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給我一個姑娘 正文 第五章
    25《耐克鞋》

    第二節的下課鈴響了,十點鍾,是課間操的時候了。

    大大小小的男生女生從各自的教室走出來,匯聚到操場上。課間操是個機會,女生可以展示新衣,男生可以展示新鞋。

    好像忽然一夜間,所有男生都想有一雙名牌運動鞋,耐克、阿迪達斯、彪馬……仿佛一雙名牌鞋能添無數牛逼和小女生的目光。在之後的進化過程中,男生變成男青年,中年男子,老頭,這雙名牌運動鞋也隨著變成名牌手提電腦和名牌山地車,一米七八一頭長發的妖艷女友和寶馬Z3以及郊區豪宅,一米六零胸大無腦柔膩軟滑的十八歲女孩和明紫檀木畫案以及半米長的紅山玉龍形鉤。但是,給予不同階段的男性生物,同樣的渴望、困擾、狂喜和無可奈何。

    劉京偉是個頭腦靈活但是無比簡單的人。他短暫的一生都在追求牛逼。不同階段,追求不同的牛逼,所有追求到的牛逼加起來就構成了劉京偉短暫而牛逼的一生。

    最早,除了從國外直接帶回來,只有王府井的利生體育用品商店賣耐克運動鞋。劉京偉很快計算了一下,他再省吃儉用,十年不吃怪味豆不抽煙,也攢不出小一百元錢去買正牌耐克鞋。所以決定增加收入,賣他爸藏在床底下的法制文學雜志和黃色畫冊。劉爸爸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傑出代表,出身貧苦,被黨解放,由於大腦發達,考入清華電機系,入團入黨,很快成為骨干。四十歲前,惟一摸過的姑娘是劉媽媽。四十歲以後開始領政府特殊津貼,開始精神空虛。那時候,絕大多數反動淫穢思想以法制文學的形式出現,劉爸爸為了了解並批判各種流派的反動淫穢思想,購買收集的法制文學堆滿了床底。劉京偉偷著看過,也給我偷拿出來看過,我對其中一期《啄木鳥》印象特別深刻,裡面很正面地描寫了香港的資本主義,說是有夜總會等夜店,有姑娘陪你喝外國酒唱鄧麗君等人的不健康歌曲,更有甚者,還有一種叫“無上裝”夜總會,陪侍的姑娘不怕寒冷,統一不穿上衣,袒胸露乳。我和劉京偉、張國棟在防空洞裡反復討論過這種“無上裝”夜總會的所有可以想像的細節:如何保持室內溫度,如何應付警察,如何裝修,如何進洋酒,如何提供怪味豆等小吃。劉京偉後來將這些思考全部用於實踐。根據我們的討論結果撰寫的商業計劃,獲得了各利益方老大的好評。劉京偉避開中國一線城市,在二線城市開了好幾家夜店,規模扯地連天,一方面為城市化做出了很多貢獻,一方面自己日進斗金。我和張國棟早期智力投資得到的好處是一輩子個人消費免單,帶來的朋友一律六折,我倆的臉就是免單卡。但是劉京偉沒過兩年就死了,我和張國棟都沒想到,一輩子可以這麼短,我們倆的臉一下子不值錢了。這些都是後話。

    劉京偉拉著我和張國棟賣他從劉爸爸床底下偷出來的法制文學,雜志裝在劉京偉的地質包裡,就在郵局報刊門市前擺攤。劉京偉負責吆喝和收錢,張國棟是托兒,裝著翻雜志走不動道兒,誰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掏錢,張國棟就說:“還不快買,你不買我買。”我的任務是護場子,有人偷書一把抓住,有人搗亂或是老看不買,踢他們屁股。劉京偉是這麼吆喝的:“上海十七歲女學生被先奸後殺查驗屍體乳房消失啦。北京青年男子大年三十性要求遭拒絕殘殺女友拋屍馬路啦。重慶六十歲老太太舉行裸體攝影展啦。”郵局報刊門市部沒了生意,兩個小時之後出來兩個小丫頭,一臉怒氣,本來想把我們趕走,但是看見我們剽悍的眼神和攤成一片的凶殺色情法制文學以及地質包上別著的地質錘,什麼話都沒說,買了兩本描寫色狼的雜志就走了。第二天,劉京偉請我和張國棟在朝陽門外的橋頭酒店吃五塊錢一斤的三鮮餃子。他吃得很少,兩手抱著他新買的白地藍鉤高幫耐克鞋,那雙鞋用鞋帶串在一起,跨在他脖子上,左臉邊一只,右臉邊一只,每只都比他的臉大,比他臉白。劉京偉兩眼望著天花板長久沉默,他忽然說:“牛逼,牛逼啊。”

