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第二天也就是週一下雨。雨是剛過半夜時開始下的,不緊不慢下到天亮。雨輕輕的柔柔的,黑油油地淋濕了春天的大地,悄無聲息地催發著地表下蜇伏的沒沒無聞的生命。
想到可以與敏重逢,堇胸口怦怦直跳,什麼都幹不下去。那心情,簡直就像迎風站在山頂尖上。她坐在桌前點燃一支煙,一如往常地打開文字處理機的開關,但無論怎麼盯視熒屏都一行字也推不出來,而這對於堇是不應有的事。她只好作罷,關機,歪在小房間地板上,兀自叼著尚未點燃的香煙,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
僅僅可以同敏單獨交談,自己就這樣激動不已。假如就那樣同敏正常分別不復相見,心裡必定很不好受。莫非出於對清純秀美的年長女性的嚮往不成?不,不至於,堇打消此念。
自己是渴望待在她身邊,渴望手一直碰在她身體的某一部位,而這同單純的嚮往多少有所不同。
堇喟然歎息,看一會天花板,點燃香煙。想來也真是奇妙,二十二歲才真正開始熱戀,對像碰巧又是女性。
敏訂的餐館距地鐵表參道站走路需十分鐘左右,初來之人不容易找,也不容易進。店名只聽一次都很難記住。在門口道出敏的姓名,堇被領上二樓一個小單間。敏已坐在那裡,正一邊喝著加冰沛綠雅礦泉水,一邊興致勃勃地同男侍商量菜譜。她身穿藏青色開領半袖衫,別一個了無裝飾的細細的銀髮卡,褲子是白色緊身牛仔褲。餐桌一角放著鮮艷的藍色太陽鏡。椅子上有壁球球拍,和米梭尼設計的塑膠運動包。大概是打完幾場壁球準備回去,臉頰上還剩有淡淡的紅暈。堇想像她走進體育館的淋浴室,用帶有異國氣味的香皂洗去身上汗水的情景。身穿平時穿的人字呢上衣和土黃色長褲、頭髮如孤兒般亂糟糟的堇一進房間,敏立刻從菜單上抬起臉,粲然一笑:「吃東西不挑肥揀瘦——最近你說過吧?我適當挑幾樣可好?」
好好,堇說。敏為兩人選了同樣的東西:主食為炭火烤新鮮白肉魚,外加少許帶蘑菇末的綠沙司。魚的刀口有點焦,焦得賞心悅目、無懈可擊,堪稱藝術品。旁邊有幾個南瓜面丸子,和搭配得極其高雅的苣荬菜色拉。甜食要的是奶油布丁,只堇一個人吃,敏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最後上來蒸汽咖啡。堇猜想敏這個人對飲食相當注意。敏的脖頸如植物的莖一般纖細,身上連發胖的跡象都沒有,無須減肥。想必她決心寸步不讓地護衛業已到手的一切,恰如鑽入山頭堡壘的斯巴達人。
兩人邊吃邊天南海北地聊著。敏想瞭解堇的身世,堇乖乖回答敏的提問。講了父親、母親、就讀的學校(哪所都喜歡不來)、作文比賽得的獎品(自行車和百科全書)、從大學退學的經過以及眼下的日常生活。不是什麼波瀾起伏的人生,但敏熱心地聽著;像在聽人講從未去過的、風俗奇妙有趣的國度。
堇也想知道敏很多很多的事。但敏看上去不大願意談自己本身。「我的身世講不講無所謂的。」她好看地笑道,「還是想聽聽你的。」直到一頓飯吃完,堇也未能瞭解到敏什麼,只得知敏的父親把自己在日本掙的錢捐給其出生地——韓國北部一個小鎮,為當地居民建造了幾處很可觀的福利設施,至今鎮廣場上仍矗立著她父親的銅像。
「一個山裡小鎮。也是因為冬天的關係,一看就覺得冷颼颼的。紅褐色的山上全是岩石塊,樹長得彎彎曲曲。小時跟父親回去過一次,銅像揭幕的時候。記得鎮上親戚很多,流著抱我來著。可我聽不懂大家說什麼,光覺得害怕。對我來說,那裡不過是個人地兩生的異國小鎮。」
堇問是什麼樣的銅像。她認識的人裡邊沒一個成銅像的。「普通銅像,可以說是常規的吧,世界上到處都有的那種。不過自己的父親竟成了銅像,也真有些不可思議,你也一樣——要是茅崎站前廣場豎起你父親的銅像來,你心裡也彆扭吧?我父親原本身材矮小,不料銅像頂天立地,儀表堂堂。當時我心想:世界上眼睛看到的東西都不跟原來的一模一樣。那時才五六歲。」
