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彈子球 正文 第二部分
    學生時代我住的宿舍誰也沒有電話。就連有沒有一塊橡皮都可懷疑。管理員室前面有一張附近小學處理的矮桌,桌面放一部粉紅色電話,是整棟宿舍擁有的唯一電話。所以,沒一個人留意什麼配電盤之類。和平年月的和平世界。

    管理員室裡從未有過管理員。因此每次電話鈴響,便由宿舍裡的某個人拿起聽筒,跑去叫人。當然情緒上不來時(尤其半夜兩點)誰也不去接電話。電話便如預感死之將至的像一樣,狂嚎亂叫若干次(我數的最多一回為32次),之後死掉。「死掉」——這一字眼一如其本身所示,死掉就是死掉。電話鈴的最後一聲穿過宿舍長長的走廊被夜幕吞噬後,突然的沉寂壓向四周。沉寂得委實令人心休。人人都在被窩中屏息斂氣,回想徹底死掉的電話。

    深更半夜的電話總是內容灰暗的電話。有人拿起聽筒,開始低聲講話。

    「那事別再說了……不對,不是那樣……可已沒有辦法了,是吧?…」·不騙你。幹嘛騙你?…。·啊,只是累了…..·當然我心裡也過意不去。……所以嘛……明白了,我都說明白了,讓我考慮一下好麼?」…·電話裡說不清的……」

    看來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煩惱。煩惱事如雨從空中降下,我們忘我地將其拾在一起揣進衣袋。何苦如此,我至今也不明白。想必錯當成別的什麼了。

    也有電報來。凌晨4時摩托開到宿舍樓門停下,肆元忌憚的腳步聲響徹走廊。誰的房間被拳頭砸開。那聲音總使我聯想死神的到來。略、略。好幾個人奄奄一息,神經錯亂,把自己的心埋進時間的淤泥,為不著邊際的念頭痛苦不堪,相互嫁禍於人。1970年,如此這般的一年。倘若人果真生來即是辯證地自我昇華的生物,則那一年同樣是充滿教訓的一年。

    我住管理員室的隔壁,那個長髮少女住二樓階梯旁邊。以打來電話次數而論,她堪稱全宿舍的冠軍,我因之遭遇了幾千次上下光溜溜的15階樓梯的慘境。找她的電話實在五花八門。語聲有鄭重的,有事務性的,有悲慼的,有傲慢的,每種聲音都向我告以她的名字。那名字早已忘了,只記得是個平庸得令人沉痛的名字。

    她總是對著聽筒用低沉而疲憊至極的聲音述說什麼。說什麼聽不清,唧唧咕咕的。臉形也還漂亮。但總的說來,給人以壓抑感。偶爾在路上撩肩而過,可從未打過招呼。她走路的神情,儼然騎一頭白象在深山老林的小徑上行進。

    她在宿舍大致住了半年,初秋到冬末。

    『我抄起聽筒,跑上樓梯,敲她房間門,叫道「電話!」少頃,她應一聲「謝謝」。除了「謝謝」沒聽她說過別的。當然,作為我也除「電話」別無他話。

    對於我也是個孤獨的季節。回到宿舍每次脫衣服,都覺得渾身的骨頭像要捅破皮膚蹦出來似的。大概我體內存在一種來路不明的活力,而那力正朝錯誤方向推進不止,要把我帶去別的什麼世界。

    電話響了,我這樣想道,有誰要對誰訴說什麼。找我本身的電話幾乎沒有。想向我訴說什麼的人一個也沒有,至少我希望別人訴說的無人向我訴說。

    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已開始按自己的模式活著。別人的若與自己的差別太大,未免氣惱;而若一模一樣,又不由悲哀。如此而已。

    最後一次為她接電話,已是冬末了。3月初,一個晴空萬里的週六早上。說是早上,其實已快10點了。小房間每個角落都塞滿冬日透明的陽光。我一邊在腦袋裡半聽不聽地聽著鈴聲,一邊從床頭窗口俯視甘藍田。黑乎乎的田地上,殘存的積雪如水窪一般到處閃著白亮亮的光;最後的寒流留下的最後的雪。

    鈴響十多遍也沒人接,便不再響了。五分鐘後再次響起。我以很無奈的心情在睡衣外披上對襟毛衣,開門拿起聽筒。

    「請問……在嗎?」男人的語聲。語聲平板板、飄忽忽的。

    我含糊應了一聲,慢慢上樓,敲她的門。

    「電話!」。

    「——謝謝!」

    我折回房間,在床上攤開四肢望天花板。響起她下樓的聲音,隨即傳來一如往常的唧唧咕咕。就她來說,電話非常之短,也就十五六秒吧。放聽筒聲響過後,沉默籠罩四周。腳步聲也沒聽到。

