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新覺羅·鐵麟對女人乳房的依戀是從孫嬤嬤開始的。在他的記憶中,他這一輩子活到五十多歲了,幾乎沒有一天離開過女人的乳房。每天早晨,從睡意蒙矓中,不等睜開眼睛他便下意識地尋找著。幾乎與此同時,兩只鼓脹的乳房便壓在他的臉上,緊接著他便銜住了一個溫潤的乳頭,一股甜絲絲帶著青草味道的乳汁便在他的吮吸中靜靜地流進他的胃裡,又順著奔流的血液浸遍他的全身。於是,他在心滿意足中醒來,像干旱中的秧苗一樣,每一個關節都抖擻,都充滿了生機和力量。
這有點兒像在吸食鴉片,一種極強的依賴性。不吮吸乳汁,就像煙鬼不吸食鴉片一樣難以忍受,整個生命都依賴它而存活著。所不同的是,那時候吸食鴉片是公開的、明目張膽的,甚至是時尚的。可他的乳癮卻是在臥室中秘密解決的,連他的妻妾都知趣地避開。
悠揚的鍾聲是從通州城北的鼓樓上傳來的,晨霧般地浸漫進他的睡夢裡。暮鼓晨鍾,以授人時。先是慢擊十八響,又稍快十八響,再更快十八響。他搖動了一下腦袋,邊驅趕著殘夢邊張開嘴唇尋覓著。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那溫馨的、柔軟的、帶著迷人的彈性的物體沒有出現。他頓時恐慌起來,恐慌使他一下子清醒了。他現在不是睡在衣來伸手、乳來張口的自家府第,而是棲身在倉場總督衙門的後宅裡。
他接任倉場總督一職,堪稱是臨危受命。在他的心目中,道光皇帝是個勵精圖治、大有作為的聖君。他御極十幾年當中,平息了張格爾叛亂,粉碎了林清劫宮,剿滅了白蓮教造反,保住了大清江山。現在,最讓聖上頭疼的是三件事:鴉片泛濫,鹽政腐敗,漕弊太甚。他開始大刀闊斧地除“三害”了。派林則徐到廣州禁煙,命陶澍整頓鹽政,又把革除漕弊的重任交給了他鐵麟。道光皇帝痛下了決心,在養心殿東暖閣,先後八次召見了林則徐,探討禁煙大計。最後一次,是把他和林則徐一起召見的。道光皇帝語重心長地說:“煙毒、鹽政、漕弊,是大清江山的三個毒瘤,是朕心中的三團塊壘。你們兩個,還有陶澍,是朕的三條臂膀,三把鋼刀。把這三個毒瘤除掉,朕就能吐出這三團塊壘,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了。朕可就指望你們了……”
鐵麟被道光皇帝那幾句掏心窩子的話說得熱血沸騰,如此受到當今聖上的重用,他能不肝腦塗地、忠心報國嗎?
送走了林則徐赴廣上路,他便立即打點行裝,微服簡從,到倉場總督衙門悄悄地上了任。
道光皇帝為了鼓勵林則徐禁煙,自己帶頭戒了煙。他從中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和啟發,作為真龍天子的九五之尊,都能將煙癮戒掉,我為什麼不能戒掉乳癮呢?
革弊除害,由自身做起。家裡養著的兩個乳媽,他一個都沒有帶來,他就不相信,五十多歲的人了,沒有早晚那口奶就不能活命。
時令剛進二月,柳梢泛青,乍暖還寒。早晨的陽光雖說已經把窗戶紙染紅了,可是玻璃上還結著細碎的冰花兒。他想起床,身上卻綿軟得像一鍋粘粥,哈欠一個接著一個,看來沒有那口奶他怕是真的要緩不上氣來了。
孫嬤嬤進來了,端著一個燒得很旺的炭火盆。炭火燒烤著有些陰冷的空氣,發出微不可察的爆裂聲。鐵麟覺得一股焦熱向他襲來,頓時振奮了一下。
孫嬤嬤把炭火盆放在灶台上,然後偏腿坐上炕沿,拿起鐵麟的衣褲,在炭火盆上烤了起來。
鐵麟閉著眼睛假寐,心裡又湧起一股強烈的吮吸的欲望。緊接著,這欲望便聚集著一股煩躁,他使勁翻了個身。
沒有什麼能瞞得過孫嬤嬤,在孫嬤嬤面前,他永遠是個一絲不掛的赤子。孫嬤嬤伏下臉,小聲地對他說:“要不,在本地找個奶媽?”他沒有理睬孫嬤嬤,緊緊地閉著眼睛。
他沒有母親,母親生下他的第三天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死了。他記憶中的第一個女人就是孫嬤嬤,可以說他是吃孫嬤嬤的奶水活下來的。孫嬤嬤來到他家的時候,剛剛十九歲,生下了第一胎兒子就出來當奶媽。她用自己的奶水喂養了鐵麟,而她自己的兒子卻是吃高粱面糊糊長大的。
