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副主席不好與已到手的五千元過不去,又惦記著李總說的薄酬,第二天就往政協和統戰部跑了一趟,然後著手寫李總的文章。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黃主席將經濟界別這個多出來的常委名額,拿到主席會和本屆政協常委會上一過,李總便被正式確定為下屆政協常委人選。
弄個政協常委,得費這麼多周折,這是馮國富所沒想到的。後來才知道,楚南政協有個慣例,政協常委名額雖然是根據界別分配名額的,但具體到人,得由幾位主席和統戰部長提名。不用說,李總最初找的就是黃主席本人,如果黃主席直接提李總做常委,事情哪有如此複雜?可黃主席要提的名太多,馮國富到政協的時間還不長,沒多少名可提,才打了他的主意。
李總肯花這麼大力氣,解決這個常委,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實際意義。直到李總的常委塵埃落定,馮國富和陳靜如論及此事時,還感慨系之。陳靜如說:「你管那麼多幹什麼?你幫李總弄到了常委,就不再欠他了。」
這倒也是。現在是商品社會,什麼都可拿來交換,無論是名利,還是權色。馮國富不免有些怏怏的。不過不管怎麼說,心上從此少了一樣掛礙。
這天晚上,馮國富捏著電視遙控器,想找個看得下去的節目,誰知將四十多個頻道都點到了,不是廣告就是古裝劇。只得把遙控器扔給剛從廚房裡出來的陳靜如,掉頭進了書房。如今的電視越來越沒看頭,還不如找本有意思的書翻翻。恰好案頭擺著那本《聲律啟蒙》,馮國富心頭一振,拿到手上,輕聲誦讀起來。可還沒讀上兩行,外面客廳響起電話,陳靜如進來說是找他的,馮國富只得很不情願地出了書房。也不知是誰如此不識時務,這麼個時候來電話。
原來是社科聯馬副主席。馬副主席顯得很興奮,聲音有些高昂:「馮主席,你老人家佈置的光榮任務,我可是按期如質地給你完成了。」
馮國富心不在焉,說:「什麼任務?」馬副主席說:「馮主席真是貴人多忘,這麼快就想不起給我佈置的什麼任務了。」馮國富說:「給你佈置任務,我哪有資格?」馬副主席說:「你佈置都佈置了,還說沒有資格。」
看來馬副主席已經寫好文章,如願換走李總說的薄酬。薄酬肯定不薄,不然馬副主席不會這麼激動。馮國富也沒點破他,只敷衍道:「那辛苦你了。」馬副主席說:「其實也沒什麼,兩個夜班就拿了下來。不過我可是用了心的,李總還算滿意。」
說李總滿意文章,自然是假的。文章寫得再好,對李總也沒有什麼價值,恐怕馬副主席才轉背,他就扔進了紙簍。
李總滿意的自然是那政協常委的頭銜。
放下電話,馮國富無聲地笑了笑,覺得這事有些滑稽。陳靜如說:「你笑什麼?」馮國富說:「還能笑什麼?不是笑可笑之人,就是笑可笑之事。」陳靜如說:「去過一趟紫煙寺,還是挺有收穫嘛,說話都暗含禪意。」
正說著,兒子馮俊回來了,手上提著幾條煙。馮俊單位有些特權,請吃請喝的人多,難得有幾個晚上在家吃飯。反正是公款,吃過喝過,還會打髮香煙好酒之類。馮俊一邊換拖鞋,一邊問父母:「吃過沒有?」陳靜如斜他一眼,說:「沒吃,還等著你。」
「還是娘肚裡有兒。」馮俊笑嘻嘻道,將香煙擱到陳靜如懷裡,「這是送你的。」
陳靜如打開袋子瞧瞧,見是高檔芙蓉王,說:「我又不抽煙,你帶這麼好的煙回來做什麼?」馮俊說:「總有人抽。」陳靜如說:「誰抽?你爸也不怎麼抽。」
馮俊坐到陳靜如身邊,摟過她的肩膀,說:「下周有一個好日子,媽你忘了?」
陳靜如感激兒子,他還記得這個日子。卻故意說:「什麼好日子?我可沒那麼好的記憶,看你爸的記性怎麼樣。」
