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面和花朵 卷三 10、營救與拜拜
    四只小天鵝聯袂和高興得還是太早了。先說一說她們的聯袂。一開始她們是沒有聯袂的。一開始她們跳的都是獨舞,不過橫穿起來看就有些結構的力量了。一開始她們還在比賽和相互不服氣,後來一位法老和阿訇,一位主持和大和尚、一個洞主和道長告訴她們:不要相互不服氣。她們才突然醒悟:她們的服氣或不服氣,原來只是整體結構中的一個環節罷了;不服氣也是結構安排中的一種需要,讓你們顯示自我只是為了維持結構中的一種平衡。於是翻然改圖,易跡更步,開始聯袂向大家謝幕。謝幕之後,她們接著還玩了一出賣醋和賣醬油的游戲呢。小天鵝開始玩起賣醋賣醬油的游戲,也算是散場之前的一種情感溫故吧。也算是對看了千年演出的觀眾的一種回報和感激吧。也算是為了把她們天鵝的謎底給揭穿吧。臨散場的時候,總要對觀眾有一個交待。秤、秤砣、各種各樣的瓶子和壇壇罐罐等道具開始出現在舞台上和銀幕上。把兌了顏色的渾水就當成醬油或是醋吧。買醋的和賣醋的,開始分成兩班。把核心分開,把天鵝分開,把合體分開,恢復到兒童時代開始自賣自身吧。一開始你當賣醬油的,後來你就當買醬油的;一開始你當店鋪的鋪主,後來你就當光顧店鋪的顧客。把發票和記賬單擺在台上。你的身影開始在店鋪裡外忙乎。買賣的過程中,出現店主故意找錯錢顧客出了醋店突然發現手裡的醬油瓶分量不對如果把這樣的醬油拎回家肯定得挨咱爹的打於是幡然悔悟馬上折回頭找店主算賬這時店主提上褲子不認賬灌到瓶裡就不認斤兩兩人開始各執一詞地在那裡大吵大鬧的情節──游戲玩得多麼過癮和紅火呀。一會兒你的小身子就氣喘吁吁。你的屁股溝裡流出了過去小天鵝都沒流出的暢快的汗。你覺得好玩嗎?在這門前掛著一塊在風雨裡飄搖的油漬麻花的布條的溫暖的小店裡──誰知最後你們又不是這麼玩的。我們看這小店也就以為它是一個小店,誰知道這千千萬萬的小店正是培養英雄的學校呢?他們就是在這裡練就陰謀和舞蹈的。這是西點軍校。這是舞蹈家的搖籃。歪歪扭扭的小道,通往世界各地。你是賓夕法尼亞大街嗎?你是唐寧街嗎?你是愛麗捨田原大街嗎?萬千的軍馬和雄壯的樂隊就埋伏在山的四周和舞台之下或是醬油店和醋店之後。我們看著遠處起伏的群山,就已經發現那裡在下午三四點鍾懶洋洋的太陽下所埋伏的沖天的殺氣和囂張。於是我們的精神為之一振。本來我們還騎在小毛驢上打瞌睡,現在我們一下就清醒了。就像我們在劇場裡雖然還沒有看到雄壯的舞劇或話劇,一塊厚厚的幕布還遮擋著我們的眼睛,但是我們僅僅聽到黑暗的樂池裡傳出的各種樂器的對音,我們就知道這個舞劇和話劇所潛在的雄壯程度了。就好象我們見到心儀已久的明星和夢裡──我們又要說到夢裡了,對不起。──的美人一樣,當她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這時她做些什麼和說些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這裡坐著和在這裡說話。我們的醬油店和醋店呀,原來並不開在阡陌的小巷,而是開在沸騰的群山和馬上就要開演的雄壯的話劇和歌劇之中。這時四只聯袂的小天鵝搖身又合成一個人──一個綁著紅頭繩的小女孩,開始在雄壯音樂開始之前的對音聲中來往穿梭──一會兒她在櫃台之內當店主,一會兒她又轉到櫃台之外當顧客──多麼孤寂的童年啊。幌子一下就變小了。醋店一下就變成茅草屋了。

    「店裡有人嗎?」

    小身子或紅頭繩轉了一圈櫃台。

    「有人,你要買什麼?」

    小身子或紅頭繩又轉了一圈。

    「我要打醋。醋多少錢一斤?」

    轉了一圈。

    「一毛五。你要打多少?」

    轉了一圈。

    「我要打一斤。」

    轉圈。

    「提子不見了,我去找提子。」

    轉圈。

    「你要快一點,離了這瓶醋,吃不了梢子面。」

    ……

    「這是一瓶醋,給你。」

    轉圈。

    「這是三毛三,給你。」

    轉圈。

    「找你一毛八,給你。」

    轉圈。

    「這張票太破,給我換一換。」

    轉圈。

    「換吧一瓶醋,不換吧老主顧。還是換了吧!」

    ……

    做出門狀。突然做發現狀,又急急忙忙回身。

    「這醋不對味兒。」

    轉了一圈。

    「怎麼不對味兒?酸得刺鼻子。」

    轉圈。

    「聞著味兒太淡,裡面加了水。」

    或者:

    「分量不太夠,拎著就不對。」

    或者:

    「找錢找錯了,找了一毛七。」

    在櫃台裡做憤怒狀:「明明一毛八,怎麼一毛七?」

    或者:

    「明明兩提子,怎麼會不夠?」

    或者:

    「誰往裡加水?加水是孫子。」

    接著放到鼻下聞,稱斤──用電子秤也用彈簧秤,或者:

    「把錢拿過來,我再數一數。」

    接著,做出自認倒霉不與主顧計較的樣子:

    「給你加半兩,虧讓我吃了!」

    或者:

    「給的是一毛八,現在是一毛七,出門你丟了,現在來找齊!」

    櫃台外的孩子哭聲:「清平白世界,哪裡丟錢去?」

    「缺了一分錢,這家難回去。」

    櫃台內做出無奈和自認倒霉的樣子做出結論:

    「怕就怕孩子來打醋,不行他就給你哭。」

    …………

    接著店鋪就不是一處了,一個個醬油鋪和醋店在炮彈爆炸和鼓樂齊鳴聲中開始到處開張。滿世界的打醋和賣醋的游戲一處處在生根開花。世界上充滿著醋店和醬油鋪。玩過醬油和醋的游戲之後,接著再讓他們玩老鷹捉小雞──女孩子開始壓腿、伸腰和在練功房練集體舞──練好集體舞才能練獨舞,先在合唱隊裡混唱和混錄然後才能獨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還有什麼聯袂不聯袂的問題呢?如果你是小雞,雞娃一大串,面前的老鷹一動,雞娃全體都要動,前邊動一步,隊尾甩起來就要動十步;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個早晚要被老鷹吃掉,何聯之有?如果你不是雞而是鷹的話,如果你是法老、洞主、道長和主持的話,你也就不用跟人聯袂;不管是在日常生活裡還是在夢中,你們都是鶴立雞群和獨往獨來,你們之間都相互不服氣;等中午你們午休了,你們的鞋和拐杖也會偷偷溜出來,下凡到人間作怪──在洞主面前你們是鞋和拐杖,到了我們人間你們就成了精,攪得我們雞犬不寧;你們呼風喚雨和雲山霧罩,你們恣意汪洋和胡作非為;到頭來人們在現實和夢裡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原來,當鞋和拐杖站在陽台上和舞台上的時候,都是法老和洞主午睡的時候──甚至是您老人家上午十來點鍾偶爾打瞌睡和栽嘴的時候。您的一雙鞋──這是哪一個人間的多情的姑娘坐在杏花三月天的火紅的桃樹下納的鞋底和上的鞋幫呢?您的一根拐杖──這是山之巔和林之秀的哪一棵棗木棍子做成的呢?在您是夢中的一場小孩子過家家玩的是賣醋賣醬油或是老鷹捉小雞或是在殺氣四伏和音樂就要轟鳴之前的對音之低壓──是一個低氣壓和氣壓槽嗎?──的游戲和玩笑,而在我們就真的把它當成一場世界大戰和民族災難了。最後當我們妻離子散──為什麼在劇場裡一次次地尋子覓爺呢?是心頭和心底的一種預感吧?──和家破人亡的時候,法老和洞主的一場黃粱美夢還沒有醒過來呢──為什麼當鞋和拐杖下來的時候總是說做夢和要把我們帶到夢境裡去呢?看來也是對主人的一步一趨和頂禮膜拜呀──你也有心理負擔;但在我們這裡,也就成了清新的人生的頭一遭了。主人在做夢,我們也跟著在做夢;主人在打呼嚕,人間城廓也都在打呼嚕;主人在那裡夢囈和說夢話,我們這裡就開始胡說八道;主人在那裡胡說八道,我們這裡就要開假面舞會了。鞋和拐杖,在我們看來你們已經是開創時代和帶來開心時代的偉人了,但你們在主人那裡,也不過是趁主人不備暫時溜出去的一種釋放和回歸罷了。你們在對我們做著一切美夢的時候,你們還對主人的夢醒提心吊膽呢。看著你們已經在我們身上無所不用其心了,其實你們的心在哪裡呢?還是時刻不離你們主人之左右啊。看著你們是在我們的人間和夢裡,其實你們還是在主人的雲裡和霧裡。你們的雲裡霧裡對於我們已經夠神秘的了,誰知這雲裡霧裡只是一種簡單的模仿和主人一場夢的余波。但是借著這點余波,你們已經在陽台上和舞台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做成了「改朝換代」的大事情。已經在那裡讓我們從單體走向了合體。不是換了一個小天鵝,而是已經換了四撥。我們在寒冷的冬日和大楊葉飄落之間已經水米不打牙地等候了幾千個日日夜夜──當主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鞋子和拐杖不見的時候,雖然也憤怒地說了一聲:「畜生(或是孽障)還不歸來?」但接著也就一笑了之──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大夢初醒和變成一堆蒼蠅了。這個時候廚房裡怎麼還會有熱氣騰騰的鍋灶和爐火呢?可不就成了一個從來沒有人光顧的落滿灰塵和掛滿蜘蛛網的空屋了嗎?──故鄉是什麼?故鄉原來就是人去樓空的他人棚子裡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扯著幾只干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這是當年我們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幼年時代──當我們學著賣醬油和醋的時候,我們在開展什麼是故鄉和何回之有大爭論和大討論的時候,我們的白螞蟻舅舅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當時看這句話也沒有什麼,現在回頭來看,把它放到現在特定的現實和語言環境裡,它就不幸而言中地一下顯現出它內在意義的最大含量,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燦爛的光芒,過去歲月蒙在它身上的灰塵一下就被拂掉了。白螞蟻舅舅,有你的!──原來,煙飛灰滅和大人小孩都變成蒼蠅、蚊子和蠓蟲之日,也就是鞋子和拐杖迎著太陽飛回主人身邊──這才是回歸呢──之時。什麼是開心、快樂和快樂頌的時光和時代呢?──當我們身處其中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怎麼概括我們只能說些當時的細碎感受只有當我們一頭撞到南牆上走到道路盡頭的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和仰面大哭地感到,從石頭到一間布滿蜘蛛網的空屋,就是天鵝給我們帶來的開心、快樂和快樂頌的一切了。再沒有這麼好了。安排得再沒有這麼到位和精彩了。雖然我們一步步上當感到委屈,但是結局是出人意料的。恐怖就是開心。無聊是我們的主題。沒有長時間在廣場和劇場裡等待的無聊,我們怎麼能會盼望恐怖呢?只有當無聊成為我們情緒基調的時候,恐怖才能在這種基調之上產生出必然的尖叫。就好象當我們置身於納粹集中營──在奧斯維辛的時候,你們以為我們的恐怖是無時無刻不在嗎?錯了。如果是這樣,恐怖也就不成為一種刺激了。占據著我們大部分時間和生命的,還是一種日復一日的無聊──恐怖和毒氣的到來,倒是我們不思再生的一種盼望。所以你們就能看到當我們走進毒氣室和焚屍爐的時候,我們是那麼地聽話、安詳和毫無反抗。無聊已經占滿了我們的心頭,我們需要任何方式和形式的改變。於是就有了四只聯袂的小天鵝開始比賽和變換花樣的恐怖和對我們的一次次刺激──誰知道你們最後又殊途同歸呢?你進入一個美容院就如同進入一個黑箱我們不知道你返回陽台手裡拿的是什麼這懸念的本身對我們就是一種刺激,這時你拿進去的是石頭哪怕拿出來的還是石頭我們也因為這種出進的變化而不是石頭的變化而在那裡跺著我們被歲月和寒風凍得和板結得麻木的腳而歡呼。何況你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是人皮呢?接著又有人放棄了絞肉機一下子把我們帶進了絞肉機。最後一只小天鵝又放棄了絞肉機一下子把我們帶到夢裡和雲裡霧裡,一下就在夢裡雲裡霧裡把我們變成了蒼蠅、蚊子和蠓蟲。──對於已經過去的歷史,我們感到無話可說。小天鵝之間的聯袂是這樣的天衣無縫和珠聯璧合。不同的表現形式,形成了一個整體的沖撞和和諧的結構。不同的作戰軍團,構成了一個立體戰爭。如果說當我們身處其中的時候看不清楚就是回頭來看它們各自在回憶錄中對這一歷史事件還各有各的說法或者是各執一詞的話,那麼到頭來它們在回憶錄上也恰恰形成了一個整體呢。站在天鵝的角度和站在我們的角度,站在玩弄者的角度和站在被玩弄者的角度看問題得出來的結果毫無二致──但是如果我們不站在這個角度而把我們的角度再拔高一些,把我們的立場再轉變一下,再從雲裡霧裡上升到雲之上和霧之上的藍天之中,讓我們從劇場、美容院、絞肉機或是空屋子裡走出來,我們如果一下能站到打瞌睡和睡了中覺的人的角度──這麼來看,當初我們伸一伸懶腰還是對的,最後在別人的提醒下用堅強的意志把瞌睡和哈欠給壓下去恰恰是錯誤的呢──何況,後來雲中霧中的睡著是真睡著嗎?不是還像在現實中想著跳舞和吃飯嗎?還是沒有睡著──如果我們站在說睡著是真睡著的道長和洞主的高度和立場上看問題,我們才能發現問題的真諦呢。說到底不就是一只鞋──洞主和道長的鞋往往還讓別人先穿破,然後他再接著穿呢──或是一根共同的拐杖鬧的嗎?在洞主面前,小天鵝也是我們可愛的同伙呀。鞋和拐杖也是我們可愛的一份子呀。它們是那麼向往我們平凡、重復和無聊的人間──一直到我們的現實之夢。它們是那麼想過我們人間米面夫妻的生活。掏出一根簪子,劃出一道銀河。它們對我們的不同引導顯示著它們對我們的接近和試探。不是我們對它們感到恐怖、開心和歡樂,而是它們對我們感到恐怖、距離和難以接近。它們用它們的美容院、人皮、絞肉機和夢境來接近我們的日常和重復,當我們感到可憐和無助,在寒風中跺著麻木的腳打起哈欠和伸著懶腰感到難以煎熬的時候,當我們看著它們的臉色把一切都交給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對我們更加恐怖和感到難以接近了。因為我們的麻木和無可奈何的姿態,倒是和它們的師傅、主人、道長和洞主有些相像呢。當我們稍不留神打了一下哈欠或是睡了一個中覺,你就變成了恣意汪洋的天鵝;當我們發覺這一點就要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你又變成了一個老頭子的破鞋和拐杖。說到底不是你們害了我們,而是我們害了你們呢。雖然到頭來我們歸途一致,但在這之前你們對我們的向往之心是我們沒有的呀。你們給我們提供了場地、陽台、絞肉機和夢境,我們功利地利用著這一切來解決我們的心理恐懼──為什麼永遠把心放不下來呢?──利用你們的大恐懼來覆蓋我們的小恐懼──為什麼說恐懼就是快樂呢?──你們跟我們開的玩笑卻是單純的。我們擔心的是你們手裡會亮出什麼東西,會帶我們跳什麼舞和吃什麼飯──所以就有了假面和請客吃飯,而你們僅僅要跟我們玩一玩賣醬油或是賣醋的游戲。在洞主照妖鏡的光芒下,我們才知道你們是單純的,我們是復雜的;你們雖然表面上成了合體其實你們才是單體我們表面看是單體其實我們骯髒齷齪的內心才是合體呢。你們用你們的合體也就是單體向我們接近,我們用我們的單體也就是合體來拒絕、限制和磨搓你們。是我們害了你們,親愛的破鞋──多麼合腳、溫暖和富有感情和深情的鞋呀,雖然看著鞋幫都透了和鞋面都爛了,但是我們還是捨不得丟掉你呢──親愛的拐杖──親愛的姥娘,您拐杖裡的龍珠哪裡去了呢?真是龍珠丟失之日,就是您老人家離開我們或者說是我們離開您老人家之時嗎?──、可愛的小天鵝。天鵝猝死之日,就是鞋和拐杖飛升之時;你們飛升之後,我們接著就遭到了滅頂之災──汪洋在我們的頭頂,慢慢地合攏了。

