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給我一個姑娘 正文 第四章
    21別看我長得像個殺豬的

    我的長相平庸而粗糙,但是我的內心精致而細膩。我和老流氓孔建國說,別看我長得像個殺豬的,其實我是個寫詩的。

    我在中學上語文課,戴著黑邊眼鏡的語文老師教會我如何使用排比和擬人,說會了排比和擬人,就是詩人了,就可以寫詩了。我間或看我姐姐訂閱的《少年文藝》和《兒童時代》。有一次《少年文藝》征集詩歌,必須是中學生作者,一個作者最多寄二十首,一個月後評出一二三等獎。因為他們是全國性雜志,得了獎後就是全國級別的小詩人,也算特長,將來高考可以加分,跟你會扔標槍或鐵餅一樣管用。我一晚上就寫了三十首,第二天挑了二十首,用綠格稿紙謄了,寄了出去。我想,我記得的李白杜甫也不過二十首,我的二十首傳個千八百年,也知足了。

    那個寫詩的晚上,我速讀《詩經》,跳過所有祭祀章節和不認識的文字,明白了“賦比興”和“鄭風淫”,最大的寫詩訣竅就是找到心中最不安最癢癢的一個簡單側面,然後反復吟唱。那個寫詩的晚上,我寫完了我這輩子所有的詩,之後再也沒有寫過一句,就像我在十六歲到十八歲期間耗盡了我對姑娘的所有細膩美好想像,之後,所有的姑娘在我的眼裡都貌美如花。劉京偉說,你丫花癡。張國棟說,你丫沒品味,撿到籃子裡都是菜,爛梨也解渴。我說,你們土鱉。

    人在不同的時候,對於不同的事物的產能是大不相同的。過去打架泡妞,一天能打三場架,一個月能和四個姑娘臭貧,同時處兩個女朋友,一三五、二四六,周日休息,一次三至五毫升。現在寫小說,筆順了,一天五、六千字,一個老婆夠我一年到頭想念,一次三至五毫升。

    我那二十首詩的第一首是這樣的:

    印

    我把月亮印在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片鞋印在地上

    地就是我的

    我把唇印在你的額頭

    你就是我的

    我那二十首詩的第二首是這樣的:

    空

    沒有雙腳

    我還可以走近你

    沒有雙手

    我還可以撫摸你

    沒有心髒

    我還可以思念你

    沒有下體

    我還可以燃燒你

    一個月後,我得到通知,連三等獎也沒有評上,二十首詩都被退回來,稿紙最後有四字評語:“淫蕩書卷”,然後畫了好幾個大叉。我覺得是在誇我。這四個字一直留著,夾在筆記本裡,寫小說的時候帶著,不時看看,當成自己對文章風格的追求,時刻激勵自己。

    我給老流氓孔建國看過我的詩。我想他是流氓,懂得姑娘,所以應該懂得詩。老流氓孔建國對我的詩沒有評論,但是問了三次詩中的“你”是誰,第三次,我說詩中的“你”是志氣,是理想,是北京大學,是雙皮面高幫耐克籃球鞋。

    22脈管

    朱裳的皮膚很白,從側面看去,可以看見頸部和頰部皮膚下青青的脈管。脈管裡有一種讓我心旌搖動的流動,看久了,心跳會和這種流動同步,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這時,在靜靜的課堂裡,仿佛人人都盯著我看,知道我在看什麼。

    在一個樓裡住著,我少不了要遇著朱裳媽媽。她讓我相信,老流氓孔建國講述的一切傳奇都真實地發生過。

    外國文人誇女人到頂時說,這個女人能讓發情的公牛安靜下來。我覺得與此相反,朱裳的娘能讓從十六到六十歲的男人都充滿肉欲,這在中國很少見。雖然朱裳娘已經明顯老了,眼角上已經能清楚地看到歲月刻畫的絲絲紋理,但是這個遲暮的美人舉手投足間卻總能透出舊日旖旎的風光,令人仰視。就仿佛老流氓孔建國十年後已經金盆洗手,改行修車,盡管已經完全看不到年輕時一把管叉挑八條壯漢血透綠軍裝的風采,但是聽說自己的侄子被幾個小痞子打成了茄子———放下扳手,眼睛一睜,我還是感到秋風肅殺。

