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空,我就守在監視器前。但是我就像在審查一部冗長乏味的電視連續劇,千篇一律的畫面讓我呵欠連天。秘書長辦公室的那道隔門一直敞著,吳大德似乎沒有關那道門的習慣,可是我期待中的鏡頭久久沒有出現,吳曉露也一直沒有在屏幕上露面。吳大德在辦公室的時間不多,即使在也不是看文件就是打電話,偶爾地也接待幾個來訪者,說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話。如此枯燥的工作很容易讓人產生同情,不過,有天見到一個人悄悄地給吳大德桌上放了兩條鑽石芙蓉王,那同情就轉變為羨慕了。且不說煙盒裡可能另有玄機,僅那兩條煙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到呢。
我有些懊惱,同時也覺得自己愚蠢,吳曉露若與吳大德苟且,哪裡不可以,何必一定要到辦公室來?幸虧買監視器的錢已由公家報銷,不然我真是費了苦心又折「兵」了。
但是,沒想到的是,就在我心灰意懶之時,少兒不宜的劇情突然就上演了。
那本是週六,大家都休息的日子,我也沒打算上班的,可我的摩托車鑰匙遺落在那間休息室了,就決定去取。到了我的小密室裡,覺得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就打開了監視器。屏幕上剛剛現出影像,吳大德的粗喉大嗓就震癢了我的耳膜:
「你以為自己了不起是不是?」
當官的訓人是很平常的事,不訓人就不是當官的了。我無意觀摩吳大德的為官之道,欲關掉監視器,卻發現被訓的是一個熟人,《蓮城日報》的記者孫不韋。這就吊起了我的好奇心,這孫不韋是個桀驁不馴的人,寫過好幾篇有影響的批評報道,很有些恃才傲物的派頭的,在吳大德面前卻變得畢恭畢敬了。他俯首彎腰,慇勤地給秘書長遞煙,吳大德手一攔:「別跟我來這一套!你是組織部長是不是?你有權免掉我的職務是不是?你即使是組織部長也要常委通過才行!誰給你的這個權力?」
孫不韋滿臉堆笑,陪著小心:「秘書長消消氣,小的平民一個,哪敢免您的職呢!工作疏忽,下次不敢、下次不敢了!」
吳大德疾言厲色:「這是政治問題!你知道會給我造成多大的負面影響嗎?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出事了呢!」
孫不韋點頭說:「秘書長批評得對,我回去就跟總編說,一定按照您的要求,在明天報紙頭版登出更正啟事!我自己也一定寫出深刻檢查!」
我聽了半天,才聽出原委:前一天吳大德陪同市委書記到外資企業視察,孫不韋拍了照片,寫了一條消息登在《蓮城日報》上,結果照片上有吳大德,消息裡卻沒有吳大德的名字。引得吳大德大發雷霆。
孫不韋點頭哈腰地走了。這並不是我要看的場面,所以有些失望,就摸了一把吳大德的臉。吳大德的臉在屏幕上只有一片樟樹葉大,在平時這張臉我當然是不敢摸的。我再次想關掉監視器,就在這時,吳大德掏出了手機,撥通後說:「曉露,我完事了,來吧。」
我心中一跳,我屏住了呼吸,瞪大了雙眼盯著屏幕。吳大德的神態顯得很興奮,在桌前不停地踱著步。他似乎跟我一樣期待已久。過了一會,門開了,吳曉露笑盈盈地走進來,順手推上了門。那張我熟悉的臉看上去是越來越豐滿圓潤了,它讓我的心有種說不出的鈍痛感。我也很想摸摸它,但是它在屏幕上移動,就像在生活中一樣,我無法捉住它。我以為吳大德會迫不及待地趨身上前,有所動作的,但人家到底是市級領導,只是笑了笑,就穩重地退回到桌子後坐了下來。而她彷彿也受此感染,鄭重地坐在了秘書長的面前。
「曉露,曉得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嘻嘻,不會是想我了吧?」
「呵呵,想一個關係極好的家門小妹也很正常呵!見到你確實心情愉悅,有益身心健康咧!不過,見你哪裡都可以,不必約到辦公室來。」
「那就是秘書長有指示了!」
「不是指示,是有消息,和你有關的消息。」
「什麼消息?」她急切地站了起來。
「別急嘛,坐下聽我說。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的,所以……」吳大德引而不發。
「您快說呀。」
「呵呵,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呢,你呀,還要學著點。」
「您故意逗我,壞!」
「好了,我不逗你了。是這樣的,市委要在春節後進行換屆選舉,為了穩定幹部隊伍,原本近期提拔調整一批幹部的事暫緩進行,要放到換屆之後去了。」
「後到什麼時候?」
「很難說。」
「也就是說我做了這麼多工作都白做了?夜長夢多,也許到時領導變了,就沒我的份了。」吳曉露頓時情緒低落了。
「那倒不至於吧,風險肯定是多些了。不過,有幾個關鍵的和急需用人的崗位,市委還是決定先行調整。」吳大德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哪些崗位?」
「比如市委接待處,處長一職一直空著,主事的副處長前不久又出車禍去世了,急需補缺。」
「接待處不是您分管的嗎?」
「是呵,」吳大德笑瞇瞇地。
「您的意思……」她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嘿嘿,我的意思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的機會來了!既然是我分管的單位用人,我當然就有相當的發言權了,再說組織部王部長和我關係還不錯,問題不大。別的常委那裡嘛,我也可以做做工作的。以你的特長,是很適合到接待處當個副處長的,現在,就看你願不願吃這嗟來之食了!」