孫嬤嬤的乳房又白嫩又鼓脹,既是他生命的糧倉,又是他活命的船艙。每日每時,他只要一睜開眼睛,就挲開兩只笨拙的小手摸索著,尋找著,像是從水底掙扎出來便急不可待地尋找漂浮物一樣。在他那簡單的意識裡,乳房就是母親的全部含義,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含義。他吃孫嬤嬤的奶一直吃到七歲,在宗室貴族之家,七歲的男孩兒該讀書了。父親不再讓他吃奶,要孫嬤嬤給他斷奶。
那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斗。孫嬤嬤用盡了辦法給他斷奶,在奶頭上抹辣椒面,在他面前堆滿了雞鴨魚肉、干鮮水果。可是他不干,他什麼都不吃,就吃孫嬤嬤的奶。他把所有的吃食扔得滿屋子滿炕,然後緊抱著孫嬤嬤的兩只乳房,把孫嬤嬤那白淨的胸脯子抓成橫一道豎一道的血條子。父親舉著馬鞭威脅他,把他夾到後院扔在馬廄裡也毫無用處。他鐵了心要維護自己吃奶的權利,他不怕打罵,不怕威脅利誘,甚至連死都不怕。他真的要以死相逼了,他開始絕食,除了奶他什麼都不吃,連口水都不喝。就這樣,堅持了三天三夜,他終於勝利了。那天夜裡,他絕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如夢如幻,怕要死去了。突然,他觸到一個熟悉的物體,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氣味,他抓住了孫嬤嬤的兩只鼓脹得快要爆裂的乳房,貪婪地吮吸起來……
經過這次捨命的維權行動,他便再也沒有離開過乳房。孫嬤嬤的奶水越來越少了,而他也越來越消瘦下去。眼看他怏怏地要病倒了,父親急了,又給他找了一個年輕的奶媽。那個年輕的奶媽姓劉,河北欒州人。他吃劉媽的奶水吃了三年,又來了一個馮媽。馮媽是哪裡人他不記得了,不過從那以後,他才知道,女人的奶水也像滿桌的菜餚一樣,是各有各的味道的。孫嬤嬤的奶水甜甜的,有一股香白杏的味道;劉媽的奶水則是淡淡的,有一股茉莉花的味道;馮媽的奶水卻是甜中帶酸,類似一種青莊稼的味道。
他再也沒有離開過奶水,離開過奶媽。奶媽一個一個地來了,又一個一個地走了,只有孫嬤嬤始終留在他的身邊。他沒有特意留她,說不清為什麼孫嬤嬤一直沒有走。孫嬤嬤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五十多年了,每天都是孫嬤嬤給他穿衣服,都是孫嬤嬤給他端飯,冷了熱了渴了餓了都是孫嬤嬤關照他。只是孫嬤嬤再也不能給他喂奶了,孫嬤嬤那兩只鼓鼓囊囊的乳房一天一天地塌軟下去了,像兩只袋子一樣地吊在胸前,裡面連空氣都沒有了,更不要說奶水了。
有誰能吃一輩子奶呢?只有他做到了。就是在結婚入洞房那天,他也是先吸足了奶媽的奶水才鑽進新媳婦的被窩的。
孫嬤嬤坐在炕沿上為他烤著衣褲,看著他煩躁不安的樣子,又心疼地叨嘮起來:“吃了一輩子的奶了,哪能說戒就戒呢?要戒也得慢慢來呀。你沒聽人家說嗎?戒煙的時候要把人綁起來,難受得哭天喊地,我看這戒奶跟戒煙也差不多。你別這麼自個兒折磨自個兒了,你還要給朝廷干事呢,把身子骨折騰壞了,還怎麼給朝廷干事?要我說,還是再找個奶媽吧,這裡離三河很近,不行我回趟老家,很方便的……”
鐵麟仍然不做聲,他心裡煩躁得像塞了一團干草。幾次他都想跟孫嬤嬤發脾氣,但還是忍住了。要是在家裡,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現在不行,現在是在倉場總督衙門,他不僅是宗室貴族的公子哥,還是二品大員,朝廷命官。他得修煉自己,修身才能齊家,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
光當一聲,一個什麼物件從他的衣褲裡掉出來,砸在炭火盆的盆沿上。孫嬤嬤驚愕地叫了一聲,他也急忙抬起頭來。
孫嬤嬤從地上揀起了一個東西:“這是什麼?”
和闐羊脂玉胡桃!
他一激靈坐起身來,大叫著:“孫嬤嬤,快,快給我穿衣服!”
