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嫖娼他說了不算。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規定,他有異議可以開聽證會,將雙方單位領導及有關人員請來聽證,對證,論證,才能確定。」
「若是開聽證會,他們的隱私都暴露了,還怎麼見人?這簡直是變相的逼供嘛,明明曉得不是嫖娼,硬要強加罪名。你就不能與人為善,就不能多一點同情心?」
「怕見不得人,就不要做見不得人的事嘛。我可以同情嫖娼的民工,也可以同情賣淫的妓女,他們都是生活所迫,但我就是不同情你們機關裡的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什麼東西!」
婁剛惡狠狠地說,下頜的肌肉一鼓一鼓,眼裡閃出兩道寒光,弄得吳曉露愣怔了一下。丈夫的神態裡有一種從沒見過的東西,它像一塊石子落進她心裡,很是硌人。一般說來,婁剛對她總是言聽計從的,替人說情的事她過去也做過,只要她一個電話,婁剛就會痛快地答應。他的一反常態讓她心裡不安。她想了想,輕言細語地說:「他是秘書長的侄兒,你就不能通融一回,放過他?」
「這是能通融的事嗎?」
「怎麼不能通融?它關係黨的生死存亡還是國計民生?」婁剛的擺譜讓吳曉露生起氣來了,她臉一板,「你是不是沒看清人?我是你老婆,不是犯罪嫌疑人家屬!別跟我來這一套!你們通融的事還少?你不給秘書長面子,我不能不給。你罰吧,罰款我來出,按照你們的先例,不要收據少罰兩千,我馬上給你三千元錢。」
婁剛往門外瞟一眼,厲聲說:「你胡說什麼?我們可是全省十佳派出所!」
「不是我讓表姐幫你們整了一份好材料,你們評得上十佳?做夢去吧。」吳曉露鼓了鼓鼻翼。
「袁真的材料是寫得很感人,可要沒我們那些優秀事跡,文筆再好她也寫不出花來。」
「算了吧,別人不知道,我還不清楚那些事跡的水分?好了,你也累了,不跟你多費口舌了,我最後問你一句:給不給我和秘書長這個面子?」
婁剛點了一支煙吸著,沉默一會才說:「你怎麼和秘書長拉得這樣近?」
「我和許多領導都拉得近,不光是秘書長,這是我的工作性質所決定了的。跟領導關係近了,對單位的發展和個人的進步都有好處,你不要有別的想法。」
「我懶得有別的想法,我只是不願意自己的老婆被別人看作一朵交際花,被別人叫作蓮城名姐。」婁剛瞇起眼睛鬱悶地說。
吳曉露想了想說:「別人的議論,可能讓你受委屈了。可是婁剛,你捫心自問,我對你好不好?」
婁剛想了一會才說:「好,沒得說。」
「只要我對你好就行,別人愛怎麼說任他說去。我只要你記住一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們這個家好。」
吳曉露說著奪過婁剛手中的煙,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
婁剛的臉色漸漸開朗了,說:「你先回去,我馬上叫人把吳清水放了。」
「那我替秘書長謝謝你了!晚上你早點回吧,我去買只烏雞來燉給你吃。」吳曉露欣然一笑,見門外無人,摟住婁剛,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對袁真的議論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平息下去了,畢竟,那不過是一場誤會。再說,袁真自始至終沒有半點回應,對於一場沒有後續效應的誤會,人們是沒有興趣持續關注的。這樣很好,我希望袁真過安寧的日子。在機關大院裡,我們仍時不時地相遇,互相笑笑,她的神態顯得很安詳,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脫離了是非漩渦的袁真就像是一株兀立於僻靜池塘裡的荷花,靜靜地綻放著自己的美麗。
與此相反的是,關於吳曉露的傳聞多了起來,而且牽扯到了秘書長。即是傳聞,就是亦真亦假,可信可不信的,我並不太關心,但是它令我著急。我急於窺探到他們之間的隱秘接觸,瞭解事情的真相。真相對我並無太多意義,但做一個目擊者和知情人,對我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過去我的戀愛要受吳曉露的控制,現在我的工作要受秘書長控制,我始終是個被支配、被控制的人,如果我親眼目睹了他們的隱情,我想我就會反客為主,有一種控制他們的命運的感覺。是的,我要的就是那種感覺。那感覺令我寢食不安,嚮往不已。除此之外,我是保衛科長,為了消除安全隱患,我也有權知道這樓裡發生的一切。我有必要多長一隻眼睛,而且我這只多長出來的眼睛有必要安裝到秘書長的辦公室裡。
但是,我很久沒找到機會。因為對八樓那些高層領導的辦公室的管理,是有著嚴格的規定的。沒有經過主人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即使是搞衛生的清潔工,也得事先打電話徵得領導本人同意,否則就是辦公室沒人,也不能進去的。曾經有一位領導因此而大發雷霆,也曾經有一位清潔女工因此而被炒了魷魚。我只能壓抑著焦急的心情,耐心等待。