    後來,劉京偉的激素水平終於發育到覺得有個妖艷女友是牛逼的。劉京偉對我說:“我沒有你會臭侃山,沒有張國棟長得清秀。我怎麼辦呀?”我說:“總有辦法的。”張國棟說:“再生一回吧。”劉京偉說:“張國棟你閉嘴。只要我活著,就會比你牛逼。你再清秀也是一堆清秀的狗屎。我和秋水說話。秋水,你有一點我特別佩服,你的自制力極好。你一個人呆著的時候該看書也看書,該修煉你的文字就修煉你的文字。我也要在一個指定的方向上使力氣,我也要修煉。”他於是修煉了一身腱子肉,條條塊塊,是姑娘都想摸。他冬天也穿緊身短袖,像個脫了皮的蛤蟆。為了長肌肉,他每天不吃飯,在最短的時間喝二十五個生雞蛋。他最怕提“雞”,一聽“雞”就想起生雞蛋,就想吐。他的手下說“雞”,他就罵他們粗俗,然後接著說“應該叫‘小姐’”。張國棟問劉京偉,這樣練,家伙也跟著變大嗎?劉京偉說,不是,反而縮小,因為血都充到其他大塊肌肉上去了。張國棟說,那我就不練了。後來,劉京偉為了泡妞買了一輛大奔,車牌上的號碼是“5555”,說一定要牛逼,比所有停在中央戲劇學院和北京電影學院門口的奔馳車身都長,後屁股都大。他剛提了車就開到我的學校找我,說張國棟在濟南拍戲,咱們開車去接他吧,山東路好,只要不遇上車匪路霸和抓超速的警察,不用五個小時就到了。有些日子,我根據劉京偉車裡的香水味道,能判斷他多長時間換一個女朋友或是在同一時間和幾個姑娘在胡搞。除了一米七八一頭長發,劉京偉其他的要求還有,上過八大藝術院校或是在讀,出身最好是知識分子家庭,不能罵髒字比他還溜。張國棟問他為什麼一定要一頭長發。劉京偉說他不喜歡做愛的時候看姑娘的臉,再有,他喜歡牽著頭發,好像騎馬。我們喝酒之後,劉京偉都要將喝醉了的人一一送回家,劉京偉不知道什麼是醉。那天,一個女舞蹈演員一個個電話每隔十五分鍾打來,劉京偉一次次說再有半小時就去接她,然後還是將喝醉了的人一一送回家。女舞蹈演員最後一個電話說:“已經夜裡兩點了,你也別來了,有別人接我了。”劉京偉說:“好。”放下電話說:“你媽的。”這些姑娘不懂,劉京偉要的是什麼。

    再後來,劉京偉的大奔裡沒有姑娘的香水味了,劉京偉歡快地對我說:“你知道現在最牛逼的是什麼嗎?是雇哈佛大學畢業的MBA。我把姑娘們都打發了,雇了三個今年剛從哈佛大學畢業的MBA。一個原來是人民銀行的,一個原來是華爾街的,一個原來是中化的。每人一年十萬美金,包吃包住,比包姑娘還省錢,但是更牛逼。他們英文說得可好了,跟大眼兒金魚吐泡似的,我都聽不懂。還會用電腦,Ex?鄄cel,叭叭一算就知道我三年掙多少錢,叭叭再算就知道我值多少錢。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錢。牛逼吧?”

    還沒等到我帶他去翰海拍賣會看半米長的紅山玉龍形鉤,劉京偉就死在浴缸裡了,所以他人生最後的牛逼是雇了三個從哈佛大學畢業的MBA。

    我們中學的操場朝東,迎著太陽,有十幾棵高大的白楊樹。一男一女領操,站在領操台上,表情莊重,動作標准,在音樂聲中帶領大家做廣播體操。領操是個要求很嚴格的任務,動作不好,長得不好,思想不好都不行。我們中學的領操員裡,出了好幾個歌星影星體育明星。張國棟老說,誰誰誰和誰誰誰的胸脯是我從小一天天看著大起來的,現在牛什麼。翠兒從非洲寫信來,說她沒能在中國混成大明星,都是因為跟我和劉京偉、張國棟等人混在一起,所以教導主任認定她思想不好,所以沒能當上領操員,所以形體訓練的幼功薄弱,所以新銳導演看見她除了想上床沒有其他創作欲望,所以沒有揚名立萬兒,所以沒能老大嫁個中國大款。總之,她的一輩子都是我害的,我欠她一打兒中國大款。這是後話。由於女生個子矮,被安排在男生前面,這使我們大感寬慰。

