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正文 第九章
    農忙時鳳霞來住了幾天,替我做飯燒水,侍候家珍,我輕鬆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鳳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裡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麼也得讓鳳霞回去了,就把鳳霞趕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裡人見了嘻嘻笑,說沒見過像我這樣的爹。我聽了也嘻嘻笑,心想村裡誰家的女兒也沒像鳳霞對她爹娘這麼好,我說:

    「鳳霞只有一個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頭女婿了。」

    鳳霞被我趕回城裡,過了沒多久又回來了,這次連偏頭女婿也來了。兩個人在遠處拉著手走來,我很遠就看到了他們,不用看二喜的偏腦袋,就看拉著手我也知道是誰了。二喜提著一瓶黃酒,咧著嘴笑個不停。鳳霞手裡挎著個小竹籃子,也像二喜一樣笑。我想是什麼好事,這麼高興。

    到了家裡,二喜把門關上,說:

    「爹,娘,鳳霞有啦。」

    鳳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們四個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來手裡的黃酒,走到床邊將酒放在小方桌上,鳳霞從籃裡拿出碗豆子。我說: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鳳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隻碗和二喜坐一頭。二喜給我倒滿了酒,給家珍也倒滿,又去給鳳霞倒,鳳霞捏住酒瓶連連搖頭,二喜說:

    「今天你也喝。」

    鳳霞像是聽懂了二喜的話,不再搖頭。我們端起了碗,鳳霞喝了一口皺皺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皺眉,她抿著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乾,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淚掉了出來,他說:

    「爹,娘,我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一聽這話,家珍眼睛馬上就濕了,看著家珍的樣子,我眼淚也下來了,我說: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鳳霞怎麼辦,你娶了鳳霞,我們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鳳霞以後死了也有人收作。」

    鳳霞看到我們哭,也眼淚汪汪的。家珍哭著說:

    「要是有慶活著就好了,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和鳳霞親著呢,有慶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說:

    「要是我爹娘還活著就好了,我娘死的時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個人越哭越傷心,哭了一陣,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說:

    「爹,娘,你們吃豆子,是鳳霞做的。」

    我說:「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來看去,兩個人都笑了,我們馬上就會有外孫了。那天四個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鳳霞才回去。

    鳳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愛她。到了夏天,屋裡蚊子多,又沒有蚊帳,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餵蚊子,讓鳳霞在外面坐著乘涼,等把屋裡的蚊子餵飽,不再咬人了,才讓鳳霞進去睡。有幾次鳳霞進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將鳳霞推出去。這都是二喜家的鄰居告訴我的,她們對二喜說:

    「你去買頂蚊帳。」

    二喜笑笑不作聲,瞅空兒才對我說:

    「債不還清,我心裡不踏實。」

    看著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處都是紅點,我也心疼,我說:

    「你別這樣。」

    二喜說:「我一個人,蚊子多咬幾口撿不了什麼便宜,鳳霞可是兩個人啊。」

    鳳霞是在冬天裡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戶外面什麼都看不清楚。鳳霞進了產房一夜都沒出來,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醫生出來,就上去問,知道還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時,二喜說:

    「爹,你先去睡吧。」

    我搖搖頭說:「心懸著睡不著。」

    二喜勸我:「兩個人不能綁在一起,鳳霞生完了孩子還得有人照應。」

    我想想二喜說得也對,就說:

    「二喜,你先去睡。」

    兩個人推來推去,誰也沒睡。到天完全亮了,鳳霞還沒出來,我們又怕了,比鳳霞晚進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來了。

    我和二喜哪還坐得住,湊到門口去聽裡面的聲音,聽到有女人在叫喚,我們才放心,二喜說:

    「苦了鳳霞了。」

    過了一會,我覺得不對,鳳霞是啞吧,不會叫喚的,這麼對二喜說,二喜的臉一下子白了,他跑到產房門口拚命喊:

    「鳳霞,鳳霞。」

    裡面出來個醫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麼,出去。」

    二喜嗚嗚地哭了,他說:

    「我女人怎麼還沒出來。」

    旁邊有人對我們說: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這樣,就坐下來再等著,心裡還是咚咚亂跳。沒多久,出來一個醫生問我們:

    「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她這麼一問,把我們問傻了,她又說:

    「喂,問你們呢?」

    二喜撲通跪在了她跟前,哭著喊:

    「醫生,救救鳳霞,我要鳳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來,勸他別這樣,這樣傷身體,我說:

    「只要鳳霞沒事就好了,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二喜嗚嗚地說:

    「我兒子沒了。」

    我也沒了外孫,我腦袋一低也嗚嗚地哭了。到了中午,裡面有醫生出來說:

    「生啦,是兒子。」

    二喜一聽急了,跳起來叫道:

    「我沒要小的。」

    醫生說:「大的也沒事。」

    鳳霞也沒事,我眼前就暈暈乎乎了,年紀一大,身體折騰不起啊。二喜高興壞了,他坐在我旁邊身體直抖,那是笑得太厲害了。我對二喜說:

    「現在心放下了,能睡覺了,過會再來替你。」

    誰料到我一走鳳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幾分鐘,好幾個醫生跑進了產房,還拖著氧氣瓶。鳳霞生下了孩子後大出血,天黑前斷了氣。我的一雙兒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慶死是別人生孩子,鳳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別大,鳳霞死後躺到了那間小屋裡,我去看她一見到那間屋子就走不進去了,十多年前有慶也是死在這裡的。我站在雪裡聽著二喜在裡面一遍遍叫著鳳霞,心裡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飄著落下來,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門,只聽到二喜在裡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幾聲,二喜才在裡面答應一聲,他走到門口,對我說:

    「我要大的,他們給了我小的。」

    我說:「我們回家吧,這家醫院和我們前世有仇,有慶死在這裡,鳳霞也死在這裡。二喜,我們回家吧。」

    二喜聽了我的話,把鳳霞背在身後,我們三個人往家走。

    那時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見不到,西北風呼呼吹來,雪花打在我們臉上,像是沙子一樣。二喜哭得聲音都啞了,走一段他說:

    「爹,我走不動了。」

    我讓他把鳳霞給我,他不肯,又走了幾步他蹲了下去,說: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裡,二喜把鳳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著鳳霞看,二喜的身體都縮成一團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鳳霞在牆上的影子,也讓我難受的看不下去。那兩個影子又黑又大,一個躺著,一個像是跪著,都是一動不動,只有二喜的眼淚在動,讓我看到一顆一顆大黑點在兩個人影中間滑著。我就跑到灶間,去燒些水,讓二喜喝了暖暖身體,等我燒開了水端過去時,燈熄了,二喜和鳳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們灶間坐到天亮,外面的風呼呼地響著,有一陣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門窗上沙沙亂響,二喜和鳳霞睡在裡屋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寒風從門縫冷嗖嗖地鑽進來,吹得我兩個膝蓋又冷又疼,我心裡就跟結了冰似的一陣陣發麻,我的一雙兒女就這樣都去了,到了那種時候想哭都沒有了眼淚。我想想家珍那時還睜著眼睛等我回去報信,我出來時她一遍一遍囑咐我,等鳳霞一生下來趕緊回去告訴她是男還是女。鳳霞一死,讓我怎麼回去對她說?

    有慶死時,家珍差點也一起去了,如今鳳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裡怎麼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著鳳霞,跟著我回到家裡。那時還下著雪,鳳霞身上像是蓋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進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頭髮亂糟糟的,腦袋靠在牆上,我就知道她心裡明白鳳霞出事了,我已經連著兩天兩夜沒回家了。我的眼淚唰唰地流了出來,二喜本來已經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嗚嗚地哭起來,他嘴裡叫著:

    「娘,娘……」

    家珍的腦袋動了動,離開了牆壁,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二喜背脊上的鳳霞。我幫著二喜把鳳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腦袋就低下來去看鳳霞,那雙眼睛定定的,像是快從眼眶裡突出來了。我是怎麼也想不到家珍會是這麼一付樣子,她一顆淚水都沒掉出來,只是看著鳳霞,手在鳳霞臉上和頭髮上摸著。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腦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著家珍,心裡不知道她接下去會怎麼樣。那天家珍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偶爾地搖了搖頭。鳳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後,整張床上都濕淋淋了。

