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打來電話,是婚宴過後正好兩個星期後的星期日凌晨。我當然睡得鐵砧一般昏天黑地。上個星期有個會議由我主持,為搜集必要的(其實也沒大意思)資料而不得不削減睡眠時間,所以週末打算大睡特睡一通。不料這時電話鈴響了,凌晨時分。
"睡著?"堇探詢似的問。
我低低"嗯"了一聲,條件反射地掃了一眼鬧鐘。鬧鐘針很大,又足足塗了夜光粉上去,卻不知為什麼竟沒看清數字。映入視網膜的圖像同接收分析它的大腦部位之間配合失調,如老太婆無法把線穿進針眼。我勉強弄明白的,是四下漆黑一團,近乎司各特·菲茨傑拉德(譯註:美國小說家(1896-1940)。作品有《了不起的蓋茨比》等。)稱為"靈魂暗夜"的那一時刻。
"就快天亮了。"
"唔。"我有氣無力。
"宿舍附近還有人養雞,肯定是沖繩回歸前就在那裡的雞,馬上開叫的,過不了三十分鐘。所以嘛,說實話,一天裡邊我最喜歡這個時刻。黑漆漆的夜空從東邊一點點放亮,雞像報復什麼似的氣勢洶洶地啼叫起來。你附近可有雞?"
我在電話這一端輕輕搖頭。
"從公園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打的。"
我"噢"一聲。距她宿舍二百米遠的地方有個電話亭,堇沒有電話,經常走去那裡打。電話亭形狀非常普通。
"喂,這個時間給你打電話的確抱歉得很,真的覺得抱歉——在雞還沒叫的時間裡,在可憐巴巴的月亮像用舊了的腎臟一樣乾癟癟地掛在東方天空一角的時間裡。不過,為給你打這個電話,我可是一步一挪摸黑走到這裡來的喲,手裡緊緊攥著表妹婚禮上派發的電話卡,卡上印有兩人手握手的紀念照。這有多麼淒慘,你也該知道吧?襪子都左右不配對。一隻圖案是米老鼠,另一隻單色全毛的。房間一片狼藉,搞不清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倒不好意思大聲說——連內褲都一塌糊塗,專偷內褲的小偷怕都要躲著走開。這副德性若是給劫道魔殺了,可就進不成天國了。所以嘛,倒不是要你同情,可總該說句像樣的話吧?別老是噢啦唔啦的,別用這些冷冰冰的感歎詞什麼的。連接詞也不成,例如什麼可是、但是之類。"
"可是,"我說。實在太疲勞了,連做夢的氣力都沒有。
"可是,"她重複道,"也好也好,畢竟有了點進步,小小的一步。"
"那麼,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當然當然,有問題要向你請教,所以才打電話的。"說著,堇輕咳一聲,"就是——符號與象徵的區別是什麼?"
我騰起不可思議的感覺,就好像有什麼隊列在腦袋裡靜靜穿行。"問話重複一遍可好?"
她重複一遍:符號與象徵的區別是什麼?
我在床上支起身體,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就是說你是想知道符號與象徵的區別才打電話來的?在星期天一大早天亮之前,唔……"
"四點十五分。"她說,"心裡靜不下來,總琢磨符號與象徵的區別到底是什麼呢?前些天有人問過我,後來忘了。脫衣服剛要躺下時忽然想起,就再也睡不成了。你能解釋一下?象徵與符號的區別。"
"比方說,"我眼望天花板。要向堇有條有理地解釋事物,即使神志正常的時候也是困難的作業。"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徵——這個明白嗎?"
"好像明白。"她說。
"不是好像,日本國憲法是實實在在那麼規定的。"我盡可能用冷靜的聲音說,"異議和疑問或許有,問題是若不作為一項事實接受下來,談話就進展不下去。"
"好的,接受就是。"
"謝謝。複述一次: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徵。但並不意味天皇與日本國是等價的。明白?"
"不明白。"
"聽著,就是說箭頭是單行道:雖然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徵,但日本國不是天皇的象徵。這回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
"可是,如果寫成天皇是日本國的符號,那麼二者便是等價的。也就是說,我們說日本國的時候,即意味天皇;說天皇的時候,即意味日本國。進一步說來,兩者可以交換。a=b和b=a是同一回事。簡言之,這就是符號的含義。"
"你想說的是:天皇同日本國交換?這辦得到麼?"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的。"我在電話這一頭急劇地搖頭。"我現在只是想盡量簡單地解釋象徵與符號的區別,沒有真要交換天皇和日本國的意思,一種解釋方法罷了。"
"唔。"堇說,"不過,這回像是明白了,感覺上。總之就是單行道和雙行道的區別嘍?"