    這時期的男孩,瘋長。瘋長的東西大多粗糙,這時候的男孩沒法看。從兒時拖起的鼻涕還沒有干,不軟不硬的胡須就從嘴唇上蔓出來。仿佛驚蜇一聲雷後,各種蟲類紛紛開始騷擾人類,不知哪天身子裡一聲驚雷,五顏六色的疥包從臉上湧出,紅的,白的,黃的,紫的,奪人眼目。在雨後的竹林裡,可以聽見竹子拔節的聲音。這時候的男孩,有時一覺醒來,會發現褲子短了一大截。所以這時候會過日子的媽媽們拒絕給兒子置辦任何體面的行頭,於是難看的人與難看的裝備得到統一。相反,女孩子們卻一天天瑩潤起來。春花上頰,春桃脹胸,心中不清不楚的秘密將周身籠罩上神秘。所以這時候的媽媽們,一方面暗示女孩男人的凶險無聊以及自己要潔身自好,一方面教導女兒對顏色的品味以及衣服搭配,作為將來勾引男人的理論指導。這時候的女孩兒個個可看。即使最丑的姑娘也有動人的時候。

    我和劉京偉、張國棟站在後面,前面是十點鍾的太陽,一排白楊樹,和十幾排女生。音樂響起來,太陽光灑下來,風吹過來,女生們的胳膊抬起來,腿踢起來。早晨的陽光透過她們的頭發,頭發變成紅褐色的,陽光透過她們的身體,身體變成隱約的透明,只有肌膚的部分更透些,有骨有肉的部分更暗些。仿佛強光透射下的紅山古玉,最透的是青黃的原玉質,然後是玉質裡的隱白花,然後是粉筆狀鈣化,然後是蛀點和蝕斑。後來的後來,我在老流氓孔建國的教導下玩玉。老流氓孔建國說:“你早上睡醒之後,摸摸下身,如果已經不是一柱擎天了,說明你的真陽已經不足。有些人在三十發現,有些人四十。這時候,你對真善美的興趣就應該從姑娘轉到玉。處女是新玉新工,賊光扎眼。二十幾歲是清初件,康乾盛世呀。三十幾歲是宋元明,‘明大粗’。四十來歲是商周古玉,鉛華洗盡,沒有一絲火氣,美呀。玉好像姑娘,也需要陪,需要珍愛,需要一日三摸搓,可以戴,可以顯擺,可以放進被窩兒。玉比姑娘好,不離不棄,不會逼你一夜三舉,還可以洗洗留給兒子。算了算了,別老想著朱裳和翠兒了,昨天我在古玩城小崔那兒看見一個商早期的圓雕玉虎,青玉,十多個厘米長,沁色美極了,太少見了,圖譜上有片兒的,夠上拍賣會進博物館的。准備幾萬塊錢,咱們明天把它拿下。”我說:“是流氓就要有流氓樣子,不要擺出文化先鋒、搖滾英雄的樣子。”我每回想起中學操場上,在陽光照耀下一排排隱約透明的如玉的女生身體,就想起我初玩玉的時候,老流氓孔建國反復罵我的話:“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在玉上摸來摸去,玉會污的,污了就再也干淨不了了。真正的盤玉,是戴在身邊,用身子煨著,用腦子想著,把你意淫文字的功夫用到這兒來,一兩個星期用熱水泡一下,用粗白布擦。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摸,糟踐好東西。”我想不清楚,我上中學的時候,老流氓孔建國為什麼沒有教給我這些生活的道理,應該像對待玉一樣去對待姑娘,不要用我的大油手。或許那時候,他自己也不明白。

    張國棟對女生彌散出來的吸引力不滿。

    張國棟赤裸上身,穿著青黃色的內褲坐在被窩裡。他的排骨根根可數,肋間隙隨著呼吸時寬時窄,好像一把手風琴。張國棟向宿捨裡其他的男生們布道:“女孩子不過是女孩子,有什麼了不起。力氣沒你大,吃得沒你多。即使周幽王沒為她們耍過諸侯,呂布沒為她們殺過董卓,特洛伊城沒因為她們被燒光,她們的鼻子短到沒有,世界歷史也不會有一絲改變……”

    大家取來紙筆,在張國棟的帶領下將上述意思庸俗化之後,就是一首很雄勇的歌:

    我們不要音樂要叫喊,

    我們不要道理要金錢,

    我們不要先生要混蛋,

    我們不要女生要天仙。

    為什麼越用功的女孩臉蛋越苦?

    為什麼我越想越糊塗?

    為什麼幾千年都過去了,

    還沒有另一個秦始皇燒干淨書?

    姑娘你仰頭總是繃著漂亮的臉,

    仿佛要沾你的一定是個款,

    為了心理平衡我想問幾遍,

    你是否也天天大小便?