    朱裳不是她媽媽那樣的女人。鼻子不是鼻子,不高;眼睛不是眼睛,不大。五官中無一出眾,但合起來就是好看,耐看。好像朱裳從她娘那裡沒有遺傳來美麗的形式,卻遺傳來了美麗的感覺,就仿佛《愛麗斯漫游奇境記》中的那只貓,笑臉沒有了,笑容還在空中蕩漾。

    放學回家,我間或能碰見下班回來的朱裳父母,她父親鼻梁上架了副眼鏡,黑色窄邊,金屬鏡架。少言寡語,但舉手投足透著一股親切和善。她母親也很少說話,卻總讓我感到一股冷漠淡然,然後想起翠兒的好處。他們偶爾在樓道裡遇見同事,朱裳爸爸常寒暄幾句,聊一小陣子單位裡的大事小情,朱裳的母親只點點頭,在他們聊天的時候檢視一下自己剪裁精准的衣服,從上面撿下一兩點線頭。我也在樓道裡聽過朱裳父母之間的對話,話題多集中於飲食的調節以及冷暖變化及其對策。我以前總是納悶,街面上日日在自己面前飄然而過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姑娘們回家後都和誰睡覺。觀察過朱裳父母之後我清楚了,就是和朱裳爹這種人。這種人坐不出龍椅和馬扎的區別,賞受著上等的女人,無知無覺,問心無愧,如得大道。否則的話,對綠帽子的擔心,就會讓他少二十年陽壽。

    我現在想知道的是,在廚房裡浸淫二十年廚藝的朱裳媽媽,再遇上舊日的大流氓們,心裡是什麼感覺。那些大流氓現在可能都是董事長總裁了,出門都帶保鏢,至少有人拎包,前呼後擁,坐虎頭奔馳。朱裳媽媽會不會想,或是至少想過,男人就不該掙有數的錢,就該如此風光。她如果這麼想過,有沒有和朱裳爸爸提及,朱裳爸爸如何應對。

    終於有一次聽老流氓孔建國交待,朱裳媽媽第一次抱住的那個目光凶狠凌厲的男孩,現在已經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了。他的公司什麼都做,從介紹婚姻拉國際皮條,到防彈衣軍火,也做布料成衣,所以和我搞服裝出口的爸爸也算是半熟臉的朋友。我見過那個家伙一次,那是個酒會,自助,有三文魚,有龍蝦,有很甜的葡萄酒,所有參加的人都穿得很正式,端著一杯酒走來走去,和認識的人表示重又相見的驚喜,跟不認識的人露出微笑。我別別扭扭穿了身西服,借五樓鄰居大哥的,跟了我爸去白吃。我看見那個大流氓,大背頭,大皮鞋,大金鏈子,亮頭油,也是個腦袋巨大的人。他周圍的人都看著他,聽他滔滔不絕而又從容自得地講著什麼。他的三個保鏢在屋子裡也戴著墨鏡,左右及身後各有一個,三個人同時照應前方,又不擋這個大流氓的光輝形象。我爸爸湊上去搭訕,他目光凌厲地看了我一眼,對我爸誇我狡猾可喜,時代這麼好,不出來干而去念書,真是可惜。我說,叔叔,我還小。為什麼你的保鏢不換成女的?頭發到肩膀,油光水滑的那種。

    “聽人講,你媽媽曾經很出名。”我問朱裳。

    “爸爸很少講,媽媽也很少講。只是和爸爸上街,爸爸有時會指給我看,對我講:‘瞧,那個一臉橫肉的家伙差點當了你爹。瞧,那個右手少了三個指頭的人差點當了你爸。’”

    “咱爹真逗。”

    “我對他講:‘我才不要那樣的人當我爹呢。’”

    23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我實在聽不進數學老師在講什麼。

    屋子裡暖氣燒得很沖,屋子裡的四十八張小臉紅乎乎的。如果我睜眼看著數學老師,幾分鍾以後,我就只能看到老師碩大整齊的牙齒,然後從裡面骨碌骨碌滾出一個一個音節,仿佛一個個亮亮的骰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但是毫無意義的響動。所以我索性用課本、教參和習題集在課桌上壘起高高的一堵牆,擋住數學老師雄壯而潔白的牙齒,自己翻出一卷《小山集》,有一搭無一搭地念。對於數理化,我每學期都是自己把教科書念完,找一本習題做完,然後就考試,及格問題不大,比及格線高多少,就看老師的心情和我的悟性了。剩下的上課時間,我胡思亂想,看各種雜書。

