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放寒假從省城回來了,還帶來一位客人,她同宿舍的同學張小英。袁真很高興,叫上前夫方為雄,一起到酒店裡吃了一頓飯。張小英是個鄉下姑娘,穿著樸素,性情靦腆,吃飯時一直低著頭,怯生生的不敢說話。袁真看見她的手皮膚粗糙,手背上長著紫色的凍瘡,與方明那白晰細膩的手對比反差很大,心裡就十分的憐惜,便不停地往她碗裡夾菜,問這問那。張小英大多是用點頭作為回答。讓袁真感到詫異的是,方明本是個性格開朗,大大咧咧的女孩,可這次回家,也言語不多,還不時地噘著嘴。
袁真便問:「方明,怎麼好像不高興啊?」
方明抬起頭,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說:「你們有讓我高興的事嗎?」
袁真頓時明白,對於父母的離異,女兒嘴裡說不關她的事,其實心裡還是挺在乎的。女兒的心無疑受了傷害。
方為雄接道:「怎麼沒有,爸爸就要當常務副局長了呢!」
方明眼皮一垂,嘀咕著:「那關我什麼事。」
方為雄說:「怎不關你的事呵,爸爸進步了你也光榮嘛,你也要向爸爸學習嘛!」
方明瞟瞟他說:「向你學我都不敢出門了,那麼大個肚子,一看就是個貪官。以後你別到學校去看我,我怕同學們說。」
袁真忙說:「別這樣說你爸,他要成了貪官你也沒好日子過。」
方明就不吱聲了。過了一會,方明又說:「你們是不是正忙著給我找繼父繼母呵?我可有言在先,我一個都不會認的!」
方為雄和袁真異口同聲地否認,但方明似乎不太相信,目光在他們臉上掃來掃去。女兒擔憂的眼神讓袁真心顫,當著張小英的面又不好多說什麼,只好吃過飯後就拉著女兒和張小英去逛街,給她倆各買了一套衣服,還給了方明五百塊零用錢。
袁真想盡量多給女兒一點情感上的補償,除了給她做好吃的外,還陪她聊天,上網玩遊戲。但女兒在家只呆了一天,就要跟張小英到鄉下去玩。袁真同意了,方明從小到大,一直受她的寵愛,生活無憂無慮,到鄉下去體驗一下,對她的成長是有好處的。
誰知方明走後的第三天,袁真突然接到張小英打來的電話。張小英在電話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袁、袁阿姨你快來吧,方明生病了!」袁真一聽,腦袋都大了,好像有無數只蜜蜂在裡面嗡嗡叫。她急忙詢問了一下情況,得知方明現在躺在床上,頭疼得很,可能是感冒了。袁真趕緊向鄭愛民請了假,買了些藥,按照張小英的指引,找到那個日用品批發市場,登上了一輛去往青山縣楓樹坳的車。
那是一輛破舊的中巴車,車上擠滿了進城打貨的人和他們的貨物。袁真靠車窗坐著,一個大蛇皮袋壓迫得她不得不蜷縮起身子。隨著車子的晃動,還不時有人碰撞著她。她顧不了這些,兩眼盯著窗外,巴望著車開快點,早點到達目的地。但車子像個年老力衰的老人,哼哼唧唧,搖搖晃晃,走不快不說,還時走時停,不斷地上客下客。司機也不體諒她的心情,一會兒停車上廁所,一會兒找人要煙抽,還和旁邊的乘客慢條斯理地聊天說笑。車窗又關不嚴實,車速雖然不快,寒風卻呼呼地從縫隙裡鑽進來,刮得袁真的臉一陣陣的生疼。
車子走了一段水泥路,又走了一段柏油路,再走了一段沙石路之後,在一個岔路口停了下來。袁真一看表,七十多公里路竟走了三個多小時。司機指著一條狹窄的小路告訴她,跟著它走大概三里地就到楓樹坳了。袁真跳下車,往前面打一望,只見兩側是連綿起伏的山嶺,中間是一條幽深的山谷,腳下這條發白的小路蛇一般蜿蜓而去,隱沒其中。夕陽從雲層裡露出半張臉,淡淡的陽光灑在田地裡,空氣透明,景物歷歷在目,泥土的芳香之氣陣陣的瀰漫過來。如果不是掛牽著方明的病情,她是會邊走邊欣賞,陶醉於鄉間景象之中的。袁真心急火燎地往前走,不一會褲腿上就粘了許多帶刺的草籽,脖子裡也沁出了細汗。
大約走了兩里多路,小路開始往上盤繞,一個山坳聳起在面前,坳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楓樹。樹後的山坡上,零星地散落著一些小木屋。袁真想這就是她要來的楓樹坳村了吧。她加快了步速。忽然,她發現楓樹下有兩個人影,好像還在向她招手。定睛一瞧,那不是方明和張小英嗎?她趕忙向她們跑過去,而方明和張小英也跑步迎了過來。
袁真跑進了大楓樹的影子裡,一把抓住女兒的手:「方明,你不是病了嗎?」
方明眨眨眼笑道:「我是病了,可是一聽媽媽來了病就好了呢!」
袁真摸摸方明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袁真嗔道:「你看你,把媽媽嚇一大跳!」
方明說:「嚇一跳好呵,把媽媽嚇到鄉下來了,正好跟我一起體驗體驗張小英他們的生活呢。小英你說是不是?」
張小英紅著臉點點頭,接過袁真手中的包,輕聲說:「歡迎阿姨來我家。」