    歌曲傳開後,教導主任四處明查暗訪。宿捨樓道竊聽,廁所牆壁摘抄,威逼利誘低年級小同學,終於湊齊歌詞,興奮非常,不異於少年時獲知《五更調》各唱什麼、《十八摸》各摸何處時的激動。隨後發誓找到並嚴懲歌詞作者,一時未果。

    我的感覺中,朱裳一點也不傲,常低了眉,頷了頭,匆匆走過夾道,縮進座位。我在朱裳那兒沒見到女孩的自得,卻見多了男生的無聊和笨拙。臉皮薄些的,感覺自己和別人的談話可能被朱裳聽見,聲調驟提,話題馬上從公共廁所轉到中南海、人民大會堂,一臉莊嚴肅穆大智大慧。臉皮厚些的直接搭話,有機會就借一兩本書,一借一還,兩次搭話的機會,另外還多了好些可以探討的題目。再狡劣些的,把半根火柴塞進朱裳小車的鑰匙孔裡,要回家了,鑰匙越捅越緊,塞火柴的人便跳將出來提供幫助並且大罵人心日下,國將不國。如果從小長到大是個電子游戲,游戲裡有好些凶險的大關卡,最早是如何應對父母,如何和兄弟姐妹相處,如何和發小一塊玩耍,然後是如何對付擺在你面前的像朱裳這樣天生狐媚的姑娘,如何對付混蛋的教導主任和白癡數學老師,然後是每個人都有的老板和老婆,然後是整日呼嘯的小孩,父母的老去。面對朱裳這個題目,我們沒有一個男生答對了。有些人給自己一個借口,反正也試過了,有些人索性忘記了,有些人找個眉眼類似的,反正沒人知道正確答案。所有人都在游戲裡過了關,可能編游戲的人是個邏輯不清的人吧,很少較真。

    我相信,早生千年,呂布會為了朱裳把丁原或董卓細細地剁成臊子,然後包在荷花葉子裡。

    在書裡倦了,合上書,找個晦澀的角度看朱裳,我覺得明目爽腦,仿佛夜裡讀書累了,轉頭細看窗子裡盛著的星星。過去沒有電視和互聯網,我們和古人一樣,看自己的身體,看天空的星星,看同桌的姑娘,在簡單中發現復雜的細節和普遍的規律。

    初到這個班上的時候,朱裳的短發齊耳,現在,已拂然垂肩了。她的頭發很黑很細很軟,上自習的時候,張國棟偶爾要占我的坐位,我就坐在朱裳後面,透過她發絲的間隙,看見攤在她面前的物理書上的滑輪和槓桿。就像春天,透過雨絲,可以看見胡同口撐一把碎花傘急急走過的姑娘,和撐一塊塑料布堅持賣茶雞蛋和香煙的大爺。我固執地認為,朱裳的頭發,是種溫柔潤順的植物,目光如水,意念如水,偷偷地澆過去,植物就會慢慢生長,長得很黑很細很軟。我聽見枝條生長的聲音,我聞見枝葉青嫩的氣息。後來的後來,我的大油手多少次撫摸朱裳的頭發,我無法拒絕這個沖動,我的手的觸覺記憶很差,需要無數次撫摸才能記住關於朱裳頭發的各種復雜感覺。在白天、在黑夜、在風裡、在雨裡、在春夏秋冬的組合裡,在心情的變化中,甚至朱裳脫了紅裙子換上粉裙子,她的頭發都給我的雙手不同的觸覺。我在反復重復的撫摸中學習和記憶,我希望我變成一個瞎子,新東方的狗屁單詞書我都反復背了十遍,書頁被我的油手撫摸得黑亮油光,關於朱裳,我該學習多少次呢?老流氓孔建國關於清晨起床一柱擎天的話是扯淡,如果我的雙手撫摸朱裳的頭發,我不能一柱擎天的話,我就真的老了。可是,如果我誠心正意,不用真正抱她在懷裡,不用真正的撫摸,她的人遠在天邊,但是我的雙手沾滿了記憶,伸向虛空,撫摸空氣,她就在我的懷裡,她的頭發就在我的手指之間。我在轉瞬間一柱擎天,我的真陽充沛,我的氣數悠長無盡。我深吸一口氣,我可以抓著我的頭顱像氣球一樣飄浮到天上,身子橫陳。

    後來的後來,我問坐在飯桌對面的朱裳:“我要老到什麼時候才能忘掉這些記憶?我是學醫的,我知道即使失去雙手,雙手的記憶也還是在的。”朱裳說:“你跟我說過,不許我頭發剪得太短。你看現在的長度合適嗎?每次去理發店洗頭,小姐都說,這麼好的頭發,剪剪吧,染染吧,我都說不行,因為一個叫秋水的人不同意。前幾天頭發有些分叉,我去修了修發梢。”她的頭發依舊很黑很細很軟,拂然垂肩。

    26東三環上的柳樹

    一天,張國棟背了個鼓鼓的軍挎,拉我到沒人的宿捨,賊兮兮的,像個剛盜完古墓馬上拿了隨葬的金縷玉衣跑到古玩城賣給不法商人的盜墓賊。張國棟打開軍挎,將裡面的東西堆在我面前,一片肉光燦爛。

    “四本最新的《閣樓》,一本《花花公子》精選。你跟裳同桌也有些日子了,也有些日子沒看毛雜志了吧?你兩本舊雜志和桑保疆換了座位,我五本雜志和你換,你賺大了。”張國棟說。

    “你哪兒弄的?”我問。

    “這你別管了,反正不是好來的。別想了,你看看這照片,眼睛是綠的,體毛是金色的,見過嗎?別想了,趕快幫我寫換座位申請吧。”

    “我要不換,你雜志就不給我看了?”