鐵麟匆匆地穿上衣服,匆匆地洗漱完畢,匆匆地什麼也沒有吃,沒有胃口。每天早晨,除了奶水,讓他吃什麼都比服毒藥還困難。
他穿著一身便服,匆匆地出了倉場總督衙門,朝通州大街上走去,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他要去辦一件大事,一件絕密的大事。他身邊不是沒有信得過的人,他只是想微服私訪,像先皇乾隆那樣。那是一種干大事業的雄才大略,也是一種新鮮豪邁的刺激,更是一種叱吒風雲的氣度。
他手裡握著那只和闐羊脂玉胡桃。
這是臨上任之前,東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王鼎交給他的。王鼎交給他這只和闐羊脂玉胡桃,便是交給了他一個天大的秘密,交給了他一個重大的使命。
六年以前,那是王鼎剛剛接任戶部尚書的時候,就接到了下面許多揭露漕弊的密報。王鼎不愧是一個治國安邦胸懷韜略大計的朝廷重臣,他懂得顧全大局,懂得審時度勢。那時候,聖上正忙於平息張格爾叛亂,實在顧不上漕運上的事情。何況,誰都知道漕弊嚴重,可都是泛泛之談,隔岸觀火,拿不出確確鑿鑿的證據。但是王鼎知道,漕弊一定要整頓,只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為了獲得漕弊的內幕,掌握倉場蠹蟲的罪證,他把自己的心腹黃槐岸秘密安插到坐糧廳臥底,當上了一名書辦。他叮囑黃槐岸,不要暴露自己,不要跟他聯系,無論看到什麼事情都要沉住氣。他的任務只是負責搜集情報,搜集確確鑿鑿的證據。到時候,會有人找他聯系的。
這個任務是王鼎在自己的書房裡向黃槐岸交代的,當時黃槐岸提出了一個問題:“大人要是派人跟我聯系,總得有個信物吧,要不我怎麼知道是大人派來的人呢?”
王鼎覺得黃槐岸說得有理,順手拿起了案桌上放著的一對和闐羊脂玉胡桃,這是新疆伊犁將軍慶祥進京來述職的時候送給他的。和闐羊脂玉天下聞名,用它雕成一對精美的胡桃更是珍貴無比。王鼎把一只玉胡桃交給黃槐岸,一只留給自己。
鐵麟臨上任的時候,也就是道光皇帝召見他的那天晚上,王鼎把他召進自己的書房,把這枚和闐羊脂玉胡桃交給了他。王鼎告訴他,倉場是個海,深不可測,萬萬不可貿然行事,找到黃槐岸,先要探探深淺。整頓漕弊,就是讓你去捅一個大馬蜂窩,不能捉不到毒蜂就讓毒蜂蜇住。
鐵麟信步走在通州大街上,心裡一陣陣地發沉。他手裡握著那只玉胡桃,光滑滋潤,涼絲絲的。他早就聽說過和闐羊脂玉,那是昆侖山上產的罕世之寶。和闐羊脂玉分兩種,一種是在萬丈雪山上,采玉的人要攀登上去找到玉線,再用鋼鑽鐵錘細心地開采。開采出來以後,再把玉石從高山上背下來,山險無路,采玉的人經常跌入萬丈深淵,或掉進冰川雪壑裡。這種玉叫山玉,雖不乏珍品,卻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籽兒玉,每年汛期,昆侖山上冰雪融化,江河泛濫,就會從昆侖山上把玉沖刷下來。當地的采玉人到河灘上去搜尋,比起冰山采玉這自然要簡單一點兒,但是能揀塊上等的好玉就得靠運氣了。他手裡握著的這胡桃,就是從河灘上搜尋到的籽兒玉。王鼎大人把如此珍貴的物件作為信物,可見這件事的重要與重大了。
他已經打聽好了,黃槐岸住在東關沙竹巷的一個小獨院裡。出了倉場總督衙門,他便沿著通州大街朝閘橋的方向走去。所謂的通州大街,實際上是一條穿街而過的河流。這是通惠河的故道,亦稱之為穿心河。通州是大運河的北端,漕船把糧食卸在土石兩壩上之後,便通過通惠河源源不斷地運進北京的糧倉。現在通惠河已經改道城北了,可這條穿城而過的河流卻依然不捨晝夜地流淌著。河兩岸是鱗次櫛比的鋪面和住宅,開漕時節將至,家家張燈,戶戶結彩,已經熱鬧非凡了。通州有一句民謠:綠水街中流,通州無高樓,人無三年富,清官不到頭。
清官為什麼不能到頭呢?
鐵麟敲開了沙竹巷那個獨門小院的合扇門,出來的是一個耳朵有點兒背的老家丁。他正在打掃庭院,手裡握著一把大掃帚。
鐵麟恭敬地上前拱手行禮:“老人家,黃槐岸先生是否住在這裡?”