馮俊側頭望著馮國富,說:「爸,下周有什麼好日子,你說說。」
馮國富腦袋裡還裝著馬副主席剛才的電話,思維並沒跟上來,隨口說道:「如今國泰民安,哪天不是好日子?」
母子倆都笑起來。馮俊說:「爸又打官腔了,好像現在正坐在主席台上似的。」陳靜如說:「你爸呀,過去在組織部,天天往外面跑,家裡發生八級地震都與他無關。現在去了政協,往外面竄的時間少是少了,可他人在家裡,魂魄卻不知丟在了何處。」馮俊說:「媽你別怪我爸了,他是領導嘛,領導就要天下為公,捨小家為大家。你想當領導的,老念著小家,還像個領導嗎?」陳靜如說:「你還嫌你爸不像個領導?他再這麼領導下去,就不用食人間煙火了。」
聽母子倆冷一句熱一句唱著雙簧,馮國富這才想起陳靜如就要滿五十歲了。楚南的習俗是男上女滿,男人進大生大辦,女人滿大生大辦。馮國富於是說馮俊:「想給你媽大操大辦,幾條煙總不夠吧?」
馮俊樂了,拍拍陳靜如肩膀說:「媽你聽到沒有?爸的記性還是不錯的嘛。」陳靜如說:「不錯個屁,不是我倆反覆啟發,你看他能不能恢復記性?」馮俊說:「人家有進步,就要給予充分肯定嘛。爸你說是不是?」
馮國富不跟他們饒舌,說馮俊:「拿回幾條煙,就嚷著給你媽做生,我倒要看你能做出什麼花樣來。」馮俊說:「當然不僅僅是幾條煙,不過到時能派上些用場的。咱們單位頭兒的姨妹開了一家酒樓,每次有人請吃,我們都上那裡去,口味相當不錯。環境也寬鬆優雅,安排三到四十桌,沒什麼問題。我打算將媽的生日拉到那裡去辦,跟頭兒的姨妹都說好了,她同意打八折。」
陳靜如喜不自勝,對馮國富說:「聽到沒有,兒子真長大了,曉得替你操心了。」
馮俊得意起來,說:「我初步籌劃了一下,客人主要來源於三個方面:一是我的單位和同學,安排十桌;二是媽的單位,五到六桌;三是爸的客人,組織部和政協各四到五桌,從前爸親手提拔起來的大官小員七到八桌。三方面的客人共計三十五到四十桌的樣子,坐到大廳裡,也算是熱鬧了,不會讓媽感到寂寞。」
這小子,竟敢擅作主張了。馮國富說:「三十多桌客人,沒有五位數拿不下,這錢你來出?」馮俊說:「我出就我出。本著誰投資誰受益的原則,辦酒的利潤得歸我拿。」馮國富說:「辦酒是給酒店辦利潤,辦酒的人有什麼利潤可拿?」
馮俊推一把陳靜如,說:「看來媽你沒說錯,爸當領導當久了,真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現在的大酒店,哪天沒人辦酒?辦酒不賺錢,誰願費這個勁?像我們家,從來沒辦過酒,過去又放出去不少人情,花五位數辦酒,賺六位數回來絕對有把握。」馮國富說:「這麼好賺,還輪著你來操心,我早先下手了。」
馮俊開始掰指頭,一邊說:「爸我給你算筆帳。我和媽的客人主要是還我們人情的,組織部和政協的客人是你的老同事新部下,這三撥人一人一百沒得說,加一起總該有兩萬多到三萬進項。這算不了什麼,主要是你老人家提拔起來的那幾桌,每人沒個千兒八百的,他們出得了手?保守計算也得八九萬。這還是你去了政協,如果仍呆在組織部,肯定是這個數的好幾倍。十二三萬元的進項,扣除不到兩萬元的開支,剩下的怎麼也有六位數。」
