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節,天氣陰沉,北風甚緊。加上政府剛頒布禁炮令,城管部門的人晝夜巡邏,誰燃放鞭炮,就重罰誰,楚南城裡一片寂靜。馮國富家裡也今非昔比,格外冷清,除了大年初一幾位鄰居進屋裡來竄了竄,其餘時間再沒人敲門,甚至連電話也難得有兩個。
陳靜如倒是樂得清閒,做完簡單的家務,便出門去會她那些信佛的朋友,商量著元宵那天怎麼往紫煙寺去燒香拜佛。兒子也沒在家裡,跟他的哥兒們歡聚去了。只有馮國富獨守空城,落寞自知。
其實一切都在馮國富預料之中的。想起過去,人家來就你,敲你的門,打你的電話,並不是你馮國富多麼招人喜歡,是你呆在那個位置上,那個位置讓人刮目相看。好像蓮花座上的菩薩,不見得菩薩本身真的手眼通天,法力無邊,多麼了不起,是蓮花座將它托到高處,才變得格外顯聖,換了另外的菩薩,同樣會那麼崇高,有人頂禮膜拜。馮國富已從蓮花座上走下來,人家還來朝拜你,而不去朝拜取代你佔據了蓮花座的新菩薩,那就太不正常甚至有些荒誕了。
這個道理並不深奧,誰都容易理解。可容易理解的東西並不見得容易接受,馮國富多少有些不太自在。隱約中,舊時的熱臉似在眼前浮現起來,一張張依然那麼生動。只是這些熱臉已有新的去處,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家客廳裡了。
馮國富當然還是有些定力的,穩穩坐在沙發上,目不斜視瞧著電視。只是什麼也沒瞧進去,屏幕裡那些晃來晃去的影子,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確切意義。耳朵支楞著,卻聽不進電視裡的聲音,而是留意著門外的動靜。偶爾有囊囊足聲自樓下響上來,馮國富便下意識拿起遙控器,將電視聲音調小,生怕有人敲門或按門鈴,屋裡聽不見。其實電視聲音已經很小,小到都快成了靜音。不想那足音並沒如馮國富所期待的那樣,在門外停下來,而是依然一下一下敲擊著樓道,響到樓上去了。
馮國富自嘲地笑笑,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樓上住著水電局的領導,腳步聲是衝著人家去的。只得重新將電視音量調大,想專心看幾分鐘節目。很快又走了神,注意起客廳的電話機來。不知怎麼搞的,電話機竟然這麼沉得住氣,像已睡過去的乖巧的小貓,一直不聲不響地臥在屋角。馮國富真希望誰來個電話,打破一下屋裡的沉寂。哪怕是個打錯的電話也行,有電話總比沒電話強。怪就怪在連兒子的電話也沒有,不然也給他喊喊電話,鬆弛一下神經。這才想起兒子不在家裡,就跟那些經常給他打電話的朋友在一起。
馮國富也考慮過主動給人家打打電話,可半天想不起該打給誰好。打給老同事吧,多年來自己一直是單位的領導,同事就是下屬,過去都是下屬給你打電話,今天倒過來打電話給他們,實在撂不下這個面子。打給朋友吧,一些所謂的朋友也是官場的同僚,你有權他有勢的時候,可以互通有無,來往還算密切,如今你已失勢,沒有利用價值,人家早都忘了你的存在,還去打擾人家,豈不是自討沒趣?至於曾通過你到了高位顯位的,過去找你是奔你手裡那點權力而來,如今找你沒用,更不會答理你了。
枯腸搜盡,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打打電話的人,馮國富身上涼了一大截。莫非這就是自己官場遊走幾十年的結局?自己現在還是政協副主席,就如舊時棄婦,玉顏不及寒鴉色,無人理睬,過幾年完全退下去,豈不惟有臥聽南宮清漏長,要與世隔絕了?