    間隔一會兒,遲緩的腳步聲朝我房間臨近,並響起敲門聲。響兩次,之間隔有一次深呼吸所需要的時間。

    打開門,身穿白色厚毛衣和藍牛仔褲的她站在那裡。一瞬間我還以為傳錯了電話。她一言不發,只管把雙臂牢牢抱在胸前,瑟瑟發抖地看著我,眼神就像從救生艇上注視下沉的輪船。不,或者相反亦末可知。

    「可以進去麼?冷得要死。」

    我不明所以地放她進來,關上門。她坐在煤氣爐前,邊烤手邊環顧房間。

    「房間一無所有啊2」

    我點頭。的確一無所有。只窗前一張床。作為單人床偏大,作為小雙人床又過小。其實床也不是我買的。朋友送的。我和他不怎麼親密,想像不出為何送我張床。兩人幾乎沒說過話。他是地方上一個有錢人的兒子,在學校中院給另一夥人打了,臉被施工靴踢得夠嗆,眼睛都踢壞了,遂退學離校。我帶他去校醫室的時間裡,他抽抽搭搭哭個不停,弄得我甚是心煩。幾天後,他說回老家去,床送給了我。

    「沒什麼熱乎東西可喝?」她問。

    我搖下頭,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有咖啡沒有粗茶,壺都沒有。僅有一個小鍋,每天早晨用來燒水刮鬚。她歎息一聲站起,說聲等等,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兩手抱著一個紙殼箱折回。箱裡有半斤份量的袋紅茶和綠茶,兩袋餅乾、細砂糖、水壺和一套餐具,還有兩個印有史努比漫畫的大號玻璃杯。她把紙殼箱重重地放在床上,用壺燒水。

    「你到底怎麼過的日子?豈不成了魯賓遜漂流記了?」

    「是不怎麼有滋味。」

    「想必。」

    我們默默喝紅茶。

    「全給你。」

    我驚得嗆了口茶:

    「為什麼給?」.

    「勞你傳了好多好多電話,算是謝意吧。」

    「你也是需要的嘛。」

    她搖了幾下頭:

    「明天搬走,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我默默思索事情的演變,但想像不出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好事?還是壞事?」

    「不怎麼好啊,退學回老家。」

    灑滿房間的冬日陽光陰暗下來,很快又變亮了。

    「不過你不想聽的吧?換上我也不聽,不願意用留下不快記憶人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細雨,可還是透過雨衣弄濕了我的毛衣。我拿的大號手提箱也好,她拿的旅行衣箱和挎包也好,全淋得黑乎乎的。出租車司機沒好氣地說別把行李放在車座上。車內空氣給空調和煙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機正大聲吼著一支老情歌,老得跟跳躍式方向指示器差不多。樹葉脫盡的雜木林宛如海底珊瑚在路兩側展開濕漉漉的枝條。

    「第一眼就沒喜歡上東京的景致。」

    「是麼?」

    「土太黑,河又髒,又沒山……你呢?」

    「沒注意過什麼景致。」

    她歎氣笑道:·

    「你肯定順利活到最後。」—

    東西放在月台後,她對我說實在謝謝了。

    「往下一個人回去。」

    「回哪裡?」

    「大北邊。」

    「冷吧?」

    「不怕,習慣了。」

    列車開動時,她從車窗招手。我也把手舉到耳朵那裡。車消失後,手不知往哪兒放,順勢插進了雨衣袋。

    天黑雨也沒停。我在附近酒鋪買兩瓶啤酒,倒在她給的玻璃杯裡喝著。簡直要凍透骨髓。玻璃杯上畫的是史努比和伍德斯特克在小狗捨上面快樂嬉鬧的場景,表示人物說話內容的泡泡圈裡印著這麼一句:

    「幸福就是有溫暖的同伴」。

    雙胞胎睡熟後我睜眼醒來。後半夜3點。從衛生問窗口可以看見亮得近乎不自然的秋月。我在洗滌槽橫頭坐下,喝兩杯自來水,用煤氣灶給香煙點上火。月光照亮的高爾夫球場草坪上,數干只秋蟲擁作一團似的鳴叫不已。

    我把立在洗滌槽旁邊的配電盤拿在手上,專心致志地細看。再翻來覆去地看,也終不過一塊髒兮兮的並無意義可言的板。我不再看,放回原位,拍去手上沾的灰,大吸一口香煙。月光下,一切都顯得蒼白。任何東西都好像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方向。影子都若有若無。我把煙在洗滌槽碾死,緊接著點燃第二支。

