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彈子球 正文 第一部分
    識別雙胞胎姐妹的辦法當然有好幾種,遺憾的是我一種都不知曉。五官也好聲音也好髮型也好,全都毫無二致。加之既沒黑痣又無青斑,真個叫人束手無策。完美的複製。對某種刺激的反應程度也毫釐不爽,就連吃的喝的唱的以至睡眠時間、月經週期都如出一轍。

    雙胞胎這一狀況是怎樣一種狀況,乃是遠遠超出我想像力的問題。如果我有雙胞胎兄弟,且我倆全都一模一樣的話,我想我肯定會陷入可怕的狼狽境地。也許因為我本身存在某種問題。

    可她們兩人卻全然相安無事。意識到自己無法區分她們時,我大為驚訝,甚至氣急敗壞。

    「截然不同的嘛!」

    「壓根兒就是兩個人。」

    我一聲沒吭,聳聳肩。

    至於兩人闖入我房間已過去了多少時間,我記不清楚。自從同這兩人一起生活後,我身上對時間的感覺已明顯鈍化,恰似通過細胞分裂增殖的生物對時間所懷有的那種感覺。

    我和我的朋友在澀谷去南平台的坡路旁一座商品樓租個套間,開了一家專門搞翻譯的小事務所。資金是朋友父親出的,不但款額不足以大驚小怪。除了房間的權利金,只買了三張鐵桌、十來本辭典、電話機和半打巴本威土忌;剩下的錢訂做一塊鐵招牌,琢磨出個合適名稱雕刻上去,掛到外面,又在報紙上發了一條廣告。之後兩人便四條腿搭在桌面,邊喝威士忌邊等顧客。那是1972年春天的事。

    數月過後,我們發現自己一鍬挖在了富礦上。數量驚人的委託件湧進了我們小小的事務所,我們用由此得到的收入購置了空調機、電冰箱和一套家庭酒吧。

    「咱們是成功人士。」朋友說。

    我也躊躇滿志。有生以來我是第一次從別人口裡聽到如此溫暖的話語。

    朋友同一家他熟悉的印刷廠拉上關係,讓對方一手承印需要印刷的翻譯件,還拿了回扣。我在外國語大學的學生科招來幾個成績好的學生,把我們忙不過來的交給他們譯第一稿。雇了個女事務員,負責雜務、會計和對外聯繫。是個雙腿修長的乖巧的女孩,剛從商校畢業出來,除卻每天哼唱二十遍《便士雨》(這也是掐頭去尾)這一點,其他沒什麼明顯的缺點。「碰上她,算我們好運2」朋友說。於是給她一般公司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工資,另有相當於五個月工資的獎金,夏冬兩季各放十天假。這麼著,我們三人都過得心滿意足,快快樂樂。

    這個套間是兩室帶一個廚房兼管室。莫名其妙的是廚房兼餐室竟位於兩室之間。我們用火柴桿抽籤,結果我得裡面的房間,朋友得靠外門的房間。女孩坐在中間的廚房兼餐室裡唱著《便士雨》整理賬簿,或做對水威士忌,或鼓搗捕捉蟑螂的機關。

    我用必備品經費買來的兩個文件櫃置於桌子兩例,左側放未譯的,右側放譯畢的。

    譯件的種類也罷委託人也罷委實多種多樣。有《美國科學》上刊載的關於滾珠軸承耐壓性的報告,有1972年度全美雞尾酒專刊,有威廉·斯坦勞的小品文,有安全刮鬚刀說明書。凡此種種,一律貼上期限日期標籤堆在桌子左側,經過一段時間後移到右側。每譯完一份,都要喝掉大拇指那麼寬的威士忌。

    搞我們這個檔次的翻譯的好處,就是無須加進什麼想法。左手拿硬幣,啪一聲放到右手,左手騰空,右手留下硬幣,如此而已。

    10點上班,4時離開。星期六三人走去附近一家迪斯科舞廳,邊喝J&B邊和著冒牌桑塔納樂隊跳舞。』

    收入不賴。從收入中扣除事務所租金,一點點必需的經費、女孩工資、臨時工酬金及稅款,剩下的分成十份,一份作為事務所存款,五份他拿,我拿四份。分法誠然原始,但在桌面上等額排開現金確是令人開心的活計。令人想起《辛辛那提年輕人》裡的斯蒂文·馬克苗和愛德華·G·羅賓遜玩撲克牌的鏡頭。