    一個非洲軍團──紅眉綠眼第八十二航空師正在雲裡霧裡飛行。幾百架堅固的小霸王戰斗機正在空中一步步接近我們的故鄉──一個燈火輝煌的大都市。步話器的蜂音正亂七八糟盤旋和折射在地球兩端。幾百架小霸王裡藏著幾萬名整裝待發懷揣長短武器剃著當年六指叔叔曾經給我們剃過的小平頭和板寸的黑人士兵。

    「黃河黃河,你們現在到了哪裡?」

    「泰山泰山,我們已經快接近小劉兒的故鄉。」

    小劉兒,我們的親人,你也是久違了。我們在文章中不見你為主角也有好些章節和歷史時期了。看著這些可愛的黑人兄弟,我們再一次想起了我們的當年──這一切事情的緣起和由頭──還是我們兒時幼稚的時候──因為我們的孤陋寡聞和固執我們懷揣著理想要孤注一擲地同性關系者回故鄉──

    ……

    這些黑人士兵正在飛機上翻閱著小劉兒的歷史資料。在資料中間,還夾著一張小劉兒的大幅照片。一位背著折疊式沖鋒槍的中士挨個交待自己的下屬──邊走邊指著士兵腿上的照片:

    「就是他,到時候不要認錯了。」

    鞋、拐杖、小天鵝姐姐的心,原來就是你們,物化成了一下小劉兒。小劉兒就是天鵝的心。他現在還明珠暗投地藏在他故鄉的馬糞堆裡,我們得把他拯救出來。這既是對歷史的結束有個交待──臨終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也是對故鄉和人類負責。我們原來都以為小劉兒是一個人間的調皮孩子,是一個供我們取樂、供他爹出氣的窩囊廢干脆就是二百五,誰知道他竟是一個我們不常見的鞋、拐杖、天鵝的牽腸掛肚的血淋淋的心呢。這時中士又向士兵交待:

    「我們只是把心找到就行了。腸兒啊肚兒啊這些下水就暫時不要管了。」

    指揮這個龐大軍團──一個整編航空師的人,竟是一個中士。這裡既沒有總理和總統,也沒有秘書長、軍團長和師長,單有一個中士就夠了。這是對我們故鄉的蔑視呢,還是跟我們故鄉及小劉兒開的另一場玩笑呢?是一個為了告別的聚會呢還是一個真槍真刀的排除呢?是為了拯救故鄉呢還是單為了拯救一個小劉兒呢?策劃這個方案的人是誰呢?心找回來一切問題就解決了嗎?──起碼我們是朝這個方向努力的。長老和洞主又會怎麼想呢?我們一切嚴肅的努力和掙扎,對於大夢初醒的他來說,會不會又是一場玩笑呢?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是他漫不經心的一種試驗嗎?抑或是兩個洞主和長老相見,另開辟的一個飯後茶余的話題?你最近又遇到了什麼新鮮事?最近可有什麼新聞?這時天上正下著雪,室外和洞外是一片披著銀色鎧甲的冰封的天地。大雪滿弓刀大雪也蓋過了一切的馬糞、黃土和歷史。一切都成為現實、現在和夢以及兩個洞主或長老漫不經心的閒談。室內爐火正紅。看著撲閃和搖擺的火焰,讓你有瞌睡的感覺。只是為了排除瞌睡,兩個人邊喝著酒邊漫不經心地談:

    「聽說他們正在找心呢。」

    「聽說他們正在找小劉兒呢。」

    「聽說他們正在找你的破鞋呢。」

    「聽說他們正在找你的拐杖呢。」

    ……

    本來兩個人之間還有些相互不服氣,還有些你高我低和你多我少──包括兩個人之間的酒量──現在因為這場談話轉化成一種相互尊敬和服氣了──談話的內容能改變兩個人的關系呢。說著說著兩人相視一笑,果然擺脫了大雪天在爐火旁飲酒的低迷和不振。鞋和拐杖還能跑到哪裡去呢?在整個軍團正在尋找天鵝的心也就是小劉兒的時候,在幾千名黑人士兵在那裡齊聲吶喊著:

    「魂兮歸來!」

    ──我站在黃河岸邊──我們就是黃河,我們就是泰山──的時候,洞主和長老無非在說:

    「鞋兮歸來!」

    或者是:

    「拐杖歸來!」

    罷了。這就是我們曾經浸泡過的充滿血水和鹽水的整個歷史。你這裡丟失了一只鞋,我們那裡就丟了天鵝的心──當我們六神無主的時候,我們就展開了一場重大的軍事行動;你這裡打一個哈欠或是一個噴嚏,我們那裡就出現了一場人類風波和故鄉危機的疾風暴雨──我們全體都得打擺子。「開什麼歷史玩笑!」這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掛在嘴邊的話,現在看來就又一次說錯了。我們把這話說早了。我們把這話說到你前頭了。因為這句話唯有你能說得出和說得起。接著你們又在雲裡霧裡不見了。你們在爐火旁喝著酒又開始瞌睡了你們從銀幕和舞台上再一次淡出和淡化我們開始在飛機上滿懷信心地又要掀開歷史的新的一頁了。我們似乎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缺陷,於是我們知道去拯救小劉兒就是去拯救自己。對一個燈火輝煌的大都市采取必要的軍事行動,本身也有一種好玩的刺激呢。何況是去救小劉兒。一場嚴肅的正劇,馬上又被我們化成了喜劇──這才是洞主和長老所想不到的。這才是小劉兒和鞋和拐杖的區別呢。這也怪不得我們呀爹娘,當年我們在學著賣醋和賣醬油的時候,我們就學著往裡面加水了。也正因為是這樣,因為整個行動的化解性、稀釋性和玩笑性,我們又負負為正地顯得格外嚴肅。就好象我們在一切玩笑和娛樂面前在打撲克和打麻將的時候,我們一開始不嚴肅後來打著打著就嚴肅了一樣,接著我們就真的急了眼和動了氣,就糞土──是我們後院的糞土嗎?──當年萬戶侯地一擲千金轉眼之間就把我們的萬貫家產化為烏有。我們的小霸王飛機在天上嚴肅地飛著,我們的步話器在和地球另一端的參謀總部嚴肅地聯系著。我們已經快接近小劉兒的故鄉了。這裡是產生過老曹和老袁、產生過老孬和豬蛋、產生過一個六拇指拉動黃河──你是黃河嗎?──的六指叔叔、產生過小虎牙一笑就釀成另一場嚴肅戰爭的沈姓小寡婦、產生過我們可愛的鄉親小劉他爹、白螞蟻、小蛤蟆、髒人韓、郭老三、地包天……的地方。在故鄉的近代史上,這裡還產生過同性關系、生靈關系、靈生關系以及人的單體和合體、恐懼和快樂頌的時代。等我們救出小劉兒飛機開始返航的時候,我們還准備讓小劉兒在飛機上向以下城市和人員問候呢──我們准備把小劉兒再次轉化成一個被我們拯救的落難領袖──每當他在高空向地球問候一聲,我們所有的步槍就向空中打一梭子激光彈。我們在翻閱他材料的時候,就已經給他寫好了將來的問候詞。這不也是小劉兒打小和在十幾個世紀之前就開始擁有的夢想嗎?──當我們還沒有進入他夢境的時候,他就已經進入我們的夢想了。──千軍萬馬,圍繞在你的身邊。這裡沒有你的雜毛爹,也沒有你的囉唆娘。你一起床就有人給你准備好了衣物,你要刷牙就有人給你擠好了牙膏,你一拉大便就有人給你遞上了衛生紙,你一說出發就有人給你准備好了專車和專機,你看著誰不順眼第二天這個人就在世界上不存在了。你以前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分量和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但是從我們給你解救出來開始,你再說的每一句話就蓋棺論定和一錘定音。你出門開始前呼後擁,你的非洲軍團──八十二航空師時刻在聽候你的調遣。你帶著千軍萬馬走過非夢和花朵,來到一個大湖邊,這時你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姥娘,你說這湖是「慈湖」,從此這湖就是慈湖了。你見到一個孩子說這孩子不該叫「豬蛋」而應該叫「狗蛋」,從此這孩子的名字就改成了「狗蛋」。也正因為我們是這樣給他安排的,在他滿足了自己的千年夢想之後,他突然又潸然淚下地說:「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小劉兒哥哥,這個時候你可有些矯情。從你登上我們的飛機起,我們就要讓你感覺你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行,都對這個世界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趁著洞主和長老還沒有醒來,你干脆就是我們的洞主和長老。趁著主人還沒有醒來,看著他的鞋和拐杖我們睹物思情地就像看到了它的主人。就好象我們在歷史博物館看到一些偉人的遺物:襯衫、皮帶、眼鏡盒、鞋和拐杖一樣。你問候誰一聲,誰就會激動得發瘋;你問候到哪個城市,哪個城市就會徹夜狂歡。你可以像洞主和長老一樣在那裡打瞌睡,但你不能阻擋我們人間的狂歡。──我們准備讓他向以下城市、物體和人員問候,問候一聲就打一陣激光槍:

    這裡是非洲軍團──八十二航空師,我們的領袖小劉兒在飛機上向以下城市問候:

    洛杉磯!

    嗖──一陣激光槍。

    休斯敦!

    嗖──

    羅馬!

    嗖──

    柏林!

    嗖──

    彼得堡!

    嗖──

    萊索托!

    嗖──

    地拉那!

    嗖──

    吉布提!

    嗖──

    渥太華!