    去哪裡才能找到屬於我自身的場所呢?到底哪裡呢?雙座魚雷攻擊機是我花很長時間想到的唯一場所。可它又傻里傻氣。何況魚雷攻擊機那玩藝兒至少落後於時代三十年,不是麼?我折身上床,鑽進雙胞胎中間。雙胞胎分別蜷起肢體,頭朝外睡得呼呼有聲。我拉過毛巾被,打量天花板。

    女子關上浴室門。隨後傳來淋浴聲。

    鼠在褥單上坐起,心神不定地叼上一支煙,找打火機。桌面上褲袋裡都沒有。連根火柴都沒有。女子手袋裡也沒有類似的玩藝兒。他只好打開房間燈,逐個搜查桌子抽屜,找出一盒印有賓館名稱的舊的紙盒火柴,點燃煙。

    窗邊籐椅上整齊疊放著她的長筒襪和內衣,椅背搭著做工精良的芥末色連衣裙。床旁茶几上放著雖然不新但保養得很好的「芭嘉傑莉」挎包和小巧的手錶。

    鼠坐在對面籐椅上,叼著煙征征服望窗外。

    他住的公寓位於山半腰,可以真切地俯視雜亂無章地分佈在夜色中的人們的活動。鼠不時雙手叉腰,儼然站在下坡球道上的高爾夫球選手,好幾個小時聚精會神地看這番光景。斜坡拾帶著三三兩兩的人家燈火,朝腳下緩緩伸展。黑黑的樹林,小小的山包,白色水銀燈不時照出私人游泳池的水面。斜坡好歹不太斜的地方,高速公路宛如地面上編織的光帶蜿蜒而去。從那裡到海邊一公里寬的地帶,便由呆板的街區佔據了。黑暗的海面。海的黑色與天空的黑色難分難解地融在一起。燈塔的橙色光芒從中閃出,繼而消失。在這些錯落有致的斷層之間有條球道一以貫之:河!

    鼠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天空多少保留夏日光耀的9月初。

    鼠看報紙地方版每週刊載的剩餘物品交易欄時,在嬰兒安全護圈、「靈格風」和兒童自行車之間找出了電動打字機,遂打電話聯繫。接電話的女子用事務性聲音說用了一年再保用一年按月分期付款不行要就請來取。買賣談成。鼠開車去那女子公寓,付了款,接過打字機。夏天打零工嫌了點錢,數目正好用來付這筆款。

    女子長得小巧玲攏,穿一件蠻別緻的無袖連衣裙。門口一盆挨一盆擺著形形色色的賞葉植物。臉形端莊,頭髮束在腦後。年齡看不確切,22到28,說出哪個數字都只能認可。

    三天後有電話打來,女子說打字機色帶有半打,需要的話請過來取。鼠於是去取,順便進她去爵士酒吧,招待幾杯雞尾酒算是對色帶的回禮。話倒沒說幾句。

    第三次見面是在那四天後。地點是市區一家室內游泳池。鼠開車把她送回住處,並且睡了。鼠也不明白何以那樣。誰先有意的也記不得了。大概類似空氣的流移吧。

    幾天過後,同她交往的實感像打進日常生活的軟楔子在鼠的體內膨脹開來。有什麼在一點點捅他。每當想起女子摟在他身上的細弱的手臂,便覺得有一種久已遺忘的溫柔感在自己心裡化開。

    的確,看上去她在她自己的小小世界裡努力構築某種完美。而且鼠知道那種努力非比尋常。她總是身穿雖不醒目卻很得體的連衣裙,穿整潔清爽的內衣,往身上噴清晨葡萄園那般清香的科隆香水,說話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不問多餘的問題,微笑方式就像對著鏡子練過多少次似的。而這每一種都讓鼠心裡泛起些許悲哀。見了幾次之後,鼠估計她二十七歲,結果一歲不差。

    她乳房不大,沒有多餘脂肪的苗條身段曬得甚是耐看,那曬法就像是說原本沒打算曬似的。尖顴骨和薄嘴唇顯示出其良好的教養和剛強的個性,但牽動全身的細微的表情變化卻又表明她骨子裡全無戒心的單純。

    她說她從美術大學畢業,在設計事務所工作。出生地不是這裡。大學畢業後來這裡的。每星期去一次游泳池,星期天晚上乘電車去學中提琴。

    兩人每星期六晚上見一次。星期天鼠空落落度過一天,她彈莫扎特。

    感冒休息三天,工作堆成了山。口中「沙拉沙拉」作響,全身像給砂紙打磨過。小冊子、文件、薄本書、雜誌和蟻塚高高堆在我桌子周圍。合夥人進來向我咕咕噥噥大約說了句注意休息,說完折回自己房間。管雜務的女孩按常規在桌面放下熱咖啡和兩個羊角麵包,轉身不見了。我忘了買煙,朝合夥人討了一包「七星」,掐掉過濾嘴,在另一頭點燃吸起來。天空灰潦漬地明瞭,分不清截止哪裡是空氣哪裡開始是雲層。四下散發出拚命焚燒濕落葉的氣味兒。或者是自己發燒的關係也未可知。