一直到得初三這天,電話機才猛不丁響起來。馮國富一陣驚喜,心想總有人記起你來了。滿懷感激地提過話筒,親切地喂了一聲,也沒等對方搭腔,忙問道:「您是哪位領導?」對方說:「老部長,我是小曹哩。」
馮國富有些失望。小曹除夕夜就電話拜過年了,馮國富多麼希望這個電話是另外什麼人打來的。不過他還是暗暗感謝小曹,念著你這位老領導。
馮國富正想問小曹年過得怎樣,小曹在那邊說道:「老部長您去看過老書記沒有?」
馮國富心裡咯登了一下。小曹口裡的老書記就是楊家山。當年小曹從軍分區復員時,因是楊家山安排他到組織部並推薦給馮國富開的車,他一直記著人家的大恩,楊家山離開市委去人大做了主任,人前人後仍呼他老書記,就像一直叫馮國富為馮部長一樣。
馮國富意識到楊家山出了什麼事,忙問道:「楊書記怎麼了?」小曹帶著哭腔道:「老書記住院了。」馮國富說:「幾時住的院?」小曹說:「大年三十那天。那天晚上我給他家去過電話,沒人接聽。我還以為他回老家過年去了,直到今天才聽說他進了醫院,這就給你打了電話。」馮國富又問:「什麼病?」小曹說:「好像是中風。」
中風自然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楊家山這種快奔六十的年齡。馮國富浩歎一聲,說:「你在哪裡?我倆去看看吧?」小曹說:「我已經到了車上,這就去接您。」
這天陳靜如沒出門,馮國富接電話時,她一直站在旁邊,將電話內容聽了個明白。馮國富放下電話,陳靜如就跑進臥室,拿出他的外套,幫他穿好,相隨下了樓。到坪裡沒站穩,紅旗就趕了來。兩人上車,小曹掉過車頭,出得大門,往醫院方向奔去。馮國富問小曹:「老楊危不危險?」小曹說:「聽說還沒脫離危險期。」
馮國富望著窗外迷濛的街影,說:「老楊一向能吃能睡能做事,從沒聽說過他吃過藥打過針,他也常常拍著胸脯,自豪地對人說自己靠的就是這革命本錢。記得二十幾天前參加市委中心學習小組的學習時,還聽吳書記說起老楊,他正帶著有關人員在縣裡搞執法檢查,不想突然就得中風倒了下去。」
小曹扶著方向盤,說:「關於老書記患中風的起因,說法還不少呢,市委和人大那邊傳得可神了。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病是那次下縣惹的。」馮國富說:「那次下縣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怎麼一無所知呢?」陳靜如一旁插話道:「你與世隔絕,天天兩點一線,不是政協就是家裡,怎麼知道外面的事?」
小曹沉吟片刻,說起那次楊家山下縣的傳聞來。那次楊家山一行跑了好幾個縣,最後一站到了楚寧。楚寧是楊家山的老根據地,他是從楚寧縣委書記升任市委副書記的,心裡早把那個地方當成自己的福地,感情自然深厚。執法檢查搞完後還不想走,興致勃勃轉了好幾處地方。還特意去了在任時主持建成的楚河公園。公園就在縣城旁的楚河岸邊,楊家山也不讓其他人陪同,只帶上人大一位姓袁的秘書,步行出城,上了公園。
本來那段時間天氣不太好,執法檢查的全過程都沒見過一絲陽光。不想這天下午楊家山剛抬步邁進公園,頭上突然雲開霧散,托出一輪耀眼的太陽。楊家山興奮異常,心想公園真有靈性,連天公都來湊趣,將可愛的陽光奉獻於前。
楚河公園背倚楚山,前瞰縣城,如帶楚河繞過公園,逶迤東去。楊家山告訴袁秘書,楚寧旅遊資源豐富,縣城旁邊有這麼一個有山有水的公園,對發展當地旅遊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果然楚河公園建成開放後,再將縣域內幾個景區串在一起,遠遠近近的遊客一下子被吸引了過來,如今旅遊業已成為楚寧縣的支柱產業。
楊家山此言不虛,袁秘書以前就陪朋友和上面的人來過楚寧,大家對這個公園,還有其他地方,諸如四季溫泉、民族文化村和原始次森林風光群等景區,印象都非常好。袁秘書於是順著領導的口氣,拿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類的漂亮話歌頌楊家山。楊家山心裡受用,興致越發濃郁了,闊步登往公園高處的六角亭,迎風而立,指點起江山來。在袁秘書的印象中,楊家山到人大都快一年時間了,難得舒展笑容,今天好像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興高采烈,當即取下隨身相機,卡嚓卡嚓,給楊家山抓拍了好幾張照片。
在六角亭上逗留了好一陣,兩人開始下山。不過他們沒走來時路,而是到了公園背面的楚河旁。因是冬末,楚河退了不少,卻依然清麗明秀。水上船來排往,那是遊人們在追波逐浪。水岸長堤蜿蜒,堤上遍栽的桃樹雖然還沒長出新葉,卻有麗水拭目,清風盈袖,讓人頓生如入仙境之感。
這麼好的去處,自然誰都會受到感染,樂而忘憂了。何況這是楊家山始建的公園,他一路走來,不免興致盎然,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豈料自下山後,他的臉色卻突然陰沉下來,目光冷峻如霜,像是手上的銀子被誰搶了去似的。袁秘書甚是不解,想再給他抓拍幾張照片,見他情緒不佳,只好作罷。
兩人在堤上默默無言走了一段,楊家山才慨歎一聲,開言道:「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袁秘書熟悉這首詩,知道為唐代劉禹錫所作。當年受王叔文永貞革新牽連,劉禹錫遠貶郎州,九年後才被召回長安。那天聽說玄都觀栽了桃花數千,就和朋友去觀看,寫下這首名詩。詩人擅長借物喻人,口裡吟的是桃千樹,暗中卻指的自己去京後紛紛佔據政壇的新寵。楊家山是不是因為自己離開市委副書記位置後,各要害部門都被別人的人所佔據,今天見了堤上的桃樹,忽然想起劉詩,也隨口念出來,藉以抒懷?