    嗖──

    阿姆斯特丹!

    嗖──

    萬象!

    (這時「嗖」不出來了。因為激光槍出了一點毛病。既沒有聲音又不噴火。為此停頓了一下。但馬上又修好了。但萬象已經提出了抗議──雖然原因並不在小劉兒而在我們工作人員身上,但是抗議仍是針對小劉兒提出的。這就是偉人和常人的區別。一開始小劉兒還有些不服氣,我們這樣給他解釋:誰讓你現在說話算數呢?如果是我們,問候不問候人家才不在乎說不定還嫌煩呢;萬象的人民還在等著呢,要不要再提一遍萬象?誰知小劉兒哥哥這時真有些進入角色,犯了偉人的驢脾氣,說如果它不提抗議,我倒要再提一遍;它現在提抗議了,我倒真不願再提它了。這時我們倒有些佩服小劉兒哥哥呢。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我們馬上跟著說:就是,過去也就過去了,萬象就不要再提了。於是激光槍修好之後,萬象也不再提了。我們接著往下問候:)

    大名府!

    嗖──

    嗖──

    (由於槍剛修好,一下子把剛才沒噴的萬象之彈也噴射出來,於是一下子萬紫千紅,這倒不是在為自己的出生地作弊。)

    延津!

    嗖──

    王樓!

    嗖──

    柴禾寨!

    嗖──

    西老莊加東老莊!

    嗖──

    …………

    醬油缸!

    嗖──

    醋提子!

    嗖──

    賬單!

    嗖──

    小心眼!

    (我的天,但願他本身作為心不是這樣。我們可是為它而來。但也一下子考慮不了那麼多了。也就:)

    嗖──

    如煙的往事!

    嗖──

    陳芝麻爛谷子!

    嗖──

    兩個上課時候的辮刷子!

    嗖──

    (接著開始由柔弱轉為剛強。)

    槍刀劍戟!

    嗖──

    千軍萬馬!

    嗖──

    陽台!

    (原來到了他,也逃不出這種思想負擔呀。)

    嗖──

    (等這聲「嗖」一完,我們才突然發現,這時小劉兒已經脫離了我們給他准備的原稿。剛才我們還奇怪,怎麼越說越離譜,越說越倒退了呢?原來是脫離了稿子。中士使了一個眼色,一個黑人士兵立馬上去捂住了小劉兒的嘴:「我們的心肝,你已經說得出了稿和出了圈,你已經違了章和犯了法。念你是初犯,這次就饒了你吧。──既然這樣,對地點和物體的問候就到此為止,接著開始問候人吧!「其實他們不明白,小劉兒嗓子裡雖然還有一些離譜和脫稿的地點問候,但再也沒有什麼宏圖大志了──他的宏圖大志也就到此為止了,接著就是問候,也是問候一些無傷大雅和不脫離主題的庸俗不堪的東西。譬如講他要問候馬車、糞堆、牛屋、打麥場、鐮刀、牛套、夜壺、屠宰場、衛星轉播站、直播機、月經帶和衛生黏條──這些當年掛在門上和身上的東西,不是也出圈不到哪裡去嗎?但黑人士兵也是矯枉過正,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不知道他脫稿接著要問候些什麼的時候,就橫馬立刀將他的問候攔腰斬斷,於是本來還有一個精彩的結局──譬如念到某些物體的時候,人們由於對往昔的懷念,能不在那裡歡呼嗎?──說起來小劉兒也是因小失大,一個千載難逢本來能說出自己心理和偏愛,能將這種心理和偏愛通過載波機和通訊衛星傳達到全世界的機會,又被他因為失去節制和選擇給錯了過去。過後小劉兒在回憶錄中了承認了這一點,說他和一個千載難逢可以將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心聲傾洩給全世界──不知對這個世界會起到什麼引導作用呢──的機會在幾秒鍾內失之交臂。──現在這種結局就有點像禿尾巴鷹了。由此也可以看出,小劉兒也就這樣了。黑人士兵有責任,他也吃了自己過去歷史的虧。看來經過多少年的風吹雨打,他還是依然故我,他的老毛病還是改不了──不管他處在什麼歷史階段,不管在異性關系時代給人捏腳的階段,還是到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階段,不管在生靈關系階段或是靈生關系的階段,還是到了非夢與花朵一直到單體和合體的階段,他總是一個因小失大或從一個事物的正面一下就走到它的反面於是就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人。一直到他變成了天鵝的心──你現在是什麼?你是破鞋和拐杖的物化和變身呀,就像你當上了總統和秘書長一樣──還是狗改不了吃屎因為缺乏節制而把我們對他的殷切希望和重大寄托頃刻間付諸東流。雖然到了回憶錄中他也看到了這一點,但歷史早已東流,你再回過頭來說得頭頭是道還有什麼用處呢?我們也只能聽之任之地搖頭苦笑一下罷了。於是小劉兒本來還有一些很好的想法和問候,現在又被自己本身的負載給壓迫住了──就像是一場夢魘。這時我們也明白了歷史上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在每一個歷史階段裡,小劉兒總是挨他爹的打──不要說是他爹──他爹當然也和小劉兒一樣有些不著腔調──要不就是他們有家族遺傳的同一性?──就是我們這些正常人看著他都起急。──除了這些門上和身上的東西問遍,本來他還想問候一些過去的親切的身外之物,譬如講他還准備問候瓦礫和骷髏,腳氣的黃水和黃河的波濤,當年的大槐樹和後來的一地雞毛……那麼多看家的東西,都是可以講的──本來他可能想不到,但是如果他不被自己壓住,自己斷了自己的後路,說著說著不就像泉水從深澗中流出線頭從毛線團中扯出那樣將潛藏到意識深層的物什和溫暖給帶出來和想出來了嗎?──但是一切都晚了,因為他自己的原因,地點和物體的問候已經被黑人士兵給掐斷了。我們對他已經不具備耐心了。物體的問候也就到此為止了。這時小劉兒能怎麼樣呢?他也不過像在歷史上挨了爹一頓打一樣,舔一舔自己的嘴唇,無可奈何地愣在那裡罷了。──假如這時他要破碗破摔,在錯誤的道路上再堅持一下,不顧一切掰開黑人的手揚起自己的喉嚨繼續問候下去,,我們也拿他沒轍──現在你是總統和秘書長;但是他連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不讓問候地點和物體,他馬上也就在地點和物體上卡了殼。──這也是他在歷史上的另一個弱點,於是我們只能哀其不幸和怒其不爭順水推舟和聽之任之地把他的地點和物體問候給憋回去讓他從譜外和稿外回到圈內和稿內接著開始對人員的問候了。──在開始新的問候的時候,他甚至還從剛才地點和物體問候的陰影裡走不出來呢。本來還有一點大膽、從容、脫離了稿子和譜子的瀟灑,現在就像挨了打的雞和狗一樣,一下就縮回了自己的翅膀和夾起了自己的尾巴,剩下的就是磕磕巴巴和結結巴巴。一副草雞認輸和看我們臉色行事的樣子。開始完全對著稿子照本宣科和照貓畫虎。對著麥克風念一個名字,還磕磕巴巴停頓一下,看一看我們臉上的反應。──這就從一個極端又走向另一個極端了。讓我們看著也感到別扭。這時黑人士兵又上前糾正他:「小劉兒大爺,您也不必這樣,您是我們救出來的領袖,說到底不是讓您聽我們的,而是我們千軍萬馬要聽您的調動。您這麼照本宣科和結結巴巴,也是在公眾場合出我們的丑呢。這讓別人和外人看起來,好象我們已經軍事政變了你成了一個傀儡一樣。我們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嗎?您怎麼就不能放松一點呢?──甚至在不違背原則的基礎上,您還是可以在稿子名單之外,夾上一些自己心愛的名字的;在正常的歷史運轉之中,還是可從夾帶一些個人的私貨的。你還是有這個特權的。──如果你再這樣裝模作樣下去,我們就要視你為別有用心!」黑人士兵說著說著,竟對小劉兒真動了怒。這時我們的心肝小劉兒,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倒是一下停在那裡──連念也不念了,大眼瞪小眼,看著黑人士兵。士兵這時倒是沒轍了,頭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最後帶著哭腔說:「如果您不是我大爺,我是你侄子的話,我真想象當年你爹一樣抽你!「還是那位中士,在關鍵時刻從飛機的士兵艙來播音室,分別拍了拍兩個激動的肩膀,說:「就讓小劉兒照著這稿子念吧──就不要再難為他了。念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這樣念也有這樣念的好處呢!」接著對黑人士兵擠了一下眼,事情才接著進行下去。於是小劉兒開始對以下人員問候:)

    這裡是非洲軍團──八十二航空師,我們的領袖小劉兒在飛機上向以下人員問候:

    (本來是讓照本宣科,大家已經做好了這種思想准備,小劉兒在機上念──就好象他在主席台上念一樣,下邊的聽眾隨著他「呼啦」「呼啦」翻著講話和名單的頁子。但是念著念著,他在歷史上第三個老毛病又犯了:讓他脫離稿子他不會脫離稿子,不讓他脫離稿子他倒不由自主又開始往裡加私貨。這就一下又亂了套。他真是一個誰也把握不住的東西。如果你是一顆心髒,你肯定會早博和心律不齊。觀眾再一次起哄,士兵再一次憤怒。這時中士又一次壓住大家的憤怒,他倒破碗破摔地說:就讓他隨便問下去好了,看他還能隨便和破壞到哪裡去!──我們也就哭笑不得地把小劉兒的問候當成了一個隨便開著的收音機。你就問候吧。問候誰不問候誰還能怎麼樣呢?──但是我們恰恰在這一點上,還是低估了我們天鵝的心和我們小劉兒的影響和能量了。我們還是將過去的歷史和眼睜睜的現在給混淆了。我們忘記了他現在已經不是小劉兒而是天鵝的心了。如果仍是小劉兒的話,他漫無邊際和漫不經心的問候和不問候不會有什麼差別我們可以把他的問候當成一個隨便開著的收音機,但是他現在不是小劉兒而是天鵝和我們的心了,這個時候他問候和不問候誰打到我們心裡可就大不一樣了。它會像一支利箭一樣射穿我們和毀滅我們呢。當我們隨著中士由他去的時候,我們倒是看著小劉兒在那裡捂著嘴偷偷笑呢。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上了這小子貌似忠厚的當了。我們不但上了現實的當,說不定也上了歷史的當呢。──但是到頭來到底誰上誰的當呢?出水才看兩腳泥呢。──這時小劉兒倒開始春風得意,這時他也不結巴了而是興高采烈和抑揚頓挫地在那裡一邊念著稿上和譜上的名單一邊往裡夾著自己的私貨──念著念著和夾著夾著,他就更加離譜了,一開始還夾些有頭有臉和我們知道的名字,後來夾著夾著,就有些隨心所欲和隨地大小便了──開始出現一些誰也不知道的名字我們聽著聽著就墜到五裡雲霧之中。沒有限制的權力是可怕的,他開始給我們做夾生飯了。──後來小劉兒在回憶錄中又得意地說,當時看起來是隨心所欲和隨地大小便,其實卻不是這樣我正在忙裡偷閒建造一個私人衛生間呢,這些名字雖然對於大家是陌生的看著是我順嘴胡說,其實他們都在歷史的關鍵時刻對我起過重要作用啊;因為這些加到中間的陌生人,都曾經和我在歷史上發生過不正當的男女、男男、女女、生靈、靈生、單體和合體關系──這讓我們震驚。小劉兒接著說:正是因為這樣,看著胡加其實不是胡加,一下倒是可以按圖索驥和順籐摸瓜地理出我們和過去和歷史的聯系呢。為什麼非要用大人物的生死和世上的重大事件來貫穿歷史呢?為什麼非要從正史而不能從野史為什麼非要從野史而不能從野合的角度來貫穿和撫摸一切呢?──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口服心服,我們才知道當年歷史上的小劉兒是面憨面傻而心不憨傻呢。但是當時我們在飛機上還沒有讀到小劉兒的回憶錄,我們對小劉兒還是哭笑不得覺得他是胡來而我們一時還無法找到充足的理由來阻擋他罷了──我們還想把這當成最後收拾他的一個緣由呢──正是從這樣一個錯誤期待出發,我們才用一種走著瞧的態度開始從容甚至是揶揄地聽他對人的問候。)

    小劉兒向以下人員問候:

    (你還要給他(她)(它)們點首歌嗎?我們又向小劉兒嘲笑道。──從這句話就可以看出我們當時的錯誤心態了。但小劉兒沒有理會這個諷刺。)

    俄底浦斯!

    嗖──

    阿喀琉斯!

    嗖──

    丹柯!

    (丹柯燃燒自己的心來照亮我們的前程,這還是符合我們現在關於拯救一顆心的主題的。這個不算特別出圈和離譜──說小劉兒愚蠢,但他做起事來還是很聰明的呀,一開始他給我們打的還是擦邊球讓我們對他的出圈和離譜開始麻痺等我們麻痺之後他才好以售其奸──你看他的用心──這心──是何其毒也。早知這樣,這顆心就是不救它也罷。──當然我們這話的本身也是出了圈和離了譜的,否則我們一個非洲軍團──八十二航空師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我們把話收回。我們就讓他麻痺好了。小劉兒你接著說下去和問候下去吧。於是我們就操起激光槍:)

    嗖──

    仲尼!