    “不給。要沒這事兒,我當然會給你。現在是做交換,如果答應不換也給你看,你反正能看到,你怎麼會答應換呢。”

    我從枕頭底下拿出來藏著的一包大前門,反鎖了宿捨門,點上一棵給張國棟,自己再點一棵。我坐在床鋪前的桌子上,向張國棟表白,希望他能理解:

    “我坐在朱裳身邊,如果天氣好,窗戶打開,風起來,她的發梢會偶爾撩到我的臉,仿佛春天,東三環上夾道的垂柳和騎在車上的我。”我看著張國棟,接著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了。”張國棟收起書包,“雜志你先看吧,借你的,不是送你的呦。我回教室自習去了。聽說胖燕新穿了件紅上衣,有鳳凰圖案的,我去看看。”

    後來的後來,張國棟當了導演,也寫劇本,他主拍電視劇,偶爾拍拍電影,凶殺色情,宮闈穢事,名人隱私。我有一陣崇拜香港才子胖子王晶,我送張國棟一個外號叫“爛片王”,希望他比王晶更爛,希望他能喜歡,一高興介紹幾個上他戲的小明星和大喇給我認識。有一個東北來北京漂的大喇,長得有些像大車,腳上也戴鐲子,我尤其喜歡。她演戲充滿使命感,一上鏡頭就端足架子,眉眼倒立好像唱樣板戲的,肩膀聳立好像橄欖球運動員。外號開始叫的時候,張國棟很沮喪,說他骨子裡是個藝術家,他老婆也是因為這點才看上他,不是因為他賺錢的潛質。現在拍爛片是生活所迫、社會所需,不要叫他“爛片王”,叫多了,就定了性,無法更改。張國棟說,他還記得我面對黃色雜志的表白,記得東三環上夾道的垂柳和朱裳的相似,這個意象對他很重要,等他掙夠了錢,他一定寫個關於這個意象的本子,然後拍個不賺錢的片子。其實,張國棟想過扎劉京偉的錢,拉著我請劉京偉在西華門附近的高檔茶館喝茶。那天小雨霏霏,張國棟說,“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他希望劉京偉在故宮腳下能感受到金錢和權力的虛無,喝多了尿急,就答應出錢了。展示茶道的女孩白地青花布衣,點茶手法繁復准確。劉京偉把登喜路牌的大款手包放在茶幾上,對小姐說,甘肅的吧?原來練過魔術?不等小姐回答,轉頭問張國棟,要拍的電影掙不掙錢?張國棟說,不掙。劉京偉問,是公益事業嗎?張國棟說,不是,至多為了張國棟和秋水。劉京偉問,女一號跟我睡嗎?張國棟說,設計中的女一號是有氣質的姑娘,不睡流氓。劉京偉問:我能演男一號嗎?張國棟說,不能,設計中的男一號是有追求的小伙子,不是流氓。劉京偉一口喝干張國棟點的頂級烏龍,說:“你媽的,張國棟,這麼多年了,你對我的評價怎麼還這麼低?我傻呀?我投這種錢?”後來,張國棟的古裝電視劇火了,央視和各省衛星台輪流播,我當時在美國,唐人街上的錄像店裡都有的出租。我問店主租得好不好,店主說黑人最喜歡租,裡面有幾處皇上三妹沖澡、鑽被窩的半裸鏡頭,反復看過後,黑人說,沒見過這麼小的,太神奇了。張國棟非讓我拿了相機,求錄像店主一手拿他片子的錄像帶,一手翹大拇指,再十塊錢雇兩個老黑,一臉淫笑站在旁邊,背景是掛了美國國旗的麥當勞店。我連照了十張照片,寄給張國棟,還告訴他,我老媽很崇拜他,她在美國不能成為方圓十裡的社會活動中心,憋壞了,除了看電視劇錄像就沒有其他消遣了,我老媽總想知道張國棟片子裡的少年英雄到底娶了皇上的三妹還是呂四娘,卻死不願意提前看最後一集的大結局。張國棟回信說,我老媽才是他們的夢幻觀眾,他和我這種不看電視的人不共戴天,有代溝。張國棟還說,北京又是春天了,東三環上的柳樹也綠了,他的閒錢攢得差不多了,不用劉京偉的錢也夠了。

    那天晚上,張國棟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在寫他一生的夢幻劇本,問我要不要扒開傷疤,重念舊情,和他一起寫,在熒屏上掛個名。