    我佩服那些刻苦用功看正經書的學習牲口們。老師經常暗示我們,由於有他們的強勢存在,我們這種混混的將來是會很悲慘的。我們班上最著名的牲口是個豐滿而俏麗的胖燕,她的臉頰永遠桃紅。她為了專心聽講,和老師反復央求,調到了第一排,安穩靜好地坐著,仿佛一座燈塔。除了上廁所,胖燕一動不動。我問張國棟,胖燕吃什麼?張國棟說,她吃智力糖。智力糖是白色的糖塊,做成12345的形狀,還有加減乘除各種符號。胖燕的吃法是先吃個1再吃個加號,再吃個4再吃個等於號,最後吃個5。即使這樣,胖燕還是長肉,她周圍的人反而是越來越瘦。最慘的是桑保疆,他和我換了座位,進入了胖燕的輻射范圍,三個月之後,被割了闌尾。第四節課快結束的時候,我和張國棟常感覺饑餓難忍,就看看胖燕,她思考或是生氣的時候,隔了幾排座位,我們還能聞見燉肉的香味。有一陣,張國棟對胖燕產生了某種迷戀,在胖燕離開座位上廁所的極短時間,張國棟一步竄過去,一屁股坐到胖燕的椅子上,閉上眼睛,身體左右蹭蹭。張國棟回來告訴我:“溫暖極了。”

    在看雜書的過程中,我常常會沉浸在各種幻想之中,但是,只要是白天,我基本不會性幻想。有時候,我想像老流氓孔建國突然年輕了,重新帶了一幫兄弟和白虎莊中學的“虎牙”團伙火並。地點就在窗戶外面,就是學校門口的那條街,對面是中國青年報印刷廠和簡稱“雞院”的機械工程管理學院。我坐在靠窗戶一排,老師背對我的時候,我欠起身子,就能看見。火並使的家伙還是冷兵器,我喜歡冷兵器,更直接,更體現人的價值,板磚、管叉、釘了釘子的大頭棒子都好。我聽見老流氓孔建國的叫喊,我喜歡他的叫喊,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簡單地說就是“我一定要滅了你。”我嗓子不好,我只會用嗓子發音,老流氓孔建國的叫喊是一種從肛門、大腸、小腸,直通胸腔,噴出嗓子的發音。這種聲音我聽過兩次,之後隨便什麼時候都能想起來。我想,如果這種聲音喊多了,可能出現書裡說的:肝腸寸斷,就是大腸小腸都震斷了,屎尿都漏在肚子裡。

    有時候,我想像一個大我許多的姐姐來接我。大多少,我並不清楚。我那時分不清二十幾歲、三十幾歲或是四十幾歲。長相一定要好看,但是不能像大車、二車,也不能像女特務,甚至不能像朱裳。頭發是黑的,好的,順的,如果散下來,搭在胸前,將將蹭著乳房,甩在肩後,將將過肩胛上脊。但是,我最喜歡的是無論長短盤起來的頭發,別一根墨綠色的中華HB鉛筆或是清早期的老白玉簪子,一絲不亂。身材不一定是大奶,但是腿很長。她最好會開車,想到哪去就到哪去。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找我,要帶我到哪裡去。我喜歡坐美人開的車,我坐在旁邊,肆無忌憚,口無遮攔,看窗外的風景和窗內的美人。風景好的時候,美人笑的時候,把左手放在美人的右腿上,問:是不是不征求你同意就把手這樣放的人就是流氓?你不開車的時候,發生這種事你一定會大嘴巴抽他?美人在專心開車,不像平日裡一樣過分專注於自己的美麗,所以格外好看。

    有時候,我想像朱裳。我閉上眼睛,朱裳就在身旁,我聞得見她的味道,那是一種混合的味道,包括她用的香皂、擦臉油、衣服上殘留的洗衣粉,露在外面的頭發、手臂,還有包裹在衣服裡的身體。我聽得見她玩紙片的聲音,她手上總要玩點什麼,比如把一張不大的紙片疊來疊去。很久的後來,她告誡我,一定不要把電影票或者車票交到她手上,一定會在二十分鍾之後折疊摩搓得面目全非。我知道,這空氣裡,有朱裳呼出的氣體,我用嘴深吸一口氣,我慢慢咀嚼。

