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得很快。
播種季節的情愛氣氛總是相當濃烈。和著剛剛翻耕出來的沃土氣息四處流蕩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時情不自禁的歡叫。剛剛降臨到行刑人心裡的平靜給打破了。冰雪剛剛融化時的湖泊也是這樣,很安靜,像是什麼都已忘記,什麼都無心無意的樣子。只要飲水的動物一出現,那平靜立即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破碎了。
爾依帶著難以克制的慾望穿過春情蕩漾的田野。土司正騎了匹紅色的牡馬在地裡巡察。他身上的披風在飄揚,他把鞭子倒拿在手裡,不時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個姑娘飽滿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們做夢都在想著能和土司睡在一起,雖然她們生來就出身低賤,又沒有希望成為貴婦人。但她們還是想和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享雲雨之樂。爾依看見那個從前在河邊從自己身邊跑開的姑娘,那樣壯碩,卻從嗓子裡逼出那樣叫人難以名狀的聲音,那聲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韁繩向她走過去。爾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抓住馬的韁繩,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嚥了口唾沫說:「主子,賞我一個女人吧。」土司在空中很響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問他為什麼這時提出要求。爾依回答說:「她們唱歌,她們叫喚。」崗托土司說:「你的話很可笑,但你沒有說謊。我會給你一個女人的。崗托家還要有新的爾依。開口吧,你要哪個姑娘。」爾依的手指向了那個原來拒絕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對爾依說:「你要叫人大吃一驚的,你的想法是對的,就是想起的時候不大對頭。」土司對那個姑娘招招手,姑娘很誇張地尖叫一聲,提起裙子跑了過來。土司問姑娘說:「勞動的時候你穿著這樣的衣服,不像是播種倒像是要出嫁一樣。是不是有人今天要來娶你。」姑娘說:「我還沒有看見他呢。」土司說:「我看你是個只有胸脯沒有腦子的女人。自己的命運來到了都不知道。告訴我你叫什麼?」姑娘以為土司說的那個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沒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個生氣勃勃的姑娘還要看見別的男人那實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賤的吐舌頭的習慣,把她那該死的粉紅色的舌頭吐了出來。像怕把一個美夢驚醒一樣小聲說:「我叫勒爾金措。」土司說:「好吧,勒爾金措,看看這個人是誰,我想你等的就是他。」姑娘轉過臉來,看見行刑人爾依正望著自己,那舌頭又掉出來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裡。她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眼淚從指縫裡源源而出。她說:「主子,我犯了什麼過錯,你就叫這個人用他那雙手殺了我吧。」土司對爾依說:「看看吧,人們都討厭你,喜歡我。」爾依說:「我喜歡這個姑娘。我喜歡這個勒爾金措。」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爾依任那有著春天味道的口水掛在臉上,對姑娘說:「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著跑向遠處。風吹動她的頭髮,吹動她的衣裙。爾依覺得奔跑著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說:「要是哪個女人要你,你不願意,我就把你綁起來送去,但是你要的這個姑娘,我不想把她綁來給你。慢慢的,她也許會成為你的人的。」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這個姑娘以前,土司會去盡情享用。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來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進了雨霧裡,這個晚上肯定沒有人看見幽靈。看來這件衣服原來的主人是個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傢伙。他聽見牙齒在嘴裡嗒嗒作響。沒有人暗中觀看,加上遇到這麼一個怕冷的傢伙,爾依只好回到家裡。脫下衣服,他見每一件刑具都在閃閃發光,每一樣東西都散發出自己的氣味。這時,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靈了。一個女人從門口走進來,雨水打濕的衣服閃著幽幽的微光。她脫去衣服,爾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齒也在閃光。立即,雨水的聲音,正在萌發的那些樹葉的略略有些苦澀的氣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爾依還沒有說話,不速之客就說:「我沒有嚇著你吧。」行刑人說:「你是誰?」來人說:「我不是你想的那個女人,但也是女人。」行刑人說:「叫我看看你。」女人說:「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麼辦,我可不要你愛上我。想想你殺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來吃東西會叫我噁心的。」行刑人說:「我有好久沒有摸過刀了。」女人說:「所以,有人告訴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還有上好的首飾,我就來了。我是女人,你把東西給我吧。」爾依打開一個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爾依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麼,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來,這時的女人像只很鬆軟的口袋一樣。女人說:「這個房子不行,叫我害怕。」爾依就把她抱起來,剛出這個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牡馬一樣粗重起來。行刑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脫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聽到風暴般的隆隆聲充滿了耳朵的裡面,而不是外面,然後世界和身體就沒有了。過了好久,行刑人聽到自己呻吟的聲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說:「可憐的人,你還沒有要到我呢。」然後就打開門,消失在雨夜裡了。