    27心坎

    在張國棟攤了一堆黃色雜志,和我交涉換座位之後,他時常找我聊天。話題總是圍繞女人,特別是關於朱裳。在我漫長的求學過程中,男生和男生之間時常進行這種交流,題目多數是關於女人,偶爾涉及考試和前程。如果把考試的定義擴大,女人也是考試題目,我們長久地討論,以期充分理解題目,上場的時候爭取馬虎過關。劉京偉從來不參加這種討論,他說我具備一切成事的素質,只是想得太多。劉京偉不喜歡念書,不喜歡考試,他喜歡他的一切都是標准答案。劉京偉通常采取的態度是:“我就這麼做了,怎麼著吧?”他看見我茫然不解,就舉例說明:“比如你喜歡一個姑娘,就按倒辦了,她不開心,就殺,就走。如果心裡還是喜歡,下次再遇見,再奸,再殺。”我說這些道理太高深,無法頓悟,我天分有限,不念書不考試就無法懂得。劉京偉預言,他都死了,我的書還沒讀完。劉京偉一語成讖,參加他葬禮的時候,我的關於卵巢癌發生機制的博士論文才剛剛寫完初稿,答辯會還沒有安排。

    校園裡靠近飴糖廠的角落最黑,八九點鍾之後,熬飴糖的臭味散干淨,隔著操場,對面的白楊樹在月光下閃著白光。張國棟把我拉出來,自己掏出一支煙,熟練地點上:

    “別老念書了,出來聊聊。”

    “聊什麼?”

    “你覺著咱們學校那個姑娘最心坎?”

    “沒一個抱過,不知道。”

    “不要那麼直接嘛,談談表面印象。”

    “姑娘又不是阿拉伯數字,不具有可比性。玫瑰好看,做湯肯定沒有菜花好吃。”

    “那聊聊朱裳?”

    “她怎麼了?”我望著縷縷的青煙從張國棟口中盤旋而起,我順著青煙抬起頭,天上有顆流星飄落,滑過夜空,墜落到無名的黑暗中,仿佛開敗了的花朵斷離枝條,墜入池塘。千年前墜樓的綠珠,千年後自己斟酌良久卻仿佛不得不割捨的某種心情,不都是同一種美麗而淒涼嗎?

    “她怎麼樣?”

    “挺好。”

    “具體點。”

    “干淨。”這個角落被幾棵壯實的白皮松擁著,即使在冬天也沒有風,不太冷。不知道這個角落裡曾經有過多少男女相擁在一起,剛開始練習,沒有人指導,接吻的時候,不會用嘴唇和舌頭,牙齒碰撞,發出“嗒嗒”的聲響。

    “只是干淨?”

    “你以為干淨簡單?我覺得你張國棟讓女孩感覺舒服,你以為這‘舒服’二字簡單?”

    “就是呀,我這種氣質,很難培養的,每周都要洗澡,每天都要刷牙。還有,要看書,多看書,‘腹有詩書氣自華’。還有,要多思考,否則就膚淺了。絕不簡單。但是朱裳的干淨,值好幾本《花花公子》嗎?說實在話,我把雜志跟你換座位,只是好奇。那幾本雜志也不是好來的,給你就給你了。可一開口就後悔了,生怕你同意。這不,那幾本雜志換了好幾條煙。”

    “值。我覺得值。”

    “不想追追?帶到你的小屋裡,看看她長什麼樣?通知我啊,你先看,我先煮面吃。你看完,我再看。”

    “追她的人已經夠多的了。我不喜歡錦上添花。”

    “就是。好像是個男的就應該想和她有一腿似的。我都有點壓不住邪念了。不過,多點追的才有意思,橫刀奪愛,方顯英雄本色。”

    “奪過來又能怎麼樣?沒什麼意思。……還有煙嗎?”

    “你又抽煙?不是戒了嗎?”

    “第一支。”

    “持續學壞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呀。可惜不是什麼好煙,‘紅梅’。本來第一支應該是支好煙,就像童男子破身之後通過政治思想學習,再次成為童男子。再次破身應該是個好姑娘,至少也應該和朱裳差不多吧。”

    劉京偉和張國棟在抽煙這件事上先知先覺,老流氓孔建國教給他倆,他倆再教給我。在我家,我打開窗,拉上窗簾。

    “這還用學,我會。”我說。

    “你丫會個屁。”劉京偉打開一包“萬寶路”,當時是個稀罕物。右手食指在煙盒底下一彈,一棵煙就自己蹦出來。

    “點上,嘬。”張國棟很有經驗地說,“用兩個手指夾住,別太靠前,也別太靠後,煙尖翹一點,萬寶路比大前門就這一點好,點著了不抽也不滅,煙灰能一直挺到完。其實抽煙抽的就是這個派,在路邊一擺,過往的小混混一看,服。路過的小姑娘偷偷一看,裝作看不見。秋水,你別跟嚼甘蔗似的,抽一口,吐一口,糟蹋好東西。要吸進肺裡,吸進腦子,想一下自己牛逼,然後從鼻子裡慢慢噴出來。”

    後來我問,抽煙我會了,姑娘怎麼泡啊?