    屋裡很熱,滋滋的熱汽在玻璃窗上熏出一層蒙蒙的水霧。我握了拳頭,將拳底按在籠了水霧的窗上,窗上就有了個小足印。周圍還是水霧,而足印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窗外的冬天。按一下,再按一下,再按一下,就有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足印,在蒙蒙的水霧裡通向遠方。於是一個戴藍色小尖帽的小妖怪就順著那串小小的足印,歪斜地走進窗外的冬天。

    窗外的冬天裡是幾排樹。樹謝光了葉子,顯出一絲絲散開的層次繁復的枝。小妖怪知道這便是冬天的花了。間或有幾縷薄薄的雲從繁花間流過,那便是天上的河了。耐心些,等一等,小妖怪看到從河的上游漂下來一瓣瓣奇大的花瓣。每個粉色的花瓣上睡著一個粉撲撲的小姑娘。

    我強烈地感覺,有兩個世界在。除了屁股下硬硬的椅子所盤踞的這個外,還有另外一個。如果沿著自己的目光走過去,走過隔開兩個世界的窗上蒙蒙的水霧,就是精靈蹦跳的奇幻世界。椅子下的這個世界太小了。如果躲進自己的房間,沿著青燈黃卷走過去,跨過千年時光流成的淺淺的河,就是混混被看作正當職業的英雄時代,就是青樓女子代表文化美女的時代。椅子下的這個世界太窄了。

    在我的感覺裡,朱裳是惟一一個能在兩個世界裡出現的女孩。如果走過窗上蒙蒙的水霧,朱裳便是那瓣最大的粉色花瓣上睡得最熟的小姑娘。如果跨過千年時光的淺流,朱裳便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那句:“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後來,我學了心理學,才感覺到,少年時期很多美好想像都是境由心生,沒看過豬跑,更沒吃過豬肉,把對鳳凰的想像都拽到母豬身上了。

    我後來開始玩玉,古玉需要搓來搓去,行話叫“盤”。老玉往往難盤,使勁兒盤也要兩三年才能精光畢現,特別是和鐵呀銅呀屍體呀埋在一起好幾千年的老玉。我收了這種老玉,就給朱裳打電話,她手上從來不願意閒著,需要玩個東西,正好人盡其才。不出六個月,紅山的生坑出土器件一定被蹂躪成北京玉器廠去年的樣品,從上到下泛著玻璃光。朱裳要是下輩子轉世投胎成男孩,一定是個反革命手淫犯。

    下課鈴響了,我發現數學老師大門牙上粘的那片韭菜葉子不見了,桑保疆的腦門上多了一片韭菜葉子,大小一致,形狀相同,在陽光下亮晶晶油綠綠的,泛著生坑玻璃光。

    24永延帝祚

    我一覺醒來,大吼一聲:“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想起過去創作這首打油詩的諸葛亮,在那個叫南陽臥龍崗的地方,種田、讀書,錢多的時候去青樓、錢少的時候思考,覺得自己生不逢時。

    那時候,不用念那麼多年的書,尤其不用念數學,只要有派兒,臉皮厚,能臭牛逼,熟讀前四史和《戰國策》,會說些諸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機會和挑戰並存”之類著三不著兩的屁話,堅持幾年,就成了謀士。再加上一兩個胳膊粗、嗓門大、逞凶斗狠、敢剁自己手指頭、號稱不怕死的哥們。再加上一伙對社會充滿不滿的群眾,出來一個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的自大狂,說自己是龍是太陽是上天的兒子,振臂一呼,就是一場起義。萬一成事了,得勢了,一吉普一吉普的大車、二車、女特務、翠兒就不用提了。就算是朱裳這樣的女孩,全國這麼多人,總能找著十個八個的,平時養著用,戰時,撒出一個就能干掉一個董卓或一個呂布。就算找不著,抓來一批頂尖的科學家,從小愛讀《十萬個為什麼》的那幫人,農貿市場買點豬肉,化工商店買點試管,做幾個朱裳,做不出來就砍頭。張國棟主持研究工作,劉京偉主持砍頭等思想工作。沒做出來之前,還能抓幾個畫家,我來描述,他們來畫,總能畫出幾幅形神俱似的。我已經想出了招募口號:“是孔明就要論天下,是關公就要舞大刀。”劉京偉和張國棟聽到,一定會加盟;老流氓孔建國聽到,一定會加盟,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早上第一節課就是數學,該講解析幾何了,數學老師要是不瞪起三角眼,把自己當輔助線添到黑板上才是怪事。我感覺無聊異常。

