路上是隨時可能發生危險的。楊正義始終不知道這麼多人今天晚上要去幹什麼。他只是感到這支隊伍非常嚴肅、非常神秘,好像在執行什麼特殊任務。楊正義一直與姬迪丕走在一起,但姬迪丕並沒有與楊正義說話,也沒有告訴他此行的目的。楊正義幾次欲言又止,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他一個人說話顯然不合時宜。?

    大隊人馬路過了一個村子,村裡傳來了幾聲狗叫。隊伍沒有停留,前方傳下話來:「快速前進!」大家神情嚴肅,加快了腳步。?

    楊正義睡意全無,腦子裡浮現出了過去看過的那些電影,他想到了電影裡那些極具震撼力的畫面。?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急行軍,楊正義再次聽到了狗的叫聲,可能是離村子更近了的緣故,狗的叫聲非常激烈,並且從一隻狗叫變成了一群狗叫,最後整個村子裡的狗都一起叫開了。楊正義再次聽到前方傳話下來:「跑步前進!」楊正義與姬迪丕跟隨大隊人馬跑步進村,大隊人馬進入這個小村子之後兵分五路,迅速包圍了一幢普通農舍,把守了與之相通的所有路口。楊正義與姬迪丕守在一個路口,旁邊是幾個楊正義不認識的人,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的那幢農舍。沒過多久,楊正義聽到了農舍裡傳來的對話聲。?

    一個人大聲問:「汪種地,你老實說,你老婆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接著就傳來一個渾濁的聲音:「我不知道,我老婆沒有回家!」?

    前面那個聲音繼續問:「我們下午接到群眾舉報,說你老婆今天已經回來了,她現在藏在哪裡?」?

    那個渾濁的聲音接著回答:「她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她藏哪裡去了!」?

    一聲命令傳來:「打開燈,抓緊搜!別讓他老婆跑了!」?

    這個時候,鄉幹部們把手電都打開了,這個叫做汪種地的農民家裡的電燈也被全部打開了,瞬間整個屋子裡亮如白晝。楊正義和姬迪丕仍然在路口守著,遠遠地看到汪種地家裡人頭攢動。鄉政府的幹部們不僅搜查了汪種地家裡的屋子,而且還敲開了汪種地幾戶鄰居的房門。?

    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嚴密搜查之後,楊正義又聽到了那個嚴肅的聲音。他嚴厲地對汪種地說:「汪種地,你嚴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你老婆現在懷著第三胎,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生的!不管你老婆藏到什麼地方,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今天你老婆不出來,你們家裡的房子就要拆掉,到時候你別說我們不講人情!」?

    汪種地大聲回答:「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老婆不執行計劃生育政策是她個人的事情,不能連累我們家裡!你們把我的房子拆了,我們全家人到什麼地方去住?出了人命你們要負全部責任!」?

    那個嚴肅的聲音繼續說:「我告訴你汪種地,計劃生育是第一位的,由此引起的一切問題都是第二位的。如果你的房子拆了沒地方住,那是你咎由自取!你別拿死人來嚇唬我,我不吃你這一套!」?

    汪種地怒吼道:「誰敢拆我的房子,我就和他拚命!」?

    一個聲音厲聲說:「把汪種地捆起來!」?

    楊正義在外面看到很快就上去了幾個人,他們像變戲法一樣脫掉自己的外衣,拇指粗的麻繩從他們的身上抖落下來,不一會兒工夫,三下五除二就把汪種地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了。

    在一切都初步停當下來之後,東方逐漸露出了魚肚白。楊正義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日出了,在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之後,他把目光投向了廣袤、深邃的天空。他看到了一縷一縷的光亮從黑厚的雲層裡頑強地穿透出來,雲層先是黑色,然後變成紫色,緊接著就緩緩地變成了一抹一抹亮麗的魚肚白。雨果說過,比陸地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廣闊的是人的心靈。楊正義此刻才真正領略了雨果這句話的深刻哲理。楊正義和姬迪丕坐在地上,經過半個晚上的奔波折騰,他們都顯得非常疲憊。由於任務一直沒有完成,因此楊正義他們都還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

    姬迪丕告訴楊正義,他們今天行動的對象是紅星村農民汪種地。汪種地是土生土長的紅星村人,兄弟兩人。他們的父親汪再興在新中國成立以前讀過幾年書,是個迷戀土地的樸實農民,給他們兄弟取了個通俗的名字,哥哥叫做汪種田,弟弟叫做汪種地。汪種田在縣委黨校當教員,沒有子嗣。汪種地在家裡當農民,已經生了兩個女兒。由於汪種田沒有子嗣,汪種地已經將二女兒按照農村的風俗過繼給了汪種田。目前汪種地的老婆正懷著第三胎。根據政策規定,農村一對夫婦提倡生育一胎、控制生育二胎、杜絕生育三胎,育齡夫婦要實行一胎上環、二胎流產、三胎結紮。但汪種地的腦子裡殘留著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他發誓無論如何都要生一個兒子。由於汪種田在縣委黨校當教員,汪種地自以為懂政策、有靠山,因此對超生無所顧忌。事實上,黨校教員汪種田也的確經常給汪種地出謀劃策,告訴汪種地如何與鄉幹部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由於有汪種田經濟上的接濟,汪種地的生活比他的鄰居們過得要寬裕很多。根據縣裡和鄉里的規定,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人都要給予一定的經濟處罰,但汪種地不怕經濟處罰。這在農村也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哪怕是沒有錢的農民也不怕經濟處罰,他們抱定的態度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唯一能夠約束的只有承包的土地和他們家裡的房子,而土地輕易不能收歸集體,這是由農村家庭承包責任制確定了的,房子也不能輕易拆掉,拆了他們將無處居住。那些試圖超生的農民知道這些情況,因此他們有膽量與鄉政府的幹部周旋和較量。?