    “你丫裝傻?”張國棟說。

    “真不是。打架這事兒我明白,你力氣大,一手按住那個小兔崽子,一手舉起板磚,問丫挺的,‘你服不服?’。丫說不服,你就敲破他的頭,丫說服,你就是牛逼了。反正,這樣就滅了他了。這些,老流氓孔建國都演示過。但是姑娘怎麼泡呀?和人家搭訕?然後呢?帶到小黑屋?然後呢?脫光了衣服?然後呢?然後呢?”張國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和劉京偉認識了一個家裡有錄像機的闊少,看了一部越南人拍的《金瓶梅》,回來興奮地告訴我:“然後你就熱了脹了,然後你也脫光了衣服,然後你自己就知道該干什麼了。和抽煙一樣,不用人教。”

    現在,煙在嘴裡,辛辣上頭。仿佛心裡滿脹的感覺,都能從口裡隨煙飄走。書之外,還有別的要懂的東西。

    我問張國棟想不想聽我詩朗誦。“其實我是個寫詩的。”我說。

    “那我還是個拍電影的呢。”

    “別看我長得像殺豬的,其實我是個寫詩的。”

    “好。不黃不給錢,聲音不嘹亮不給錢。”

    我跳起來,開始念一首幼稚的打油詩:

    學抽煙為了學壞,

    學壞為了學習長大。

    學習長大得厭惡爸爸,

    再殺死他。

    學習長大得愛上媽媽,

    再拋棄她。

    長大後,我也詩朗誦,但那一定是在五個小二鍋頭之後。我不能喝奶,除了酸奶,我缺乏乳糖酶。我能喝酒,喝一杯就臉紅,但是百杯不醉,就像我一摸姑娘的手就會臉紅,但是臉紅後記得說一百篇肉麻的語錄。長大後的一天,從我的口袋裡賺了無數錢財的玉器店老板送我一個新石器時期的玉石酒杯,通體沁得雞骨白,碾砣的痕跡都對,局部還透強光。我在東四的孔乙己酒店,用一個新石器時期的玉石酒杯喝小二鍋頭,朱裳坐在我對面,說:“我開車來的,你自己盡興喝吧。”五個小二鍋頭之後,我心裡的小獸蘇醒,我的眼睛燒起紅火苗,我問朱裳:“最近想我了嗎?”朱裳悶頭吃臘豬大腸,短暫地抬起頭,笑著搖了搖。我接著問:“是現在不想說還是最近沒想過我?”朱裳從臘豬頭肉裡抬起頭,說:“都這麼大歲數了,想什麼想?”我要了第六瓶小二鍋頭,接著問:“最近想我了嗎?”朱裳叫服務員又添了一盤臘豬大腸,說:“如果沒想,我干嗎要見你?”我心裡的小獸歡喜,它帶領我的雙腿,跳上桌子,我的嘴開始詩朗誦:“屋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也是槐樹。桌上有兩盤菜,一盤是臘豬大腸,另一盤也是臘豬大腸。眼睛裡兩個姑娘,一個是朱裳,另一個也是朱裳。”我站在桌子上,我戴圓眼鏡,穿白襯衫,我的眼睛通紅,我的肚臍露出來,我沒有碰掉一個盤子。

    在中學的黑暗角落裡,我嘬一口張國棟的紅梅煙,吐一口煙,念一句打油詩,就像逐字逐句地讀一道選擇題的題干。

    “你這麼抽煙純屬浪費,”張國棟深吸一口煙,吞進肺裡,再慢慢地讓煙一絲絲地從鼻孔飄出來,青煙曲折回轉散入周圍的黑暗之中。“想上就別憋自己。你有戲。”

    “是麼?”

    “她喜歡你。”

    “為什麼?”

    “你喜歡書,讀得仔細,你有時候就是你喜歡的書。你能迷上你的書,別人也會迷上你。”

    “兩個人沒事能干什麼呢?”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枯黃干瘦,伸直後在關節之間出現一圈圈皮膚的皺褶,就像醬在熟食店裡的雞爪、鴨爪。這樣的手伸出去,應該放在朱裳身體的什麼地方,才能讓她感覺舒服地被自己抱著?

    籃球場上還有幾個貪玩的男生借著路燈陰黃的光亮打球。遠處隱約能看見一男一女在散步,好像是在討論一道解析幾何題。

    “你說別人的事總是出奇的明白,遇到自己的事總是嫩。這事呀,你試試就知道了。就像有些事不用教,上了床自然就會了。再說你沒騷擾過小姑娘,也沒少被小姑娘騷擾呀,怎麼一到朱裳這兒就發木?咱們學校躲在樹後面看你的姑娘不比躲在山洞裡流著口水等著吃唐僧肉的妖精少。”

    “要是人家不樂意呢?以後怎麼一塊呆呀?”