    我做了個深呼吸,之後開始捅最前面的蟻累。全部蓋有「特色」橡膠印,下端用萬能筆標明期限;所幸「特急」蟻家只此一堆。更慶幸的是沒有要兩三天內趕出來的,期限均為一兩周。看來若把一半交給譯第一稿的臨時工,還是完全應付得來的。我一冊冊拿在手上,按處理順序重新堆放。結果蟻塚較剛才不穩定得多。形狀像是報紙整版刊登的性別年齡內閣支持率圖表。不僅形狀,內容搭配本身也足以令人歡欣鼓舞。

    1查爾斯·蘭金著

    ·《科學疑問箱》動物篇

    .P68「貓為什麼洗臉?」至P89「熊如何捕魚2」

    ·10月12日前完成

    9美國護理協會編

    ·《與絕症患者的談話》

    ·共16頁

    ·10月19日前完成

    8弗蘭克·迪西特·喬尼亞著

    ·《作家病歷》第三章「息花粉過敏症的作家們」

    ·共23頁

    ·10月23日前完成

    4魯涅·克列克著

    ·《意大利的草帽》(英語版,劇本)

    ·共39頁

    ·10月26日前完成

    萬分遺憾的是沒寫委託人姓名。猜不出是何人出於何原因求譯如此篇章的(且為特急)。大概熊正站在河邊衷心盼望我趕快譯完。也可能守護絕症患者的護士正不聲不響地一等再等。

    我把單手洗臉的貓照片扔在桌面不理,只管喝茶,吃了一個羊角麵包。麵包竟有一股粘土狀紙漿味兒。吃罷,腦袋多少清醒過來,但手指尖腳趾尖仍有發燒造成的酸麻感。我從桌子抽屜裡取出小刀,充分投入時間一絲不苟地削了六支鉛筆,之後不緊不但地動手翻譯。

    我邊譯邊用盒式磁帶聽斯坦·蓋茨,如此譯到中午。斯坦·蓋茨、阿爾·黑格、吉米·雷尼、丁狄·柯蒂克、泰尼·坎思,樂隊登蜂造極。我隨著磁帶用口哨全部吹了一遍蓋茨的獨奏曲《跳吧,隨著交響樂》,吹完心情暢快多了。

    午休時我下樓出門,順下坡路走了5分鐘,在人多擁擠的餐館吃了炸魚,在漢堡包台前接連喝了兩杯橙汁。然後順路走進寵物店,從玻璃縫探進手指,同阿比尼西亞貓玩了10分鐘。一如往常的午休。

    返回房間,在時針指向1點之前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兒晨報,為下午重新削好六支鉛筆,一一掐掉所剩「七星」煙的過濾嘴在桌面排開。女孩端來熱乎乎的日本茶。

    「心情如何?」

    「不壞。」

    「翻譯呢?」

    「更妙。」

    天空又沉沉明瞭下來,那灰色比上午似乎還濃了些。從窗口伸出脖子,有一絲下雨的預感。幾隻秋鳥橫空飛過。都市特有的沉悶的聲響(地鐵聲、烤漢堡包聲、高速公路汽車聲、自動門開合聲,如此無數聲響的組合)籠罩四周。

    我關好窗,一邊用盒式磁帶聽查利·帕克的《正合其意》,一邊翻譯下一項:「候烏什麼時候睡覺?」

    4時結束工作,把一天譯好的原稿遞給女孩,走出事務所。沒帶傘,遂穿上一直放在這裡的薄雨衣。在車站買份晚報,上得擁擠的電車晃了一個小時。電車裡都有雨味兒,卻一滴也沒下。

    在車站前超市快買完東西的時候,雨下了起來。雨細小得難以看清。但腳下人行道一點點變成雨淋的灰色。我計算好公交車時間,走進旁邊一家飲食店喝咖啡。店很擠,這回才真真正正有了雨味兒。無論店裡打工的女孩襯衫還是咖啡都漾出雨味兒。

    暮色中,環繞公交車總站的街燈開始一盞一盞閃亮,其問有好幾輛巴士如河中上下的大馬哈魚開來開去。車上滿滿擠著工薪族、學生和主婦,分別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一個中年婦女牽一條黑黑的德國牧羊犬從窗外穿過。幾個小學生邊走邊「呼籲」在地面拍皮球。我熄掉第五支煙,嚥下最後一口冰鎮啤酒。