老人支稜著耳朵沒聽明白。
鐵麟只好又把剛才的問話大聲重復一遍。
老人搖了搖頭說:“我家掌櫃的不姓黃。”
鐵麟一聽說掌櫃的,就覺得有點兒不對頭,但他又不願意失去這條線索:“你家掌櫃的在家嗎?能不能讓我見一見?”
鐵麟這句話剛問完,就發現老家丁身後突然站出了一個人,四十多歲,長袍馬褂,鑲絲小帽,風度瀟灑,彬彬有禮。他朝鐵麟看了一眼,便沖老家丁說:“宋老爹,怎麼不讓客人進來說話?”
鐵麟急忙施禮:“不打擾了,我只是來打聽一個人。”
中年男人也拱手還禮,客氣地說:“不知大人要打聽什麼人?凡是在下知道的一定如實稟報。”
這話讓鐵麟大吃一驚,他今天穿的是家常便服,又沒有帶隨從,他怎麼看出了我是“大人”呢?難道我今天的行動被人發現了,不會吧?他連孫嬤嬤都沒有告訴,這可真是怪了。於是他謹慎地說:“本人一介寒儒,不知為何先生稱我大人?”
中年男人說:“晚生自幼走南闖北,也算積累了一些見識,故不敢以衣帽取人。大人雍容華貴,氣質非凡,自帶一身貴相,一定是朝廷命官。”
鐵麟知道自己遇上了厲害主兒,便不願意與他費話,生怕言多語失。於是忙轉過話題問:“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此院曾經住過一個黃姓的先生?”
中年男人說:“聽說過,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據說是個坐糧廳的書辦。”
鐵麟說:“先生說的極是,此公而今在哪兒?”
中年男人說:“死了。”
鐵麟心裡冬地一震,腦袋都大了:“死了?什麼時候死的?”
中年男人說:“我沒有見過他,是我搬進這個小院以後才聽說的,大概死了總有兩年了吧。”
鐵麟又問:“他是怎麼死的?”
中年男人說:“據說是暴病而亡,詳情不得而知。”
鐵麟徹底絕望了,他茫然若失地謝過中年男人,便欲轉身離去。
中年男人問:“您不想知道一些別的事情嗎?”
鐵麟頓時醒悟過來:“望先生能提供一二,我回去也有個交代。”
中年男人問:“不知大人跟這位黃先生是什麼關系?”
鐵麟說:“我跟他沾點兒親戚,只是多年沒有來往了。”
中年男人說:“據說他死之前,跟一個叫做小鵪鶉的女人住在這裡。”
鐵麟問:“小鵪鶉是什麼人?”
中年男人說:“聽名字就知道是個煙花女子,不過黃先生替她贖了身。”
鐵麟問:“那小鵪鶉而今在哪裡?”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
鐵麟又問:“你住進來以後,有人來找過黃先生嗎?”
中年男人說:“有一個女人經常來找他。”
鐵麟又吃了一驚:“女人?”
中年男人說:“她自稱是黃先生的結發妻子。”
鐵麟更奇怪了:“結發妻子……”
中年男人拱了拱手,客氣地說:“晚生所知道的都告訴大人了。”
鐵麟謙恭地說:“多謝了。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男人說:“我是做茶葉生意的,賤姓姚。”
鐵麟說:“多謝姚掌櫃,打擾了。”
鐵麟悻悻地走了。他握了握手裡攥著的那枚和闐羊脂玉胡桃,身上冒起一股涼氣,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
還有令他不解的是,那個自稱姓姚的茶葉商人,總是在他眼前晃動,游魂附體似的,揮之不去。
出了沙竹巷胡同,沿著北果市來到通州大街,鐵麟便一直朝運河兩壩走去。
初春時節,說不上陰天還是晴天,擦著地皮的小風干冷干冷的,天地間也是灰蒙蒙的,連掛在頭頂上的太陽也像是封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遮住了它應有的溫暖和光亮。臨近開漕節,通州城裡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這其中有南來漕船的運丁,北來駝隊的商旅,更多的則是像候鳥一樣前來覓食的扛夫、車夫、纖夫和砸冰的、縫窮的、掃街的,當然也有賣藝的、討飯的、做小買賣的等等。人雖不少,卻步履匆匆,影影綽綽,無聲無息,像一群夢游者,又像是在另一個陌生的世界裡的游魂。
鐵麟的心境也是如此虛無縹緲,懵懵懂懂,很不真實。
他穿過浮橋,登上位於大運河東岸邊上的漕運老店,揀了一個靠著窗子的位子坐下來。還沒到中飯時間,雖說他早上食米未進,肚子也像腦袋一樣空蕩蕩的,卻沒有一點兒胃口。為了應付自己,為了打發時間,為了合理地占著這個位子,他要了兩碟小菜,一瓶紹興老酒。
大運河開始解凍了,鉛灰色的冰層像熟透了的豆莢一樣慢慢地鼓脹著、爆裂著。一股新鮮透亮的河水從冰凌裡鑽了出來,溢出河面,沖刷著一塊塊碎裂的堅冰。河灣的柳樹下,厚厚的冰層還頑固地封閉著河面。一條漕船被牢牢地鑲在冰層裡,露出了上面的船幫和桅桿。鐵麟知道,這是去年留下來的一只脫幫的漕船。時有這類事情發生,漕船延誤了回空的時機,寒風驟降,便被大運河留了下來。該讓砸冰的預先將這條漕船清理出來,免得耽誤今年漕船抵通靠岸。鐵麟在其位便開始謀其政了。
“先生,看個相吧。”一個令人心悸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鐵麟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他的對面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女人。這女人穿著一身破舊的粗布青衫,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藍花頭巾,一副老巫婆的怪模樣。鐵麟心裡一陣厭惡,他沒好發作,一個堂堂的二品大員,怎能輕易向一個可憐的女人發脾氣呢?