    (這個也是麻痺。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也是一顆燃燒的心。我們於是就更麻痺了。)

    嗖──

    崔鶯鶯!

    (我們「噗啼」一笑。這個是離譜的。但我們仔細想了想,也不算太離譜。雖然有些牽強,也算暗合著主題。原來他就是這麼一點一點來滲透一步一步往上蹭一代一代來改變我們──先讓我們習慣他的思路再一步一步把我們往斜路上引,最後來一個總爆發。你能說他沒有腦子嗎?這顆心說是小劉兒也是小劉兒,說他改變了不少也真出我們的意料呢。於是我們相視一笑,也就不思進取地打槍。)

    嗖──

    (甚至是:)

    嗖嗖──

    (何況,聽到鶯鶯的名字我們能不感到刺激嗎?我們也樂得萬箭齊發呢。不行咱就:)

    嗖嗖嗖──

    (當然這種毫無節制的做法不但讓中士皺起眉頭,也讓我們的主體與心肝小劉兒不高興了。「這種毫無節制,不成剛才的我了嗎?」於是我們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接下去就開始──聽他念一個名字,我們老老實實地「嗖──」一下。再不敢兩下三下了。這就給小劉兒的以售其奸提供了良好的懶惰氣氛和往醋裡醬油裡摻水的機會。本來時機已經成熟了,已經可以爆發了,這時倒是小劉兒又在那裡不放心對我們有著過高的估計呢,他還在那裡繼續一點點滲透和試探呢。本來已經是晚上了,你可以趁著夜色在跳蚤市場出售你的假貨了,但他還往攤子上拿真正的皮衣呢。你可真是一步一趨和畫蛇添足。你可真拿我們當回事。但他既然要這樣,我們也只好耐著性子和頭皮繼續看他的表演。接著他問候的會是誰呢?必定是我們稿上和譜上的人。接著果然就是:)

    羅斯福!

    嗖──

    丘吉爾!

    嗖──

    (接著就該是布哈林了吧?我們在心裡說。他肯定是瘋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對我們在稿子上譜子上擬定的人不感興趣了。我們現在要聽和感興趣的是想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他的私貨、情婦、情夫、情生靈和情合體到底都是誰。你難道要把我們給憋死嗎?──他的耐心和等待我們徹底麻痺的韌性竟是這樣地殘忍。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所擬的名單是多麼的庸俗不堪、不忍猝讀和慘不忍睹。但他還不依不饒呢。接著果然是布哈林。)

    布哈林!

    (用的還是俄國腔。)

    嗖──

    (我們倒是毫不負責任地破碗破摔了。)

    甘地!

    嗖──

    宋美齡!

    嗖──

    (這時我們對儀態萬方的宋美齡也不感興趣了。)

    剛剛上任的十八世洞主!

    (你那五歲的稚嫩的小手把雲朵獻到我們鏡頭之前。)

    嗖──

    巴爾·巴巴!

    (我們有了一點興奮。這是一個私貨嗎?這個私貨說起來還曾經是我們的弟兄呢。但這個私貨也有很大的迷惑性。因為巴爾·巴巴說起來也是一個公眾人物,當年也是一個風靡世界的球星──對於我們沒有陌生感。我們剛剛起來的一點興奮,馬上又蔫了。唯有巴爾·巴巴本人在一群士兵裡突如其來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開始在那裡顧盼生姿地興奮和咳嗽。)

    普魯斯特!

    嗖──

    格拉芙!

    嗖──

    圖圖!

    嗖──

    (這時大家已經徹底麻痺。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和像患了重感冒的瘟雞一樣無精打采。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在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以為世界不會再出什麼大事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時候,小劉兒接著就來了一個私貨大爆炸。他開始不經意地說:)

    周彩鳳!

    嗖──

    許鍋妮!

    嗖──

    小鳳仙!

    嗖──

    張小芹!

    嗖──

    王二嫫!

    嗖──

    花玉朵!

    嗖──

    牛菊花!

    嗖──

    ……

    王建設!

    嗖──

    童土改!

    嗖──

    馬文革!

    嗖──

    ……

    瞎眼驢!

    嗖──

    大洋馬!

    嗖──

    ……

    小芹·二嫫!

    嗖──

    文革·土改!

    嗖──

    ……

    瞎驢·瘸馬!

    嗖──

    …………

    (他一口氣說了一百單八將。他可真是胸有成竹和早有准備,他口口不停和萬箭齊發,他終於一下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等我們從稿子和譜子、從昏睡和無精打采中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念完了他的私貨名單洗完了他的黑錢通過海關逃到了國外。等我們像炸屍一樣將身子挺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若無其事地又將問候回到了我們的稿子上和譜子上。等我們集中精力要聽個仔細的時候,我們已經錯過了他的私貨、私情、情婦、情夫、情生靈和情合體,又聽到了我們擬定的名單上的名字。我們想發火和發動戰爭,但是我們已經錯過了發火和發動戰爭的時機;等我們要發火和發動戰爭的時候,敵人已經完成偷襲逃之夭夭。他在我們最松懈麻痺的時候向我們發動了突襲和閃電戰,然後將自己的隊伍迅速撤回又擺出談判的架式。這個時候我們是什麼?我們也就是一只已經被猴子戲弄過的發怒的獅子罷了。如果小劉兒只將事情做到這一步,那他還不是我們的小劉兒和我們的心肝呢,他還辜負了我們這些叔叔大爺不辭勞苦和不遠萬裡來搭救他的苦心呢──他可真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除了這些,他接著又玩了另外一些花活和花招。他在我們這些愚笨的叔叔大爺憤怒無奈的時候,他在銷完自己的私貨,念完自己情婦、情夫、情生靈和情合體的名單之後,接著又把火燒到了我們身上。這次就是主動的而不是被動的了,就是進攻而不是防御。原來他並不與我們談判。他是在嘲笑和戲弄我們嗎?──因為他在念完自己一百零八個私貨和情名單之後,接著就像念巴爾·巴巴的名字一樣,又開始以售其奸地把我們也拉了上去──他開始問候我們了。這一招實在高明。你說這個時候我們是發火呢,還是贊同呢?把它認為是對自己的戲弄呢,還是為把自己也拉入這些偉大的名字之中而高興、歡呼和忘乎所以呢?──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我們本身也有一些弱點呢,我們不是一群意志多麼堅強的人,我們不是一群多麼拿原則當回事的人,最後的結果就必然是:我們毫無原則鼠目寸光和飲鴆止渴地就加入了這些名單還為自己的加入而在那裡高興和忘乎所以。我們還在那裡維持秩序呢。「靜一靜,都靜一靜!」──豈不知這種奉勸別人安靜的舉動本身就是不靜呢;在這種冠冕堂皇奉勸別人安靜的外表下,其實你也夾藏著自己卑微的私貨呢:都想聽一聽這問候之中是不是也有可以名垂青史的自己的名字呢。──是不是把我給拉下了呢?但等我們安靜下來,小劉兒並沒有接著念我們的名字,他又開始念起人類歷史上另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字──就像他以售其奸自己的情婦、情夫、情生靈和情合體一樣,原來我們也只是夾在或排在這些冠冕堂皇名字之中或之後的私貨──你的連環套用得可真是高明,正因為你把我們和你以售其奸其它的方式做得想同,讓我們對你前邊的以售其奸也沒有話說了。你讓我們也開始心懷鬼胎,你把我們也弄成了偷偷摸摸。但我們又想:就是偷偷摸摸能進入歷史,也比一切與我們無關要好呀。歷史上不少能獲取利益、權力和進入歷史的人,哪一個不是偷偷摸摸和用以售其奸的手法達到的呢?有幾個在選舉的時候不做弊和不收買選票呢?有幾個上台之後不以權謀私和隱藏政治資金呢?我們能夾在和排在冠冕堂皇的名字之中和之後也就夠了。說不定正因為前面有光輝燦爛的名字,我們的全身也給照亮了呢。名單排在一起,自有排在一起的理由和價值。我們利用人們兩個眼睛的誤差而不是獨眼龍的木匠吊線的認真,才能魚目混珠和側身其中呢。小劉兒,我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你就這麼念吧,現在我們安靜地聽著呢。小劉兒這時胸有成竹地一笑,接著開始問候:)

    小劉兒接著向以下人員問候:

    普魯塔克!

    嗖──

    利庫爾古斯!

    嗖──

    (因為我們明白了其中的奧妙,這個時候我們的激光槍就打得格外清脆。這個時候我們就和小劉兒同心和站在了一起,我們也就心領神會和合成一體。我們的心兒從來沒有這麼統一過,我們的心兒貼得從來沒有這麼緊過。這個時候我們才覺出為什麼要動用千軍萬馬搭救小劉兒的價值。這個時候我們才明白長老、洞主和國會的決議和決策多麼目光遠大。這個時候我們不但和小劉兒心連心,我們和國會、長老和洞主也一下想到一塊和尿到一個壺裡了。也正因為這樣,我們又從另一個角度一下明白了小劉兒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名字和冠冕堂皇的名字連在一起──不是沒有理由的,不是沒有前提的,不是我們不配硬給我們走後門塞到裡面來,而是我們自得其樂和一下提高了思想境界我們和他們自動走到一起來了。我們也是冠冕堂皇的。本來我們還有些擔心和不好意思,現在我們一下就心安理得了。不僅僅是小劉兒對我們的提攜,而是我們的心和你的心國會的心長老和洞主的心聯在了一起。小劉兒,感謝你對我們絲絲入扣的照顧,現在我們的心是多麼地放松。我們貼心的歌兒現在不用唱給任何人,我們唱給我們自己也就夠了。烏拉。說我們沒有節制,誰知苦盡甘來;給我們一個棒槌,誰知它真變成了針。小劉兒呀,我們的兒,我們救你來了。這個時候我們也才明白,我們哪裡是單純為了救你呢,我們救你原來也就是救自己呀。甚至:是你救我們而不是我們救你。當初說你是我們的心,我們還只是理解成一種字面意義,現在我們才一下明白這不是空洞的而是活生生的現實。活生生的事實就擺在我們前面,我們能不為之努力和為之奮斗嗎?我們能不沖鋒和奮不顧身嗎?本來我們還不理解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溫暖和浪漫的生活到這遠離我們的故土的東方搭救一個歷史和我們都不屑的小劉兒,現在讓我們在敵人的槍彈中像一排排谷個子倒下也再所不辭。不要說它是國會、長老和洞主做出的決議,就是現在沒有這個決議或者這個決議現在被馬上撤銷了──那也是命令撤銷而我們人不會撤退的,我們一定會違反軍令和捨得我們一身剮也要義無反顧地把你救出來。過去我們的心是被蒙蔽的,現在我們的心就是亮堂堂的了。死也心甘的心啊,你讓我們成為了勇士;這個時候我們對過去溫暖浪漫的生活倒發出了由衷的嘲笑──那是一種沒有心肝的生活,我們的生活中沒有心所以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六神無主我們怎麼能不隨波逐流呢?我們是行屍走肉。──好啦,現在這些行屍走肉來拯救自己的心──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啊──於是這次軍事行動也一下顯示出它對於我們的意義和價值了。我們一下就興奮了。我們一下就明白了。我們前邊的路一下就被理由照得亮堂堂我們的內心深處再也沒有齷齪、骯髒和想不通的地方了。我們的心中充滿陽光。我們個個成了五尺五高的男子漢。彎腰和佝僂著身子生活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的名字就要冠冕堂皇地被刻在歷史上──雖然在另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字之後。小劉兒大爺,我們的救星和恩人,你一下讓我們明白了自己──讓我們用自己的心照亮了我們自己,采取的方式又是那樣地潛入和平易──並沒有給我們講什麼大道理,僅僅在那裡平心靜氣地念了幾個名字──用名單喚醒了我們的心,就像把我們領到一座紀念碑面前。你的大家風度讓我們心服口服,我們為你上刀山下火海赴湯蹈火又算得了什麼呢?──當你念一個別人的名字,就等於是在念我們自己;每當你念一個名字的時候,我們的激光槍能不比過去──過去不通的時候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和例行公事──打得干脆和響亮嗎?接著往下念,小劉兒大爺。這個時候我們對他的親切甚至都形成了巴結──親切的巴結和庸俗的巴結又是多麼地不同,因為我們的心甘情願,這裡就沒有任何齷齪和讓人惡心的地方它甚至出現了一層油畫的美感就像蒙娜麗莎突然撩開自己的面紗一樣。在這種眾望所歸和萬眾一心──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心是一群空心的動物──在心裡萬眾歡騰的時候,小劉兒顯得又是多麼地不驕不躁、不溫不火和若無其事啊──問題是你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是覺得驕傲和自豪呢。我們就更加眾望所歸和萬眾一心了──萬眾原來就一心這個心原來就是你,我們的小劉兒。想到這裡,我們甚至都不知不覺流下了感動和欣慰的眼淚。小劉兒就是在這種氣氛下,往下念別人的名單的。你那寬大的袖子和高高的褲管,你早已經料到的進退自如和左右逢源,你的毫不在意或早就料到的眼神甚至是不屑,都讓我們著迷。念吧,說吧,我們的小劉兒。我們的激光槍早已經躍躍欲試了。)

    索隆!