回楚南後,袁秘書才聽人說起,楚河公園初建時,在楊家山的授意下,堤上栽的全是垂柳。垂柳見風而長,堤岸很快綠柳成蔭,蔚為壯觀。有好事之人就在背後議論,垂柳就是楊柳,據說是隋主煬帝賜的姓,楊家山就因自己姓楊,特意栽了姓楊的柳樹,以彰顯自己的政績。這個說法傳到市裡,當時的市領導也曾問過楊家山,他是不是有這個意思。楊家山矢口否認,說自己有這麼豐富的聯想能力,早做詩人去了。可他愈是否認,人家愈這麼認為,每次走進楚河公園,就會將堤岸茂盛的垂柳與楊家山聯繫起來。也因如此,楊家山做上市委副書記後,楚寧縣裡的領導便煞有介事地將這段堤柳闢作一處景點,取名為楊柳岸,看上去是借用柳永詞意,實際上是衝著楊家山去的。
不想楊家山剛從市委副書記任上下去,過去對柳樹讚不絕口的縣委書記就授意將堤上柳樹統統砍掉,全部栽上桃樹。有人背後議論縣委書記栽桃樹的理由,說他的名字裡有個濤字,平時同僚都叫他濤書記或濤哥,楚南口音裡,濤跟桃音似,大家就斷定他是以桃自喻。楊家山去人大後,沒來過楚寧,不知這段變故,這次下來,特意來看自己當年栽下的垂柳,誰知眼前全是桃樹,心下不快,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借了劉詩,明說桃已代柳,暗指楚南官場新寵替舊臣。究竟劉詩不能完全釋去心頭塊壘,楊家山回市裡後,鬱鬱寡歡,漸成惡疾,又沒及時上醫院檢查,最後得了中風。
楊家山主持建設楚河公園的舊事,馮國富非常清楚,那時他還是楚寧組織部長。楚河堤岸上的楊柳也確是在楊家山提議下栽種的,當年馮國富就曾隨楊家山上堤,栽下過好幾株垂柳。那麼楊家山這麼做,是否由於垂柳姓楊,馮國富覺得有些勉強,不怎麼在意,也從沒問過楊家山。至於人家伐柳栽桃,竟導致楊家山中風,馮國富認為更是牽強附會,不太可信。楊家山突然中風,原因肯定沒這麼簡單。
說話間,來到一處街口,離楊家山所住醫院已經不遠。不想前面堵了一溜長長的車子,好像是出了車禍。進退兩難之際,馮國富問小曹道:「楊書記中風的起因,你剛才只說了之一,還有之二呢?」
小曹說之二是市建設局屠局長被抓。原來市裡幾項建設工程承包黑幕穿幫,拔出蘿蔔帶出泥,將屠局長也牽了進去。本來這是司空見慣的經濟腐敗案,可有人覺得官場上沒有純粹的經濟腐敗案,抓屠局長,是因為他是楊家山的人,最後目的是要搞倒楊家山。據說上面早有這個意思,只是楊家山在市委副書記位置上呆著,不好下手,才先將他挪開,再拿屠局長開刀。姓屠的根本不是鋼鐵煉成的,頂多算是塑料製成的,檢察院稍施手段,他就完全軟化,曝出不少包括楊家山插手工程的真相。楊家山精神崩潰,嚇成中風。
馮國富笑起來,說:「這個說法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像那麼回事。」像那麼回事,自然就不是那麼回事。馮國富知道屠局長其實並非楊家山的人。楊家山管了那麼多年幹部,不好說知人善任,但什麼人是什麼貨色,還基本看得準。屠局長原是建設局多年的副局長,人很聰明,自視又高。這種人權力有限,不會壞事,做沒有實權的部門頭兒或有實權的部門副職比較適合,因此有人多次提議他做建設局一把手,楊家山都摀住不提,說要提也不能在建設局提。屠局長心裡恨死楊家山,卻又不得不想方設法往楊家山身上靠,主動送上管轄範圍的項目,讓楊家山拿給自己的人去做。楊家山不願跟他攪在一起,就是碰到有人拿著省裡重要人物的條子,叫楊家山給建設局打招呼,實在沒法推掉,也只找一把手。也是姓屠的手眼通天,後來竟走通市委書記和市長的門子,研究人事的常委會上,兩位一把手一致提議姓屠的做建設局長,楊家山只得認同,怕自己一味反對,書記市長還以為你跟現任建設局長做了好多見不得人的事。
不幸的是楊家山沒看錯人,屠局長果然出了事。有人將他與屠局長聯繫到一塊,自然是不知實情,以為楊家山當時管黨群,屠局長就是他提的。既然屠局長不是楊家山的人,兩人不可能有什麼瓜葛,說屠局長曝出楊家山插手工程真相,楊家山精神崩潰,嚇成了中風,也就不足為信。