    鳳霞和有慶埋在了一起。那時雪停住了,陽光從天上照下來,西北風刮得更凶了,呼呼直響,差不多蓋住了樹葉的響聲。埋了鳳霞,我和二喜抱著鋤頭鏟子站在那裡,風把我們兩個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滿地都是雪,在陽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鳳霞的墳上沒有雪,看著這濕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誰也抬不動腳走開。二喜指指緊挨著的一塊空地說:

    「爹,我死了埋在這裡。」

    我歎了口氣對二喜說:

    「這塊就留給我吧,我怎麼也會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鳳霞,孩子也可以從醫院裡抱出來了。二喜抱著他兒子走了十多里路來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睜開眼睛時皺著眉,兩個眼珠子瞟來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看著孩子這副模樣,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點都沒笑,她眼睛定定地看著孩子,手指放在他臉旁,家珍當初的神態和看死去的鳳霞一模一樣,我當時心裡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樣嚇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麼了。後來二喜抬起臉來,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著手臂站在那裡不知怎麼才好。過了很久,二喜才輕聲對我說:

    「爹,你給孩子取個名字。」

    家珍那時開口說話了,她聲音沙沙地說:

    「這孩子生下來沒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鳳霞死後不到三個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對我說:

    「福貴,有慶,鳳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會親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顯得很安心。那時候她已經沒力氣坐起來了,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還很靈,我收工回家推開門,她就會睜開眼睛,嘴巴一動一動,我知道她是在對我說話,那幾天她特別愛說話,我就坐在床上,把臉湊下去聽她說,那聲音輕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著時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時候也會想個法子來寬慰自己,家珍到那時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對我說:

    「這輩子也快過完了,你對我這麼好,我也心滿意足,我為你生了一雙兒女,也算是報答你了,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過。」

    家珍說到下輩子還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淚就掉了出來,掉到了她臉上,她眼睛眨了兩下微微笑了,她說:

    「鳳霞、有慶都死在我前頭,我心也定了,用不著再為他們操心,怎麼說我也是做娘的女人,兩個孩子活著時都孝順我,做人能做成這樣我該知足了。」

    她說我:「你還得好好活下去,還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實也是自己的兒子了,苦根長大了會和有慶一樣對你會好,會孝順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睜了睜,我湊過去沒聽到她說話,就到灶間給她熬了碗粥。等我將粥端過去在床前坐下時,閉著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還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心裡吃了一驚,悄悄抽了抽,抽不出來,我趕緊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騰出手摸摸她的額頭,還暖和著,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著一樣,臉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一點都看不出難受來。誰知沒一會,家珍捏住我的手涼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涼下去,那時候她的兩條腿也涼了,她全身都涼了,只有胸口還有一塊地方暖和著,我的手貼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熱氣像是從我手指縫裡一點一點漏了出來。她捏住我的手後來一鬆,就癱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貴說。那個時候下午即將過去了,在田里幹活的人開始三三兩兩走上田埂,太陽掛在西邊的天空上,不再那麼耀眼,變成了通紅一輪,塗在一片紅光閃閃的雲層上。

    福貴微笑地看著我,西落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格外精神。他說: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乾乾淨淨,死後一點是非都沒留下,不像村裡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閒話。」

    坐在我對面的這位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論著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內心湧上一股難言的溫情,彷彿是一片青草在風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處波動。

    四周的人離開後的田野,呈現了舒展的姿態,看上去是那麼的廣闊,天邊無際,在夕陽之中如同水一樣泛出片片光芒。福貴的兩隻手擱在自己腿上,眼睛瞇縫著看我,他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講述還沒有結束。我心想趁他站起來之前,讓他把一切都說完吧。我就問:

    「苦根現在有多大了。」

    福貴的眼睛裡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涼,還是欣慰。他的目光從我頭髮上飄過去,往遠處看了看,然後說:

    「要是按年頭算,苦根今年該有十七歲了。」

    家珍死後,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錢請人做了個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幹活時也就更累,他干搬運活,拉滿滿一車貨物,還得背著苦根,呼哧呼哧的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身上還背著個包裹,裡面塞著苦根的尿布,有時天氣陰沉,尿布沒幹,又沒換的,只好在板車上綁三根竹竿,兩根豎著,一根橫著,上面晾著尿布。城裡的人見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幹活的夥伴都知道他苦,見到有人笑話二喜,就罵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讓你哭。」

    苦根在背兜裡一哭,二喜聽哭聲就知道是餓了,還是拉尿了,他對我說:

    「哭得聲音長是餓了,哭得聲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難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後哭起來嗯嗯的,起先還覺得他是在笑。這麼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樣。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訴他爹他想幹什麼,二喜也用不著來回折騰了。

    苦根餓了,二喜就放下板車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遞上一毛錢輕聲說:

    「求你餵他幾口。」

    二喜不像別人家孩子的爹,是看著孩子長大。二喜覺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裡自然高興,他對我說:

    「苦根又沉了。」

    我進城去看他們,常看到二喜拉著板車,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裡小腦袋吊在外面一搖一搖的。我看二喜太累,勸他把苦根給我,帶到鄉下去。二喜不答應,他說:

    「爹,我離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來,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輕鬆了一些,他裝卸時讓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車就把苦根放到車上。

    苦根大一些後也知道我是誰了,他常常聽到二喜叫我爹,便記住了。我每次進城去看他們,坐在板車裡的苦根一看到我,馬上尖聲叫起來,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來了。」

    這孩子還在他爹背兜裡時,就會罵人了,生氣時小嘴巴辟辟啪啪,臉蛋漲得通紅,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看到唾沫從他嘴裡飛出來,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訴我:

    「他在罵人呢。」

    苦根會走路會說幾句話後,就更精了,一看到別的孩子手裡有什麼好玩的,嘻嘻笑著拚命招手,說:

    「來,來,來。」

    別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搶人家裡的東西,人家不給他,他就翻臉,氣沖沖地趕人家走,說:

    「走,走,走。」

    沒了鳳霞,二喜是再也沒有回過魂來,他本來說話不多,鳳霞一死,他話就更少了,人家說什麼,他嗯一下算是也說了,只有見到我才多說幾句。苦根成了我們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長,便越像鳳霞,越是像鳳霞,也就越讓我們看了心裡難受。二喜有時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出來,我這個做丈人的便勸他:

    「鳳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時苦根有三歲了,這孩子坐在凳子上搖晃著兩條腿,正使勁在聽我們說話,眼睛睜得很圓。二喜歪著腦袋想什麼,過了一會才說:

    「我只有這點想想鳳霞的福份。」

    後來我要回村裡去,二喜也要去幹活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貼著牆壁走起來,歪著腦袋走得飛快,像是怕人認出他來似的,苦根被他拉著,走得跌跌衝衝,身體都斜了。我也不好說他,我知道二喜是沒有了鳳霞才這樣的。鄰居家的人見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點,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還是飛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著,身體歪來歪去,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我對二喜說: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這才站住,翹了翹肩膀看我,我對苦根說: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揮揮手尖聲說:

    「你走吧。」

    我只要一閒下來就往城裡去,我在家裡呆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裡,我總覺得城裡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裡孤伶伶一人心裡不踏實。有幾次我把苦根帶到村裡住,苦根倒沒什麼,高興得滿村跑,讓我幫他去捉樹上的麻雀,我說我怎麼捉呀,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說:

    「你爬上去。」

    我說:「我會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說:「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裡過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見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幹完了活,累的人都沒力氣了,還要走十多里路來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進城去幹活了。我想想這樣不是個辦法,往後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沒有了牽掛,到了城裡,二喜說: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裡住上幾天。我要是那麼住下去,二喜心裡也願意,他常說家裡有三代人總比兩代人好,可我不能讓二喜養著,我手腳還算利索,能掙錢,我和二喜兩個人掙錢,苦根的日子過起來就闊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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