    他五我四這一配額,我想是十分妥當的。因為實質性經營推給了他,而且我喝威士忌喝過量他也默默忍耐,毫無怨言。再說他還要負擔體弱多病的妻和三歲的兒子和一輛水箱轉眼就出毛病的「大眾」。即使這樣也還是入不敷出,總有什麼讓他部郁寡歡。

    「我也要養一對雙胞胎女孩的喲2」一天我這樣說道。他當然不肯信,依舊他拿五份,我拿四份。

    如此這般,我二十五六歲的季節就流逝過去。午後陽光一般溫陽平和的日子。

    「大凡人寫的東西,」我們那三色印刷的宣傳冊上有這麼一句光彩奪目富有益惑性的廣告詞,「不存在人所不能理解的。」

    每到半年轉來一次的閒得發慌的時候,我們三人便站在澀谷站前散發這小冊子打發無聊。

    也不知時間流過了多少,總之我在橫無際攝的沉默中行走不止。下班我返回宿舍,一面喝雙胞胎斟的美味咖啡,一面讀《純粹理性批判》,讀了一遍又一遍。

    有時候,昨天的事恍若去年的,而去年的事恍若昨天的。嚴重的時候,居然覺得明年的事彷彿昨天的。在翻譯1971年9月號《埃斯加亞》刊載的肯涅斯·泰納寫的《波蘭斯基論》的時間裡,腦袋一直在琢磨滾珠軸承。

    好幾個月好幾年,我一個人持續坐在深水游泳他的底部。溫暖的水,柔和的水,以及沉默、沉默·...」

    識別雙胞胎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看她們身上的運動衫。完全褪色的海軍藍運動衫上,胸口印有白色數字。一件印「208」,一件印「209」。「2」在右例乳16之上,「8」或「9」位於左側乳蜂的上端。「0」被孤單單夾在二者之間。

    頭一天我就問這號碼意味什麼。什麼也不意味,她們說。

    「像是機器的出廠編號。」

    「具體說來?」一個問。

    「就是說,和你們同樣的人有好幾對,就用No.208和No.209區分開來。」

    「不至於吧。」209說。

    「生來就一對。」208道;「再說這衫是領來的。」

    「在哪兒?」我問。

    「超級市場的開業慶典上,白送給先到的人的。」

    「我是第209個顧客。」209說。

    「我是第208個顧客。」208說。

    「兩人買了三包紙巾。」

    「OK,這樣好了,」我說,「你叫208,你是209。這就區別開了。」我依序指著兩人。

    「行不通的。」—人說。

    「為什麼?」

    兩人默默脫下運動衫,交換套進頭去。

    「我208。」209說。

    「我209。」208道。

    我喟歎一聲。

    儘管如此,在必須區分兩人時,還是不得不靠編號。因為此外實在找不出識別辦法。

    除了這運動衫,兩人幾乎沒別的衣服。看情形,就像散步路上闖入他人房間直接住了下來。實際怕也差不多。每週初我都給兩人一點錢,叫她們買自己需要的東西。但兩人除了保證吃飯,只買咖啡奶油餅乾。

    「沒衣服不好辦吧?」我試著問。

    「沒什麼不好辦。」208回答。

    「對衣服沒有興趣。」209說。

    每週兩人在浴室不勝憐愛地洗一次衫。我在床上看《純粹理性批判》,時而抬眼,便瞧見兩人赤裸裸並坐在瓷磚上洗衫的身姿。這種時候,我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真的來到了遠方。原因我不明瞭。自從去年在游泳池跳水台下失去一顆假牙,屢屢有如此感覺。

    下斑回來,常常看見208、209號衫在南面窗口搖來晃去,這時我甚至湧出淚水。

    至於兩人為何住進我的房間,打算住到何時,至少是何人物,年齡幾何,生於何地……我都一概沒問。她們也沒提起。

    我們三人或喝咖啡,或找丟失的高爾夫球,或傍晚在高爾夫球場散步,或在床上嬉鬧,如此一天天過去。主要節目是新聞解說,每天我用一個小時給兩人解說新聞。兩人無知得出奇。連緬甸和澳大利亞都混為一談。讓她們明白越南正分兩部分打仗花了三天,解釋尼克松轟炸河內的原因接著耗掉四天。