    姬迪丕還告訴楊正義,剛才代表紅星鄉政府與汪種地對話的人是黨委副書記兼武裝部部長全史進,他和副鄉長李爽爽是紅星鄉計劃生育工作的總負責人。全史進是軍隊轉業幹部,擔任副書記兼武裝部部長已經好幾年了。?

    聽了姬迪丕的介紹,楊正義在心裡想,難怪昨天晚上行動的口號都與部隊行軍沒有任何區別。「出發!」「快速前進!」「跑步前進!」土生土長的鄉政府幹部們基本上沒有使用過這些口號。楊正義到紅星鄉政府後沒有見過全史進,不知道此人長得什麼模樣,但從他與汪種地的對話中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常強硬的人物。?

    當楊正義與姬迪丕正在悄悄談話的時候,有人來通知他們去參加會議。楊正義與姬迪丕一起趕到了會場。剛坐下來就看到會場前方並肩走來了一男一女,姬迪丕悄聲告訴他:「全史進副書記和李爽爽副鄉長來了!」?

    楊正義抬起頭來看著全史進,他的第一感覺是看到了一個特大特大的皮球。全史進的身材不高,大約只有1.65米,他的腰圍已經遠遠超過了身高。全史進的臉上堆滿橫肉,三角眼裡閃出陰冷的亮光,讓人不寒而慄。楊正義感到非常不解,全史進如此身材,當初怎麼能夠到部隊當兵呢??

    正在楊正義信馬由韁的時候,會場上傳來全史進簡潔有力的講話聲。他說:「同志們,我們多次做汪種地同志的思想工作,讓他動員自己的老婆去做計劃生育手術,但汪種地同志沒有配合我們的工作,他的老婆企圖跑到外地去超生。昨天晚上是我們給汪種地同志的最後機會,但他仍然沒有與我們合作,仍然拒絕執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由於汪種地的哥哥汪種田是縣委黨校的教員,因此汪種地的超生問題受到全鄉老百姓的高度關注。全鄉老百姓特別是計劃生育對象的眼睛都在盯著我們,大家看我們敢不敢碰硬,看我們怎麼處理汪種地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問題,怎樣對待那些有後台、有靠山的人。為了保持全鄉計劃生育工作的良好發展勢頭,給那些企圖傚法汪種地的人們敲一個警鐘,我們決定拆掉汪種地的房子。這件事情我們要親自動手,現在我宣佈,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帶頭,今天上午拆除汪種地家裡的房子!」?

    在全史進講完話之後,李爽爽站了起來。這是一個相貌平常的中年女子,卻頗有幾分男子漢的氣魄。李爽爽雙手叉腰,語氣堅定地說:「汪種地態度頑固,他以為自己的哥哥在縣委黨校當教員就可以拒不執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我們對他的工作已經仁至義盡。今天,我們必須堅決、徹底、乾淨地拆掉他家的房子,讓他嘗一嘗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苦果!」?

    在全史進和李爽爽講完話之後,鄉幹部們迅速爬上了汪種地的屋頂。汪種地蹲在房子的外面,他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些平時對他還算客氣的鄉政府幹部們,竟然沒有給他的哥哥汪種田留一點面子,也沒有給他留一條後路。全史進留了兩個人看管汪種地,防止他狗急跳牆,鋌而走險。?

    全史進再次問汪種地:「汪種地,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你的老婆藏在哪裡?你們到底去不去做計劃生育手術?如果不去,我們現在就要開始拆你們家的房子了!」?

    汪種地面無表情、語氣倔強地回答:「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你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此後他再也沒有說話,只是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自己祖上傳下來的這幾間舊房子,他怎麼也想不到,為了生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他必須以自己家裡的祖業作為代價。全史進果斷地發出了最後的命令:「立即行動!」?

    隨著全史進一聲令下,鄉政府幹部們迅速開始了拆房的行動。首先是汪種地住房的瓦全部被卸了下來,然後就是一根一根的屋樑和一塊一塊的木板被卸了下來。不到兩個小時,汪種地家裡的住房就不復存在了,房子的地基上留下了一堆廢瓦礫。?

    楊正義沒有參與拆房的行動,在內心深處,他反感和牴觸這種粗暴的行為。?

    在返回鄉政府的路上,李爽爽如釋重負地對全史進說:「我們這次殺雞給猴子看,拔掉了一個釘子戶,下一步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全史進得意地回應:「你錯了!我們不是殺雞給猴子看,而是殺猴子給雞看!看今後誰還敢違反計劃生育政策!」?

    李爽爽隨即又有幾分憂慮地問:「拆房這件事鄉黨委和鄉政府沒有集體研究,萬一汪種地到上面去告狀怎麼辦?」?

    全史進緊接著回答:「計劃生育是第一位的,由此引發的一切問題都是第二位的。這就是說,只要能達到目的,我們使用任何手段都是被允許的!你不用擔心,我是黨委副書記,如果要追究責任,一切後果都由我個人承擔!」全史進說完之後隨手拍了拍李爽爽的肩膀,李爽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在全史進和李爽爽說話的時候,楊正義悄悄地問姬迪丕:「除了拆房子之外,鄉政府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姬迪丕解釋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是我到紅星鄉工作幾年以來第一次拆房子,正好讓你給趕上了。如果不採取這種強硬措施,計劃生育工作根本就推不開。農民都有多子多福、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我們鄉幾乎所有農民都希望生兩三個孩子,幾乎所有人都希望生男孩,生一大幫男孩。當然汪種地這個人的情況更加特殊一些,因此他破釜沉舟,一定要把這一胎生下來。」?

    這是楊正義到鄉政府之後上的第一課,他看到了很多從書本上看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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