    嗖──

    (果然是說到做到。所有的槍聲都比過去清脆。小霸王之上的天空,出現了萬紫千紅和奼紫嫣紅。甚至有人:)

    嗖嗖──

    穆罕默德!

    嗖──

    克倫威爾!

    嗖──

    達爾文!

    嗖──

    …………

    (念過這些歷史上冠冕堂皇的名字之後,他果然就開始念我們和以售其奸我們了。這時就可以想象到我們歡騰的程度了。我們可真是來到了小劉兒的故鄉和我們的故鄉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想起我們的身份和前世,想起我們為什麼要在臉上塗上紅眉綠眼──一下就到了大清王朝。我們由手中的自動步槍和紅外線瞄准器想起了當年的大刀長矛──那是一個以體力為較量標准的年代呀,由小霸王想起當年的座騎──多麼英俊的一頭烏騅馬呀。這時我們也才突然意識到:我們的好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我們在鐵與火的時代是多麼地從容自如和意氣風發呀。而現在我們又是多麼地做作和隨波逐流呀。我們對時代的厭煩就體現在不停地伸懶腰和打哈欠上。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小劉兒要救回我們的心。這時令我們迷糊和懷疑的僅僅是:是要回到過去的時代嗎?救的還是過去那顆心嗎?你接著以售其奸念到的我們的名字是過去的我們還是現在的我們呢?如果是現在的我們,你倒不念也罷,我們已經對自己自厭和自惡了;如果是過去的名字,我們才能一塊手拉手地回到我們快樂的童年時光呀。過去我們在小天鵝和獨舞的時代不了解快樂和歡樂頌時代的本質和意義,現在我們在小霸王戰斗運輸機上摸著我們的槍看著小劉兒要點我們名字的時候──這和中士每天的例行操點可不一樣──我們才突然醒悟到:所謂歡樂和快樂頌的時代。也就是我們過去紅眉綠眼的冷兵器時代呀。那才是我們歡樂的童年時光。由於我們在現實中回不去,所以我們才在舞台上和銀幕上、在舞蹈裡和夢裡去尋找呢。不想到這些我們的歡騰還有些盲目,一想到這裡我們與小劉兒的配合就更加自覺了。我們拉著小劉兒的手──這時似乎喝醉了,我們腳步踉蹌、結結巴巴地流著多年塵封的淚水──讓它來沖刷一下我們僵硬的記憶吧──問:

    「小劉兒大爺,您現在要點的名,是我們現在的名呢還是過去的名呢?如果是現在的名,您把我們加到冠冕堂皇的名字之中確實就是以售其奸和不懷好意;如果是點過去的名,我們就會像沉睡百年的獅子一樣一下就被喚醒接著就乍了毛和瞪了眼,我們一下就回到了冷兵器時代和我們歡樂的童年──這時不管把我們加到什麼名單裡都不算辱沒他們只能給你所有的名單增光添彩──想一想我們在歷史上的作為!你到底點的是哪一個,你告訴我們!」

    我們拉著小劉兒的手。我們嘴裡噴著酒氣。在夢裡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們試圖在酒中和幻境中得到解決呢。小劉兒到底是我們過去的弟兄和我們現在的心呀。他到底理解我們和懂得我們的歷史呀。他知人善任和善解人意地一下就懂得了我們從歷史到現在的心的歷程,於是也拉著我們的手滿嘴酒氣和結結巴巴地說:

    「我當然點的是以前的名!」

    接著我們就像顛沛流離的姐姐終於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弟弟早已在他鄉更名改姓了──現在又叫起了弟弟早年的小名和乳名一樣,弟弟當然一下就撲到了姐姐的懷裡──這個場面和鏡頭還是挺煽情的。我們把頭抱到一起把淚流到一起地說:

    「我們都懂得對方的心。」

    又畫蛇添足地說:

    「我們是一條心。」

    當我們覺出這是一句多余的話──那還用說嗎──相互都感到不好意思的時候,我們又趕緊做出果斷的樣子說:

    「接著還是趕緊點名吧!」

    於是小劉兒接著點名。真到點起早年鄉親的名字,還是和點起那些毫不相干──我們之間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的冠冕堂皇的名字不一樣啊,點起冠冕堂皇的名字我們雖然感到崇高但是我們也感到一陣陣鐵樣的陌生和冰冷,點起早年鄉親的名字我們雖然感到陌生但是我們心裡激起了一陣陣溫暖和回憶,一個名字就是一段故事,一個名字就是一段糾葛。不點他們點誰呢?他們對你不是比別的偉大人物還要重要嗎?他們是誰呢?他們是:)

    豬蛋!

    (激光槍噴射出的火焰布滿了天空。天空通紅得像著了大火。也算是它們對過去冷兵器時代的一種懷念和憐惜吧。)

    嗖嗖──

    孬舅!

    嗖嗖──

    六指叔叔!

    嗖嗖──

    瞎鹿叔叔!

    嗖嗖──

    (你是親愛的瞎鹿叔叔,我們能不嗖嗖──嗎?)

    老曹大爺!

    嗖嗖──

    胖老袁大爺!

    嗖嗖──

    白螞蟻!

    嗖嗖──

    白石頭!

    嗖嗖──

    (過去天鵝時代在美容院的事也一筆勾銷了。在那個時代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是什麼還是一個大家關心的話題,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個精神支柱,而現在當它又還原成了一個毫不見怪和習以為常的石頭的時候,當它又成了一個我們熟悉和毫不見外的弟兄的時候,不說我們,就說你石頭,是不是也感到一些溫暖和勾起了你對早年的回憶的一些漪漣呢?白石頭也痛快淋漓和斬釘截鐵地說:除此之外,豈有他哉?這也可以看出我們時代和天鵝時代的區別了。──那個時候我們和天鵝真是把我們的心給丟了,我們真是迷失方向和丟了羅盤──一個白石頭就成了我們心理進攻的對象。當然我們也像成年之後再看起我們幼兒時的照片一樣,我們除了感到好笑,也能原諒我們的天真呢。為了表達我們對白石頭的歉意,我們在小劉兒要念白石頭名字的時候,甚至建議他將聲調格外提高一下,以顯示我們對他的崇敬。小劉兒這時倒說,這樣做反倒見外了,反倒是在計較歷史了,格外的突出又成了一種不平常,而白石頭的正常返回,不正需要一顆平常心嗎?我們又恍然大悟。於是他在念白石頭名字的時候一點沒有改變聲調,我們在打激光槍的時候也就正常地「嗖嗖──」了兩聲,白石頭本人既感到溫暖又沒有受到格外的驚嚇──三方面的平靜和皆大歡喜可真不容易。為了這個,我們也該慶賀一番。但是格外的慶賀不是又顯出它的意外了嗎?於是我們三方面又會意地眨了眨眼,接著非常大家氣派地共同說了一聲:接著往下念吧!讓我們童年的朋友早一點集合起來,凡是當年在大清王朝和紅眉綠眼時代共過事的朋友和鄉親們,不要拉下誰──這比格外突出誰還要重要呢。──接著我們又說,還有一些後來加入的外籍朋友,也要照顧到,不要拿他們當外人──要說誰是外人,我們這些抹著紅眉綠眼提著自動步槍拿著紅外線望遠鏡的入侵者才是外人呢,但是現在我們不也從廣播裡聽到自己的名字還在這裡打槍嗎?這些外籍朋友也像當年的白石頭一樣,雖然當年我們的相會也出自誤會,但是大家共同經歷了水與火和血與水的浸泡已經分不出你我了。小劉兒索性暫時停止念鄉親,先念一氣兒我們的外賓。從同性關系的角度看,當年還是他們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新時代呢。在同性關系問題上,外賓比內賓貢獻還要大呢。不要因為老朋友,就壓住新朋友。還是先念新朋友,再回頭念老朋友。小劉兒聽到這裡,也因為我們的覺悟有些激動了。於是會意地向我們點點頭,開始壓住老朋友,念起新朋友──也就拿著這些新朋友,開始往冠冕堂皇裡夾和開始冠冕堂皇地往外出售了。念完一個名字,我們就跟念我們自己一樣歡呼和打槍。)

    馮·大美眼!

    嗖嗖──

    (她也創造過歷史的一頁呀。小劉兒本人這時想起來,也感到一些歷史的溫馨和傷感呢。當年在第一次回故鄉您的專機上,我們是怎麼樣呢?當年您還是我名義上的舅母呢。──想到這裡,小劉兒都忘了往下念了。可見新人比舊人還讓他懷舊呢。我們只見新人笑哪裡聞得見舊人哭呢?小劉兒已經在麥克風面前愣了好長時間沒有聲音了──還是多虧中士推了推他,他才突然醒悟接著念了下去。)

    牛蠅·隨人!

    (這人也好玩。)

    嗖嗖──

    橫行·無道!

    嗖嗖──

    呵絲·溫布爾!

    嗖嗖──

    基挺·米恩!

    嗖嗖──

    卡爾·莫勒麗!

    嗖嗖──

    巴爾·巴巴!

    嗖嗖──

    …………

    (念完外賓,又接著念冷兵器時代的鄉親。因為這時飛機已經快該著陸了,小劉兒就加快了問候的速度。)

    路村丁!

    嗖嗖──

    俺爹!

    嗖嗖──

    曹小娥!

    嗖嗖──

    女兔唇!

    嗖嗖──

    女地包天!

    嗖嗖──

    沈姓小寡婦!

    嗖嗖──

    前孬妗!

    嗖嗖──

    髒人韓!

    嗖嗖──

    小蛤蟆!

    嗖嗖──

    小麻子!

    嗖嗖──

    郭老三!

    嗖嗖──

    劉全玉!

    嗖嗖──

    呂伯奢

    嗖嗖──

    …………

    (這時大家開始關心最後一個被問候的人是誰了。誰是壓軸的戲和壓軸的人呢?找領頭的人容易,找壓尾的人難。沖鋒陷陣時候找一把尖刀容易──找一個二桿子就成了,撤退時候找一個墊背的和掩護的就難了──這得是一個能和敵人周旋的大智大勇的人呢。心中的人和他成心問候的人往往不放在開頭和中間而要擱在最後呢。跟領袖最親近的人,見面往往不在白天而在深夜呢,往往不是開頭握手的那一個而是最後握手的那一個,往往不是故作親熱的那一個而是漫不經心的那一個。就好象大人物的實際狀況往往不是鏡頭上的神采奕奕而是幕後的倦容和病容一樣。我們自己的名字都已經聽到了,我們對自己的激光槍都已經打出去了,當我們對自己的地位已經相當滿足──當我們沒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還有些擔心呢;雖然我們知道早晚人人有份,但是當菜還沒有剜到籃子裡的時候我們還是有些擔心──會不會把我們給忘記和拉下呢?我們在歷史上和小劉兒都有些過節,他會不會私仇公報呢?──雖然我們也知道小劉兒不是這樣的人,但是我們並不因為這個減少我們的擔心反倒是更加提心和懸心呢。只有等他像念別人名字一樣念到我們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我們提著和懸著的一顆激動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接著還有些乏力和懈怠的感覺。乏力和懈怠之後,我們又有些得寸進尺和得隴望蜀。這個時候我們對我們的地位──把我們的名字放在開頭和中間又有些不滿意了。為什麼不能放到最後呢?要把誰放到最後呢?──我們開始關心別人了。我們開始瞻前顧後。就像我們到食堂排隊打飯一樣,沒輪到我們的時候,我們擔心的是排到我們飯菜會不會完;等我們把飯菜打到碗裡的時候,我們就開始關心別人碗裡是不是比我多一塊肉呢?雖然這時我們已經和灶台沒有關系了,但是我們還是圍著灶台不走,我們要看一看誰是最後一個打菜的人誰是最後收底的人──稠的飯和粥、香的和厚的肉從來都在鍋底。現在我們的名字已經念完了,我們已經夾在冠冕堂皇之中被以售其奸了,我們已經塵埃落定了,於是我們又有功夫和精力來考察別人和關心最後一個人了。因為我們已經對小劉兒的無所求,我們就可以冷眼看世界了。小劉兒,你最後的心到底偏在哪裡呢?這時我們倒是安靜下來了。機艙裡除了飛機飛行的「嗡嗡」聲還在若隱若現,空氣裡已經沒有其它聲音和塵埃了。落下一根針的聲音我們都能夠聽到。小劉兒,接著看你的了。這個時候的小劉兒倒有些發毛。本來一個熱熱鬧鬧的場面,現在怎麼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了?剛才還是一飛機肚子人,現在怎麼變得一個人都沒有了?這空氣和氣氛的轉變本身就夠慘人的。這時我們倒有些懷疑:是不是因為已經沒人了,你還要硬湊出一個人來呢?就好象我們在飯桌上找不到朋友,只好把鄰座當成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就好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孤獨的,才把遠方來的一個人當成可以傾吐心聲和敞開心扉的朋友一樣──你除了要排洩自己的孤獨,還要向你身邊的人證明什麼呢?你現在找這最後一個人,是不是也是要向我們發洩什麼呢?真是把知心人和心上人留到最後了嗎?真是人裡頭挑人就數哥哥好嗎?不會跟我們湊合吧?是事先就有准備呢,還是根本就沒有計劃名單念著念著就念亂了現在只好剩下誰就是誰呢?是早已經圈定的呢,還是臨時抱佛腳呢?這時發毛的小劉兒倒真誠地答──當時看他也顧不上狡猾呀,但是後來他在回憶錄中又說:當時看著老實,其實還是一種手法──如果他不是故意在誇張自己歷史的話,倒真讓我們慚愧──當時他真誠地答:

    「是早有准備的。」

    「是早有安排的。」

    「不是亂排的。」

    「不是在飯桌上沒人說話,而是早就想和他吃一頓飯坐在一起敘談敘談了。」

    「這個遠方來的人,確實是我久違的好朋友。天下再沒有比他和我知心的了。」

    「是人裡頭挑人,不是湊數。」

    看他那斬釘截鐵和一口咬定的樣子,我們咂了咂舌頭也沒辦法。我們只好提前將我們的激光槍懶洋洋地舉起來說:

    「既然這樣,你就將你的謎底、壓軸和最後出場的人說出來吧,讓我們為他打槍!────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要問候的人是誰呢?」

    小劉兒沒說出這人的時候,我們還懶洋洋的毫不在意,但是當他終於說出這人來──我們但願他不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我們還真大吃一驚,因為他說的名字是:)

    小劉兒最後向世界問候的人是:

    牛根!