第二天,爾依每看到一個姑娘就想,會不會是她。每一個人都有那樣的氣息,每一個人都沒有應該有的神情。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個沒有男人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他還給了她一塊散碎的銀子。這個女人連臉都難得洗一次,卻有了三個孩子。這天,官寨前的拴馬樁上拴滿了好馬。行刑人沒有想到這應該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個女人是誰。晚上那個女人又來了。這次她耐心地撫慰著他,叫他真正嘗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趕到山上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貢布仁欽。還不等他開口,貢布仁欽就用眼睛問:「山下發生了什麼事情?」爾依說:「看你著急的,是發生了事情,我爾依也有了女人了!」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是比這個還重要的事情。」爾依就想,還會有什麼事情?和天葬師交朋友,衣服把自己變成幽靈,這些都告訴他了。爾依說:「那個女人是自己上門來的。我給她東西,給她從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東西,她給我女人的身子。」貢布仁欽的眼睛還是固執地說:「不是這件事情。」爾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終於想起來官寨前那麼多的馬匹。
貢布仁欽說,對了,對了,崗托又要打仗了。之後,他不再說話,望著遠方的眼睛裡流露出憂傷的神情。
爾依問他,是不是自己用這種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興了。這回,貢布仁欽眼裡說的話行刑人沒有看懂。前喇嘛說,人都是軟弱的,你又沒有宣佈過要放棄什麼,這種方式和那種方式有什麼區別?爾依說,你的話我不懂。貢布仁欽說,總還是有一兩句你聽不懂的話的,不然我就不像是個想樹立一個純潔的教派的人了。他從山洞深處取下那個黃綢包袱,打開其中的一卷,爾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跡。沒有了舌頭只有眼睛和手的貢布仁欽把書一頁頁打開,後面只有兩三個空頁了。爾依說,嘿,再添些紙,還有好多事情呢。貢布仁欽說,不會有太多事情了。他覺得一個故事已經到了尾聲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個又會是什麼故事呢。但這個故事是到了寫下最後幾頁的時候了。又坐了一會兒,貢布仁欽用眼睛看著行刑人,想,他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好的行刑人,正在變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職責中間那個應該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學會了在這個空隙裡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學會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舉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結束了。貢布仁欽抬起頭來望著爾依,你想問我什麼。行刑人說,我是想問你故事的結局。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行刑人說,你說要打仗了,那我說不定又能見到父親了!
就像一道劈開黑夜的閃電一樣,貢布仁欽一下就看到了那個故事的結局。
行刑人告別時,他也沒有怎麼在意,就像他明天還會再來一樣。然後,趁黑夜還沒有降臨,一口氣把那個結局寫了下來。他覺得沒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發生時再來寫。現在,他聽見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個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巫師,而不是佛教徒了。於是,躺在山洞的深處,大聲地哭了起來,貢布仁欽用一隻眼睛流淚,一隻眼睛看著頭上的洞頂掛滿了黑色的蝙蝠。
要命的是,他還不想死去。記敘歷史的時候,比之於過去沉迷於宗教的玄想裡,更能讓他看到未來的影子。寫下一個人的故事時,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結局。他靜靜地躺在山洞的深處,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樂充滿。後來,蝙蝠們飛翔起來。貢布仁欽知道天已經黑了。他來到洞口,對著星光下那條小路說,對不起了,朋友,我怎麼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
小路在星光下閃爍著暗淡白光,蜿蜒著到山下去了。
行刑人剛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馬上出發。
土司家的下人把馬牽到門口,說,帶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聽見有人行動就立即出發。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從來沒有揍過人的拳頭,說,要給那個傢伙最後的一擊。爾依就知道,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個個牛皮袋子裡裝得好好的,並不需要怎麼收拾。只要裝進褡褳,到時候放在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邊人喊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紅了。