    接下去,我定定注視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臉。由於發燒,眼約略下陷,由它去吧。傍晚5時半的鬍鬚弄得臉有點兒發暗,也不管它了。問題是這根本不像我的臉,而是碰巧坐在通勤電車對面座位上的24歲男人的臉。無論我的臉還是我的心,都不過是對任何人都無意義可言的死骸罷了。我的心同某人的相擦而過。啊,我說。嗅,對方應道。如此而已。誰也不舉手。誰都不再回頭。

    假如我在兩個耳孔插上桅子花並在兩手的指頭安上腳度,說不定會有幾個人回頭。但也不過爾爾。走上兩三步就都忘個精光。他們的眼睛什麼也沒看,包括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徹底成了空殼,說不定再不可能給任何人以任何東西了。

    雙胞胎在等我。

    我把超市的褐色紙袋遞給其中一個,叼煙進浴室淋浴。香皂也沒打,一任噴頭沖洗,茫然盯視瓷片牆壁。電燈沒開,黑暗的浴室牆壁有什麼往來彷徨,俄爾消失。影子。我不能觸摸不能喚回的影子。

    我就那樣從浴室出來,用浴巾擦罷身體,歪倒在床上。珊瑚藍床罩剛剛洗過晾乾,一道摺也沒有。我一邊對著天花板吸煙,一邊在腦海中推出一天發生的事。這時間裡,雙腦胎切菜、炒肉、煮飯。

    「喝啤酒?」一個問我。

    「啊。」

    穿208衫的把啤酒和杯子拿到床前。

    「音樂?」

    「來點好。」

    她從唱片架抽出亨德爾的木簫奏鳴曲,置於唱盤,移下唱針。唱片是好幾年前一個情人節女友送給的。炒肉片的聲音如通奏低音一般加進木簫聲和中提琴聲和羽管鍵琴聲之間。我和我的女友有好幾次在放這張唱片的時間裡做愛。唱片放完只有唱針唧唧吱吱轉動之後,我們仍不聲不響地久久抱在一起。

    竊外,雨悄無聲息地灑落在黑暗中的高爾夫球場。當我喝完啤酒,漢斯馬爾廷吹完F長調奏鳴曲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飯做好了。晚飯桌上我們三人一反常態地寡言少語。唱片已經轉完,除了雨打房簷聲和三人嚼肉聲以外,房間別無其他聲響。吃罷飯,雙胞胎收拾餐具,在廚房燒咖啡。三人又喝起熱咖啡。咖啡像被賦予生命一般芳香撲鼻。一人起身放唱片。「甲殼蟲」的《膠底鞋》。

    「沒買過這種唱片呀?」我驚叫。

    「我們買的。」

    「你給的錢一點點攢了起來。」

    我搖頭。

    「討厭『甲殼蟲』?」

    我默然。

    「遺憾吶。以為你喜歡呢。」

    「對不起。」

    一個站起撤下唱片,小心拂去灰塵塞進唱片套。三人陷入沉默。我歎息一聲。

    「不是那個意思。」我解釋說;「只是有點累,心煩意亂的。再聽一次。」

    兩人對視一笑。

    「用不著客氣,你的家嘛。」

    「別介意我們。」

    「再聽一次好了1」

    歸終,我們邊聽《膠底鞋》——兩面都聽了——邊喝咖啡。我的心情多少得以舒緩下來。雙胞胎也喜滋滋的樣子。

    喝完咖啡,雙胞胎量我的體溫;兩人左一次右一次瞧體溫計。三十七度五,比早上高半度。腦袋昏昏沉沉。「剛淋浴的關係。」

    「躺下好了。」

    言之有理。我脫去衣服,拿起《純粹理性批判》和一盒煙鑽進被窩。毛內被有一點太陽味兒。康德依然那麼出類拔萃。香煙卻有一股用煤氣爐點燃報紙卷的味道。我合上書,漠然聽著雙胞胎的語聲。聽著聽著,像被拖人黑暗似的閉起眼睛。

    靈園建在靠近山頂的一塊寬寬大大的台地上,很有些面積。敷著細沙的甫道在墓問縱橫交錯,整齊修剪過的杜鵑花以吃草羊樣的姿勢點綴各處。俯視這方寬闊靈園用地的如彈簧一般彎曲的許多根高個子水銀燈列成一排,將白得有欠自然的白光投向任何一處。

    鼠在靈園東南角樹林裡剎住車,摟著女子肩頭俯視眼下橫亙的城區夜景。城區看上去彷彿注入平板鑄模的稠糊物的光。又像是巨大的飛蛾灑下的金粉。

    女子睡過去似的閉目靠著鼠。鼠的肩和側腹承受著女子體重,覺得沉甸甸的。不可思議的重量。這是一個存在——一個愛男人、生小孩並將年老死去的存在的重量。鼠單手拿過香煙,點燃。來自海面的風不時吹上眼下的斜坡,搖響松林的針葉。女子可能真睡著了。鼠把手貼在女子臉頰,用一支手指碰了碰女子的唇。可以感覺出她潮潤潤熱乎乎的呼吸。