馮國富正要問小曹,還有沒有楊家山中風起因之三,前面的車陣開始蠕動,漸漸通暢起來,小曹一踩油門,跟上前去。
不一會兒到達醫院,三人下車,來到高幹住院樓。楊家山住在二樓西頭的單人病房,三人進門時,房裡非常安靜,病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楊夫人和兒子楊進仕無聲守在病床兩邊。見了馮國富三個,楊夫人頓時淚如泉湧,泣不成聲。陳靜如拉住她的雙手,輕聲安慰起來。馮國富瞥一眼床頭的鹽水瓶子,繞到床前,去瞧病人。可憐楊家山英雄一世,幾十年硬硬朗朗,虎虎生風,此刻臥病於床,竟死蛇一樣悄無聲息。冷峻剛毅的方臉似乎也變小了,蒼白如紙,再無一絲生氣。嘴唇乾如枯芒,半張著,艱難地呼吸著濁氣。
馮國富給病人掖掖被子,退下來問楊進仕,楊家山是怎麼得的病。楊進仕呆望著馮國富,略帶結巴地說了父親得病的經過。
近段時間以來,楊家山情緒顯得很暴躁,動不動就訓人發脾氣。卻也沒有別的異常,大年三十晚上還喝過半斤葡萄酒。不想放杯上廁所時,便縮在地板上爬不起來了。打電話找到人大辦主任和司機,七手八腳送進醫院,值班醫生一查,說是中風。雖經搶救,勉強保住一條命,卻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以後能不能再站起來,暫時還不好說。
馮國富只得好言相慰,說了些如今醫療水平高,楊主任命又大,慢慢會恢復過來一類的寬心話。這才注意到,除了楊進仕那留學美國的姐姐楊琴沒在場,也沒見他老婆汪菊花。馮國富正要開口尋問,小曹在一旁扯他衣角,馮國富意識到有些犯忌,也就緘嘴不語了。
說起楊琴,那女孩自小聰明伶俐,好學上進,小學到大學,學業成績一直非常優秀,大學畢業又直接考取美國托福,現正在那邊讀博。這是楊家山夫婦心頭的驕傲,別人一提及這個寶貝女兒,他們就一臉的幸福。只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姐姐那麼優秀,弟弟卻智商平平,還有輕度口吃,高中勉勉強強讀完,大學文憑都是花錢換回來的。當然市委副書記的兒子,找個理想的工作絕對沒問題,楊家山一個電話,工商局長就收下了楊進仕,讓他做上堂堂國家幹部。有這麼好的單位,老子又是大權在握的市委副書記,找老婆應該不在話下。仗著條件優越,楊進仕的要求也就有些高,得聰明賢慧,還得漂亮好看。世上的女孩有聰明賢慧的,有漂亮好看的,既聰明賢慧又漂亮好看的也不乏其人。只是集聰明賢慧和漂亮好看於一身的女孩要求也不會低,他們滿意楊進仕的家庭背景,卻難得滿意他平平的智商和口吃的毛病。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幾年下來,楊進仕一直成不了家。
楊家山急了,只好親自出面,替兒子物色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是市委招待所裡的漂亮服務員,名叫汪菊花。楊家山常在招待所開會就餐,經常見面,知道她不僅漂亮,而且活潑機靈,又來自偏遠農村,不像城裡女孩眼高。楊家山便以給她解決工作為交換條件,要她嫁給自己的兒子。汪菊花哪裡看得上楊進仕?只是考慮自己這麼個出身,又沒有什麼過硬關係,要在城裡紮下根來,嫁給市委副書記的兒子,確實是條最有效的綠色通道,也就咬咬牙,答應了楊家山。兒子結婚後,楊家山便給市交通局金局長打招呼,要他解決兒媳的工作。金局長在部隊時就是楊家山的老部下,到地方後又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沒有楊家山,也就不可能有金局長的今天,這個忙他當然要幫。他先將汪菊花安排進交通局下面的路橋公司當工人,接著給她轉了干,調入局機關做上了公務員。