爾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台上,看著自己會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隊伍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行刑人看著站在高處的主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進行又一次進攻。罌粟已經不可避免地擴散到了每個土司的領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實在想不出來,那個腦袋裡還有什麼可想的。行刑人總是對人體的部位有著特別的興趣。這個興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著那麼多想法的腦袋。這在下人是極不應該的。
土司一聲怒喝,行刑人才清醒過來。趕緊說:「貢布仁欽已經寫完一本書了。」土司說:「他是個聰明人的話,寫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結束的時候了。」土司說,「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腦子的人。」行刑人說:「還是老爺你最有腦子。」土司說:「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來談論我有沒有腦子。他會想到取下來看看裡面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來。
土司說:「對了,那個姑娘可不大喜歡你,不過你的眼力不錯,我會把她給我的行刑人的,不過,只有等回來以後了。」土司又問,「你真正是想要她嗎?」爾依說:「想。」土司說:「哦,她會覺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圍著主子的下人們就一齊大笑起來。這時,隊伍在不斷聚集。火把熊熊燃燒,寺廟那邊傳來沉沉的鼓聲和悠長的號聲,那是喇嘛們在為土司的勝利而祈禱。爾依好不容易才穿過擁擠的廣場,回到了家裡。而且直接就走進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間。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時,就覺得有人走進房子裡來了。他說:「我的耳朵看見你了。」不速之客並不作聲,就那樣向自己走了過來。爾依感到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雖然同那個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對他來說,也是十分強烈的了。他說:「我要打仗去了。」話還沒有說完,女人的氣息連著女人身子的溫軟全都喂到了他的口裡。行刑人一下就喘不過氣來了。外面的鼓聲還在鼕鼕地響著,爾依已經有了幾次經歷,就像騎過了一次馬就知道怎樣能叫馬奔跑,懂得了怎樣踩著洶湧的波浪躍入那美妙的深淵。很快,鼓聲和喧囂都遠去了。行刑人覺得自己像一隻大鳥張開翅膀,在沒有光線的明亮裡飛翔。後來,他大叫起來:「我掉下來了!掉下來了!」女人說:「我也掉下去了。」然後翻過身,伏在了爾依的胸口上。
爾依就說:「叫我看看你吧。」女人說:「那又何必呢?就把我想成一個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個。」爾依說:「我只對土司說過。」女人笑笑,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想要的人的。你還是給我報酬吧。」爾依說:「拿去吧,你的首飾。」他又說,「我再給你加一件衣服吧。」女人說她想要一件披風。爾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風,還是細羊毛織的。爾依說,要是土司再不給我女人,你會叫我變成一個窮人的。女人笑笑。一陣風聲,爾依知道她已經把那東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經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說,我本來是不怕你的,可現在我害怕你。爾依就用很凶的口吻說,照我話做,行刑人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女人就換了聲音說,好吧,我聽你的吩咐。行刑人說,我要點上燈看看你,人家說我家的燈是用人油點的,你不害怕嗎?那個女人肯定害怕極了,但還是說,我不害怕,你點燈吧。行刑人點燈的手在這會兒倒顫抖起來,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一個得到過的女人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了。燈的光暈顫動著慢慢擴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裡顫動著顯現出來。她的身體,她那還暴露在外的豐滿的乳房,接著就是臉了。那臉和那對乳房是不能配對的。她不是行刑人想到過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從沒想到過的。那天的事情發生過後,爾依白天去找那個想像裡的臉時,從她身邊走過時,還扔給她一點碎銀子叫她給自己那三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換一點吃的東西。那幾個崽子長得很壯,但都是從來沒有吃飽的樣子。行刑人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從來沒有乾淨過一天的臉,說不出話來。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斷地顫抖。爾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風。女人清醒過來,一下就蹲在地上了。爾依還是無話可說,那女人先哭起來了。她說,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的是什麼?
爾依說,再到箱子裡拿點東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來了。女人沒拿什麼就走了。爾依聽到她一出房子就開始奔跑。然後,聲音就消失在黑夜裡了。行刑人睡下後,卻又開始想女人。這回,他想的不是那個姑娘,而是剛剛離開的那個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點醒來,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著了。
果然,在自己原來想醒來的那個時候準時醒來。