    較之墓地,這靈園更像是廢棄的街區。地一多半空著。因為預定在那裡安息的人還活著。他們時不時在週日午後領家人前來確認自己將來長眠之所,從高台觀望一番。唔,風景不錯,4時花草一應俱全,空氣清新,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噴水管都不缺,沒有等吃供品的野狗。尤其,他們想道,尤其難得的是陽光燦爛、情調健康。於是,他們心滿意足,在長凳上吃罷盒飯,重返忙亂的日常安排中去。

    一早一晚,管理人用頭上安一塊平板的長竿掃平沙道,把來墓地中間逮池塘鯉魚的兒童們攆回去。此外,一天三次(9時、12時、6時)通過園內擴音器播放八音盒裡的《老黑頜》。鼠弄不明白播放音樂有何意義。不過,傍晚6時的無人墓地裡流淌《老黑頜》旋律倒也不失為一景。

    6點半,管理員乘公交車返回人間。於是墓地籠罩在徹頭徹尾的沉默之中。數對男女開車來此擁抱。每到夏天,樹林裡就排開好幾輛展示如此光景的小汽車。

    對鼠的青春來說,靈困也可謂深具意義的場所。在還不會開車的高中時代,鼠用250cc的摩托馱著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總是望著同一街區的燈火同她們抱在一起。種種清香緩緩飄過鼠的鼻端,消失遠去。有多種多樣的憧憬,有多種多樣的愁苦,有多種多樣的誓言,而歸終無不煙消雲散。

    回首望去,廣闊的墓地上,死植根於各自的地面。鼠時而拉起女孩的手,漫無目的地在故作莊重的靈園沙道上走動。曾負有各所不一的姓名、年華以及各所不一的過往生涯的死,恰如植物園的灌木叢,以相等的間距無限鋪展開去。它們沒有隨風搖曳的葉片低吟,沒有清香,也沒有理應伸向黑暗的觸角,看上去彷彿時光不再的樹木。情思也好,作為其載體的語言也好,它們都已失去,而全部交付給繼續生存的男女。兩人折回樹林,緊緊抱在一起。夾帶海潮味的風,樹葉的芬芳,草叢問的蟋蟀——唯獨生生不息的世界的悲哀充溢四周。

    「睡了好久?」女子問。

    「不,」鼠說,「沒多長時間。」

    同一天的週而復始。若不在哪裡留下折痕,說不定產生錯覺。

    那一天也一整天蕩漾著秋日氣息。我按平日時間下斑,回到宿舍。不料雙胞胎不見了。我鞋也沒脫就歪在床上,呆呆地吸煙。我試圖思考很多很多事,但腦袋裡一個都不成形。我歎口氣,在床上坐起,久久盯視對面白色的牆壁,我不知做什麼好。我對自己說不能永遠盯視牆壁,但還是不成。畢業論文指導教授確實會說:行文不錯,論點明確、,但沒有主題。我就是這樣。時隔好久剩下自己一人,弄不清該如何把握自身。

    莫名其妙。多少年來我都是一個人生活,不是過得蠻好嘛2卻又想不起如何好法。二十四年——這並非短得可以轉眼忘掉的歲月。感覺上就好像正找東西時忘了找什麼一樣。到底在找什麼呢?螺絲錐、舊信、收據、掏耳勺?

    我作罷拿起枕邊的康德著作時,書裡掉出一個紙條,雙胞胎的,寫道去高爾夫球場玩耍。我擔心起來。我對她們說過不跟我一塊兒不要進球場。對不瞭解情況的人來說,傍晚的球場危險,不知什麼時候會有球飛來。

    我穿上網球鞋,把運動衫纏在脖子上,走出宿舍,翻過高爾夫球場鐵絲網。我向前走去。走過徐緩的斜坡,走過十二號球區,走過休想用的涼亭,走過樹林。夕惲透過西邊一大片樹林的空隙,灑在草坪上。在靠近十號球區的呈啞鈴形狀的沙坑裡,我發現了料想是雙胞胎扔下的咖啡奶油餅乾的空盒。我拾起團了團揣進衣袋,倒退著把三人留在沙地上的腳印抹乎。然後走上小河上的小木橋,在山岡上坡那裡瞧見了雙胞胎。兩人並排坐在山岡另一傭斜坡上的露天自動扶梯的中間,玩西式雙六棋。