堇暗自思忖,自己的父親成為銅像說不定反倒顯得質樸些,那個人作為血肉之身未免過於引人注目了。「接著昨天的話談,」第二杯蒸汽咖啡上來時,敏開口道,「怎麼樣,可有意去我那裡工作?」
堇想吸煙,但沒找見煙灰缸,便轉而喝了口冰涼的沛綠雅礦泉水。
堇坦率地說:「你說的工作,具體做什麼呢?上次我也說了,除了簡單的體力勞動,我從沒像模像樣工作過。工作時穿的那種衣服一件也沒有,婚禮上穿的都是熟人借的。」
敏點了下頭,沒有改變表情。看來堇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
「聽說話大體看得出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想請你做的工作,我想你會愉快勝任的。關鍵是你想還是不想跟我一塊兒工作,只此一點。yes還是no,請考慮得單純些。」
堇字斟句酌地答道:「那麼說我當然高興。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最重要的事無論如何都是寫小說,從大學退學為的就是這個。」
敏隔著餐桌目不轉睛地看著堇。堇身上感覺到她沉靜的視線,臉有些發熱。
「讓我怎麼想怎麼說可以麼?」敏問。
「當然,儘管說。」
「可能說得你不愉快。」
堇緊緊抿起嘴唇看對方眼睛,意思像是說不礙事。
「我想,眼下你就是再花時間,恐怕也寫不出有份量的東西。」敏以溫和然而果斷的語氣說,「你有才華,遲早肯定可以寫出精彩的作品。不是奉承話,我打心眼裡這麼認為。我可以感覺出你身上有那種自然力的存在。但現階段你還沒有準備就緒,不具有打開那扇門的足夠的力量。你自己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時間與體驗。」堇概括道。
敏微微一笑。「總之,眼下和我在一起好了,我看還是這樣合適。不過,如果你覺得時機已到,也用不著客氣,一切拋去一邊,只管痛痛快快寫小說就是。你本來就不是那類靈巧人,要比—般人花更長時間才能真正捕捉到某種決定性的東西。因此,如果到二十八歲還沒萌芽,父母切斷經濟援助就一貧如洗的話,那麼一貧如洗也未嘗不好。肚皮或許餓癟一點兒,但對於當小說家來說,那種體驗恐怕也是必不可少的。」堇想表示贊同,開了口卻未能順利出聲,遂默默點頭。
敏把右手伸到桌子正中:「你也把手伸過來!」
堇伸過右手,敏整個包籠起來似的握住。手心溫暖而滑潤。
「沒什麼可擔心的,別那麼愁眉苦臉。我和你肯定配合默契。」
堇吞下唾液,臉上的肌肉好歹放鬆下來。給敏這麼正面盯視之間,她覺得自己這一存在好像在迅速地萎縮變小,說不定馬上會像曬太陽的冰塊一樣消失不見。
「從下周開始,每週來我事務所三回,週一週三和週五。上午十點來,傍晚四點回去。這樣可以錯開交通高峰吧?工資倒給得不太高,不過工作本身也不怎麼辛苦,沒事時看書也無妨。只是每週要去家庭教師那裡學兩次意大利語。既然會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學起來恐怕不會很吃力。另外,英語口語和開車要找時間練練。能做到?」
「我想能的。」堇答道。但聲音好像一個陌生人在另一房間替自己發出來的。無論對方委託什麼命令什麼,現在的自己都將一口應承下來。敏握住堇的手定定地注視她。堇可以看見自己映在敏黑漆漆的瞳仁裡的那鮮亮亮的姿影,彷彿被吸入鏡子另一側的自己的靈魂。堇愛那姿影,同時深感恐懼。
敏微微一笑,眼角現出迷人的皺紋。「去我家吧,有東西想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