    屋外,汽車轟鳴而過的間歇裡,黃鸝的啼叫婉轉悠揚。陽光的手伸進窗戶,細致而耐心地撫摸我露在被子外邊的臉。沒有風,國槐、側柏和提籠架鳥的退休大爺們一起,帶著傻呵呵的表情一動不動地接受太陽的撫摸。冬天裡這麼好的太陽不能拒絕,仿佛朱裳有一天忽然張開雙臂,小聲說“抱我”,我一定會像標准色狼一樣惡狠狠地撲上去的,這個場景我已經練習過好幾百遍了。

    我決定逃學。

    像平常去上課一樣,我收拾好大書包,到二層父母的房間裡胡亂塞了幾口早點:豆漿、饅頭加芝麻醬白糖。

    “我上學去了。”

    “再吃幾口。”老媽說。

    “數學課要遲到了。”

    剩下的豆漿和饅頭加芝麻醬白糖,老媽一定逼著老爸都吃光了。老媽這種習慣養成於缺衣少食的六七十年代,當時吃的缺少養分,只能靠量補,所以要多吃再多吃。後來到了二十一世紀,老媽無視飲食結構的變化,繼續填塞周圍的家人,我老爸是她惟一長期抓得著的人,可憐的瘦老頭很快得了高血脂和糖尿病,一泡尿能招來好些螞蟻。過去住胡同的時候,我爸一上廁所,全胡同的螞蟻都跟著去,黑壓壓一片在老爸身後,可壯觀了。

    我背著書包漫無目的地沿著中紡街往西走,將腳尖碰到的所有石子和冰棍紙踢開老遠。

    飴糖廠的臭味還是濃重。那是一種難以言傳、難以忍受的甜臭,剛開始聞的時候,還感覺是甜的,很快就是令人想吐的膩臭,仿佛乾隆到處御題的字。與之相比,我更喜歡管理不善的廁所的味道,剽悍凌厲而真實厚道,仿佛萬物生長著的田野。

    我從小喜歡各種半透明的東西:藕粉,漿糊,冰棍,果凍,玉器,文字,皮膚白的姑娘的手和臉蛋,還有高粱飴。但是自從知道飴糖廠能冒出這種臭味之後,我再也不吃高粱飴了。飴糖廠旁邊是中國雜技團,不起眼的一棟樓,從來沒有看見有演員在樓外的操場上排練,可能演員們也怕飴糖廠的臭味吧。我們上課的時候,總覺得雜技排練應該是充滿風險的事情,時不常就該有一兩個演員從雜技團的樓裡摔出來,打破窗戶,一聲慘叫,一灘鮮血,一片哭聲,然後我們就跑下教學樓去湊熱鬧,然後救護車呼嘯而至。但是,高中三年,這種事情一次都沒發生。雜技團北邊是假肢廠,做胳膊、腿之類的東西,塑料的、硅膠的都有。劉京偉硬逼著我和張國棟晚上翻牆進入假肢廠的倉庫,偷了好幾條胳膊和大腿,“積谷防饑。”劉京偉說,“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像老流氓孔建國那樣苟且善終的能有幾個?這些胳膊大腿雖然不太吉利,誰知道哪天你我就用得上。”劉京偉說著話的時候,意色蕭然,還用了不少成語,正統的科班教育還是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我和張國棟互相看看,都忙說:“你留著用吧。你全都留著用吧。”回到我的房間一看,發現錯拿了兩條女人的大腿。以為是大號的男人胳膊,黑燈瞎火的,就拿回來了。劉京偉很大方,說:“秋水,你瘦,你留著用。”我說:“張國棟也瘦,留給他用。要不你以後需要換胳膊的時候,就換上這兩個女人大腿。再打架,如果是比你瘦的色狼,以為你一個左勾拳,其實你是一個撩陰腿。百萬人裡,也就有一兩個人能打得過你,西山的大法師也打不過,萬一要是遇上你打不過的,你也不急,你四足著地,你就是人頭馬,人頭馬一開,好運自然來。你發足狂奔,北京吉普也追不上你。”劉京偉說:“我靠。”張國棟想了想,補充一句:“我靠,也。”