    「我不是說過光兩人來危險的嗎?」

    「晚霞太漂亮了麼!」一個辯解道。

    我們走下扶梯,在長滿芒草的草地上弓身坐下,眺望鮮明亮麗的火燒雲。的確漂亮得很。

    「不要往沙坑裡扔垃圾喲!」我說。

    「對不起。」兩人道。

    「過去,在沙坑裡受過一次傷,念小學的時候。」我伸出左手食指給兩人看,上面有約7厘米長的白線樣細痕。「有人把打裂的破汽水瓶埋在沙子裡。」

    兩人點頭。

    「當然不會有人給餅乾盒割破手。不過麼,還是不要往沙坑裡扔什麼。沙坑是聖潔的。」

    「明白了。」一個說。

    「以後注意。」另一個說,「此外還受過傷?」

    「那還用說!」我露出渾身傷痕給兩人看。簡直成了傷痕樣品集。「首先是左眼,足球比賽時給球砸傷了;現在視網膜都有問題。其次是鼻樑,也是足球搞的,腦袋頂球時按在對方牙齒上。下唇也縫了七針:騎自行車摔的,躲卡車沒躲好。還有,牙齒也給人打斷了u—u」

    我們並排躺在涼絲絲的草上,耳聽芒草穗隨風搖曳的沙沙聲。

    天完全黑下來後我們才回宿舍吃飯。我在浴室泡決喝完一瓶啤酒的時候,三條馬哈魚燒好了。魚旁放了罐頭蘆筍和大條水芹。馬哈魚的香味兒甚是撩人情懷,有如夏日的山陰道一般。

    我們慢慢花時間吃個精光。盤子裡只剩下馬哈魚的白刺,鉛筆那麼長的大條水芹也只剩一個硬頭。兩人馬上洗碗,煮咖啡。

    「談一下配電盤吧,」我說,「心裡總好像放不下;」

    兩人點頭。

    「為什麼快死了呢?」

    「吸的東西太多了吧,肯定。」

    「撐壞了。」

    我左手拿咖啡杯,右手夾煙,沉思片刻。「怎麼辦好呢,你們看?」

    兩人對視搖頭:

    「怎麼都辦不好。」

    「回到土裡。」

    「見過患敗血症的貓?」

    「沒有。」我說。

    「全身整個變硬,石頭一樣硬,一點一點變硬的。最後心臟停止跳動。」

    我喟然歎息:

    「不願意它死去。」

    「心情能理解。」一個說,「可你負擔就太重了。」

    說得實在輕鬆之至,就像在說今冬雪少別去滑雪了。我於是作罷,轉而喝咖啡。

    星期三。晚問9點上床,醒來11點。往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有什麼在緊勒腦袋,活像戴一頂小兩號的帽子。令人心煩。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廚房一口氣喝了杯冷水。喝罷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燈塔的光,視線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帶。他想那拍擊夜幕的波濤聲,想那叩擊窗扇的沙塵聲。但不管怎樣想,他都一厘米也前進不得。於是一陣自我厭惡。

    同女子幽會以來,鼠的生活變了,變為同一星期永無休止的週而復始。日期意識蕩然無存。幾月?大概10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會,星期日至星期二這三天沉浸在其回憶裡。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來制定週末計劃。只有星期三無所事事,心神不定。前進不得,又後退不成。星期三……

    怔怔吸了大約10分鐘煙,鼠脫去睡衣,穿好防風夾克,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半夜12時過後的街上幾乎空無人影,唯獨街燈照著黑麻麻的人行道。爵土酒吧的鐵閘門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鑽進身去,走下樓梯。

    傑剛把洗過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個人坐在吧檯裡吸煙。

    「干喝瓶啤酒可以麼?」

    「當然可以。」傑看上去情緒蠻好。

    關門後的爵士酒吧還是第一次來。僅吧檯這裡留著燈;其他都熄了。換氣扇和空調機的聲音也已消失。空氣中唯有長年累月沁入地板和牆壁的氣味微微蕩漾。

    鼠走進吧檯,從冰箱取出啤酒,倒進杯子。顧客座位上的空氣似乎分若干層沉澱在黑暗之中。溫吞吞、潮乎乎的。

    「今天本打算不來了,」鼠解釋道,「但醒了再睡不著,想啤酒喝想得不行。馬上回去。」

    傑在吧檯上折起報紙,用手拍去撣在褲子上的煙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餓了給你做點什麼。」

    「不,可以了。別介意。光啤酒就行。」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氣喝乾一杯,歎了口氣。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靜靜注視泡沫消斂。