這小子的如意算盤打得也太精了點,哪裡是辦酒慶賀他母親生日,簡直是尋借口敲人竹槓。不過恐怕不是馮俊,如今誰家辦酒,不是先撥過算盤珠子,再作安排?馮國富記得從前的鄉下,有人家婚喪僑遷或添丁加口,鄰里鄉親有錢的出錢,沒錢的送上一斗米兩升豆,也算份厚禮。辦這樣的酒,除了湊熱鬧,主要是物資上給當事人一點支持,打個援手,叫做一人有事眾人幫。馮國富上大學那會兒,家裡出不起路費,辦不起衣被和日常生活用品,父母愁眉苦臉,無以為計。後鄉親們紛紛建議,以馮國富上大學為名,辦上幾桌,大家都來湊個份子。父母沒法,只得照辦,這才給馮國富湊足了上大學的錢。父親感激鄉親們,用本子記下大家送的份子,一直保存在箱子底下,臨終前才拿出來交給馮國富,要他不要忘了鄉親們的大恩大德。馮國富知道,當年鄉親們不來湊份子,自己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那個山沖沖,也就格外珍視這個本子,搬了好幾回家,許多東西都散失了,惟獨這個本子不肯扔掉,至今還留在身邊。他最懂這個本子的價值,後來自己大權在握,面對來自方方面面的誘惑,頭腦發熱,無法抵禦時,就拿出這個本子翻上一陣,讓自己變得理智起來。至於鄉親們有什麼困難找上門來,馮國富更是二話不說,能幫忙的盡量幫忙。家鄉辦學改水或修路架橋,馮國富總是慷慨解囊,同時利用工作上的便利,給有關部門打招呼,解決部分資金,以此回報鄉親們。
想著這些舊事,馮國富也就更提不起給夫人辦酒的興趣。禁不住給馮俊講起這段往事來。馮俊不解,說:「爸你這是怎麼了?我要給媽做生,你卻給我們搞起傳統教育來了。」
馮國富苦笑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還是陳靜如懂得丈夫,對馮俊說:「你爸是不同意辦這個酒的。」馮俊急了,說:「這酒明顯有賺,怎麼不辦呢?」陳靜如說:「正是因為你想賺錢,你爸才不肯辦。辦酒是為了喜慶,變成賺錢的手段,那就沒意思了。」馮俊說:「爸如果這麼想,那就太酸了。既不是偷,又不是搶,這樣的錢為什麼不能賺?」
馮國富被激怒了,低聲吼道:「這麼賺來的錢,比偷比搶還要惡劣!」然後掉頭回了書房,將舔舌眨眼的母子倆扔在客廳裡。
跟陳靜如結婚二十六七年了,馮國富好像從沒給她辦過生日酒。最初是家裡經濟拮据,辦不起。後來是工作太忙,沒時間。再後來自己做上縣市組織部領導,怕人家趁機送大錢,有「禮」說不清,還是沒辦。陳靜如倒也通情達理,覺得人人都有生日,沒有什麼值得張揚的,從沒責怪過馮國富。
那麼現在到了政協,時間和經濟方面都沒問題了,照馮俊所說,又能賺大錢,為什麼還不辦呢?除了陳靜如剛才說的,辦這種酒俗氣,沒有多大意思外,馮國富還有別的顧慮。記得組織部過去有一位副部長還算廉潔,在位時從沒辦過酒。五十七歲退居二線,正值外地工作的小兒子結婚,有人慫恿他把兒子兒媳拉回楚南辦上幾桌。他不想費這個力氣,說要辦酒,等到自己六十歲生日再說。大家笑他,到了六十歲,誰還會理你呀。而現在正是請客的時候,因為已不在位置上,請幾桌客,不會有誰說三道四,又因剛退二線,餘威猶在,還會有人來捧場。老部長想想也是,於是把兒子請回楚南,在酒店裡準備了二十桌,然後親自拿著請貼,送到單位同事和有關人士手裡。不想辦酒那天,除一些親戚朋友和組織部部分老同事外,那些經他手升了官晉了爵或得到重用的人幾乎沒誰露面,二十桌酒席有一半沒坐人。老部長氣得臉色發青,眼睛翻白,當晚就住進了醫院。
馮國富是在任的政協副主席,還不能完全算是退居二線,與那位老部長的情況略有不同,要辦酒,也許不會這麼淒慘。可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馮國富照樣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倒不是該來的人不來,沒錢可賺,馮國富本來就不想賺誰的錢。主要是遭人輕視和鄙棄,那種滋味不好受。既然知道事情會是這麼個狀況,又何必多此一舉,自討沒趣呢?