戰爭迅速地開始。這一次,沒有誰能阻止這支兇猛的隊伍奮勇前進。爾依的刀從第一天就沒有閒著。對方大小頭領被俘獲後都受到更重的刑罰。土司說,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沒有用處的。短短一段時間,爾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崗托還叫他做了些難以想像的刑罰,要是在過去,他的心裡會有不好的滋味,手也會發抖的。比如一個帶兵官,土司叫爾依把他的皮剝了。行刑人就照著吩咐去做,只是這活很不好幹,剝到頸子那裡,刀子稍深了一點,血就像箭一樣射出來。那麼威武的一個人把地上踢出了一個大坑,掙鬆了繩子往裡一蹲就死了。土司說,你的手藝不好。爾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藝不好,他見到過整張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掛在土司官寨密室裡的牆上,稍稍見點風就像蟬翼一樣振動。那是過去時代裡某個爾依的傑作。可惜那時沒有貢布仁欽那樣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瘋了的喇嘛把這個爾依記下來。官寨裡的那間密室是有鎮邪作用的。除了那張人皮,還有別的奇怪的東西。好像妖魔們總是害怕奇怪的東西,或者是平凡的東西構成一種奇妙的組合。比如烏鴉做夢時流的血,鸚鵡死後長出來的艷麗羽毛。想想這些東西放在一起是什麼樣子吧。爾依確實感到慚愧,因為自己沒有祖先有過的手藝。土司說,不過這不怪你,現在,我給了你機會,不是隨便哪個爾依都能趕上了這樣的好時候。行刑人想對主子說,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歡。但戰線又要往前推進了。
戰爭第一次停頓是在一個晚上,無力招架的白瑪土司送來了投降書,崗托土司下令叫進攻暫時停頓一下。槍聲一停,空氣中的火藥味隨風飄散。山谷裡滿是幽幽的流水聲響。一個晚上,他都坐在一塊迎風的岩石上,望著土司帳篷裡的燈光。他知道,主子的腦子是在想戰爭要不要停下來,要不要為自己的將來留下敵手。很多故事裡都說,每到這樣的時候,土司們都要給必定失敗的對手一線生機。因為,故事裡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敵手一旦完蛋,自己在這一大片土地上就會十分孤獨了。一個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間,一大群夢裡也不會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隸們中間,過去的土司都認為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所以,從來不把敵手徹底消滅。但這個土司不一樣。他去過別的土司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以,他決定要不要繼續發動進攻就是想將來要不要向著更遠的沒有土司的地方——東邊漢人將軍控制的地方和西邊藏人的喇嘛們控制的地方發起進攻。到天快亮的時候,林子裡所有的鳥兒都歡叫起來,這樣的早晨叫人對前途充滿信心。土司從帳篷裡走出來。霧氣漸漸散開,林中草地上馬隊都披上了鞍具,馬的主人們荷槍實彈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了。土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叫道:「你們懂得我的心!」人們齊聲喊:「萬歲!」土司又喊:「行刑人!」爾依提著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單腿跪下。人群裡就爆出一聲好來。他們是為了行刑人也有著士兵一樣的動作。
土司又叫:「帶人!」送降書的兩個人給推上前來。
土司在薄霧中對爾依點點頭,刀子在空中畫出一圈閃光,一個腦袋飛到空中,落下時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腳一樣發出沉悶的聲音。那人的身子沒有立即倒下,而是從頸子那裡升起一個血的噴泉,汩汩作響,等到血流盡了,頸口裡升起一縷白煙,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這個時候,看到那個只有一隻耳朵的腦袋。他就是那個曾經放過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沒有落下。那人卻努力笑了一下,說,我們失敗了,是該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爾依的刀子就下去了。這次,那個腦袋跳跳蹦蹦到了很遠的地方。土司說,你是個不錯的傢伙,來人,帶他到女人們那裡去。爾依知道,隊伍裡總是有女人。有點容貌的女俘虜都用來作為對勇敢者的獎賞。作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戰士一樣看待而受此獎賞的第一個。那是一個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進來,就自己躺下了。這個早上,爾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女人就像這個早上一樣平靜。爾依還是很快就激動起來了。這時,林子裡的馬隊突然開始奔跑的聲音像風暴陡然降臨一樣,一直刮向了很遠的地方。爾依等到那聲音遠去,才從女人身上起來,跨上自己馱著刑具的馬上路了。遇到綁在樹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虜,是該他幹的活,連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隻耳朵,說,朋友,我們的土司要看俘虜的數目,這才一刀揮向腦袋。他對每一個臨死的人都作了說明。把耳朵收進袋子裡,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卻連馬都不用下,一路殺去,心裡充滿勝利的感覺。他說,我們勝利了。再遇到要殺的人,他就說,朋友,我們勝利了。一刀,腦袋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坡。行刑人回回頭,看見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樁。一隻又一隻的烏鴉從高處落下來,歇在了那些沒有頭顱的身子上了。那些烏鴉的叫聲令人感到心煩意亂。時間一長,爾依老是覺得那些黑傢伙是落在自己頭上了。越到下午這種感覺就越是厲害。他想這並不是說自己害怕。但那些烏鴉確實太瘋狂了。到後來,它們乾脆就等在那些綁著人的樹上,在那裡用它們難聽的嗓門歌唱。行刑人剛剛扯一把樹葉擦擦刀,馬還沒有走出那棵樹的陰涼,那些黑傢伙就呱呱歡叫著從樹上撲了下來。
烏鴉越來越多,跟在正在勝利前進的隊伍後面。它們確實一天比一天多,失敗的那一方,還沒有看到進攻的隊伍,就看見那不祥的鳥群從天上飄過來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給殺死了。
崗托土司說,這下白瑪土司該知道他犯下的是什麼樣的錯誤了吧。
白瑪土司確實知道自己不該和一個鬥不過自己兄弟的人糾合在一起。於是把在絕望中享受鴉片的女婿綁起來,連夜送到崗托土司那裡去了。這一招,崗托土司沒有想到。他沒有出來見見自己的兄長,只從牙縫裡擠出個字來,說,殺。崗托家從前的大少爺說,我知道他要殺我,但我只要見一見他。土司還是只傳話出來,還是牙痛病人似的從牙縫裡絲絲地吐著冷氣,還是那一個字,殺!