    雜技團南邊是三裡屯汽車配件一條街,北京街上被偷的車都在這裡變成零件,然後一件一件賣掉。我們和這裡的壞哥哥們都很熟,劉京偉的理想就是加個磅,參股開個汽車修理和配件店。劉京偉愛車,特別是一種美軍叫做悍馬的吉普,像卡車一樣大小。我和張國棟一致認為,只有小男人才會愛上那種車,因為用進廢退,女孩坐上這種車,沒勁的男人也能讓她們興奮來高潮。劉京偉後來盤踞安徽,成為民營企業家造車的先驅。“這個生意太好賺了,四個轱轆,圍一圈鐵皮就能跑,就有人搶著買。”劉京偉在電話裡興奮地對我說,那之後一兩個禮拜,他就被奸殺在自己旗下五星級酒店的浴缸裡,浴缸裡撒滿了玫瑰花瓣。老流氓孔建國的修車攤子就在三裡屯北街和南街的交匯處,當時還沒有那個巨大的扎啤杯子形狀的售貨亭。他一點也不上心生意,我去找他玩,他就問我:“你看我這‘修車’兩個字寫得怎麼樣?別撇嘴,名家的手筆,行楷,雖然沒有啟功、舒同有名,但是其實功夫高出很多。我坐著等活兒,擋著‘車’字,旁人只看見這個‘修’字和‘修’字之下的我。有天一個大和尚路過,問我修什麼,以為我在修身養性。還有兩個學中文的老外,問我想不想和他們一起去做行為藝術。讓我什麼都不用改變,還是這‘修車’二字,還是我這張臉和工作服,地點改到天安門,他們倆都脫光了,一人裝作前車轱轆,一人裝作後車轱轆,我用改錐修理他們。”老流氓孔建國要是上心生意,早就招呼我們把圖釘從工人體育館北門一直撒到朝陽公園南門了,而且要路兩邊都撒。老流氓孔建國有個打氣筒,珵亮,打氣手柄兩端還鑲了西漢老玉劍首,玉色青白,紅褐色沁,古色古香。平時藏著,誰也不借,只有漂亮的小姑娘來打氣,他才拿出來,自己不打,讓小姑娘打,自己點一棵“大前門”煙,看小姑娘在陽光中微風中細雨中奶上奶下臀起臀落,然後再把打氣筒善而藏之。老流氓孔建國說,他看姑娘如何打氣就能斷定其人品好壞,是否宜室宜家,我以後有了女朋友一定讓她來這裡打氣,老流氓孔建國答應給免費鑒定。後來騙了翠兒來,老流氓孔建國氣筒子都忘了收了,在陽光裡微風裡細雨裡說翠兒是神品,嵌了老玉的氣筒子扔在土路上。朱裳眼睛好,離三十米看見他的修車攤,嘟囔了一句:“老流氓。”然後就拉我到別處打氣去了。

    朝陽醫院門口的水果攤生意興隆,病人平常吃不著的水果得病之後都吃著了。一兩個看攤的發小瞅見我,老遠地打招呼:“土鱉,又被老師趕出來了?”

    “老師讓我幫你盯攤,讓你回去補課,從初一補到高三,然後讓你參加高考。”板車上有香蕉、橙子、蘋果、厚皮的冬季西瓜,都貼了一個外國字的橢圓標簽,冒充巴拿馬進口。我從板車上挑了一把品相最好的香蕉,撅了兩根,剝了皮吃。

    “你這麼撅,剩下的讓我怎麼賣呀?”

    “不是有那麼多善良的群眾嗎?告訴他們,這把是最新鮮的香蕉,剛從你們家在巴拿馬的後花園摘的。不信,撅的痕跡還沒老呢。”

    “那你也別在大馬路上這麼吃香蕉呀。瞧你的吃法,一口嘬下去,小姑娘看見會難為情的。要是真閒,晚上來打麻將吧,贏光你最後一條內褲。”