交通局當然是個黃金碼頭,這從全國各地交通部門的貪官越做越大,越抓越多,便足以為證。現在就業又那麼困難,背後沒有大樹,想到交通局那樣的黃金碼頭去,就是名牌大學甚至研究生畢業都沒用,像汪菊花這種無根無底無文憑的農村女孩,則更不用做這樣的夢。不用做的夢,偏偏還變成了現實,汪菊花當然應該感謝公公,現在公公病成這個樣子,於情於理於義,她也應該守在旁邊,以盡孝道。馮國富三位在病房呆了好一陣,一直沒見她的影子,估計她是有別的事情去了,暫時到不了場。只是剛才小曹為什麼扯自己的衣角呢?馮國富不免蹊蹺。
又坐了一會兒,三人準備告辭。馮國富這才意識到出門時匆忙,沒想起給病人帶些什麼。伸手去身上摸了摸,發現幾個口袋都空空如也。原來自做上楚寧縣委組織部長後,走到哪裡都有人買單,家裡的錢又都是夫人管夫人花,馮國富再沒用錢的必要和機會,早已沒了帶錢在身的習慣。
好在陳靜如是有備而來的,從包裡拿出一疊百元大鈔,往楊夫人手上塞去,說:「楊書記的病我們幫不上忙,只好表示點小心意。」楊夫人不肯接,只顧推讓。馮國富就做出生氣的樣子,說:「我們兩家這麼多年的交往了,你不領情,我們心安嗎?」楊夫人只好收下,眼裡的淚水又滾將下來。小曹也拿出一把錢,楊夫人推不脫,雙手接住。
又安慰楊夫人幾句,三人動身出門。楊夫人殷殷相送,陳靜如轉身說:「別送了,招呼楊書記要緊。」伸手拈去楊夫人落在肩頭的白色長髮。馮國富也說:「有什麼困難打我手機,我負責出面。」楊夫人說:「暫時沒什麼要麻煩馮部長的。人大還有市委那邊都有領導來過,他們已給予了關照。」馮國富說:「這就好。還有過去那些時刻不離楊書記左右的老朋友老部下呢?也有來過的嗎?」楊夫人聲音又哽咽了,卻掩飾道:「來過來過。」
馮國富知道這話問得多餘。那些過去老纏著楊家山不肯鬆手的人,你又不是不認識,還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角色嗎?馮國富心裡沉重,直到下樓上車,出了醫院,都不吱一聲。小曹和陳靜如也沉默著,一個只顧專心開車,一個眼睛望著窗外。最後小曹憋不住了,憤然道:「我們三個呆了半個上午,也沒見誰來過,如果楊書記不是人大主任,還是市委副書記,病房裡會這麼安靜嗎?」
馮國富似笑非笑道:「也不見得。得了楊書記這種病,別說市委副書記,就是省委副書記,除了單位和組織外,恐怕也難得有人再來理睬你。」小曹罵道:「真是人心不古啊。好些佔據著市縣重要部位的傢伙,都是老書記一手提上去的,老書記在副書記的位置上,他們緊密團結在他周圍,老書記去人大後,再難得見到那些人的影子,現在他又成了這個樣子,他們自然更不肯露面了。不是這幫傢伙忘恩負義,老書記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這樣的人馮國富見得可不少,不說也罷,只說:「剛才你扯我衣角幹什麼?」小曹說:「老書記就是那個汪菊花壞的事。」馮國富有些訝然,說:「她怎麼壞的事?」小曹說:「汪菊花已跟楊進仕離了婚。」
馮國富夫婦吃驚不小,問小曹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曹說:「汪菊花雖然出身農村,可她長得好,人又活泛,不是為了解決工作,她怎麼看得上楊進仕?結婚後也就不怎麼將丈夫放在眼裡,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只是當時老書記還是市委主要領導,她還不敢怎麼樣,老書記去人大後,她就無所顧忌了,好上了別的男人,最後鬧到法庭上,離婚了事。」
如今這種事情太多,大家都已見怪不怪,照理兒子離了婚,楊家山實在犯不著氣得中風。馮國富說:「這個兒媳得來確實不易,這事攤到誰頭上都來氣。只是我跟楊書記共事多年,知道他是個有肚量的男子漢,兒子離婚還不至於把他擊垮吧?」
小曹說:「你知道汪菊花好上的是誰嗎?」馮國富問:「誰?」
「交通局那姓金的雜種!」小曹說,「汪菊花還沒離婚,姓金的就將她提為要害科室的科長,將交通局的重要項目交給她管理,局裡的人背後都說她是二局長。等到汪菊花一離婚,姓金的就送她一棟別墅,讓她從二局長變成了二奶。」