女人得寸進尺,繼續攬著生意:“先生貴人貴相,非官即商,該是前呼後擁才對,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呀?”
鐵麟懶得理睬她,可仔細看了看,卻發現這個女人雖說穿著寒酸,臉上卻沒有半點兒污垢,素面朝天,眉眼卻還清爽。特別是她說話,雖說語氣輕佻,卻也不俗不賤,似有幾分見識。
女人見鐵麟沒有將她趕走,便抓住了這筆生意不放,仔細地相起面來:“先生命宮飽滿,山根之上光明如鏡,學問皆通,該有大富大貴之命……只是眉角散亂,魚尾易位,似是移遷之患……說患也未必,說福也未可,大患倚於大福,大福伏於大患。看來先生要受一些坎坷磨煉之苦……”
幾句話,竟然說得鐵麟動了心,他看了看這個怪怪的女人,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我是干什麼的?”
女人又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說:“先生五岳均勻,中岳高隆,四瀆流暢,江垂淮闊,前倉豐盈,後倉堅實……天呀,您是倉場上的大人吧?”
鐵麟一驚,脫口說:“不要胡說。”
女人睜大了眼睛,看著鐵麟:“我……我這可不是奉承您,您這命上可掛著相呢。”
鐵麟揮手制止了她:“不必說好聽的,我卦資照付。你說說我眼下有什麼難處吧。”
女人眼睛盯著鐵麟:“難處?您說的是眼下?”
鐵麟說:“對,眼下,就是這會兒。”
女人喃喃地說:“父象神游不定,母象灼灼若燃,看來先生不是求神不遇,便是捉鬼未遂……也就是說,您想辦的事,沒辦成;您想找的人,沒找到。”
鐵麟牢牢地盯著女人的眼睛。
女人並不驚惶,侃侃說道:“先生問眼下,我只說眼下。”
鐵麟心裡一沉:“你什麼意思?”
女人說:“沒什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鐵麟問:“除了眼下,你還知道什麼?”
女人說:“天機不可洩露,說破了恐怕對先生不利。”
鐵麟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但仍故作鎮靜,轉開話題問:“你除了麻衣神相,還會什麼?”
女人說:“我還會摸骨。”
鐵麟感到奇怪:“摸骨?是算命還是治病?”
女人說:“又算命又治病。”
鐵麟脫口問:“你是誰?”
女人說:“碼頭上都叫我唐大姑,不信您去打聽打聽,恐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鐵麟問:“你到底是干什麼的?”
唐大姑說:“半巫半醫,半人半鬼,半是游仙,半是乞丐,半是良家賢婦,半是風塵浪女。”
鐵麟開著玩笑說:“這就怪了,我原來遇上的是一個拼盤。”
唐大姑冷冷地說:“你們京城的俗語叫做折籮。”
鐵麟說:“你既然如此神通廣大,在通州地面上怕也是知道深淺的人,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唐大姑平靜地說:“先生只管問。”
鐵麟猶豫了一下:“你知道有個叫小鵪鶉的女人嗎?”
唐大姑聽到小鵪鶉的名字,立刻驚愣住了。她惶惶地看著鐵麟,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
鐵麟心裡一驚,忙問:“這麼說,你認識小鵪鶉?”