    才早上八點多,透過玻璃窗望去,利康烤鴨店裡空無一人。伙計們正忙著將一筐筐的去毛鴨子從小貨車上卸下來。街北的工體旱冰場靜寂淒冷,沒掃干淨的煮玉米皮和冰棍紙在沒風的冬日裡直挺挺地躺著,全然沒有節假日小混混、小太妹們吆三喝六呼朋喚友縱橫馳騁的歡鬧景象。翠兒旱冰滑得可好了,正著滑、倒著滑、側著滑都會,跳起來轉個圈落下來還能微笑。她穿件緊身夾克衫、牛仔褲,顯得腿無比悠長,頭發用皮筋系起來,在腦後形成馬尾巴,前面露出大腦門。翠兒一定要教我滑旱冰,我說沒有比我更笨的了。翠兒說,就喜歡教笨人,教聰明人有什麼意思。我說,我怕摔,怕摔了之後疼。翠兒說,你可以牽著我的手,你哪兒疼我可以幫你揉。我管姐姐借了她練習排球穿的護膝和護肘,沒有護頭,我戴了一個老爸的羊剪絨帽子,護耳放下來,帶子在下巴上扎緊。我穿戴整齊,傻子一樣站在旱冰場裡,腳下是帶輪子的旱冰鞋,和我常穿的片鞋不一樣。這個地面不是我的。翠兒右手牽著我的右手,左手搭著我的腰,教我怎麼動腿怎麼動腳,周圍呼嘯而過的小流氓們羨慕得眼珠子鼓出來,像一條條的金魚,哈喇子流到嘴外邊時間長了凍成冰碴兒。幾年以後,翠兒報考了電影學院。她功課一般,沒力氣當運動員,沒關系當空姐,所以決定當演員。考演員要考聲樂、形體、台詞、表演。初試簡單,群體表演,題目是火車車站,二十幾個人一撥兒,各自搔首弄姿。翠兒在幾千人裡都能素面朝天,這二十幾個人根本不是問題,考官再傻也幾眼看出,誰是賣茶雞蛋的,誰是野雞,誰是真正的戲坯子。二試要求各用十分鍾,表演一種人和一種動物。翠兒說,我還是表演我熟悉的吧。翠兒先表演了一種人:美人。具體形式是,叫最資深的主考官過來給她倒了杯茶,然後慢慢喝了十分鍾。翠兒後來又表演了一種動物:色狼。翠兒模擬了她所熟悉的張國棟。翠兒的專業考試得了滿分。

    很久以後,翠兒電影學院畢業了一陣,打開電視看長了也能見著。翠兒約我在工體見面,天下著雨,我出了計程車就看見翠兒打著傘站在旱冰場門口。

    翠兒說:“我要走了。”

    我問:“去哪兒?”

    翠兒說:“去非洲。”

    我問:“去演戲?”

    翠兒說:“去嫁人。”

    我說:“我請你吃利康烤鴨吧,就在旁邊,非洲沒有。”

    翠兒說:“抱我。”

    我兩手抱住翠兒,感覺她很小,軟得像海綿一樣。我兩臂一用力,翠兒就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能夠裝進我的褲兜裡。她的頭發就在我的鼻子下面,在路燈的照耀下,她的頭發上雨珠晶晶亮。我的鼻子剛好架在她的頭發分際處,左邊和右邊是一樣的油光水滑,雖然感冒,鼻粘膜充血,大腦發呆,還是聞得見香氣。

    翠兒說:“還記得我教你滑旱冰嗎?”

    我說:“我還記得什麼七零八落,四分五裂,內髒出血之類。”

    翠兒說:“你要我拿你怎麼辦?我忘不了。”

    我說:“把我也帶到非洲去吧,如果沒有烤鴨也沒有我,你在非洲的日子怎麼過呀?”

    從旱冰場向南走走,東岳廟的磚砌牌樓從北邊看是“永延帝祚”,從南邊看是“秩祀岱宗”,看車老頭說是大奸臣嚴嵩寫的。穿過牌樓,再往南走走,就是日壇第一使館區。街上空蕩蕩的,樹葉都掉光了,還是那幾個黑人孩子騎著單車,沒牌沒鈴沒技術,橫沖直闖,睥睨自雄。我和這幾個都挺熟,每次逃學走到這兒,都能碰見他們。他們的單車沒有擋泥板沒有支子,想動手的時候就把單車扔到路邊的枯草地上,然後互相拳打腳踢。他們長著卷毛頭,伸出手來,一面漆黑,一面火紅。我覺得他們一定聽得懂猩猩說話。我教過他們一大串北京罵人的土話,他們當時說得爛熟然後就全部忘掉。我於是借鑒了《詩經》,編成歌謠,他們背了幾次後便記得爛熟,每次見到我就問好似的字正腔圓地罵我一通,兼充復習,同時壞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我也學了一串他們的髒話,據說東非亞的斯亞貝巴一帶很流行,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用上。