機會終於來了,秘書長的電腦死了機,啟動不了,便用電話給我下了一道指令,要我前去修理。秘書長知道我愛好電子技術,也算半個內行。我悄悄帶上那個比火柴頭大不了多少的攝像探頭,趕到秘書長辦公室。在秘書長的注視下,我裝模作樣忙了半天,一時下不了手,只好摳著頭皮不好意思地說我技術有限,既然還在保修期內,還是叫電腦公司的人來修為好。等到電腦公司的人來了,秘書長正好要去主持一個會議,於是叫我守著,直到修好為止。
電腦很快就修好了,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可是我犯了愁,我那第三隻眼該盯著何處呢?因為高層領導的辦公室都是一套兩間,外間是辦公室,裡間是休息室,休息室裡除了有衛生間、電視機和床以外,還有一台冰箱,裡面塞滿了方便面、八寶粥、百事可樂等食物,某個領導若有心金屋藏嬌,藏它個三五天是毫無問題的。無論你將那東西裝在哪裡,都無法完全兼顧兩個區域,何況中間還有一道門呢。若是盯著辦公室,好像沒太多必要,能見到的都是可以想到的;可是若盯著休息室,好像有點下作,甚至有點變態,難道我有窺私慾,想看色情表演嗎?我的心情十分複雜,良心在撕扯,耳朵也在發燒,彷彿被吳曉露揪住了一樣。
可是時間容不得我有更多的思想鬥爭,下作就下作吧,我迅速地將攝像頭安裝在裡間一個非常隱秘的地方——牆上有一幅小油畫,我拿釘子在畫框右下方的內角釘了個小洞,嵌入那只人工眼。然後我回到我的休息室,進行了緊張的調適。監視器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大床,我匆匆地瞥了它一眼,就關了機。我害怕床上突然滾出兩個裸體的人形來,而其中一個是我熟悉的。我麻木地坐著,思緒茫然,我的計劃已獲階段性的成功,但我一點不興奮,反倒有點後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
一連幾天我都沒動監視器,我有點怕它,又成天想著它。有天我終於忍不住了,就打開了它。它給我的手以冰涼的感覺。床空蕩蕩的,屏幕右方現出辦公室的一角,很有縱深感,吳大德秘書長在用電腦,寬厚的背衝著我。忽然他站起來,似乎知道有人窺探似的,伸手關了隔門。於是監視器和我的腦子都陷入一片晦暗之中。
我懷疑吳大德敏感到了什麼,就在這天下午,他突然來到保衛科檢查我們的工作,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掃來掃去。他問最近發現什麼問題沒有,我匯報說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是有天小劉發現有個幹部在三號電梯裡對一個女辦事員動手動腳。吳大德蹙著眉說,保衛科責任重大,一定要嚴守政治紀律,有什麼事首先向他匯報,不能向外傳播,不能說的事堅決不說。他離開時,我慇勤地問,秘書長您的電腦正常了吧?他居然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想看看他的表情都沒看到。他好像有點心虛。當然,我也是如此。
也許,我在窺探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在窺探我?
這一天,我到蓮花湖居委會參加了一個社會治安工作會,碰到了婁剛。我沒有與婁剛正面接觸過,但在各種場合見過他多次了。他坐在我對面,一邊做筆記,一邊用眼睛瞟我。他的眼神陰鬱而犀利,像利刃上閃爍出來的寒光,刮得我的臉生疼。很顯然,他曉得我是誰。我不想示弱,我也偶爾陰陰地瞥他一眼。他是我初戀情人的丈夫,我是他妻子的初戀情人,這種關係使得我們像兩只好斗的公雞。但是,他的神態裡好像有更多的內涵,換句話說,他的眼光比我的更職業。所以,交換幾次目光後,我就有點心慌意亂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散會時他徑直走到我身邊,伸出手說:「你好,徐科長。」
我伸出的手立即被他握疼了,但只能忍著,我說:「你好,婁所長!」
他說:「看來,你早就認識我了。」
我說:「是的,就像你早就認識我一樣。」
他說:「幾時一起喝杯酒?」
我說:「行,願意奉陪。」
「你似乎對我很戒備?」
「你也好像對我蠻警惕呵。」
「職業習慣。」
「彼此彼此。」
他咧咧嘴,勉強地笑了一下,轉身就走。我想讓他給吳曉露帶個好,話到嘴邊又嚥下了。我不能自討沒趣。我還想問問他,吳曉露是不是也揪他的耳朵,如果不揪,那可能是心疼他。當然這更問不出口,我只能想想而已。他的背有一點駝,像是被什麼東西壓的。轉念之間,我就有了同病相憐之感,於是那個遠去的背影變得親切了。
再一次將眼睛湊到監視器前時,我覺得我還代表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