唐大姑急忙說:“不,不……不認識。”
說著,唐大姑急忙站起身來,扭頭就往外走。
鐵麟想攔住她,已經晚了,唐大姑逃跑似的離開了漕運老店。
鐵麟離開了漕運老店,便雇了一頭毛驢,沿著運河大堤,朝張家灣的方向走去。張家灣是古漕運碼頭,現在仍然是客貨碼頭重地,繁華熱鬧並不亞於通州。何況又是漕運古城,十步之內必有先賢遺址。鐵麟此去,一是察看運河解凍通航情況,二是想查訪一下曹雪芹家的後人。前一個目的達到了,後一個目的當然一無所獲。不過這是意料之中,也不覺得怎麼沮喪。只是這一天他遇上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總覺得神志恍恍惚惚的,如夢如幻,很不真實。
回到通州城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不想回倉場總督衙門,便又找了個小茶館坐下來,邊打發無聊的時光,邊聽茶客們街談巷議,也算是了解一些社情民意吧。
從小茶館出來,街道兩旁的鋪面已經是燈火輝煌了,幌旗飛舞,金匾高懸。行人縷縷行行,吆喝聲此起彼伏。酒樓飯店裡飄出的是誘人的香氣和悅耳的鍋勺聲響,還有絲竹伴著歌伎的靡靡之音。想不到通州城的夜市,竟然比北京的鼓樓大街還熱鬧一些。
鐵麟在大街上信步走著,突然前面哄亂起來,人們紛紛向後奔逃躲避,像是發生了什麼不測之災。緊接著,在人群的後面,便出現了一頂四人抬的藍呢大轎,轎前旗鑼傘扇,肅靜回避,大紅燈籠上寫著“通州正堂”四個大字。前面開路的衙役揮著皮鞭,虎狼般地驅趕著躲避不及的行人。一個小小的通州知州,在堂堂的天子腳下,竟然如此威風又如此橫行霸道。壓抑了一天的煩悶頓時化作怒火,鐵麟想都沒想,便大步向前,橫在路中央,擋住了藍呢大轎。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撲上來,朝著鐵麟的頭上舉鞭便打。
皮鞭未落,藍呢大轎便停下來,緊接著一聲斷喝:“不得無禮!”
從藍呢大轎上出來的是通州知州韓克鏞,剛才他正在轎中得意洋洋地朝左右窺視,突然轎子停了下來,抬頭一看,見轎前橫擋著一個人,他認出了是戶部侍郎鐵麟,朝廷的二品大員,新任倉場總督。又見衙役揮鞭要朝他抽去,立刻驚嚇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的衙役要是打了總督大人,那還了得?他顧不上多想,急忙下轎,打響馬蹄袖,撩起長袍跪下請罪:“通州知州韓克鏞拜見總督大人。”
鐵麟昂著頭站在路中央,看也不看韓克鏞一眼,冷冷地問:“貴州如此興師動眾,是通州地面上發生了什麼敵情匪案嗎?”
韓克鏞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回總督大人,卑職只是例行查夜,不知大人微服私訪,望大人恕罪。”
鐵麟說:“貴州例行查夜,何罪之有。倒是你們如此喝天喊地,就是有什麼盜賊也早已退避三捨了。”
韓克鏞誠惶誠恐地說:“大人教訓得極是,卑職馬上喝退左右,也學著大人微服夜查。”
鐵麟聽韓克鏞一說,靈感一閃,立刻生出一條妙計,便說:“好啊,貴州既然想微服夜查,本官倒極想跟貴州一起走走,入鄉問俗。”
韓克鏞說要微服夜查,不過是想把鐵麟應付過去,沒想到鐵麟卻認真起來。沒辦法,他只好硬著頭皮說:“卑職能跟隨大人微服夜查,正好聆聽教誨,只是大人太辛勞了。”
鐵麟高興起來:“好了,那就快脫掉你這身官服吧。”
鐵麟拉著韓克鏞,在運河兩壩碼頭上轉悠了有一個時辰。論年紀,韓克鏞恐怕比鐵麟還要大上幾歲,又每天鯨吞海飲,養得肥頭大耳,肚鼓腰圓。他隨著鐵麟大步流星地走了兩圈,早已累得氣喘吁吁、臭汗精濕了。鐵麟也出來了一天,一天來食欲不振,心境委頓,這會兒拉著韓克鏞遛了遛餿腿,反倒精神了,肚子也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向韓克鏞提議說:“咱找個小酒館喝兩杯怎麼樣?我請客。”
韓克鏞一聽,高興得差點兒叫起來:“哎呀,哪能讓大人您破費呢,怎麼也得讓卑職盡一點兒地主之誼呀。”
鐵麟跟他也不計較,朝前後看了看,便拉著他進了一家叫做逍遙居的小飯館。
大概是太晚了的緣故,小飯館裡已經沒有客人了。一個年輕的伙計正在收拾桌凳,准備上板打烊了。見有客人進來,小伙計忙放下笤帚過來招呼:“二位請坐,想用點兒什麼?”