    「你聲援那邊?」208問。

    「哪邊?」

    「南邊和北邊呀。」209說。

    「這——怎麼說呢,說不清。」

    「為什麼7」208問。

    「我又沒住在越南。」

    兩人都對我的解釋感到費解。我也費解。

    「想法不同才打仗的吧?」208緊迫不捨。

    「也可以這麼說。」

    「就是說有兩種相對立的想法哎?」208問。

    「是的。不過,世上兩相對立的想法不下一百二十萬。不,說不定更多。」

    「就是說差不多跟誰都成不了朋友?」209道。

    「可能。」我說,「差不多跟誰都成不了朋友。」

    這就是我七十年代的生活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預言,我付諸實施。

    1973年秋天總好像暗藏一種居心不良的什麼。鼠清清楚楚地覺察到了,就像覺察鞋裡的石子。

    那年短暫的夏天如被9月初不穩定的氣流吞噬一般消失之後,鼠的心仍留在夏日若有若無的餘韻中。舊T恤、乞丐牛仔褲、沙灘拖鞋——便是以這副一如往日的打扮出入「爵土酒吧」,坐在吧檯前和調酒師傑沒完沒了地喝有些涼過頭的啤酒。又開始吸煙——五年沒吸了——每隔十五分看一次表。

    對鼠來說,時間就好像在哪裡被一下子切斷了。何以至此,鼠也弄不明白,甚至哪裡斷的都找不到。他手拉救不了生的救生纜,在秋日幽幽的昏暗中往來彷徨。他穿過草地,跨過河流,推開若干扇門。但救不了生的救生纜不可能將他帶往任何地方。他像被扯掉翅膀的冬蠅,又如面臨大海的河流,有氣無力,孤孤單單,感覺上似乎哪裡有惡風吹來,而將原來包籠鼠的溫情脈脈的空氣一古腦兒吹去地球背後。

    一個季節開門離去,另一季節從另一門口進來。人們有時慌慌張張地打開門,叫道喂等等有句話忘說了。然而那裡一個人也沒有。關門。房間裡另一季節已在椅子坐下,擦火柴點燃香煙。如果有話忘說了,他開口道,我來聽好了,碰巧也可能把話捎過去。不不可以了,人們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惟獨風聲湧滿四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個季節死去而已。

    從大學退學的這個富有青年同孤獨的中國調酒師,儼然一對老年夫婦肩靠肩度過秋冬這個冷颼颼的季節,年年如此。

    秋季總不討人喜歡。夏日回鄉休假的他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不等9月來臨便留下三兩句告別話返回遙遠的屬於他們自身的場所。當夏天的陽光宛如越過肉眼看不見的分水嶺而微微改變色調的時候,如天使玉環般極其短暫地包籠鼠的某種閃耀也消失了。溫馨夢境的殘片恰似一縷河水滲入秋天的沙地,完全無跡可尋了。

    另一方面,對傑來說,秋天也絕非令人歡欣鼓舞的季節。9月一過半,店裡的顧客便明顯減少了。其實那年秋天的蕭索也不無堪可欣賞之處——一如往年——但傑也好鼠也好都不明所以。到了關門時間,都還有用來炸薯片的半桶剝皮馬鈴薯剩下來。

    「馬上要忙了。」鼠安慰傑,「這回又該發牢騷說忙得暈頭轉向了喲!」

    「會不會呢…。.」

    傑一屁股坐在吧檯裡的小凳上,一邊疑惑地說著,一邊用破冰錐弄掉麵包烤箱上沾的黃油。

    往後如何誰都無從知曉。

    鼠悄悄翻動書頁,傑一面擦酒瓶子,一面用粗糙的手指夾起不帶過濾嘴的香煙吸著。

    對鼠來說,時間的流逝漸漸失去均衡是大約三年前的事,從大學退學那年春天。

    鼠離開大學自然有若干理由。其若干理由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當達到一定溫度時,砰一聲保險絲斷了。有的剩下,有的彈飛,有的死了。

    他沒向任何人解釋不再上大學的理由。一五一十解釋起來怕要五個鐘頭。如向一個人解釋,說不定其他人都要聽,而不久就要落到向全世界解釋的地步。於是他打心眼厭煩起來。

    「不中意正院草坪的修剪方式。」橫豎要解釋一兩句時,他便這樣說道。

    事實上還真有女孩跑去看學校正院的草坪,並說也不那麼糟啊,倒是多少扔著點兒紙屑……鼠回答說屬於口味問題。

    「互相喜歡不來,我也好學校也好。」心情多少開朗時鼠這樣說道。但也僅此一句,往下再不開口。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已過去,以快得幾乎難以置信的速度。一段時間在他心裡劇烈喘息的幾種感情也很快偃旗息鼓,蛻化為無謂的古夢。