爾依沒有想到自己的從前的主子就這樣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裡一陣陣發虛,說:「大少爺你不要恨我。」大少爺用很虛弱的聲音說:「我累得很,給我幾口煙抽,不然我會死得沒有一點精神的。崗托家的人像這樣死去,對你們的新主子也是沒有好處的。」爾依暫停動手,服侍著從前的主子吸足了鴉片。
大少爺黯然的眼睛裡有了活潑的亮光,他對爾依說:「你父親刀法嫻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爾依說:「快如閃電。」「那請你把我的手解開,我不會怕死的。」爾依用刀尖一挑,繩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爺抬起頭來還想說什麼,爾依的刀已經揮動了。大少爺卻把手舉起來,爾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鳥一樣飛向了天空,減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本身生來高貴的少爺頸子上,頭沒能乾淨利落地和身體分開。本來該是崗托土司的人,在一個遠離自己領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隻眼睛定定地看著一個地方。行刑人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飛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樹枝上,伸出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上面,隨著樹枝的搖晃在左右擺盪。無論如何,這樣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崗托土司從帳篷裡鑽出來,他用瘖啞的聲音對行刑人說:「你的活幹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該幹得特別漂亮。」爾依只感到冷氣一股股竄到背上,前主子的血還在草叢裡汩汩地流淌。那聲音直往他耳朵裡灌,弄得他的腦袋像是一個裝酒的羊胃一樣不斷膨脹著,就要炸開了。他想這個人是在憐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樹上的那隻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見了。土司從牙縫裡說:「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嗎?」行刑人無話可說,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來。他知道土司十分憤怒。不然不會像牙痛一樣從牙縫裡絲絲地擠出話來。他閉著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過程中那個地方像是有火烤著一樣陣陣發燙。但土司沒有用刀子卸下他的頭顱。而是悄聲細語地說:「去,把哥哥的手從樹上取下來。」那棵樺樹的軀幹那樣的筆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掙上去一段又滑了下來。人們都靜靜地看著他像一頭想要變成猴子的熊一樣在那一小段樹幹上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爾依怕人們嘲笑,但現在,他們固執的沉默使空氣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們笑一笑了。但他們就是不笑。這樣行刑人就不是一個出醜的傢伙,而是一個罪人了。這些人他們用沉默,固執的沉默增強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覺。行刑人的汗水把樹幹都打濕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這時,是土司舉起槍來,一槍就把那段掛著斷手的樹枝打了下來。爾依看到,斷手一落地,大少爺的眼睛就閉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槍本來是該射向自己的。於是,就等待著下一聲槍響,結果卻是土司說:「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邊吧。」那聲音有著十分疲憊而對什麼都厭倦至極的味道。爾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樹枝的手指分開。除非把它們全部弄斷才行。於是,那隻手就拿著一段青青的樹枝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旁邊。那些樹葉中間還有著細細的花蕾。這樣的一段樹枝就這樣攥在一隻和身體失去了聯繫的手裡,手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死了,而那樹枝依然生氣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難堪的是,死去的人頭朝著一個方向,身子向著另一個方向。中間只留下很少的一點聯繫。行刑人知道這都是自己解開了那繩子才造成的。才讓殺了自己兄長的崗托土司把憤怒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說,你看你叫一個上等人死得一點都不漂亮,土司還說,我看你不是有意這樣幹的吧。爾依還發現,這一年春天裡的蒼蠅都在這一天復活了。突然間就從藏身過冬的地方撲了出來,落滿了屍體上巨大的傷口。行刑人就像對人體的構造沒有一點瞭解一樣,徒然地要叫那斷手再長到正在僵硬的身體上去。結果卻弄得自己滿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頭上一直流進他的嘴裡。土司說:「你是該想個什麼辦法叫主子落下個完整的屍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長身首異處的。
土司說完這話,就到前面有槍響的地方去了。
太陽越來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腦子裡嗡嗡作響,好像是那些吸飽了血的蒼蠅在裡面築巢一樣。爾依還坐在烈日下,捧著腦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連那些嗡嗡歌唱的蒼蠅都飛走了。還是天葬師朋友幫助他解決了這個難題。行刑人看著遞到手裡的針線。這些東西是士兵們縫補靴子用的,針有錐子那麼粗,線是牛筋製成的。天葬師告訴行刑人有些身首異處的人在他手裡都是縫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開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腦袋縫攏來,然後是手,雖然針腳歪歪扭扭的,但用領子和袖口一遮看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營地就沒有再說什麼。
但這並不能使行刑人沒有犯罪的感覺。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殺了。在這之前,不管是殺主子的太太,還是眼下殺了做丈夫的,都沒有負罪之感,倒是下令殺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話就叫他有了。心裡有了疑問,以前都是去問被自己割了舌頭的貢布仁欽的。現在,戰事使他們相距遙遠。爾依又想起過去父親總是想告訴他些什麼的,但自己總是不聽。現在,父親可能正在對面不遠的那一條山溝的營地裡吧。夜色和風把什麼界限都掩藏起來,叫行刑人覺得過去找父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關於行刑人命運的秘密如果有個答案的話,就只能是在父親那裡。行刑時,他總是慢慢吞吞地,但活總是幹得乾淨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時候,又總是在什麼地方坐著研磨草藥。
爾依就從營帳裡出來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從樹上落向頭頂,彷彿一顆顆星星從天上落到下界來。走不多遠,就給游動的哨兵擋回來了。
行刑人望著天邊已經露出臉來的啟明星,從枕頭下抽出來一件死人衣服,想這是個什麼人呢?