將這個想法跟陳靜如一說,她挺善解人意的,說:「我幾時說過要辦這個酒了?是兒子有這份心情,隨便附和他幾句。」
馮國富感謝陳靜如的理解,說:「那天我下廚做幾個菜,讓你好好享受享受。」陳靜如說:「你那水平,算了吧。你要有這個心思,那天陪我逛商店得了,怎麼樣?」馮國富說:「你這不是懲罰我嗎?」
眨眼間,陳靜如的生日就到了。恰好是星期天,馮國富不好食言,陪陳靜如上了街。夫妻二三十年,好像還是結婚之初,陪陳靜如上過兩次街,以後走上仕途,便再沒了這份閒心。特別是官大權大之後,出車入輦的,腳底更難沾回街上的塵泥,偶爾出現在街上,那不再叫做上街,而是檢查市容市貌或與民同樂。今天跟陳靜如並肩走在街頭,馮國富也就有點不太適應,找不到感覺似的。
好在馮國富準備好了足夠的票子,還算有底氣。大半輩子了,陳靜如一心赴在丈夫和兒子身上,很少給自己花錢,今天得鼓動她買兩件高級點的衣服回去。不想陳靜如總是挑三揀四的,便宜的衣服不喜歡,喜歡的衣服又嫌不便宜,總是下不了決心。馮國富只得耐著性子陪著,不好說她什麼。最後陳靜如自己什麼沒選中,卻給馮國富和兒子各購了一套上千元的西服。馮國富說:「你沒搞錯吧,今天到底是誰的生日?」
總算有所收穫,陳靜如覺得很有成就感,從服裝店裡出來時,一臉的喜氣。馮國富暗自感歎,這種心裡只有丈夫和兒子,惟獨沒有自己的女人,如今怕是越來越不容易找了。
往前走了幾步,是一個新裝修過的門店,陳靜如又立住了,說進去看看。原來裡面擺滿各種佛品,佛像佛具佛飾佛經,什麼都有。馮國富猛然想起朱崖說的佛品專賣店來,一問服務員,果然就是這裡。生意好得很,進進出出的顧客不少,櫃檯裡五六個佛服佛帽的服務員忙忙碌碌的,應接不暇。還真被朱崖看準了,這個佛品專店肯定大有賺頭。
馮國富正在這邊左右環顧,陳靜如已走到櫃檯另一頭,認真挑選起佛品來。平時也沒見陳靜如燒香拜佛,怎麼竟對佛品感起興趣來了呢?馮國富跟過去,問道:「你是幾時成為佛家弟子的?」
陳靜如沒吱聲,讓裡面的服務員拿過一串佛珠,托到手上,微合雙眼,唸唸有詞撥了幾下。服務員慫恿道:「這是從佛教聖地五台山購回來的,檀香木所做。」同時報了價。陳靜如將佛珠轉遞給一旁的馮國富,又拿過一盒音樂帶子,端詳起來。馮國富也伸過頭去,見上面一幅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像,上方寫著《大悲咒》三字,下方寫著這麼兩句話:「若能稱誦大悲咒,淫慾火滅邪心除。」