鐵麟揀一張干淨一點兒的桌子坐下來,又示意讓韓克鏞坐下。韓克鏞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地坐在鐵麟的對面。
鐵麟對小伙計說:“還沒封火吧?隨便給我們炒兩個熱菜,燙一壺酒。”
小伙計忙說:“剛好,火還沒有封,您稍候,馬上就來。”
果然,小伙計去了一會兒,就端上來兩個熱菜:一盤滑溜肉片,一盤溜肝尖,還有一壺燙好了的老白干燒酒。
韓克鏞慌忙站起身來,為鐵麟斟上酒。
鐵麟這會兒的興致蠻高,對小伙計說:“你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了吧?來,陪我們喝兩杯,隨便說說話。”
小伙計果然是個隨和人,立刻接過韓克鏞的酒壺,一邊張羅著斟酒,一邊打橫坐了下來。
鐵麟心境好,話便多起來,問小伙計:“你們這家飯店位置不錯,生意還好吧?”
小伙計說:“生意還可以,就是賺不到錢。”
鐵麟奇怪了:“生意好為什麼賺不到錢呢?”
小伙計說:“哎,別提了。層層扒皮,層層拔毛,賺三個,交兩個,剩下一個也攥不住,刀子對著,拳頭舉著,只要保命,就得捨錢。”
鐵麟問:“你說的都是誰呀?誰這麼厲害呀?”
小伙計說:“誰?誰的來頭都不小,誰都惹不起。您知道咱通州老百姓的頭上有幾層天?”
鐵麟說:“不知道,說說看。”
小伙計扳著指頭說:“一朝廷,二漕運,三直隸,四順天,五東路,六知州,七青幫,八魔頭,九盜賊。您聽聽,九層天壓在頭頂上,您說老百姓還喘得上氣來嗎?”
鐵麟說:“你說的這九層天我還不大明白,前面那六個好懂,這七青幫,八魔頭,九盜賊是怎麼回事呀?”
小伙計說:“青幫您不知道嗎?”
鐵麟說:“知道是知道,難道他們也欺負通州的百姓嗎?”
小伙計說:“怎麼不欺負?老百姓就是塊肉,誰都想撕一塊,誰都想啃一口。除了官廳,最厲害的就是青幫了。對了,您二位是干什麼的?可千萬別招惹他們。”
鐵麟說:“正要向你請教呢。我們是外地人,到這兒來討債。欠我們錢的人不僅不還債,還想抵賴。我們想到知州衙門去告他們,你看該怎麼辦?”
小伙計一聽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別別,千萬別,要告狀也別在通州衙門告,還是到別的地方告吧。”
鐵麟問:“為什麼?”
小伙計說:“通州這地面上流傳著一句話:藍呢轎,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說的就是知州韓老爺。告訴您吧,您要是告狀,不但錢要不回來,就是要回來也得傾家蕩產。”
鐵麟說:“你可不要胡說,我聽說這韓知州還是蠻廉潔的。”
小伙計說:“哼,廉潔,他要是廉潔,天下就沒有贓官了。這個人是有名的鐵耙子,專門能摟錢。就拿我們這個小飯館來說,今天筵席稅,明天地面稅,後天經營稅,沒有一天不來要錢的。他要錢還有絕招,差不多每月都辦事。上個月給丈母娘過生日,大大小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得去隨份子,少則十幾兩銀子,多則幾百兩銀子,辦一次事就斂萬八千兩銀子。您說他黑不黑?聽說,這韓知州的官是花銀子買來的,官當上以後就拼命地摟錢,得把花出去的銀子加倍地賺回來。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鐵麟偷偷地看了看韓克鏞,韓克鏞只顧低著頭喝酒,用袖口遮著臉蛋子。
鐵麟見小伙計很健談,又問:“韓知州這樣橫征暴斂,老百姓沒有抗捐不交的嗎?”
小伙計說:“抗捐不交?誰敢呀?您剛才不是問八魔頭是怎麼回事嗎?這八大魔頭,是通州地面上的八大害。一大天,二麻十,貓三狗四豬五牛六馬七羊八。您聽我跟您說,這一大天,姓馬,只因為他是個軍糧經紀,盈字號,排行老大;老二姓石,滿臉麻子,外號麻十;貓三姓毛,人稱毛老三,狗四姓苟,叫苟老四;豬五姓朱,牛六兒姓牛行六,馬七是馬老七,羊八姓楊,從小就叫楊八。這八個魔頭都是一幫混混,欺行霸市,搶男霸女,明奪暗掠,干盡了壞事。這些人各管一段,各有各的地盤。在他們的地盤上做生意,得給他們交保護費,誰敢跟他們對抗,輕者打得你斷兩根肋骨,重者要了你的命。”
鐵麟問:“他們這麼胡作非為,衙門不管嗎?”