第一件不對,剛穿上一陣冷氣就襲上身來,爾依知道這人臨刑時已經給恐懼完全壓倒了。爾依趕緊脫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褲子裡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憤怒又是絕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孤獨。爾依從樹叢裡走出來,星光剛剛灑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覺得身體變得輕盈,沿著林中隱秘的小路向前,雙腳也像是未曾點地一樣。現在,他看事情和沒有穿上這件衣服時是大不一樣了。星光下樹木花草是那麼的生動,而那些游動的哨兵卻變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飄忽的影子。他們在路口上飄來飄去的,卻沒有人上前來阻擋他。行刑人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涉過一條又一條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這件衣服的功勞。於是,他問道,朋友,你是什麼人,因為什麼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輩手上。問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麼可能回答問題呢。但他馬上就聽到自己的嘴巴說,我是一個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親死時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們熱巴是邊走邊唱,到了你們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爾依趕緊摀住了自己的嘴巴。作為一個行刑人,他並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還是知道這個人是父親殺死的。知道這個歌者死前還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會太害怕就開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個段子時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裡了。人就掙脫了繩子的束縛,走在有著露水、雲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時候,靈魂已經不在軀體裡了。
爾依穿著這個人的衣服,飄飄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親時要告訴他有一個人不是他殺死的,因為在行刑人動手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靈魂出竅了。就在這個時候,爾依看到天邊升起了紅雲,雀鳥們歡快地鳴唱起來。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來,這裡該是對方的地盤,但在他出發上路的同時,戰線也悄悄往前推進了。崗托土司的隊伍一槍沒開就端掉了白瑪土司的一個營地。爾依從樹林裡出來,正好碰到他們把俘虜集中到一起。
爾依眨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爾依想起身邊沒有帶著刑具,汗水一下就下來了。行刑人啞著嗓子問土司:「這麼多人都要殺嗎?」「我取得了那麼大的勝利,俘虜比我原來的軍隊還多,會叫人睡不著覺的。」土司說,「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還是賞你一把刀吧。那天殺你的老主子時,我看你刀不快。」行刑人看看手裡的刀,認出這是父親的家什。
士兵們看行刑人殺俘虜幾乎用去了半天時間。殺到最後一個人,爾依看他十分害怕,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就對他說,害怕你就把眼睛閉上吧。那人說,謝謝你,你和我們的行刑人一樣溫和。爾依說,你們的行刑人?他在哪裡?那人搖搖頭說,我想他逃脫了。找到話說,那人臉上的神情鬆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動,爾依就趁這時候一刀下去,頭落在地上時,那表情竟然完全鬆弛,眼睛也閉上了。行刑人做完這些事情,在水溝邊上簡單地洗洗,也不吃點東西,倒在草地上就睡著了。
晚上,他在山風裡醒來。