陳靜如說:「不是盜版的吧?」服務員雙手合十,說:「阿彌佗佛!佛家不打誑語,自然也不銷假貨。施主不信,店裡有錄音機,可以放給你聽聽。」陳靜如也說了句:「得罪得罪。放就別放了。」去掏錢包,準備付款。馮國富想起朱崖給過的購物卡還夾在電話本子裡,攔住陳靜如,拿出卡來,給服務員瞧,問可以用不?服務員一見,知道是他們店裡的購物卡,拿到電腦上刷了兩下,還給馮國富,算是付了款。
既然可以刷卡,陳靜如建議馮國富也選兩樣佛品購回去。卡上還有的是錢,馮國富也有這個想法,只是不知選什麼好。自櫃檯前一路看過去,見一側放著佛經,就選購了《金鋼經》和《四念處》。
回家路上,馮國富又舊話重提,問陳靜如是怎麼信起佛來的。陳靜如說:「你不知道,如今到我這個年齡的女人,還確有不少信佛的。有幾次到同事家裡去竄門,她們都供著佛像,有事沒事就放了佛樂,拜佛誦經,很虔誠的樣子。我自知癡愚,不通佛性,可不知怎麼的,一聽到《大悲咒》聖音,卻感覺神聖,特別喜歡。她們就說這是因為我人慈悲,與佛有緣。拿過他們的佛珠,放手上摩挲,手感也挺好的。她們又說我的手豐腴修長,如佛手一般,佛珠在手,容易與佛相通。偏偏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期然就碰上了佛品店,看來還真的跟佛有些緣份,也就有了購兩樣佛品回家的願望。」
聽陳靜如說得神奇,馮國富覺得有趣,說:「那你何不購具佛像,放到家裡供奉起來?」陳靜如說:「佛像怎麼好隨便購回家的?那要拜了佛祖,成為佛家弟子,才有這個資格,不然豈不是對佛祖的褻瀆?」
進屋後,陳靜如跑到封閉式陽台上,將佛珠掛到牆上,對著做了揖。又回到客廳,打開音響,播放起《大悲咒》來。這是梵樂佛音,自然不同於世音俗調,聲音不高不低,節奏不緊不慢,詞意不明不白。馮國富凝神諦聽,只是不知到底唱些什麼。卻有一股靜氣瀰漫在你周圍,你再心浮意躁,也能慢慢平靜下來。尤其是在這樂音中讀經,更是別具境界。
其實說讀經,並不準確,馮國富不過是隨便翻翻而已,不求甚解。也許佛本來就是不可解的,可解那就不叫佛了,也就失去了其應有的魅力。佛字的意思就是覺悟,一般人缺少慧根,想覺悟談何容易?