    鼠上大學那年離開家,住進父親一度當書房使用的公寓套間。父母也沒反對。一來買的時候就是為將來給兒子,一來認為眼下叫他體驗單身生活的辛勞亦非壞事。

    不過,無論誰怎麼看那都算不上什麼辛勞。如同香瓜看上去不是蔬菜。兩個房間帶廚房兼餐室,設計得寬寬敞敞,有空調有電話,有17英吋彩電,有帶淋浴的浴室,有趴著Triumph1[1Triumph:英產小轎車商標名,原義為「勝利」]的地下車庫。還有正適合做日光浴的別具一格的陽台。從東南角最上層窗口可以眺望市容和海。敞開兩側窗扇,樹木濃郁的清香和野鳥的鳴囀便隨風而來。

    風和日麗的午後,鼠每每在籐椅上度過。迷迷糊糊閉起眼睛,時間恍若緩緩流動的河水穿過自己的身體。鼠便是這樣打發時光——好幾小時,好幾天,好幾星期。

    時而,幾道不大的感情浪頭突如其來地拍打他的胸際。這時鼠便合起眼睛,緊緊關閉心扉,靜等浪頭退去。往往是在薄暮時分若明若暗的一刻。浪頭退去後,尋常的靜謐與安穩重新降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除了報紙推銷員,基本沒什麼人敲我房間的門。所以用不著開門,甚至應聲都不曾有過。

    不料那個週日早上的來訪者連續敲了三十五次。無奈,我半閉眼睛從床上爬起,靠在門上似的打開門。只見一個身穿灰工作服的四十光景的男子,儼然懷抱小狗崽似的手拿安全帽佇立在走廊。

    「電信局的。」男子說,「更換配電盤。」

    我點頭。來人膚色極黑,鬍鬚怕是怎麼刮都刮不乾淨,甚至眼窩都長了鬍鬚。自知有點兒過意不去,可我就是因得不行。昨晚同雙胞胎玩西式雙六棋來著,玩到凌晨4點。

    「下午不可以嗎?」

    「非現在不可。」

    「為什麼?」

    來人從大腿外袋宏寇串宰模出一本手冊,給我看:「一日的工作量已經定下了,這地段完了馬上去別的地段,喏!」

    我從對面細瞧那手冊。果不其然,這地段剩下的只這座宿舍樓了。

    「怎麼一種操辦?」

    「簡單。取下配電盤,割線,接上新的,就行了。十分鐘完事。」

    我略一沉吟,仍搖頭道:

    「現有的沒什麼不妥。」

    「現有的是老式的。」

    「老式的無所謂。」

    「喂,我跟你說,」來人思索片刻,「不是那類問題。大家非常麻煩的。」

    「如何麻煩?」

    「配電盤全都同本公司龐大的電子計算機相連。單單你家的發出不同信號,這是非常麻煩的事。懂麼?」

    「懂。硬件和軟件統一的問題嘛。」

    「懂就讓我進去,好嗎?」

    我不再堅持,開門讓他進來。

    「不過配電盤在我房間麼?」我試著問,「不在管理員房間或別的什麼地方?」

    「一般情況下。」來人邊說邊仔細查看廚房牆壁,搜尋配電盤,「不過麼,大家都十分討厭配電盤。平時不用,又佔地方。」

    我點頭。來人只穿襪子登上廚房餐椅查看天花板,還是找不見。

    「簡直像找寶。大家都把配電盤塞到想像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憐的配電盤。可是又在房間裡放傻大傻大的鋼琴,放偶人玻璃箱,不可思議。」

    我無異議。他不再搜尋廚房,搖著頭打開裡面房間門。

    「就說上次去的那座公寓吧,配電盤真夠可憐的了。你猜到底塞到什麼地方去了?就連我都……」

    說到這裡,來人屏住呼吸:房間一角放著一張特大的床,雙胞胎依然在中間空出我的位置從毛巾被並排探出腦袋。電工目瞪口呆,15秒沒說出話來。雙胞胎也一聲不響。只好由我打破沉默。

    「喂,這位是電信局的。」

    「請關照。」右側說。

    「辛苦了。」左側說。

    「啊——哪裡。」電工開口了。

    「換配電盤來了。」我說。

    「配電盤?」

    「什麼,那是?」

    「就是司掌電話線路的器具。」

    「不明白。」兩人說。於是電工接過我的下文:

    「唔……就是,電話線有許多條集中在這裡,怎麼說呢,就像一隻狗媽媽,下面有好幾隻小狗。喏,明白了吧?」

    「?」

    「不明白啊。」

    「呃——這麼著,狗媽媽要養小狗們…。·狗媽媽死了,小狗就活不成。所以,假如媽媽快死了,就得換上新媽媽。」

    「妙。」

    「棒。」

    我也心悅誠服。

    「這樣,今天我就來了。正睡覺的時候,實在不好意思。」

    「不礙事兒。」

    「可得好好看看。」

    來人放鬆下來,拿毛巾擦汗,環視房間:「好了,得找配電盤了。」

    「找什麼找。」右側說。

    「就在壁櫥裡嘛。面板已經掉了。」

    我大吃一驚:「喂喂,你們怎麼知道?我都不知道1」

    「不就是配電盤麼?」

    「名品嘛。」

    「得得。」電工道。

    配電盤十來分鐘就換完了。這時間是雙胞胎額頭對著額頭邊嘀咕什麼邊吃吃笑,笑得電工配線配錯了好幾次。配完,雙胞胎在床上鼓鼓搗搗穿上運動衫和藍牛仔褲,去廚房給大家沖咖啡。

    我勸電工吃我們剩下的餡餅等糕點。他樂不可支地接過,和咖啡一起送進肚裡。

    「對不起呃。早上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吃。」

    「沒有太太?」208問。

    「有,有的。問題是,星期天早上不給你起來。」

    「可憐。」209道。

    「我也不樂意星期天還出工的。」

    「不吃煮雞蛋?」我也有些不忍,遂問道。

    「啊可以了。再白吃下去就更對不住了。」

    「不壞的喲。」我說,「反正都要煮的。」

    「那就不客氣了。中等軟硬度的……」

    來人邊剝雞蛋皮邊繼續說道:

    「二十一年裡我轉過的人家各種各樣,可這樣的還是頭一道。」

    「什麼頭一道?」我問。

    「就是,這……跟孿生姐妹睡覺的啊。我說,當丈夫的不容易是吧?」

    「倒也不是。」我吸著咖啡說。

    「真的?」

    「真的。」

    「他嘛,厲害著哩!」208說。

    「一頭獸。」209道。

    「得得。」電工說。

    真夠得上「得得」了——這不,他把舊配電盤忘下了。或是早餐回報也未可知。總之,雙胞胎同這配電盤整整耍了一天。一個當狗媽媽,另一個當狗女兒,互相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

    我不理睬二人,下午一直悶頭翻譯帶回來的資料。翻譯初稿的打工學生正值考試階段,致使我的工作堆積如山。進展本來不壞,不料過了3點竟如電池缺電似的減慢速度。及至4點徹底死火,一行也譯不下去了。

    我不再勉強,雙臂拄在桌面玻璃板上,對著天花板噴雲吐霧。煙在靜靜的午後光照中宛如ECToPLASM1[1ECl0PLASM:心靈科學術語,設想由靈媒體釋放的一種物質。外層靈質。]緩緩游移。玻璃板下壓著銀行派送的小月曆卡。1973年9月……恍若夢境。1973年,我從未認為真正存在那樣的年頭。這麼想著,不由覺得滑稽透頂。

    「怎麼了?」208問。

    「像是累了。不喝咖啡什麼的?」

    兩人點頭去廚房,一個卡哧卡哧碾豆,一個燒水燙杯。我們在窗前地板坐成一排,喝著熱咖啡。

    「不順手?」209問。

    「像是。」我說。

    「傷腦筋。」208說。

    「什麼?」

    「配電盤阿。」

    「狗媽媽。」

    我從胸底歎了口氣:「真那麼想?」

    兩人點頭。

    「快死了。」

    「是啊。」

    「你們看怎麼辦?」

    兩人搖頭:

    「不曉得。」

    我默默吸煙:「不去高爾夫球場散散步?今天星期天,丟失球可能多些。」

    我們玩了一個小時西式雙六棋,之後翻過球場鐵絲網,在傍晚空無一人的高爾夫球場走動。我用口哨吹了兩遍彌爾德列德的《鄉間每一個人都那麼平靜》。好曲子,兩人誇獎說。可丟失球一個也沒拾到。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想必整個東京城讓十分的選手全都集中起來了吧?或者球場開始養專找丟失球的英國獵兔犬亦未可知。我們灰心喪氣地折回宿舍。