星星一顆顆從越來越藍的天幕裡跳出來。他突然想唱歌。因此知道那個帶著歌者靈魂的衣服還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它就自動恢復了魔力。衣服想叫爾依唱歌卻又不告訴他該怎麼唱好。老是行刑,就是肚子裡有優美的歌詞,也叫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堵在嗓子眼裡了。於是,流浪歌者的魔力就從嗓子下去,到了雙腳,行刑人翻身坐起來,緊緊靴帶又上路了。一個人穿過一片又一片黑壓壓的杉樹林,穿過一些明亮的林中草地。他是一個人在奔向兩個人的目的地。一個是行刑人的,他要在父親永遠消失之前見他一面,告訴他自己服從行刑人的規矩,告訴他這次回去土司就要賜給一個由他自己挑選的女人。還要告訴他,如果父親被俘的話,土司肯定要叫兒子殺掉他。當兒子的,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要先去請求父親原諒自己,如果那個時候當兒子的下不了手,或者拒不從命,那就不是個好行刑人。這件衣服包裹著的身體裡還隱藏著一個歌者的目的地。爾依現在充分體會到了做一個行刑人是多麼幸福。至少是比做一個流浪的歌者要幸福。在這條傾灑著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浪藝術家的衣服下面,爾依感到歌者永遠要奔向前方,卻不知道前面有什麼東西等著自己。這樣的人是沒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當成了一種幸福。那種幸福的感覺對行刑人沒有多大的意義,但對一個流浪藝術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種感覺叫奔走的雙腳感到了無比的輕鬆。
爾依在這件衣服的幫助下越過了再次前移的邊界。
剛剛從山谷裡涉水上岸,爾依就落到陷馬坑裡了。人還沒有到坑底,就牽響了掛在樹上的鈴鐺。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這樣落在了白瑪土司手裡。爾依看到圍著陷阱出現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們並沒有像對付猛獸那樣把刀槍投下,而是用一個大鐵鉤把他從陷阱裡提出來。爾依看見這些人的臉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臨刑的人有些相似,擔驚受怕,充滿仇恨,迷亂,而且瘋狂。爾依知道自己不應該落到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們把他當成了探子。這是一群必然走向滅亡的傢伙,他們能捉住對方一個探子,並且叫他飽受折磨,就是他們苟活的日子裡最後的歡樂。爾依被鉤子從陷阱裡拉上來,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爾依說:「我是來看我的父親的。我不是探子。是你們營裡行刑人的兒子。是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那些人說:「你當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個探子。」更有人說:「就算是行刑人吧,我們都快完蛋了,不必守著那麼多該死的規矩。」好在白瑪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崗托家的行刑人帶進自己的帳篷。
這個白瑪土司是個瘦瘦的傢伙。隔著老遠說話,酒氣還是衝到了爾依臉上。白瑪土司說:「我眼前的傢伙真是殺了自己從前主子的那個爾依?我這裡的那個老爾依的兒子?」年輕的行刑人說:「我就是那個人。老爺只要看看我的樣子就知道了。」白瑪土司說:「我的人知道我們不行了,完蛋之前什麼事情都會做出來的。」行刑人說:「這個我知道。來的時候沒有想到,現在知道了。我只是要來看看父親。兩弟兄打仗把我們分開了。我也知道你們要完了,在這之前,我想看看父親,還想帶母親跟我走。這次得勝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給我一個女人,母親可能高興看到孫子出世。」「可你落在陷阱裡了,」白瑪土司說,「開戰這麼久,我的人挖了那麼多陷阱,沒有崗托家的一個人一匹馬掉進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為失敗而嘲諷忠於我的士兵。」聽了這話,爾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懼。好在帳篷裡比較陰暗,那件衣服在那樣的光線能夠給他一些別樣的感覺,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對的死亡。白瑪土司說:「當然,要是今天你得勝的主子不發起新的進攻,我會叫你見到父親。」爾依低聲說:「謝謝你。」白瑪土司說:「聽哪,你的聲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裡去了。你真有那麼害怕嗎?」土司說,作為一個行刑人,作為一個生活在這樣時代的人,他都不該表現得這樣差勁,想想站在這裡的人一個個都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給這些絕望了的人一點力量,還有什麼值得遺憾的。