這傢伙出手這麼恨,倒是馮國富怎麼也沒想到的。當年在部隊當兵時,姓金的就是楊家山為團長的團部戰士,轉業回地方後,又在楊家山一手培植下,從普通養路工人轉干調進機關,兩年幹部三年股長四年科長,最後做到市交通局副局長和局長。楊家山對他可謂恩重於山,說是他的再生父母,一點都不為過。不想楊家山大權旁落後,這個傢伙竟對他的兒媳下了手。一個視為己出的老下級,心肝都掏給了他,到頭來卻是這麼一個混帳東西,如此做得出來,楊家山不中風,那才怪呢。
馮國富浩歎一聲,一時無話。只恨楊家山自己失察,看走了眼,當白眼狼做知己,視無賴之徒為賢能,利用手中特權,將其一步步扶到交通局長這樣的顯位,最後才遭此報應。馮國富很是悲哀,當權者用權不慎,以至害人害己的事,早已不是什麼新聞。
本來就鬱鬱寡歡,老領導又出了這事,這個春節長假,馮國富也就過得了無意趣。
看看假期快盡,陰沉了多日的天空忽然下起雪來,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一夜工夫就將大地鋪了個嚴實。雪地裡偶爾有人走過,留下一行行腳印,只是很快又被還在不停地下著的雪填白。地處南方的楚南已經好多年沒怎麼下雪了,馮國富心頭生出一份久違的驚喜來。遙想少小時,鄉下好像年年都要下一兩場大雪,小夥伴們在雪地裡追逐嬉戲,打雪仗,堆雪人,好不過癮。
不覺離開鄉下已快四十年,驀然回首,人生彷彿雪地裡那深深淺淺的腳印,倏忽間已杳無痕跡。
忽又記起唐人的詩來:寂寞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首明白如話的小詩,簡直是支無聲的小夜曲。山遠屋貧,犬吠人歸,雪夜的白色是寂靜的,浸人肌膚。這是馮國富最初讀此詩時的感受,不知怎麼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詩裡讀到的不再只是蒼涼和清寂,更多的是悄悄蘊含在這蒼涼和清寂裡的溫馨。馮國富暗自嗟歎,是不是這樣的溫馨與我們相去甚遠,才越發覺得它的難得,容易被打動?人也許就是這樣,貧窮的歲月缺乏物質,卻不缺乏溫情;風光的日子看去熱鬧,卻往往徒有熱鬧,寂寞難耐;而什麼都有,包括財富和權力都可任意揮霍的時候,我們便常常那麼無奈而又無助。
馮國富正這麼胡思亂想著,家裡來了個不速之客,陳靜如喊他回屋。馮國富這才戀戀不捨離開了窗台。
原來竟是李總。李總喝口陳靜如遞上的茶水,向馮國富解釋說,他早就應該上門的,只因公司的事情,春節都不得安寧,一直出差在外,昨晚才匆匆回到家裡,今日便趕了過來。馮國富笑道:「這就是資本家的本質,為了追逐利潤,什麼都扔得下,連春節這樣的傳統大節也可以拋妻別子,遠走高飛。」
跟馮國富打了大半年交道,李總也就放得開多了,說話變得隨便起來,當即笑道:「馮主席這是抬高我了,我哪算得上資本家囉?過去的稱呼貼切,叫個體戶,現在說得好聽,叫私人業主。說白了就是沒娘崽,要資金,銀行不給;要場地,政府不批;要銷路,部門設阻。好不容易搞出產品,還沒上市,伸手要錢的各路諸侯便餓狼一樣全都撲了過來。市場是殘酷無情的,看得準,順風順水;看不準,走投無路。中國人又喜歡跟風,技術含量不高又有利潤的產品,你能生產,他也能生產,最後混戰一場,同歸於盡。投資技術含量高的產品,別人不容易跟,那得大投入。大投入還是不怕,怕就怕你投了進去,剛有點效益,國家一句話,這產品只能由國家生產經營,那你只得爬到樓頂往下跳。還有誠信危機,產品銷出去,資金回收困難,而款子沒到戶頭上,錢就不是你的錢。春節期間我走南闖北,跑了十多天,除了摸市場底子外,主要就是去收帳,能要的盡量要些回來,不然開春後,肥料要下田入土,你沒經費購進原材料,耽誤生產,公司只有關門歇業了。」