"專家也許講得更為到位,但若簡單下個定義,我想大致是這樣的。"
"我總認為你很善於解釋什麼。"
"我的工作嘛。"我的話語聽起來平板板的,缺乏生機。"你也當一次小學老師好了。五花八門的提問都捅到我這裡來:地球為什麼不是四方的?烏賊為什麼是十條腿而不是八條腿?一來二去,差不多所有的問題都能應付過去。"
"哦,你肯定是個好老師。"
"是不是呢?"我說。是不是呢?
"這回睡覺行了吧?我實在累壞了。這麼手拿聽筒,都像是在獨自撐著快塌下來的石牆。"
"跟你說,"堇留了個微妙的間縫,就像年老的鐵路道口看守員在開住彼得堡的火車到來之前匡啷一聲合上道岔。"說這種話真像是犯傻……實說了吧——我墜入了情網。"
"唔。"我把聽筒從右手換回左手。聽筒中傳來堇的喘息。我不知如何應答,便依照不知如何應答時的習慣道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不是跟我吧?"
"不是跟你。"堇說。聽筒裡傳來廉價打火機點煙的聲音。"今天有空兒?想見面談談。"
"談你跟不是我的什麼人墜入情網的事?"我把聽筒夾在肩頭和脖子之間挺直身體。
"傍晚有空兒。"
"五點去你那裡。"堇說,爾後忽然想起似的補上一句:"謝謝你了。"
"謝什麼?"
"謝謝你凌晨耐心回答我的問題。"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放下電話,熄掉枕邊燈。還漆黑漆黑的。重返睡夢之前,我回想了一下這以前堇是否對我說過一次謝謝。一次恐怕還是有的,記不起了。
五點稍前一點,堇來到我宿舍。第一眼我差點兒沒認出來:這就是堇嗎?她上下煥然一新。頭髮剪成涼爽爽的短髮,額前劉海兒看上去還有剪過的痕跡。身穿海軍藍半袖衫,披一件薄質對襟毛衣,腳上是中高跟黑漆皮鞋,甚至長筒襪都穿了。長筒抹?對女性服裝我自然沒什麼研究,但看得出她身上的裝備哪一件都相當昂貴。如此打扮一番,堇顯得比平日清秀脫俗多了。沒有不合時宜之感,莫如說甚為得體。不過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以前那個衣著不倫不類的堇。當然一切都是口味問題。
"不壞。"我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說,"傑克·凱魯亞克作何感想自是不得而知。"
堇微微一笑,笑得比往日略顯優雅。"不出去散一散步?"
我們並肩沿著大學路朝火車站方向走去,途中進了一家常去的酒吧喝咖啡。堇照例連同咖啡要了勃朗峰奶油蛋糕。接近尾聲的四月的一個天氣晴朗的週日傍晚。花店攤台上擺著番紅花和鬱金香。風徐徐吹來,吹得年輕姑娘們的裙子輕飄飄地搖來擺去,吹來小樹漾出的令人心懷釋然的芬芳。
我雙手叉在腦後,看堇緩慢而忘情地吃著勃朗峰。酒吧天花板的小音箱中淌出阿斯特拉德·基恩貝特往日的博薩諾瓦舞曲,"把我領去阿魯安達,"她唱道。閉起眼睛,杯和杯托匡匡相碰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遙遠的漲潮聲。阿魯安達是怎樣的地方呢?
"還困?"
"不困了。"我睜開眼睛說。
"精神?"
"精神,精神得像初春的伏爾塔瓦河。"
堇注視了一會兒吃空的勃朗峰盤子,然後抬頭看我。
"不覺得蹊蹺——我幹嘛穿這樣的衣服?"
"有點兒。"
"不是花錢買的,我也沒那筆錢。這裡邊情況很複雜。"
"就那情況想像一下可以麼?"
"願聞。"
"你打扮成不三不四的傑克·凱魯亞克模樣,在哪裡的洗手間正叼著煙喀哧喀哧地洗手時,一個身高一米五五左右的衣著入時的女人氣喘吁吁跑進來說:幫個忙,從上到下在這裡跟我換穿衣服。緣由不便解釋,反正後面壞人追得緊,想改裝逃走。碰巧咱倆身高差不多少——在香港電影裡看過。"
堇笑道:"對方鞋號是二十二,連衣裙號是七,巧極了。"
"於是當場連米老鼠內褲都換了。"
"米老鼠不是內褲,是襪子。"
"半斤八兩。"
"哪裡。"堇說,"不過也是,相當接近。"
"近到什麼程度?"
她把身子探到桌面上:"說來話長,想聽?"
"想聽也罷什麼也罷,你不是為講這個才特意跑來的嗎?再長也沒關係,講就是。除了正傳,若還有序曲和精靈之舞,也一起講好了。"
於是她開始講述。講了表抹的婚禮,講了和敏在青山一家餐館吃午飯。話的確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