方明挽著母親的手,還將臉貼在袁真的肩上,跟著張小英往一幢小木屋走。女兒罕見的親暱讓袁真心裡非常愜意。到了木屋前的禾場裡,張小英的母親滿面笑容迎上來。這是一個面色黧黑的中年大嫂,眼角皺紋很深,年紀與袁真相仿,可難以掩飾的憔悴使她顯得比袁真老了至少十歲。大嫂抓住袁真的手,迭聲說著歡迎歡迎,將她引到堂屋坐下。
因為走得急,袁真什麼也沒買,光著手進屋,很不好意思,於是拿了兩百塊錢出來,往大嫂口袋裡一塞:「大嫂,也沒買什麼東西……」
大嫂立即將錢塞回她衣袋裡:「你看你,這就見外了,你是接都接不來的貴客啊!」說著,給她泡上茶,就跑到廚房忙著做晚飯去了。
見女兒沒事,袁真的心也輕鬆下來,她望著山谷裡慢慢升起的暮靄,有滋有味地品著茶。鄉下自製的茶葉散發著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純樸而本色,好像是剛從茶樹上採來的。天眼見得要黑下來了,可還沒見到男主人,袁真便問:「小英,你爸爸呢?」張小英朝她身後的牆上瞥了一眼,頭一垂,眼淚就撲簌撲簌地下來了。袁真回頭一看,不由心頭一驚:牆上掛著一幅遺像,相框上還掛著黑紗,那個已經逝去的人正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她!那人的面容和眼神都十分的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袁真回憶了一陣,卻又想不起來。她拿出面巾紙給張小英揩了揩臉,這時方明低聲告訴袁真,張小英的父親在省城一個建築工地打工,一年了都沒得到工錢,半年前,他挑頭去找包工頭要錢,不但三番五次都沒有結果,還和包工頭結下了怨。一天夜裡,幾個歹徒突然衝進她父親住的工棚,在他腦袋上狠狠砸了幾鎯頭。歹徒和包工頭當天夜裡就跑掉了,至今也沒抓住。袁真唏噓不已,眼睛不由得發熱。當大嫂來叫她們吃飯時,袁真有意凝視她的臉。可是在那張佈滿滄桑感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悲傷的痕跡。
在飯桌上,大嫂不停地給袁真母女倆夾菜。燉松蕈,炒地木耳,都是大嫂從山上採來的,那種味道完全是城裡沒有的。袁真嘴裡直說好吃得不得了,喜得大嫂眼角的皺紋一忽兒如綻開的菊花,一忽兒像收攏的折扇。晚飯後,大嫂又要親自給她們打水洗漱,袁真硬是不讓了,奪過了她手中的水簞,自己慢慢地往臉盆裡舀,那種感覺也是城裡體驗不到的。
夜裡,大嫂將她家唯一的一張大床讓給袁真母女睡。袁真和方明睡在一頭,方明輕輕地將一隻手搭在母親的身上,安詳得像一隻酣睡的小貓,無憂無慮地把她香甜的氣息一陣陣地往母親的頰上吹送。袁真很久沒有和女兒這樣親密接觸了,心裡如同融了一團蜜。山村的夜寂靜而深沉,除了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就再沒別的聲音。塵世的一切煩擾,到了這裡似乎就被過濾掉了。
袁真想起近兩個月所經歷的一切,恍惚得如同是前世的事。她摸了摸女兒的手。方明忽然說:「媽,你在想什麼呢?」
袁真嚇了一跳,說:「我以為你睡了呢!媽在想一些事情。」
「我也在想一些事情呢。」
「你有什麼好想的,除了把學習搞好,別的什麼都不用想。」
「我可不是學習機器!該想的我還得想。」
「那你想了些什麼,能告訴媽嗎?」
「我正考慮如何跟你說呢!」
袁真驀地警覺起來:「該不是早戀了吧?」
方明推了母親一把:「瞧你說的,能讓我戀的人還沒出生呢!我是在想張小英,她這次回來,就要輟學了。」
袁真噢了一聲,忙問為什麼。
「這還用問為什麼嗎?她爸不在了,沒有經濟來源,交不起學費了。其實,她的成績比我還好呢,因為她特別吃得苦。她說她爸最大的理想,就是讓她上大學,所以才將她送到省裡的名牌中學來讀高中。可才讀兩年多,她爸就沒了……」
「是呵,太不幸了。」
「媽,你不覺得張小英輟學,不是太可惜了嗎?」
「是呵,是太可惜了。」
「你沒有別的想法?」
「沒有呵。」
「哼,難怪別人說當官的心腸硬。」
「你媽又不是官,方明你到底要說什麼呵?」
「你就沒想到幫幫她?」
袁真想想說:「是應當幫幫她。」
方明高興地摟住她直搖:「太好了,我曉得媽會幫的,要不我就白費心機病一場了!」
袁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沒病,是騙我來開現場會的呀!」
「要不騙你會急急地趕來嗎?嘻嘻,連張小英都被我騙了呢!」
袁真捏著女兒的鼻子搖搖:「就你心眼多,把你媽都急暈了!你說,我們如何幫她?」
「如何幫?還不是資助她唄。你不要做別的事,借錢給我就行了。」
「借給你?」
「嗯,我借了錢資助她,等我參加工作了再還債,利息跟銀行一樣,行麼?」
「你打算借多少呢?」
「先借一萬吧,每學期學費要三千多,還要生活費。她上學期的學費也借了沒還。不過我曉得媽沒錢,家裡的存款都在爸爸那裡,媽只需作擔保,幫我借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