    “就對她說‘就當我什麼也沒說’,我再陪你喝頓酒,以後就當自己什麼也沒做過。”

    我又抽了一口煙,頓了頓說:“我沒興趣。”

    我想起我的小屋。周末回去,胡亂填幾口飯,反鎖上門,世界就和我無關了。拉上窗簾,大紅牡丹花的圖案就把所有光線割斷,包括星星。打開台燈,昏黃的光線將滿溢在小屋裡的書烘暖。書從地板堆到屋頂,老媽說,書上不省錢,想看什麼就買什麼,讀書多的孩子孝順。書不像古董,不是世家,省省也能請回家最好的。我和我姐姐站在琉璃廠中國書店高大的書架前,我問她,媽給你的錢夠嗎?我姐姐說,夠。我對售貨員說,我要一整套十六本《魯迅全集》和一整套二十五本《全唐詩》。我問售貨員,近百年是不是魯迅最牛逼了,近兩千年,是不是唐詩最牛逼了。售貨員是個男的,剃個小平頭,說,如果你要買,當然是你挑的這兩種最牛逼了,冊數最多,價錢也貴,《魯迅全集》六十塊,《全唐詩》五十八塊五毛。售貨員問我,你帶夠錢了嗎?我說,夠了。售貨員又問,你拿得走嗎?我指了指穿著短袖粗著胳膊的姐姐說,我姐姐有的是力氣。我和姐姐把十六冊《魯迅全集》和二十五冊《全唐詩》放進帶來的土紅色的拉桿旅行箱,死沉,我們從和平門乘地鐵到北京站,再從北京站換公共汽車到團結湖,後來拉桿箱的轱轆壞了一個,後來我們把書抬進了家。姐姐說,作為回報,你讀到有意思的東西就摘抄到一個本子上,然後給我做作文時引用。我說,好,看到會心的地方,我就沖你一笑。

    我擺開幾個茶杯,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就靜靜地坐在對面。倒上茶,千年前的月光花影便在小屋裡游蕩。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已經坐在對面了,他們的文字和我沒有間隔。我知道他們文字裡所有的大智慧和小心思,這對於我毫無困難。他們的魂魄,透過文字,在瞬間穿越千年時間和萬裡空間,在他們絕不知曉的北京市朝陽區的一個小屋子裡,糾纏我的魂魄,讓我心如刀絞,然後淚流滿面。第一次閱讀這些人的文字對我的重要性無與倫比,他們的靈魂像是一碗豆汁兒一樣,有實在的溫度和味道,擺在我面前,伸手可及。這第一次閱讀,甚至比我的初戀更重要,比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小弟弟反復拷問讓他噴湧而出更重要,比我第一次在慌亂中進入女人身體看著她的眼睛失去理智更重要。幾年以後,我進了醫學院,坐在解剖台前,被福爾馬林浸泡得如皮球般僵硬的人類大腦擺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管理實驗室的老大爺說,這些屍體標本都是解放初期留下來的,現在收集不容易了,還有幾個是餓死的,標本非常干淨。我第一次閱讀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比第一次解剖大腦標本,對我更重要。我渴望具備他們的超能力,在我死後千年,透過我的文字,我的魂魄糾纏一個同樣黑瘦的無名少年,讓他心如刀絞,淚流滿面。我修煉我的文字,攤開四百字一頁的稿紙,淡綠色,北京市電車公司印刷廠出品,鋼筆在紙上移動,我看見煉丹爐裡爐火通紅,仙丹一樣的文字珠圓玉潤,這些文字長生不老。我黑瘦地坐在桌子前面,骨多肉少好像一把柴火,柴火上是爐火通紅的煉丹爐。我的文字幾乎和我沒有關系,就像朱裳的美麗和朱裳沒有太多聯系一樣。我和朱裳都是某種介質,就像古時候的巫師,所謂上天,透過這些介質傳遞某種聲音。我的文字,朱裳的美麗,巫師的聲音,有它們自己的意志,它們反過來決定我們的動作和思想。當文字如仙丹一樣出爐時,我筋疲力盡,我感到敬畏,我心懷感激,我感到一種力量遠遠大過我的身體、大過我自己。當文字如垃圾一樣傾瀉,我筋疲力盡,我感覺身體如同灰燼,我的生命就是垃圾。

    我對張國棟說:“我的屋子太小了,床上的書把我都快擠得沒地方睡了。已經放不下別的了。”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已經坐在對面了,朱裳坐什麼地方呢?

    “那我就先追了?我可是跟你商量過了。”

    “好。需要的話,我替你寫情書,送小紙條。如果人家對你有意思,我把座位讓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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