聽李總如此說,馮國富才意識到辦公司賺錢,也挺艱難的。原來條條蛇都咬人。馮國富不由得想起一位姓謝的老熟人,他原是政府職能部門的科長,手中管著市直和縣區某些部門的業務經費。見文化單位的人開網吧,教育部門的人搞印刷,銀行裡的人經商辦廠,公檢法司的人經營茶館和洗浴業,謝科長也不甘寂寞,在一個偏僻小巷開了一家小餐館,人家找他撥款,除了獻上大額紅包,還得請他上他開的館子裡吃飯喝酒,並高價購了他館子裡的高檔煙酒送他,說是他的館子不會有假貨。其實他也搞不清是真貨還是假貨,反正那些煙酒也不是進貨進來的,都是人家朝貢朝給他的,館子家裡,家裡館子的,不知打了好多個來回了。世上還有這種一本萬利甚至無本萬利的錢可賺,怕是沒幾個商人或廠家有這樣的財運。因此數年下來,謝科長就賺了個盆滿缽滿。後來到了退二線年齡,謝科長頭天離開科長位置,第二天他的館子就再沒人肯去關顧了,只得關門大吉。在家閒了一段時間,謝科長覺得實在無聊,便拿出過去賺的錢,與人合夥辦起廠子來。這時他好像才知道,辦廠竟然還要找工商稅務環保等部門辦證件,交稅費,過去開店做生意,一切手續人家幾乎都給他省掉了,沒法省的也會主動送到他店裡去。還得求人購進原材料,闖市場找銷路,至於產品銷出去後,客戶不給錢,下跪都沒用。這樣廠子辦了不到兩年,家裡的存款全部貼進去不說,還欠下一屁股債務,再沒法辦下去,只好停產,將廠裡的設備當廢品賣掉,回家抱孫子。沒發財,倒發現一條很有意思的真理,就是這世上還是當官或在機關裡掌點實權,最好賺錢。此後謝科長逢人就愛宣講這個謝氏真理,說這個真理雖然淺顯,卻是他用上百萬的現金換來的。
相比之下,像李總這種無根無底,全憑自己拳打腳踢辦公司闖市場的私人老闆,實在了不起。馮國富也就對李總多了幾分理解,跟他說了那個謝氏真理。李總聽了,深有感觸道:「可惜這個謝氏真理,謝科長們發現得實在太遲了點,若在位時能有所發現,那對我們這些納稅人,他們也許就會拿出不同的姿態來。」馮國富說:「是呀,我們的政府本應對納稅人心存感激的,納稅人是我們真正的衣食父母。可我們的官員習慣了居高臨下,還沒怎麼學會善待納稅人。」
隨便聊了一陣,馮國富換了話題道:「現在是公歷二月初,政協會議將於月底召開。又是換屆會,你就是再忙,怕也得赴會才是。」李總點頭道:「這是理所當然的。馮主席費了這麼大勁,給我弄了個常委,我不赴會,怎麼對得起您老人家的栽培呢?」馮國富說:「對不對得起我的栽培,一點也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你不參加會議,怎麼知道做委員的滋味?」李總笑道:「做委員的滋味一定非常美妙吧?」
「當然美妙。」馮國富也笑道,「比如剛才我們說的關於納稅人的話題,平時你就是舉上個高音喇叭,對著政府部門喊上三天三晚,也不會有誰出來理睬你。可政協會上,你寫成提案,會後提案委員會再轉交給有關部門,他們絕對會正兒八經給你書面答覆的,如果你不滿意他們的答覆,還可以打回去,要他們重來。」
說得一旁的陳靜如都忍俊不禁了,說:「如此說,做上這個委員,還真可耍耍委員的威風。」馮國富正色道:「這怎麼是耍威風呢?這是委員的職責嘛。」李總笑起來,說:「那到時我一定行使好委員的光榮職責。」
自醫院回來後,馮國富的心頭一直灰灰的,今天李總來訪,說了這麼多話,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李總走後,看了一會兒電視,馮國富想起已好幾天沒碰的佛經,隨手拿過那冊《四念處》,誦讀起來。陳靜如見了,說:「經不離香,替你燃盤香吧。」出到陽台上,點了盤紫檀香。又對著牆上的佛珠做了幾個揖,才回到客廳裡。
馮國富還沒念上兩頁,又有人敲門。這回是周英傑。
一進門,周英傑就說:「馮主席家裡真香啊。」馮國富放下《四念處》,說:「喲,好久沒見周主任了,怎麼又現身了?」
文史委向來清閒,周英傑跟銀副部長粘上後,沒幾時呆在政協,馮國富儘管分管文史委工作,也難得跟他照一回面。馮國富倒不怎麼介意,知道周英傑在忙自己的前程。其實這在政協已不是什麼秘密,都清楚周英傑就要離開政協了。
不想今天周英傑竟突然出現在馮國富家的客廳裡,倒是讓人稀罕。原來周英傑是以拜年為名,特意來給馮國富報告他的最新動向的。他歙歙鼻翼,聞聞佛香,就佛論佛了幾句,然後告訴馮國富說:「我就要到縣裡任職去了。」