「願意願意,我當然願意,能在秘書長手下工作,那是我最大的幸福了!」她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
「讓家門小妹幸福,那可是我最願意做的事啊!」
「秘書長,我一定好好謝謝你!」
「你打算怎樣謝我呢?」吳大德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了她身邊。
「我……你要我怎做我就怎樣做!」
「哎,怎能這樣說呢,應該是組織上讓你怎樣做你就怎樣做嘛,一切聽組織上的嘛,是不是?」吳大德說著抓住了她的手。她順從地嗯了一聲,沒有動,吳大德便摟了摟她,開始動手解除她的衣服。天氣已經有些寒意,但他們全然沒有怕冷的意思。桌上的電話響了,他們也充耳不聞。
「秘書長,您說我能拿到這個職位嗎?」她閉著眼睛問。
「要有信心嘛,有我你就放心吧。」吳大德撫摸著她。
「您一定要幫我的忙。」
「不幫你我幫誰去?」吳大德低頭親著她,氣喘吁吁地,抽空抬頭道,「以後,你做好接待處的工作,那就是對我最好的支持和報答,知道嗎?」
「我知道……」
他們像在演一幕荒誕喜劇,他們的台詞和動作完全脫節,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但是他們的演技太高超了,兩種套路完全融合在一起,起承轉合,天衣無縫。也許由於這個原因,眼前的畫面有了間離感,使得我感到這不過是一場戲,因而大大地減少了心理衝擊。我盯著屏幕,視若無睹,好像成了一個局外人——實際上也是,吳曉露已經不是我的什麼人,她做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她有使用她的身體的權力。我不過是個心理陰暗的偷窺者。是的,我只能這樣給自己下定義,我不想在這種骯髒的時刻打起愛情的旗幟。我們在說到愛情的時候往往是與愛情毫無關係的,就像他們在說工作的時候其實是在偷情一樣。
儘管我覺得監視器裡的畫面與我無關,但我還是看不下去了。他們身上已經沒有一根遮羞的紗,雖然她的裸體不是很清晰,但我還是窺見了她屁股上那塊紫紅色的胎記。多年以前,我曾百般愛憐地撫摸過它,並且矯情地說,那是上天為我蓋上去的印記,我天真地以為,除了她的父母之外,只有我能見到它。我從沒想到,裸體的她會與秘書長醜陋的軀體糾纏在一起。即使是在裝備監視器的那一刻,我也沒想到會碰到這種場景。
我無顏再窺探下去。
我兩隻手心全是汗,我只能心顫顫地背過臉。
監視器此時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眼睛,它盯著我的背。
我感到它窺見了我內心複雜的情感。
幾聲急促而零亂的腳步聲響過之後,監視器裡傳來床的吱呀聲,看來床的質量太次。根據那聲音我腦子裡清晰地勾勒出了他們的情狀。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他們應當完事了,才艱難地轉過身來。轉身的過程中我聽見自己的脊椎喀喀地作響,恍若我的尊嚴在開裂。我只朝監視器瞟了一眼,就完全呆住了。
撞擊我的視覺的是秘書長肥白的背。吳大德背對攝像頭站在床前,上身前傾覆蓋在她身上。休息室裡沒有開燈,她的臉和身子都隱藏在一片晦暗之中,只見到她的兩隻腳丫子翹在空中微微晃動。光線從辦公室那邊投射過來,映照著吳大德裸露的背,看上去猶如一頭剛剛被屠宰褪毛的豬。我疑心自己看到了農民殺年豬的情景。可是這頭年豬刮了毛還是活的,它蠕動不已,顯得十分的怪異。我的眼神模糊了。我不知呆了多久,等我目光清晰起來時,吳大德已回到辦公桌前,她也已經不見了。
我將這一段錄像保存了下來。我不想回味吳曉露的私情,但我更不想抹殺秘書長的身體給我的古怪印象。我可以將它刪除,刪除了它就只是一段記憶,一段不可告人的記憶,可如若保存了它,特別是將它製成光碟的話,它就可能是一顆炸彈了。
也許,我也有需要一顆炸彈的時候。
快下班的時候,見隔壁的人都走了,方為雄把劉玉香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輕輕掩上門,悶頭悶腦地說:「告訴你一件事,我離婚了。」
劉玉香點點頭:「我聽說了。」
方為雄問:「你有什麼感想?」
「你怎麼蠢得連老婆都不要了?」
「是她不要我了。」
「她有外遇了?」
「沒有。」
「何以見得?」
「她不會的,雖然她不會做人,在機關裡四面碰壁,但在這方面我是最放得心的。」
「捨不得她了吧?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你們男人都這個德性!」
「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時你亂笑什麼?結果被她聽到,我都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這麼說你離婚的事還要我負責羅?」
「我沒這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難道想要我也離,我們來個重新組合?好呵,不過你養得起我麼?我老公每月給我一萬,你拿得出麼?況且,你即使有錢,也沒有好身體呵,你是伺候不了我的。」
方為雄臉色難看,不吱聲了,半晌才說:「我並沒有這種奢望,從來沒有,我們並不合適。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得到一點精神安慰,畢竟我們關係不一般……」
「你想要我如何安慰你?」
「我……我想喝你熬的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