    嗖嗖嗖嗖──

    …………

    這時大家都摘下了自己的頭盔、戰斗鋼盔和假面──原來牛根不是別人,就是那個黑人中士,而我們──就是那些普通的黑人士兵。如果小劉兒不是剛剛被我們救出來又問候了這麼半天已經有些氣息奄奄,我們真要把他抬起來進行慶祝。最後一個問候,就這樣被他撞上了。所有問候的安排都完美無缺。──甚至,如果他不是事先圈定的話,他的品質都值得懷疑了。怎麼單單就把中士放到最後呢?你可真夠勢利和察顏觀色的。你可真懂得溜須拍馬和扶竹竿不扶井繩哩。但是小劉兒馬上反駁說,他不是在察顏觀色和溜須拍馬,他事先也不知道牛根就是中士,中士就是牛根;他不見牛根哥哥,也已經有半個世紀了。半個世紀不見,你們還戴著戰斗鋼盔和假面,怎麼能一下認得出來?還是牛根一直在他的心中,他想起牛根,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當年在故鄉春天的河邊,是誰牽著小劉兒的手在走呢?和煦的風,倒垂的隋柳。半個世紀過去,誰知道在小霸王的飛機上,牛根哥哥就成了拯救我也就是你們和天鵝的心的中士了呢?說什麼現代化和冷兵器,我現在再牽著牛根哥哥的手,一下就能回到茹毛飲血的遠古時代;說什麼過去的背景,我看過去的一切都是擺設,倒是我跟牛根哥哥牽著手在春風和楊柳中走向天際的身影──走著走著就成了西天夕陽下的一個剪影,才是最適合現代化戰爭的背景而不是那些人為的故河道和古戰場呢。場面不在大而在深,細節不在繁而在准。當我沒想起牛根哥哥的時候,也許我的問候會是一片混亂最後輪到誰就是誰了;當我想起牛根哥哥的時候,我心裡馬上就有數和亮堂了──不但牛根哥哥有了明確的位置,就是在牛根哥哥之前的你們,也一下就像我當年的創作一樣──當你有了主題和靈魂的時候,素材就自動排好了隊紋絲不亂前後都有了照應。看著是漫不經心,其實這不經意的創作之中,飽含著更大的預謀和心血呢──怎麼能是一個隨意和察顏觀色所能概括的呢?倒是你們在慶祝和慶幸的時候,你們不要感謝我的苦心和回憶,還是去感謝帶來這事實本身的人──事實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機遇──我們的中士牛根哥哥吧。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沒有我,就沒有現在的你們;我如果心亂如麻──還有什麼完美的排列?那個時候你們就不是嫉妒牛根和灶台的問題了,而是你們根本就上不了名單和吃不上這飯,哪裡還有肉的多少和名單前後的爭論呢?現在你們明白你們的位置和處境了吧?現在你們明白你們的身份和地位了嗎?現在你們不但在現實中就是在冥冥之中也明白了牛根哥哥為什麼會是中士而你們為什麼會是士兵了吧?──我和牛根哥哥雖然半個世紀沒有謀面,但我們每時每刻不都在冥冥之中神交嗎?──小劉兒說到這裡,牛根中士也感動得熱淚雙流,他撫摸著自己的鋼盔對自己的士兵說:

    「為什麼我早就說過,士為知己者死呢?現在看來,我們對我們天鵝的心的拯救行動完全是正確的!一開始一些人對這次行動還有些懷疑,現在看這種懷疑是注定要受到歷史審判的!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這心──我們和天鵝的心──就是我當年在河邊手拉手散步的小老弟,現在一下說透和見著了,真是讓人感慨萬千、不虛此行──此行就有了另外一層含義就讓人覺得更加感慨和溫暖了。為了我們的心就是我們的小老弟,剛才我們在炮火中的拋頭顱灑熱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但是後來小劉兒在自己的回憶錄裡,又大言不慚地寫道:

    當我在飛機上第二次看到牛根的時候,一眼就看出他還是當年那樣一個傻冒……

    把我們這些當年的事情親歷者驚得目瞪口呆。也許當年的歷史還是真實的現在到了回憶錄中這僅僅是小劉兒為了誇張自己陰謀的一個手段──你的陰謀和手段竟是那樣地毒和埋藏得那樣地深──,但不管歷史的真假,我們還是覺得小劉兒突然長大了,我們開始對他肅然起敬從此開始真的把他當成一個大人了。就算他在欺騙牛根這一點上並不真實,那麼起碼他在用回憶錄欺騙我們這一點上還是卓有成效的。當我們回憶起自己在飛機肚子裡隨著牛根的激動──為了一顆心的戰斗,為了他們的重逢──而激動的時候,我們當時不也自然而然成了一群傻冒了嗎?──這就是小劉兒後來的一箭雙雕。這時我們又記起,當時小劉兒說完這些花言巧語,接著還口蜜腹劍地說了許多別的呢。他說,就算牛根是過去河邊的一個哥哥,這還不是把牛根放到最後問候的唯一理由──雖然這個理由在親情上也夠感人的了──更重要的理由,還是為了破壞當年小天鵝給我們的夢呀──現在我們救的不是小天鵝的心嗎?親情和中士是次要的──要說官銜,在歷史上比他有資格壓軸的人多得是──老曹老袁在三國還當過丞相和主公呢──老曹和老袁披著自己的士兵迷彩服和握著手裡的自動步槍還膚淺地說:「就是!」但接著也反應過來,急忙又問:「那為什麼不是我們呢?主要是因為什麼呢?」小劉兒接著說,就是因為當初我們在小天鵝的夢裡大家都戴上了假面開始跳舞吃飯的時候,假面當時不是不夠嗎?大家不是在那裡哄槍嗎?當時因為勢單力薄沒有擠上去和搶到手的是誰呢?就是我們當年的癩皮狗牛根哥哥呀。他是我們在歷史上唯一一個沒有戴過假面吃過假飯──想想那是怎麼一個廚房!──喝過迷魂湯的人。他是一個唯一被當時扭曲了的歷史所拉下的人。於是現在由他來當中士來救我們的已經被假面、熱飯和迷魂湯所浸泡的心和靈魂把他放到最後問候,也就再合適沒有了。說到這裡,大家恍然大悟,一聲:

    「烏拉!」

    也就口服心服了。這個時候也一通百通地明白我們在開始拯救行動之前化妝的必要了,我們為什麼不化妝成過去的鬼臉和獸頭而一定要恢復成大清王朝的紅眉綠眼──本來路上還有人像當年在天鵝夢裡對自己的假面不理解一樣在那裡發出疑問:為什麼要回到大清王朝?現在聽了小劉兒的一席話,也就徹底理解和信服了。

    飛機上塗著黑油和紅眉綠眼的黑人士兵原來就是老曹老袁六指瞎鹿……的我們。中士原來就是當年的癩皮狗牛根。

    「准備戰斗!」

    當飛機接近和先頭飛機已經到達小劉兒故鄉上空的時候,中士向我們發布了命令。

    他對著步話機嚴肅地說:

    「我再說一遍,這次戰斗和空降的目的,是為了拯救被故鄉扣壓的人質也就是我們和小天鵝的心──小劉兒。從現在開始,一切陰礙我們行動的人和物,都可以視為我們應該摧毀和消滅的戰斗目標。這次行動的代號是『萬紫千紅』。命令完畢,各戰斗分隊再重復一遍!」

    馬上,蜂音器裡響起了各分隊的回答:

    「一分隊明白!」

    「二分隊明白!」

    「三分隊明白!」

    「四分隊明白!」

    ……

    當時四個作戰分隊在戰斗中是這樣分工的:第一分隊是空降分隊,主要任務是搭救和搶出被扣壓的人質;第二分隊也是空降分隊,用火力為第一分隊掃清拯救外圍;第三分隊是空中分隊,主要用於空中和地面偵察,及時為第一和第二分隊提供行動情報和迂回的路線;第四分隊是空中分隊,主要用於打擊地面的反擊目標。任務明確,分工得當,武器精良,信心堅定。更令我們感到欣喜的是,當我們四個分隊已經低空飛行到小劉兒故鄉上空時,這個燈紅酒綠的大都市還一點沒有覺察到處是歌舞升平呢。(不管你生活在哪一個社會制度下,不管你生活在哪一個居民區,你在這個居民區裡總有一兩個暗戀的對象──你們相互見了面因為從無溝通的心知還有些不好意思呢。這也是你們日常生活的一個支撐點呢。不要躲避我。你在心裡默默地說。等到再次迎面走來的時候,你的目光首先就躲避了。它使你骯髒齷齪的生活也顯出一絲溫暖和可愛的色彩呢。每當你夜裡一個人回家的時候,你抬頭望著一家家窗戶透出來的燈光,別人以為你在是尋找光明──是一種從小在媽媽懷裡養成的習慣,其實你不是在尋找外在的光明,你是在尋找你心中的燈和心呢。你是在萬千的燈火裡,要找出你所暗戀的人兒的那一盞呢。在這巨大的高樓裡,你到底住在哪一層和哪一間呢?一個城市的燈紅酒綠和你沒有關系,你心裡像線一樣系著的,也不過就是那麼一盞兩盞而已。)這時我們才知道,城市的燈紅酒綠,原來是一種形式。看著你的眼睛在不停地眨巴,其實你是大而無神呢。看著你在那裡保持著城市的警惕,但是當我們成群結隊的小霸王已經低飛到你上空的時候,你怎麼還霓虹閃爍地沒有反應呢?但是這種讓我們樂觀對我們「萬紫千紅」行動十分有利的情況馬上就不存在了。當我們第一分隊從空中往下跳傘的時候,城市的燈還在亮著,但是當第二分隊緊跟第一分隊開始往下跳的時候,城市在遲鈍之後──一個巨人的遲鈍,也是可以原諒的──也不要小看我們的故鄉,這裡也有一拼呢──馬上也就警覺了。一個大都市所有的燈光,「撲喳」一聲全部熄滅了。他們已經發現了敵人,於是就開始實行燈火管制和堅壁清野了。接著我們就看到一些地面高炮從不同角度開始零零星星向我們射擊了。我們在飛機的蜂音器裡,開始聽到故鄉領袖的戰爭動員令和命令全國進入緊急戒備狀態的無線廣播。「親愛的同胞們:事情的發展讓我不能不說,現在我們必須進入一種緊急戒備狀態。強盜已經來到了我們的空中,敵人已經闖入了我們的家園──這些強盜是干什麼來了?原來是來偷我們的心!如果這些強盜來偷我們別的東西,哪怕是來偷我們的婦女我們都好商量,誰知他們一下就挖到了我們的根子上,一下就要讓我們斷子絕孫還不算完還要活生生和開腸破肚地挖走我們的心。──我現在是在泰妃陵向全民族進行廣播──我以領袖和最高統帥的名義號召大家:從我講話的這一刻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有奮起抗戰和視死如歸的義務!」接著我們在飛機上就看到地面高炮射擊得更加密集了。我們四周已經綻開了萬紫千紅的花朵。──我們的故鄉真的覺醒了。雖然我們在飛機上為地面的密集反擊而擔心,但是我們也達成了一個理性的共識,那就是:多日不見,我們的故鄉果然發生了大的變化。接著我們甚至聽到了「嗖──」「嗖──」的──這可不是我們返航時在天上對地面的問候──地對空響尾蛇導彈的聲音。於是我們在那裡更加放心地說:

    「故鄉,你真改變得讓我們認不出模樣來了。」

    但是,貧困落後的故鄉啊,真到較量起來,你還不是我們非洲軍團──紅眉綠眼八十航空師的對手呀──說起來這裡是誰的故鄉呢?是你們的故鄉,也是我們的故鄉啊。我們通過紅外線望遠鏡看著地面上忙忙活活在搬運導彈的老曹和老袁、豬蛋和瞎鹿……我們一下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朋友,我們的合體,我們的沒心人,我們的當年的合體又分開,也已經好久不見了。如果我們之間不是正在發生著戰爭,我們真想再次合到一起和合成一體──撲著對方也就是自己的懷裡──大哭一場呢。但是現在我們不能這麼做,因為我們各自的分體,正在爭奪著一顆血淋淋的心。這時地面的老曹和老袁說,讓他們來,戰爭的最後勝利到底屬於誰,現在還不一定呢;讓我們打一場人民戰爭,讓他們淹沒到我們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我們對故鄉是熟悉的,他們對故鄉是陌生的;我們把我們的心隱藏在一個不露聲色的居民區裡──這個心是不是還在體會著自己的社區暗戀呢──他們到哪裡去尋找呢?聽到地面老曹和老袁的誓言,飛機上的老曹和老袁也是微微一笑。雖然你們可以把心藏在我們不熟悉的街道裡和密密麻麻的樓群裡──雖然我們對故鄉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熟悉,但是我們卻有你們故鄉所沒有的東西呢,那就是:我們有一下能從千裡之外找到我們的心和小劉兒的紅外線望心鏡和時刻在跟蹤著你們心跳的聲納呢。這時我們第四分隊的空中火力,已經忍無可忍地開始對地面進行報復性打擊了。空地導彈如急風暴雨般傾瀉到地面上,地面馬上就開了鍋和倒了灶,成了一片火海;剛剛還是集體的人民戰爭,現在馬上變成了人人為戰和各自為戰。當然,我們在空中也損失了一些飛機,其中一架像火球一樣撞到了基挺·六指美容院大樓上,頃刻之間,空中和地面都死了不少人。這時我們在空中關心的仍是:地面上傷著非戰斗人員和居民沒有呢?他們要隱藏的我們要尋找的那顆心受沒受到傷害和過度驚嚇呢?會不會出現心跳過速甚至是猝死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的救援行動可就徹底失敗了。這時我們的下士孬舅和豬蛋,已經帶領我們的第一分隊──齊刷刷的黑人士兵,貓著腰和提著胯──在紅外線望心鏡和聲納跟蹤器的指引下──穿插到了我們的心和小劉兒所在的那個不動聲色的居民區裡。整個都市炮火連天,火光在他們油黑的臉上一閃一閃。在居民區的門口,他們碰到了一個把門的老頭。老頭的牙已經掉下半邊了。老頭也被炮火掀起的泥土弄得滿臉灰塵。我們的士兵勒緊頭上的鋼盔提著自動步槍握著手裡的響瓜手榴彈四處張望和相互保護著問:

    「大爺,小劉兒家是住在這裡嗎?」

    老頭點了點頭。

    「讓我們進去搭救他!」

    這時大爺卻一把拉住了我們:

    「那可不行!」

    我們問:

    「為什麼?」

    大爺:

    「他今天剛搞上一個暗戀的社區和院子裡的女人,名字就叫崔鶯鶯,這時正在

    睡覺呢!」

    ……

    我們這時倒犯了猶豫。情況雖然緊急,但大爺說得也有道理呀──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我們的心還正常,沒有受到炮火的驚嚇和傷害。為了印證大爺的話,我們用紅外線望心鏡穿過一幢幢大樓和一層層牆壁射向小劉兒的房間──等聚焦之後,大爺說的果然實情:小劉兒正在自己床上和鄰居家的女人赤身裸體攪在一塊呢。像兩條攪到一起的蛇──雖然在紅外線望心鏡裡是紅紅的暗暗的一團,但這更加增添了它的刺激性和朦朦朧朧的美感。我們端著望心鏡都看得呆了。我們相互打著手勢,大氣都不敢出地止住了前進。但情況也十分緊急,時間也刻不容緩呀。掩護我們穿插的第二分隊、第三分隊和第四分隊的黑人士兵,正在槍林彈雨之中像谷個子一樣一批批倒下呢。我們該怎麼辦?我們進退兩難。我們第一分隊的下士指揮官孬舅和豬蛋,開始把自己的嘴貼到步話機上向空中的中士指揮官牛根請示。泰山泰山,我們遇到了一個難題,小劉兒現在正在床上和暗戀的社區女人睡覺,我們是馬上沖進去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不管他在床上進行到何種程度──搭救走呢,還是任著我們的黑人士兵繼續在血泊裡一個個倒下也在所不惜地讓他把事情辦完再說呢?──這時端著望心鏡的弟兄通過紅外線又發現一個新的情況:隨著床上的大呼小叫和高潮疊起──底下的女鄰居已經向上舉起了一個巴掌──她的巴掌是全開的──倒讓幾百個黑人弟兄都暗暗向遠處伸出了自己的大拇哥──由此也可以看出,事情一時還不會完呢。──這讓我們飛機上的泰山指揮官牛根哥哥也為了難。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來的時候長老、洞主、國會沒有交待遇到這類情況該怎麼辦。他只好也拿起自己的步話機,開始向地球另一端的長老、洞主、國會、參議院和眾議院請示。是等小劉兒把事情辦完再說呢──黑人士兵正在血泊中一批批倒下;還是干脆現在就沖進去拖走我們的心呢?──現在我們才明白了:我們正在緊急搭救的,原來是一顆花心。──洞主和長老、參議院和眾議院得到這個信息之後,馬上召開了緊急狀態特別會議,開始討論和辯論,開始表決和決定。這也是他們沒有想到的。原來以為派士兵到那裡把我們的心掏出來就完了,趁著晚上把我們溜走的破鞋和拐杖給撿回來就完了,誰想到它在人間就真成了精和開始做精了呢?誰知道這個時候正在和別人亂搞呢?而且是和暗戀的女鄰居的第一次──從女鄰居伸開的巴掌就可以斷定這一點──如果是過去的老相識還好說,危難之中也不差這一回,但誰料到偏偏就是頭一次呢?第二次和多次我們可以不在乎──我們和公安局和檢察院、法院的審判正好相反,公安局、檢察院和法院對第一次可以寬大處理──念你是初犯,對慣犯和慣偷卻要嚴厲制裁;而我們這裡恰恰對慣犯和慣偷見怪不怪,對第一次的新生事物卻要格外關照和垂青呢。於是大家也像前方的下士孬舅和豬蛋、中士牛根一樣為了難和搔起了頭。也一下露出了他們羞澀和善良的本能。於是也就一下決定不下來開始嘁嘁喳喳和議論紛紛。最後怎麼辦呢?只好付諸表決,看大多數人是什麼意見──可怕的是在歷史上還往往有這樣一種情況: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裡──決策錯了怎麼辦呢?就是付諸表決,過程也很復雜;議員們並沒有到齊,怎麼能匆忙表決呢?那不是在另一個方面就成為少數了嗎?有的議員正在外地度假──他們在另一端的步話機裡說: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嗎?怎麼在行動中讓出現這種情況呢?還有的議員雖然及時得到了通知,但是他在床上也正發生著和小劉兒同樣的情況──和女鄰居也是頭一次,也不能馬上下床就走呢……等大家都趕到國會──在這中間,我們的黑人士兵像谷草個子一樣又倒下幾批;我們的小劉兒渾然不覺地在床上又開始了一次新的沖鋒;他身下或身上的女鄰居已經向上或向下伸出了兩個巴掌;第一分隊的黑人士兵通過紅外線望心鏡監視到這一切,雖然軍情緊急,但是禁不住又向小劉兒伸出了大拇哥;這時他們倒覺得,還是不要匆忙結束為好──等熙熙攘攘的國會討論結束──前線的黑人兄弟已經倒下了一個混成旅,表決終於有了結果──表決器的紅燈、綠燈和藍燈經過一陣閃爍,電子計算機終於將結果統計出來──已經是五更雞叫了──當然,表決的結果大家都能猜得出來:大家也像第一分隊的黑人士兵一樣,不僅出於公心和大局,就算單單為了好奇,看小劉兒能堅持多長時間,也不能讓部隊匆匆忙忙把小劉兒從床上拖起來;這畢竟是一個嚴肅的事情。不能一個事情還沒有結束就進行另一件事情。一百零八票對三票,壓倒多數通過。於是,在雞叫二遍的時候──我們從我們的步話機裡,就清楚地聽到地球另一端傳來了長老、洞主和國會莊嚴的聲音、命令和決議──對於怎樣處理目前的小劉兒處境,只有一個字:

    「等!」

    於是我們的泰山中士牛根在飛機上也莊嚴地向埋伏在小劉兒所在的居民區裡的第一分隊的指揮官孬舅和豬蛋下士命令:

    「黃河,等!」

    我們的下士馬上也壓低聲音向在場的正向遠方伸著大拇哥的黑人弟兄說:

    「等!」

    「不要打擾小劉兒!」

    「看他能堅持到幾時!」

    …………

    等我們終於把小劉兒裹進毯子從床上拖走,在居民區又經過巷戰爬著軟梯把他弄到霸王飛機肚子裡的時候,我們天上的飛機已經被打下來三分之一,我們的地面部隊也已經損失過半。街上飄浮著一節一節的腸子、肚、肺頭和舌頭──就是沒有心──我們來的時候長老和洞主說過,我們只要救心就成了,腸呀肚呀就不要管了──於是我們也就沒有管它們──事情總有完的時候,雖然小劉兒好象故意賭氣看我們到底能堅持多久於是他又在床上撐了和堅持了兩個小時──越是到後來,戰斗越是激烈,我們腸和肚的大部分都是在這個時間段給損失的;但是過了兩個鍾頭之後,我們第一分隊的腳都站麻了,我們端著紅外線望心鏡的手都抬酸了,我們的眼睛也酸了透過紅外線看到屋裡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成了雙影,我們都已經打著哈欠和伸著懶腰對屋裡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失去興趣了,這時我們終於發現:屋裡的小劉兒經過又一陣的激烈沖鋒終於開始平息了。為了結束和劃上休止符,我們還聽到最後高潮到來時兩個人的尖叫。暴風雨過去了。剛才在暴風雨之中我們已經習空見慣沒有刺激,現在暴風雨過去了我們卻馬上打起了精神。我們還聽到屋裡兩個狗男女在那裡繼續調笑呢。一個問:「完了嗎?」另一個說:「還沒有完。」我們又嚇了一跳,本來已經准備行動的腳步和相互打著的手勢又停到了半空。但五分鍾過去,我們還沒有聽到動靜,世界還是一片沉寂,我們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裡:他們之間在開玩笑呢──看來事情真是結束了。我們通過步話機向中士作了匯報,接著就開始采取行動──後來小劉兒在回憶靈中又逞能地說,當時看著是結束,其實我們還是上了他們的當──不是黑人士兵用暴力的手段把我們拉開和分開,我們歇息一下還要發起沖鋒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呢!士兵插手也好,這樣正好可以說明:不是我們堅持不下去了,是士兵堅持不下去了;正是因為他們的堅持不下去,才破壞了我們的堅持呢──如果不是他們的插手,說不定我們還能從兩個巴掌堅持到四個巴掌呢,現在只見溫柔的女鄰居伸出她的兩只小手,我的兩只大手不是還沒有派上用場嗎?──但是由於我們的士兵對當時的拯救行動都現場錄了音,後來到了法庭調查階段,軍方一放錄音,小劉兒的謊言才得以破產,輿論才大嘩。──但在客觀效果上,因為這個堅持不堅持的爭論,小劉兒已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現實收益。除了他的回憶錄因此增加了一個賣點,他本人也因為這種也真也幻的爭論成了歷史上的一個傳說人物──每當他從街上走過,所有的婦女都聞風而動地扭頭看他。從此這個世界上的其它男人就遭了殃,所有的婦女回到家或是到了情人面前,都怒不可遏埋怨:

    「小劉兒能達到的,為什麼你們就達不到呢?」

    「小劉兒能堅持的,為什麼你們就不能堅持呢?」

    這種效果是長老、洞主和國會所沒有料到的。早知這樣,還不如讓士兵們堅持下去呢。現在倒好,堅持成了不堅持,不堅持倒成了堅持了。倒是黑人中士後來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反駁小劉兒說:正因為這樣,不也從反面證明我們的決定是正確的嗎?正是由於我的決定和命令,才使你和女鄰居的陰謀破產和流產了呢──我們心裡才得到些安慰。小劉兒這時倒是在堅持不堅持的概念上自己把自己給弄胡塗了──從此他再不能堅持了。但他又從另一個角度故作不滿意地說:不管怎麼說,當時八十二師的救助行動還是太匆忙和讓人沒有思想准備了──但你恰恰印證了中士的話呀──,連衣服都不讓穿把我裹進毯子就挾走了。你們這樣做的最直接結果是:我為此感冒了;等回到地球的另一端,我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你們救的是一顆病心,我開始打噴嚏,流鼻涕,耳鳴,眼花,口臭和鼻臭,打哈欠,咬牙,放屁;雖然我有一得感冒就產生靈感的習慣,但是這種歪打正著讓人匆忙和尷尬之中獲得感冒還是平生頭一回;接著讓我怎麼開記者招待會?同時,采取突然襲擊的方式,事先不開吹風會,讓人沒有思想准備,光著身子就離開了故土,走的時候連故鄉的土都沒有撮一把裝著口袋裡──從此身在異鄉為異客,你讓我怎麼度過今後的余生?你讓我思鄉的感情到哪裡去寄托?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更讓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們匆匆忙忙把我從被窩裡和女鄰居的身旁抽走,會讓女鄰居怎麼想呢?──事先你不是說你家最保險嗎?沒有這個保證和承諾我能到你家去嗎?誰知道事情剛剛進行到一半,突然湧進來一陣冷風和闖進來一群端著自動步槍的黑人士兵,這算怎麼說呢?──如果女鄰居知道這是一樁歷史大事還好一些,知道你們的闖入和我們兩個的苟合是兩回事還好一些,問題是你們沒打招呼猝然闖入她如果錯覺地以為是被人捉了奸──這是在你們的國度也許不算什麼,但在我們東方的文明古國裡,這可是傷風敗俗的一件大事──我們奮斗的目標不就是恢復禮義廉恥嗎?──她可不就理所當然地當即昏了過去嗎?──現在還不知死活呢──直到現在,我還放心不下呢。既然是救人,為什麼不把女鄰居一塊搭救出來把我們裹在一個毯子裡給裝上飛機呢?──我們的中士又苦口婆心地告訴他:當初我們從長老、洞主和國會那裡接到的命令,只是救你一個人,只有你,才是我們的破鞋、拐杖和血淋淋的心,其它的腸啊肚啊不讓我們管,我們帶她若何?那麼多偉大的人物我們都扔下不管了,怎麼能帶另一只破鞋呢?如果帶上的是一塊污染我們心的雜質,最後出了問題誰負責任?小劉兒叔叔,天涯何處無芳草,哪裡黃土都埋人,軍情緊急,我們就不管一次破鞋也罷。小劉兒見女鄰居已無希望,當時在飛機上又提出另一個問題,作為對女鄰居問題的回擊和報復。他不顧我們的飛機已經在空中損失了三分之一,也不顧剩下的機群四周仍在爆炸著奼紫嫣紅的炮彈花朵,皺著眉頭從另一個角度說:

    「就是不說女鄰居──既然她不重要就不說她了──既然你們執意不救她而只救我那麼我對你們是重要的對不對?──現在我拿自己當話題說一說總是可以的吧?」

    牛根中士通情達理地說:

    「當然。你可以拿你自己說事──只要說事的范圍不超出你自己,你提出什麼要求,我們就為你做到什麼程度;別人雖然都是扯淡,但你是我們的心!」

    小劉兒接著話碴說:

    「那好,我就不為女鄰居、故鄉而為我自己,提出一個要求:既然故土沒有撮一把,女鄰居又不讓帶走,那麼,你們在我臨走之前,起碼得讓我再看故鄉一眼──不讓我對故鄉有一個告別儀式,讓故鄉最後的身影印到我心裡,我是寧死不跟你們走我寧肯死在我的故土也不到異國他鄉去當你們的心──故鄉現在正在實行燈火管制,你們怎樣才能給我提供光亮讓我看一下故鄉的全貌呢?──我知道這是一個難題,但這是我的理想──如果你們能提供,我就跟你們走;不然我現在就從飛機上跳下來。臨走連故鄉都沒再看一眼,我怎麼跟故鄉再見呢?我不跟故鄉再見,我怎麼能到你們的故鄉把他鄉認成自己的故鄉呢?」

    小劉兒說完這段話,理直氣壯地將自己的腦袋撅在那裡,等著我們的回答。──這對我們簡直就是要挾呀。要挾之中,還夾著一個理想。──當時確確實實給我們軍團出了一個難題。冰天雪地和黑咕隆咚之中,怎麼才能給他提供看故鄉一眼的光亮呢?一有光亮,地面的高炮和導彈就有了明確的射擊目標,我們的黑人弟兄和小霸王飛機又要損失三分之一──因為他的這種要挾,我們剩下的軍團和飛機現在只能在天空中盤旋而出發不了。就在這盤旋的過程中,我們的小霸王又被地面部隊的地對空導彈擊落了12架。小劉兒看到這種情況,就更加得意了,越發在那裡說:

    「不給我提供一個跟故鄉再見的明亮的形式,你們說下大天來,我也不跟你們走!」

    也是多虧小劉兒呀,沒有小劉兒在這最後時刻的糾纏,沒有小劉兒提出這樣一個苛刻的條件和要求,我們還不能急中生智在行動的最後關頭給世紀末留下那麼一個壯觀的場面和紀念呢。我們還想不起這最後的一招和出不了這麼空前絕後的點子呢──當這個點子和主意變成現實的時候,我們眼看著小劉兒在那裡發傻。就是過去多少年之後,我們再問起小劉兒當時營救他的時候讓他告別故鄉的最後的場面和形式搞得怎麼樣,是不是空前絕後,他都口服心服──這個時候心就出來了──地說:

    「果然是空前絕後!」

    「憑我怎麼想,也沒想到會是那樣!」

    「當時我不過是給你們一個要挾和威脅,給你們一個下不來台挽救一下我匆忙之中和在女鄰居問題上的尷尬;如果你們當時不理睬我,到頭來我也是沒轍到頭來我還是要跟你們走的我知道跟你們走還是對的我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你們想一想,如果我真的不走你們將計就計又把我『出溜』一下放回女鄰居的被窩裡和她已經嚇昏的裸體旁,我的處境不是比在飛機上還要尷尬嗎?如果我的女鄰居因此心髒病犯了在我的床上停止了心跳,事情不是一下就砸到我的手裡了嗎?說是那樣說,要挾是那樣要挾──這只是一種為了挽回面子的需要,但是沒想到你們真把我的話當真了,就真的去想辦法和真的去實行了──誰又知道我的這種要挾和刁難最後就成了你們創造出一個空前絕後場面的靈感啟發點呢?如果我早知道這樣的要挾會歪打正著成全你們,會壞事變成好事,我才不那麼要求和要挾呢。我會老老實實跟你們走在飛行的過程中還要說一些早就想出門遠行早就想落葉歸根一上飛機就樂不思蜀的話麻痺你們呢。但是一切都晚了。等我發覺這一點的時候,你們的作戰計劃已經開始實行了。這個時候我看到中士已經像剛才的我一樣在那裡激動地說:『有了一個空前絕後的計劃,行動!』……」

    於是就行動了。這時我們的牛根中士在回憶錄中又謙虛地說:本來他也沒有想出這個空前絕後的行動計劃,在飛機接連不斷的爆炸聲中,他還在那裡搔著頭為難呢,多虧下士俺孬舅這時走了過來──到底以前當過秘書長,對付這種場面還是有些經驗的──悄悄趴在他耳朵旁說了一句話──正是這一句話,就造成了後來的宏觀的巨大的空前絕後的的場面──為此,孬舅下士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對中士也有些感激,說點子雖然是我出的,但大主意還是領導拿──什麼叫大家風度呢?這才是大家風度呢。都把歷史的功績推給對方──下士趴到中士耳朵上問了一句:

    「我們所有小霸王的飛機上還剩下多少空地導彈?」

    聽了這句話,中士馬上受到啟發。有了這句話的靈光電閃,一個偉大的戰略部署馬上在中士腦海裡誕生了。兩個人馬上精神抖擻。中士對下士感激地看了一眼,接著就開始付諸行動了。這時他發狠地看了小劉兒一眼:

    「好,既然小劉兒叔叔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我們馬上就滿足你!你不是要看到黑暗中的故鄉嗎?你不是要有一個明亮的告別儀式嗎?──既然你是我們的叔叔,既然你是我們的破鞋、我們的拐杖和我們的心,我們馬上就讓天地大亮。──小劉兒叔叔,我們還要感謝你呢,沒有你給我們的強刺激,我們還產生不出這麼大膽和新鮮的想法呢──接著你就瞧好吧!」

    接著通過步話機開始發布緊急軍事命令:

    「各分隊迅速回報,目前你們還儲存和攜帶著多少空以地導彈?」

    蜂音器一陣緊急的報告,最後清查清楚,在幸存的還沒有被擊落的所有飛機上,還儲存和攜帶著1892枚空地導彈。聽到這個報告,中士拍了下士一巴掌和砸了下士一拳頭:

    「已經足夠了,我們的設想不會因為物質和彈藥的匱乏而落空了!全體注意,各個機長和僚長都聽明白了,從現在起倒計數,當我從十秒數到零秒的時候,所有的導彈都一齊發射出去,在小劉兒的故鄉和大都市裡進行地毯式轟炸──用導彈打出一個英文的『by──by』和中文的『再見』!我們要用地面上燃起的標語來讓我們的小劉兒最後看一眼自己的故鄉──因此也給他提供一個明亮的形式!」

    還沒等小劉兒反應過來──小劉兒這時已經被突如其來的行動嚇傻了,他過去只是故鄉的一個普通公務員,他哪裡能想到我們士兵的脾氣、氣魄和動不動就鬧大了的場面呀,他也沒有想到為了自己一個別扭和執拗就成全了別人這麼大的設想和軍事行動,就成全了別人這麼一個青史留名和千古流傳的功業,就成全了這麼一個空前絕後從此就成了民間傳說的故事。等他想過來這一切並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是成全別人開始在那裡懊悔甚至要上去阻攔的時候,軍事行動已經開始了,一切都由不得他了。機長和僚長已經將所有的導彈防護蓋打開了。中士已經開始在步話機裡倒計數了──大家已經進入了一種狀態,中士一把將小劉兒要上來阻攔的胳膊給打掉了──他已經變得六親不認了。你不是要看一眼嗎?就讓你好好看一眼。他的眼珠子像豬蛋一樣地瞪著,挽著袖子眼睛不眨地看著自己的防空防水和防壓力的夜光手表: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放!」

    嗖──

    嗖──

    嗖──

    嗖──

    嗖──

    嗖──

    嗖──

    嗖嗖──

    …………

    這才是真正的問候呢。對故鄉,對世界,對小劉兒及我們自己,對過去、現在和未來,對我們的現實和我們的夢,對我們從同性關系到合體關系的各個階段,對一切。黑人士兵們個個興奮。立即,在曾經是我們故鄉的黑乎乎──黑夜──的地面上,在我們的鄉村社會,在我們從冷兵器時代到現代化的大都市裡,隨著導彈的先後打擊次第燃起了沖天的火焰;導彈的爆炸聲中,高大的建築物轟然倒塌(包括所有的陽台和美容院),人們都赤身裸體地從家裡逃出來四處奔跑(小劉兒,你現在對你的赤身裸體就沒有孤獨感和尷尬感了吧?)──立即又被另一批導彈炸得血肉橫飛。當然這種慘像都是從地面角度和個人逃跑角度看到的,但是當我們從高空的飛機上往下看時,這卻是風景優美和場面壯觀的一幅油畫呢。我們看到剛剛還是漆黑一團的大都市,現在被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晝;在中士的精心策劃下,爆炸的氣浪和火焰,已經給我們組成和連成了──燃燒和連接得多麼准確啊──一排告別故鄉的文字。沖天而起的火焰文字分別是:

    by──by

    和

    再見!

    ……

    從技術枝節上來說──後來證明,當時我們還是太大意了。看著是小劉兒上了我們的當,其實我們在更大的圈套中還是上了小劉兒的當。我們的場面非常壯觀,我們的營救千古流傳,我們損失了那麼多黑人弟兄和霸王戰斗機──除了最後告別的場面可以說一說之外,在其它方面在整個行動上還是上了別人的當──於是最後壯觀的場面也成了無皮之毛地馬上就降了級、掉了價和打了折扣。因為當我們心懷激動帶著這麼一個壯觀的場面回到地球另一端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的拯救行動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偏差:我們救回來的那個赤身裸體的人,我們救出的心、破鞋、雨傘和拐杖,並不是我們要救的小劉兒呢。一切全都搞錯了。我們不是明明白白把小劉兒從床上拖起來了嗎?毯子裡裹著的不明明白白是小劉兒嗎?但是當我們到了國會和法庭的聽證會上,當我們按著慣例對這個赤身裸體的人進行姓名、年齡和性別咨詢和調查的時候,那個赤身裸體的人明明白白地說:

    「我不是小劉兒。」

    輿論馬上大嘩──這就證明我們整個拯救行動徹底失敗了。包括最後壯觀的告別場面。這就等於說我們千辛萬苦以千把人的生命和上百架戰斗機的損失為代價救回來的東西,並不是我們的心,並不是我們的鞋、傘和拐杖。到頭來我們還是一群擺脫不了命運歷史又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的空心人。再進行一次拯救行動已經完全不可能了。因為地球那一邊的故鄉,已經讓我們自己──讓我們的中士和下士,讓我們的非洲軍團──第八十二航空師給夷為平地了。真正的小劉兒,我們真正的心,已經被我們良莠不分地雜在其它不值得拯救的生命和建築裡給炸成碎片了。從瓦礫堆裡和血肉堆裡,再也扒不出我們的心了。面對那個花費了巨大的代價被錯誤拯救回來的無用的赤身裸體的廢物,法庭純粹出於好奇而忘了我們的目的──我們是不是有拿他有奶就是娘地想當成我們的心的企圖呢?──地問:「那麼你是誰呢?」

    答:「我不過是小劉兒的一個男鄰居罷了。」

    我們一下就洩了氣。原來士兵闖錯了房間。我們動用那麼多部隊花費了那麼大精力,抓回來的卻是一個正在床上跟別人亂搞的男鄰居。我們禁不住又問:

    「那麼小劉兒在哪裡呢?」

    答:「小劉兒就是那個把門的五十多歲的老頭。」

    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經過了這麼多年,從三國捏腳時代到現在,小劉兒也終於有些老了。他已經成了我們司空見慣的把門的老頭或大爺了。我們都歎息一聲:這才是我們對歷史大意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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