此時馮國富拿在手上的是那冊《四念處》。中間有一段話,讓馮國富很是著迷:「一切諸法皆不可思議,不可思想圖度,不可言語商略。何以故?言語道斷故不可議,心行處滅故不可思。大經云:生生不可說,生不生不可說,不生生不可說,不生不生不可說,既不可說,亦不可思。大品云:色不可說,乃至識不可說,眼不可說,乃至意不可說,色不可說,乃至法不可說,眼界不可說,乃至法界不可說,當知五陰十二入十八界,皆不可說。此指俗諦不可說也。四念處不可說,乃至根力覺道,皆不可說,須陀洹不可說,乃至阿羅漢亦不可說。此指真諦不可說。佛十力不可說,四無畏、十八不共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等,皆不可說。」
馮國富心裡默然道:不可說,不可說,原來什麼都不可說,一說就白了,一說就穿了,說白了,說穿了,就走了樣,變了形,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了。
馮國富這麼癡想著,知道自己到底膚淺,佛的意思肯定要深奧得多,或者說佛根本就沒有意思。膚淺就膚淺吧,沒意思就沒意思吧,不可說,不可說,皆不可說。既不可說,那不說也罷。
馮國富能做的是拿支圓珠筆,在這段話下面劃了槓,時不時拿出來默誦一遍。
這天無事在辦公室呆坐,馮國富又拿出《四念處》,反覆默誦了幾遍。想起那次朱崖和李總送來的紫檀佛香,只焚過幾回,還剩了不少放在抽屜裡,於是拿出一盤,點著了,放入陶瓷香爐裡。聞著沉鬱的佛香,再誦《四念處》,感覺又有不同。
下班後,馮國富特意讓小曹將車開往佛品專賣店,拿出購物卡,購了一隻香爐和兩盒紫檀佛香帶回去。還在路上,馮國富就打電話告訴陳靜如,說給她準備了一份過年禮物。陳靜如說:「年輕時都沒見你送過禮,如今老夫老妻了,還送什麼禮?」馮國富說:「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嘛,過去沒送是要忙工作,現在清閒了,正好補補禮。」陳靜如還是不信,說:「那是什麼禮?」馮國富說:「一籃玫瑰花。」
陳靜如就笑,知道馮國富沒這麼浪漫,說:「開什麼玩笑!沒事我掛電話了。」馮國富忙說:「別掛別掛,求你辦件事。」陳靜如說:「有屁就放,我的菜就要上鍋了。」馮國富說:「馮俊不是有幾條芙蓉王放在書櫃裡麼?你拿四條到樓下來,我用禮物跟你換。」陳靜如說:「兒子的東西,你敢動?」馮國富說:「兒子的就是老子的。」陳靜如只得應諾。
小曹將車開進水電局時,陳靜如已經站在坪裡了。馮國富也沒下車,將裝著香爐和佛香的袋子遞出車窗。陳靜如趕緊接住,隨後塞進用報紙裹著的芙蓉王。馮國富將芙蓉王轉遞給小曹,說:「在政協跟我跑了一年,朝來夕去的,辛苦了。年關在即,也沒什麼表示,你帶幾條煙回去,也好招待客人。」
小曹一時感動得什麼似的,眼裡的淚水都快淌了下來。他在組織部給領導開了多年的小車,出門跑上一趟,人家給領導打發煙酒或別的物資,總少不了司機一份,叫做癩子跟著月亮走,確實沾了不少光。可那些好處都是下面基層或單位打發的,又是這麼一種社會風氣,大家都在這麼做,小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應該,自然受之無愧。像今天這樣,由領導本人給司機禮物,小曹跟過那麼多領導,這可還是頭一回。何況世上從來只有民送官下送上的理,誰見過官送民上送下了?小曹心裡很是不安,結結巴巴道:「這這這怎麼行?」要把煙往馮國富手上塞。
馮國富攔住小曹,本來還想說,政協不比組織部,主寒僕貧,無人打發領導,司機自然也沒什麼油水,自己只好從家裡拿煙犒勞司機。可馮國富沒說,把話嚥了回去。佛經有言不可說,你還說什麼呢?
這麼想著,馮國富已經下車,緩緩朝樓道口走去。他臉上苦笑笑,感覺有些怪怪的。別說小曹這是頭一次受領導的禮,他馮國富也是頭一次送禮給下屬。人都是這樣,有些事情做多了,習以為常,不覺得怎麼樣,從沒做過的事偶爾做一次,確實不太習慣,好像有悖常情似的。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手中有權,有人進貢,誰還會多此一舉,拿家裡的東西打發司機呢?
陳靜如也覺得領導給司機送煙,有些好笑。可她懂得丈夫的無奈,沒說什麼,卻開起他的玩笑來,說:「玫瑰花呢?」馮國富扔下心頭的塊壘,笑道:「我剛才送的禮物不比玫瑰花更有意思嗎?」
陳靜如早就打開袋子看過香爐和佛香了。吃過飯,收拾了碗筷,忙將香爐拿到陽台上,點燃紫檀佛香,又打開音響,放起《大悲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