    無人燈塔孤零零矗立在七拐八彎的長長的防波堤的端頭。高約3米,不很大。在海水開始污染魚從岸邊徹底消失之前,漁船利用這燈塔來著。倒也算不上有港口。海灘鋪有鋼軌樣的簡單木框,漁夫用絞盤纜繩把漁船拖上海灘。海灘附近有三戶漁民。防波堤內側有木箱,箱裡裝滿早上捕來的小魚,晾在那裡。

    魚已無影無蹤,加之居民沒完沒了地申訴說住宅城市不宜有漁村存在,以及他們在海灘蓋的小房屬非法侵佔市有地——漁民們由於這三個原因離開了這裡。這是1962年的事。至於他們去了哪裡,則無由知曉。三座小房兩三下就拆除了,朽了的漁船既無用途又無處可扔,棄在海邊樹林裡成了兒童們做遊戲的地方。

    漁船消失後,利用燈塔的船隻,不外乎沿岸竄來竄去的遊艇,或為躲避濃霧颱風停在港外的貨輪。其作用也降到有勝於無那個程度。

    燈塔敦實實黑乎乎的。形狀恰似整個倒扣的鐘,又像沉思男人的背影。當夕陽西下迷離的夕輝中有藏藍色融進時,鍾抓手那裡便放出橙色的光,開始緩緩旋轉。燈塔總是捕捉暮色變化那一恰到好處的臨界點——光與暗開始交錯而暗卻將超過光的那一瞬之間。

    少年時代,鼠不知多少次在暮色中來海灘看那一瞬間。浪頭不高的下午。他邊走邊數點防波堤上的石板,一直走到燈塔。甚至可以從意外清澈的海面窺見初秋成群的小魚。它們像尋找什麼似的在堤旁畫出幾個圈,然後朝海灣那邊游去。

    終於走到燈塔後,他在防波堤端頭坐下,慢慢打量四周。天空飄移著如毛刷勾勒的幾縷纖細的雲絮,目力所及,無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藍,那湛藍不知深有幾許,竟深得使少年不由雙腿發顫,一種類似懼怵引起的顫抖。無論海潮的清香還是風的色調,大凡一切都鮮明得觸目驚心。他花時間讓自己的心一點點適應週遭景致,而後緩慢回過頭去。這回他望的是徹底被深海隔絕開來的他自身的世界。白沙灘,防波堤,綠松林。綠松林被壓癟一般低低地橫亙著,蒼翠的山巒在它身後清晰地列成一排,指向天空。

    遠處,左邊有龐大的海港。可以望見好幾架起重機、遊船塢、盒狀倉庫、貨輪、高層建築,等等等等。右邊,沿著朝內例彎曲的海岸線,靜靜的住宅街、遊艇專用碼頭、釀酒廠的舊倉庫接連排開。其空缺處,閃出一列工業地帶的球形油罐和高聳的煙囪,白煙依稀遮掩天空。對10歲的鼠來說,這也是他的世界盡頭。

    整個少年時代的春季和初秋,鼠都一次次往燈塔跑。浪高的日子浪花沖洗他的腳,風在頭頂呼嘯,生苔的石板不止一次滑倒他細小的腿。儘管如此,那條通往燈塔的路對於他仍比什麼都可親。他坐在堤頭側耳傾聽濤聲,眼望空中的雲和一群群小竹英魚,把裝滿衣袋的石子擲往海灣。

    暮色四合時分,他順著同一條路返回他自身的世界。歸途中,無可名狀的傷感時常罩住他的心。他覺得前頭等待他的世界那般遼闊,那般雄渾,完全沒有他潛入的餘地。

    女子的家位於防波堤附近。鼠每次路過那裡都能記起少年時代那朦朧的情思和黃昏的氣息。他在海濱大道停下車,穿過沙灘上疏疏落落的防沙松林,沙在腳下發出乾澀的聲響。

    宿舍建在以前漁民小屋所在的地方。下挖幾米,就有紅褐色海水上來。宿舍的前院栽的美人蕉像被人踐踏過似的無精打采。女子房間在二樓,風強之日有細沙啪啦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宿舍朝南,夠得上漂亮。但總好像蕩漾著憂鬱的氛圍。海的關係,她說,離海太近了,潮水味兒、風、濤聲、魚味兒……一切一切。

    魚可沒有味的,鼠說。

    有的,她說。說罷啪一聲拉繩合上百葉窗。一住你就知道的。

    細沙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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