    「可以的話,一塊兒喝點?」鼠詢問。

    傑不無困窘地笑笑:「謝謝。我是滴酒不進。」

    「不知道啊。」

    「生來就這種體質,喝不得酒。」

    鼠點幾下頭,默默自斟自飲。他再次吃了一驚:關於這位中國店主自己幾乎一無所知。當然,任何人對傑都一無所知。傑這個人沉靜得出奇,絕口不談自己的事,有人問起也像開抽屜一樣小心翼翼道出絕不犯忌的答話。

    傑是中國出生的中國人這點,固然盡人皆知,但在這座城市外國人並不怎麼稀奇。鼠就讀過的高中的足球隊,前鋒和後衛就各有一個中國人。誰都不以為意。

    「沒音樂寂寞了吧?」說著,傑把投幣點唱機的鑰匙扔給鼠。

    鼠選了五支曲,折回吧檯,接著喝啤酒。音箱淌出維因·牛頓的老曲子。

    「不快點回家不要緊?:鼠這樣向傑問道。

    「無所謂。又不是有人等著。」

    「一個人生活?」

    「嗯。」

    鼠從衣袋掏出香煙,拉直點燃。

    「只一隻貓。」傑孤零零冒出一句,「一隻老貓,不過陪我說話沒問題。」

    「能說話?」

    傑點了幾下頭:「啊,相處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曉得貓的心思,貓懂我的心思。」

    鼠叼著煙發出讚歎。投幣點唱機「卡嚓」一聲,唱片換成《麥克阿瑟公園》。

    「我說,貓想的是什麼2」

    「五花八門。跟我和你一樣。」

    「怕也夠累的。」鼠說著,笑了笑。

    傑也笑了。隔了一會兒,用手指劃了下檯面。

    「少了只手。」

    「少只手?」鼠反問。

    「貓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貓渾身是血地回來了。一隻爪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沒了形狀,慘不忍睹。」

    鼠把手裡的杯子放在檯面,看著傑的臉道:

    「怎麼搞的?」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給車軋的。可那也太厲害了。若是車輪軋的,不會那樣。就好像給老虎鉗子夾過似的,不折不扣的肉餅。也可能是誰惡作劇。」

    「不至於吧。」鼠搖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有誰能打貓爪的主意呢…。

    傑把無過濾嘴香煙在檯面磕了幾下,銜在嘴裡點火。

    「是啊,根本沒必要糟蹋貓爪。貓老實得很,丁點兒壞事都沒幹過。再說糟蹋貓爪誰也佔不到便宜。毫無意義,又殘忍至極。不過嘛,世上還真有很多很多這種無端的惡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說四下裡全是恐怕都不為過。」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搖頭:「我可是想不明白。」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無妨,倒比什麼都強。」

    如此說罷,傑朝黑幽幽空蕩蕩的客席那邊吹了口煙,目視白煙完全消失在空氣裡。

    兩人默然良久。鼠盯著啤酒杯怔怔沉思,傑依舊在檯面划動手指。投幣點唱機開始播故最後一盤唱片:法爾賽特·鮑易斯甜膩膩的安魂曲。

    「昭,傑,」鼠盯著杯子說,「我活了二十五年,覺得好像什麼也沒學到。」

    傑許久沒有應聲,冗自看著自己指尖,爾後聳聳肩。

    「我花四十五年時間只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人只要努力——無論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項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頭也有哲學:——在哪裡讀到過。事實上,若不那樣誰都不可能話下去,不可能的。」

    鼠點頭,喝乾杯底剩的3厘米高啤酒。唱片轉完,唱機「喀噠」一聲,店裡隨即一片沉寂。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說到這裡,鼠吞下話頭,說出口也無濟於事。鼠微笑著立起,道聲謝謝款待。

    「用車送你回去吧?」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歡走路。」

    「那,晚安。問候貓。」

    「謝謝。」

    爬上樓梯出到外面,但覺涼絲絲的秋意。鼠邊走邊拿拳頭逐棵輕捶街樹。走到停車場,毫無目的地定定注視一會停車計時表,然後鑽進車去。略一遲疑,驅車朝海邊駛去。駛上可以望見女子公寓的海濱公路後把車停住。公寓樓有一半窗口仍亮著燈。幾幅窗簾裡晃動著人影。

    女子房間黑著。床頭櫃的燈也已熄了。大概已經入睡。光景甚是淒寂。

    濤聲似乎一點點增大。感覺上就像即將越過防波堤,連車帶鼠一起衝往遙遠的什麼地方。鼠打開車內廣播,一邊聽音樂節目主持人的無聊調侃,一邊放下座席靠背,雙手叉在腦後閉起眼睛。身體筋疲力盡,致使莫可言喻的種種情感沒有找到歸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氣,放下空空如也的腦袋,半聽不聽地聽著已混進濤聲的音樂節目主持人的話語。睡意姍姍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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