馮國富並不意外,說:「應該祝賀呀!你這麼年輕,老呆在政協,確實是種浪費,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好發揮你的能力,為黨和人民多做貢獻。」周英傑說:「多虧馮主席的大力扶持,不然我也不可能有這種機會。」
「我哪有這個能力扶持你?」馮國富笑笑,又問道:「到哪個縣去?」周英傑說:「馮主席曾經戰鬥過的地方。」馮國富知道那便是楚寧了,說:「那好呀。什麼部門?」周英傑說:「還是馮主席戰鬥過的部門。」
馮國富的目光掃過周英傑滿是謙卑的笑臉,明顯感覺出那隱在謙卑後面的無法掩飾的得意。原來馮國富以為從政協出去的人,能到市直部門或縣區政府做副職,已是非常了不起了,想不到周英傑卻一步到位,做上楚寧縣委組織部長。這樣的位置可比市直部門或縣區政府副職重要得多。而且跟馮國富當年做楚寧組織部長時略有不同,現在的縣區組織部長似乎更有出息了,沒出意外,干兩三年絕對是黨群副書記,只要運氣不是太壞,黨群書記再干兩三年,不是書記也是縣長,然後就等著進市委市政府班子了。
正因縣區組織部長位置如此特殊,近幾年楚南才形成這樣的慣例:除了兩種人,一是市委主要領導秘書,二是組織部重要科室的科長主任,其他人誰都別想沾這些位置的邊。馮國富早就聽說過,楚寧縣組織部長位置原來是安排給市委組織部徐科長的,周英傑能把他擠下去,的確非同凡響。怪不得那天徐科長要打電話給馮國富,說周英傑真有兩手。當時馮國富還開玩笑說,誰都有兩手,一隻左手,一隻右手。不曾想周英傑的左手右手,比人家的左手右手要高明得多。
馮國富沉吟之際,周英傑又說道:「楚南是馮主席的老根據地了,以後有事沒事,常到那裡去走走,我會盡地主之誼,奉陪老領導的。」馮國富說:「有道是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在下面做父母官不輕鬆,上級領導和部門那麼多,迎來送往的,夠你應酬。我還是知趣些,少去給你們添亂。」周英傑說:「馮主席下去,當然不是添亂,是添喜。何況是馮主席您使我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您能下去,我會特別高興。」
周英傑說這話時,顯得格外真誠。馮國富卻擔當不起,說:「你沒必要客氣,這完全是你自己的修為嘛。」周英傑倒也坦白,說:「我有什麼修為?如果不是馮主席牽頭將那次楹聯徵集活動搞起來,並親自出面請動銀副部長出任領導小組副組長,我也不可能結識銀副部長,受到組織上的關注。我會永遠記住您的大恩大德的。」
這話來得更重了。其實那次楹聯徵集活動馮國富也沒出什麼力氣,主要是周英傑跟朱崖和李總三人,一個負責組織聯絡,一個具體操辦,一個出資贊助,才合夥搞起來的。如今搞這種活動的人多得很,以書法攝影繪畫或音樂舞蹈等為由頭,找政府領導或有錢的企業老闆出錢舉辦競賽活動,從中賺取利潤,實屬稀鬆平常事。因此周英傑三人搞這個活動時,馮國富也就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現在回過頭去瞧瞧,原來他們的目的長遠得多,並不僅僅盯著幾個小利潤。可以設想,如果不搞這個活動,周英傑無由粘上銀副部長,進而被安排到楚寧做組織部長;朱崖不可能跟李總打得火熱,開上佛品專賣店;李總也難得與政協領導打成一片,摘走政協常委桂冠。做上組織部長的,謀到了權柄;開了專賣店的,弄到了錢袋;戴上政協常委帽子的,獲取了名聲,真是各有所得。有道是人有三念:權念,錢念,名念。這個看似遊戲般的楹聯徵集活動,馮國富曾那麼不以為然,誰知竟然讓想權的得了權,想錢的來了錢,想名的有了名,倒是叫人始料未及的。
這事還真有些意思。馮國富想起剛默誦過的《四念處》裡的話,笑著搖了搖手,說:「不可說,不可說。」
周英傑卻不知到底是什麼不可說,只是笑笑,客氣著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