小伙計說:“衙門管他們?笑話!他們就是韓知州豢養的八條狼狗,韓知州跟他們勾結在一起干盡了壞事。”
鐵麟問:“他們怎麼勾結呢?”
小伙計說:“韓知州不是喜歡撈錢嗎?有人打官司告狀是最好的撈錢辦法,衙門大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嘛。上個月,就在這河面上,牛六兒把人家一個進城走親戚的小媳婦強奸了。小媳婦娘家人告到州府衙門,您猜怎麼著?韓知州把人家的錢財都敲詐光了,這牛六兒也沒抓起來。”
燈光太暗,韓克鏞又用衣袖遮著臉,所以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他只是一聲不響,低頭喝悶酒。不過,能像他這樣聽著小伙計沒鼻子沒臉地數落著,也算是很有點兒涵養了。
從逍遙居飯館出來,寒風一吹,鐵麟的情緒更加飽漲起來。本來他拉著韓克鏞查夜,也只不過想勸誡他一些為官之道,沒想到卻發現他這麼多惡劣行徑。但這畢竟是一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輕信,還要做進一步的考察。身為倉場總督,是有權考察地方官吏的,這個韓克鏞自己也清楚。
韓克鏞老老實實地跟著他,仍然是一句話都不說,他能說什麼呢?
臨別的時候,鐵麟對韓克鏞說:“這類無賴小民,妄言誣官,本官不會相信的,你也不必放在心裡。”
韓克鏞唯唯諾諾,連謝不已,揖別而去。
鐵麟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不見了韓克鏞的身影,便急忙轉回頭,又朝逍遙居走去。
店門已經關上了,鐵麟前去敲門。
小伙計把門打開,見了鐵麟,吃了一驚:“怎麼,客官忘下了什麼東西嗎?”
鐵麟說:“我今晚不能走了,只好住在你這裡了。”
小伙計為難地說:“哎呀,我們這兒只賣酒飯,沒有住的地方,您還是到別處投宿吧。”
鐵麟小聲地說:“快開門讓我進去,我是來救你的。”
小伙計急忙把鐵麟讓進來。
鐵麟說:“剛才跟我一起喝酒的,就是通州知州韓克鏞,他不會放過你的。”
小伙計一聽,臉都白了,顫抖著說:“您……您不是嚇唬我吧?”
鐵麟說:“我嚇唬你干什麼?快把門關上。”
小伙計剛要轉身關門,呼啦一聲,門卻被從外面撞開了。進來四個持刀拎鎖的衙役,見到小伙計,不由分說,立刻給他套上了鎖鏈。
小伙計嚇得咕咚跪在地上:“大爺饒命,我……我沒干什麼呀?”
衙役凶惡地呵斥著:“走,跟我們到衙門去說。”
鐵麟從後面走過來,對眾衙役說:“我是這個飯店的東家,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一個衙役叫喊著:“知州大老爺有令,讓我們專門來捉拿這個伙計,不關你的事。”
鐵麟說:“怎麼不關我的事呢?他是我的伙計,你們不能擅自把他帶走。”
一個衙役凶起來:“呵,還沒見過你這麼護犢子的。既然你是他的東家,我們捉一個也是捉,捉兩個也是捉,鎖上,一塊兒帶走。”
眾衙役立刻七手八腳,將鐵麟一起鎖了起來。
韓克鏞大概氣得不輕,連夜升堂刑訊,早在大堂坐好等候了。見衙役把小伙計和另外一個人帶進來,也顧不得細看,便猛地一拍驚堂木,怒斥著:“大膽刁民,還不快跪下伏罪!”
小伙計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早嚇得靈魂出了七竅,爛泥一般跪在地上,搗蒜般地磕頭求饒:“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望大老爺饒命……”
韓克鏞這口惡氣還沒有出來,命令著:“拉下去,先給我打四十大板!”
鐵麟看著韓克鏞的表演,不慌不忙地上前:“慢,剛才我跟你們這些衙役說了,我是店東,伙計犯了什麼事,由我來承擔。”
韓克鏞氣急敗壞地說:“好啊,你們把東家一起抓來了,那就給我一塊兒賞他四十大板。”
鐵麟哈哈大笑起來:“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剛才我們還在一起喝酒,怎麼這會兒就翻臉不認人了?”
韓克鏞一聽,這聲音很熟,再一細看,堂下站著的正是倉場總督鐵麟。他急忙離開堂案,趨步向前,跪倒在鐵麟面前……
吃驚的是逍遙居的那個小伙計,這風一陣雨一陣的大起大落,大開大合,莫非是在做夢,抑或是在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