    走到雅寶路,我上了一輛四十四路汽車。沒什麼人,我在後排找了個座,一屁股坐下。我喜歡後排,路顛簸的時候,起伏最大,好像在騎馬。售票大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逃學閒逛累了,肯定要坐四十四路環線兜二環路一圈,常遇見這位售票大媽。大媽身大肉沉,獅鼻豹眼,臉上一臉橫肉,線條洗練,刀刀見稜角,不含糊的剽悍,好像“漢八刀”的含蟬。披一頭重發,黑多白少,用橡皮筋胡亂扎在腦後,向上斜支,仿佛鐵刷子。售票大媽看我的眼神從來白多黑少,想來她一定也和我們街道大媽一樣,是個疾惡如仇的人,明白這個時候出來靠一張月票狂坐車的人,不是無業流氓就是逃學的壞學生。路顛的時候,車顛,我顛,大媽的一臉橫肉抖著,嘴角微顫,仿佛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等待著下一個吵架機會的來臨,心裡默念著:來吧,來吧,來吧。不能聽廣播,不能看書,不能織毛衣,二環路上的街景也早看膩了,罵街是售票大媽惟一的工作樂趣。

    售票大媽和我老媽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語言大師。她們和《史記》、《世說新語》、唐詩、宋詞共同構成我的文字師承。

    其實我教黑人兄弟的好些語言都是從這位大媽處采集來的。我親眼看著售票大媽把一個東北大糙漢子惡心得面紅耳赤,毫無還口之力:

    “讓你掏票,你就掏。別老跟我斗貧,別老告訴我你有票。你說前幾站我賣給你了,你知道我一天要賣出多少張票?一年賣出多少張票?你怎麼就那麼特殊,就認為我一定能記住你的音容笑貌?你把票掏出來看看。我知道你有票,可你得給我看看呀?就是家伙大也得掏出來比比長短不是?”

    路上車不多,公共汽車歡快地在二環路上開著。吸入鼻子的空氣冷而脆,刺激起腦海裡沉睡得很深的東西。我厭倦把那些考試後注定會忘掉的東西塞進自己的腦袋,更拒絕像老師希望的那樣因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感覺恥辱。到了現在這個年代,用課本考試成績的好壞來評價一個學生,就像根據一頓吃肉包子的多少來選拔英雄一樣荒唐。冰島的首都是雷克雅未克還是別的地方,“安史之亂”是因為稅收政策不對還是因為楊貴妃的亂政,這些與自己到底有什麼關系?

    因為車迎著日頭開,陽光包著身子,人暖洋洋的半睡半醒。兒時的游戲規則寫在一張淺藍的紙上,冬天的空氣脆而冷,公共汽車卷起的塵土飄浮在車的周圍,車子起伏,像只大船,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到了西二環,擠車的人開始增多,讓我想起夏天逃學坐車的情景。天氣很熱,人們都穿的很少。身後是一對大胸脯頂著後背,前面是肥碩的臀部緊緊擠住下體,車不停地搖晃,身前身後不停地摩擦。我咬牙堅持到停車,身後的大胸脯沖我一笑,眉眼仿佛大車;面前肥碩的臀部沖我一笑,眉眼仿佛女特務。我勉強走出車門,腳落地的一瞬間,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種黯然神傷的戰栗。現在的空氣脆而清冷,就在這種天氣裡,一個案件發生了重大的轉折,好人壞人正義邪惡變得混沌不清,各種關系糾纏在一起,不是案件,而是一個陰謀。女孩作為一個整體,在這個陰謀裡起的作用極其重大而微妙,朱裳的意義更加隱澀。朱裳仿佛可以在某種時候改變時空的連續性。轉瞬間,這輛公共汽車成為南瓜馬車,車上的銅質鈴鐺叮叮作響。二環路上的樓群像積木一樣倒塌,廢墟間長出齊腰高的荒草。我感到我和朱裳之間將要發生的事件會幫助我完成對經卷的重新書寫,我對這個事件的性質和所有細節充滿深深的恐懼。

    “雅寶路到了,閒逛一圈了,你爸媽也該下班了,你該下車回家了!”售票大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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