爾依就笑了起來,說:「天哪,真是的,想想我都殺了你多少人了。」白瑪土司說:「對了,男子漢就該這樣。在往陰間去的路上,你要是走慢一點,我會趕上來,那時你就可以做我的行刑人,我保證崗托家的兵馬在那個地方絕對沒有我白瑪家的那麼強大。為了這個,」白瑪土司說,「你可以選擇,一個是叫我們的行刑人,也就是你的父親殺死你,那樣就是按照規矩,你不會有很多的痛苦。如果把你交到士兵們手裡,肯定是十分悲慘的。」爾依對白瑪土司說:「你這樣做,我就是下地獄也不會做你的行刑人。」爾依又說:「先叫我見見父親。那時,我才知道該是個什麼死法。」爾依的願望得到了滿足,他被人從土司帳篷裡粗暴地推出來。他覺得這些人太好笑了,於是就回頭對那個人說:「不要這樣,我殺過很多人,要是我記下數目,總有好幾百個吧,可我沒有這樣對待過他們,我父親教會我不像你這個樣子。」那人的臉一下扭歪了,狠狠一拳砸在爾依臉上。爾依想揩揩臉上的血,但手是綁著的。這時,父親從一頂帳篷裡出來了。爾依看到他明顯地老了。腰比過去更深地彎向大地,顯示出對命運更加真誠的謙恭。剛剛從昏暗中來到強烈的太陽下面,老行刑人的雙眼瞇著,好久才看到人們要叫他看的人是自己的兒子。作為失敗一方的行刑人,根本沒有機會動動他的刀子,倒是藥膏調了一次又一次還是不敷使用。他抱怨自己都成了醫生了。他說,在死去之前,可能連再做一次行刑人的機會都沒有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被告知抓到俘虜了,他就說:「這個時候,沒有什麼俘虜有運氣活下來。」但當他看清那個人是自己的兒子,身子禁不住還是搖晃了一下。他努力站穩腳跟,看著兒子走到面前,問:「真的是你嗎?」爾依說:「我是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爾依,也是你的兒子。」老爾依說:「你來幹什麼?」爾依說:「我想在你們最後的時刻沒有到來之前,來向我的父親討教,要是那時我的主子叫我殺死敵方的行刑人,也就是你,我該怎麼辦。我還想把我的母親接回去,土司已經同意賜給我自己相中的女人了。」父親說:「你沒有機會了,兒子,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兒子說:「我還沒有得到自己的女人,這下,爾依家要從這片土地上徹底消失了。」兒子突然在父親面前跪下了,說,「我願意死在父親手上,我落在那個該死的陷阱裡了,我害怕那些人,我願意死在老爾依的手上。」父親說:「當然,兒子,不這樣的話,那些傢伙連骨油都要給你搾出來。但我要你原諒我不叫你和母親告別,她也沒有多長時間了,叫她不必像我們行刑人爾依一樣的傷心吧。」父親又說,感謝他在最後的日子裡把母親送到自己身邊來,他說他知道兒子是一個好人,也就是一個好行刑人。因為行刑人沒有找到一個尺度時,做人也沒有辦法做好。父親說,我去告訴我的主子,這件活叫我來幹。
爾依在這時完全鎮靜下來了。他對著父親的背影大聲說:「你對他說,不然你就沒有機會當行刑人了!」老爾依去準備刑具。白瑪土司又把爾依叫進了帳篷。他要賜給這個人一頓豐盛的食物。爾依堅定地拒絕了。他告訴土司說:「你已經沒有了賜予人什麼的資格。」白瑪土司沒有發火,他問崗托的行刑人理由何在。爾依說:「你殺我這樣一個人還有一點貴族的風度嗎?你已經沒有了王者的氣象。」白瑪土司說,是沒有了,但你就要沒命了。白瑪土司還說,沒有了風度的貴族還是貴族,到那天到來時,他不想崗托土司叫行刑人來結果自己的性命,他說,我要你的主子親自動手,起碼也是貴族殺死貴族。就像現在行刑人殺死行刑人一樣。爾依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應有的風度。他說,對一個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他沒有什麼話好說了。轉過身來就往河岸上走去。他想在這個地方告別世界。爾依想了想自己還有些什麼事情。結果想到的卻是在山洞裡的貢布仁欽喇嘛。他會知道爾依最後是如何了斷的嗎?行刑人這時有一種感覺,自己完全像是為那個沒有舌頭的人寫一個像樣點的故事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但他沒有想到貢布仁欽在他們告別的時候就突然一下看到了現在這個結局,並且當即就寫了下來。故事寫完,行刑人在那個沒有舌頭的人那裡就已經是遙遠的回憶了。爾依走下河岸的時候,貢布仁欽正在山洞口的陽光裡安坐。戰爭推進到很遠的地方,一群猴子從不安寧的地方來到山洞門前,喇嘛面對著它們粲然一笑。好多天了,時間就這個樣子在寂靜中悄然流逝。這天,爾依走向自己選定的刑場的時候,一隻猴子把一枝山花獻到了沒有舌頭的貢布仁欽面前。
這時,崗托土司家的最後一個行刑人正在走向死亡。
爾依想起自己該把那件幫助他來到這裡的有魔力的衣服脫下來。他要死的時候是自己。要看看沒有了那件藝術家的衣服自己是不是還能這麼鎮定自若。但那些人不給他鬆綁。還是父親用刀一下一下把衣服挑成碎布條,從繩子下面抽了出來。父親舉起了刀,兒子突然說:「屋裡那些老衣服都是有魔力的。」父親說:「這個我知道。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我老了,你不要叫我的手舉起來又放下。」兒子說:「貢布仁欽在寫我們爾依家行刑的事呢。」「我想他的書該寫完了。」刀子又舉起來了。
爾依說:「阿爸啦,我的嘴裡儘是血和蜂蜜的味道。」這是一句悄聲細語,最後一個字像歎息一樣剛出口,刀子又一次舉起來。但這次是父親停下了,他說:「對不起兒子,我該告訴你,你阿媽已經先我們走了。」說完刀子輝映著陽光像一道閃電降落了。父親看見兒子的頭乾淨利落地離開了身體,那頭還沒有落地之前,老行刑人又是一刀,自己的腦袋也落下去了。
兩個頭順著緩坡往下滾,一前一後,在一片沒有給人踐踏的草地上停住,雖然中間隔了些花草什麼的,但兩個頭還是臉對著臉,彼此能夠看見,而且是彼此看見了才慢慢閉上了雙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