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爾依 正文 噩夢衣裳
    兄弟戰爭一打三年沒有什麼結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入贅白瑪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瑪土司只有女兒,沒有兒子,也就是說,今後的白瑪土司就是崗托土司的大少爺了。帕巴斯甲說,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個老婆和兩個兒子抓在手裡想逼他就範。一直在等對方求和文書卻等來了參加婚禮的邀請。新郎還另外附一封信說,嫂子們和侄兒就托付給你了。當弟弟把兩個侄兒放了,送過臨時邊界,作為結婚禮物時,也捎去一封信,告訴新郎,原來的三個老婆,大的願死,二的下嫁給一個新近晉陞的帶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區處吧。

    那邊收到信後,一邊結婚,一邊就在準備一次猛烈的進攻。

    兄弟戰爭的唯一結果就是把罌粟種子完全擴散出去了。崗托土司的每一次進攻就要大獲全勝的時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種子作為交換,招來了新的隊伍。那些生力軍武器落後,但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種子,總是拚死戰鬥。三年戰鬥的結果,罌粟花已經在所有土司領地上盛開了。現在,崗托土司如果發動新的進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別的人來替他打頭陣呢。看到罌粟花火一樣在別人領地上燃燒,看到鴉片能夠換回的東西越來越少。帕巴斯甲認為這一切都是該死的哥哥造成的。一個有望空前強大的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裡了。

    現在,他該承受三年來首先由對方發起的進攻了。這次,對方的火力明顯地強大了。他們的子彈也一樣能把這邊在岩石旁,在樹叢後的槍手們像一個沉重的袋子一樣掀翻在地上。爾依就去看看那些人還在不在呼吸。行刑人這次不是帶著刑具,而是背著藥袋在硝煙裡奔走。他給他們的傷口抹上藥膏,撒上藥粉,給那些叫痛苦擰歪的嘴裡塞上一顆藥丸。他看見那些得到幫助的人對他露出的笑容和臨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樣。有個已不能說話的傢伙終於開口時說:「我不叫你爾依了,叫你一個屬於醫生的名字吧。」爾依說:「那樣,你就犯了律條,落在我的手上,我會把你弄得很痛的。還是叫我爾依,我喜歡人家叫我這個名字。」晚上,一個摸黑偷襲的人給活捉了。爾依趕到之前,那個人已經吊在樹上,腳尖點著一個巨大的蟻巢。紅色的螞蟻們一串串地在俘虜身上巡行,很快散開到了四面八方。這個人很快變成了一個螞蟻包裹著的肉團。土司從帳篷裡出來,說:「這個人不勞你動手,要你動手的是她!」行刑人順著帕巴斯甲的鞭梢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

    土司一直揚言要殺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動手了。大少爺的太太梳好了頭,一樣樣往頭上戴她的首飾。之後,就撣撣身上其實沒有的灰塵,從帳篷裡走了出來。早上斜射的陽光從樹梢上下來,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她舉起手來,遮在很多皺紋的額頭上,這下她就可以看看遠處了。遠處有零星的槍聲在響著。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這山間早晨的寧靜。

    她轉過臉來說:「弟弟,你可以叫爾依動手了。太陽再大,就要把我的臉曬黑,我已經老了,但是不能變得像下人那麼黑。」土司說:「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邊結了婚後,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敵人的女人。」「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兒子的母親。」這時,風把那個正被螞蟻吞噬的人身上難聞的氣味吹過來。她把臉轉向爾依問:「我也會發出這樣的氣味嗎?」爾依只是叫了一聲太太。

    女人又問:「就是這裡嗎?」土司說:「不,我想給哥哥一個救你的機會。」女人說:「他想的是報仇,而不是憐惜一個女人。你和他從一個母親身上出來,是一個男人的種子,你還不知道他嗎?」土司對爾依說:「把她帶到河邊沒有樹林的草地上,叫那邊的人看見!」太太往山下走去,邊走,邊對爾依說:「那邊的人會打死你,不害怕嗎?」爾依沒有感到對方有什麼動靜,卻知道自己這邊的槍口對在後腦勺上。這是爾依第一次對槍有直接的感覺,它不是灼熱的,而是涼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無法下墜的露水在那裡晃晃蕩蕩。他也知道,這東西一旦擊中你,那可比火還燙。爾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後,把對準了她腦袋和後背的槍口遮住。太太立即就發覺了,說:「謝謝你。」太太又說,「事情完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賞你,夠你把一個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風不斷輕輕地從河谷裡往山上吹。爾依感到風不斷把太太身上散發出的香氣吹到自己身上。

    到了河邊,太太問:「你要把我綁起來?」爾依說:「不綁的話,你會很難受的。」當爾依把那個裝滿行刑工具的袋子打開時,太太再也不能鎮定了。她低聲啜泣起來。她說:「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蟲吃光。」爾依竟想不出一句話來安慰這個尊貴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來說:「太太我要開始了,開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刀子首先對準了太太的膝蓋。他必須按對待同時犯了很多種罪的人的刑罰來對待這個人,土司說,給她「最好的享受」。爾依知道這個女人是沒有罪的。二太太嫁給了帶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覺,她們活著,而這個人要死了。太太現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當爾依撩起她的長裙,刀尖帶著寒氣逼向她的膝蓋時,她竟然尖聲大叫起來。

    爾依站起身來,說:「太太,這樣我們會沒有完的。」她歇斯底里地說:「我的裙子,奴才動了我的裙子!」爾依想這倒好,這樣就不怕下不了手了。於是,他說:「我不想看你的什麼,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蓋。」太太哭道:「我是在為誰而受罪?!」想來還沒有哪一個爾依在這樣的安靜美麗的地方對這樣一個女人用過刑吧。更為奇妙的是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但卻又能感到無數雙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太太又哭著問:「我是為什麼受這個罪?!」爾依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知道再不動手,剛剛激起的那點憤怒就要消失了。手裡有點像一彎新月的刀鉤住光滑的膝蓋,輕輕往上一提,連響聲都沒有聽到一點,那東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麼厲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輕輕哼了一聲,一歪頭昏了過去。那張歪在肩頭上的臉更加蒼白,因此顯得動人起來。剛才,這臉還泛著一點因為憤怒而起的潮紅,叫人不得不敬重;現在,卻又引起人深深的憐惜。爾依就在這一瞬間下定決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殺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裡。爾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該從哪裡下去,但那刀尖還是想要把衣服挑開,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准一點還是想看看貴婦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麼不同。這樣,行刑人失去了實現他一生裡唯一一次為受刑人犧牲的機會。對面山上的樹叢裡一聲槍響。爾依看到女人的臉一下炸開。血肉飛濺起來的一瞬間,就像是罌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開放。槍聲在空蕩蕩的山谷裡迴盪一陣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臉已經不復存在。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陣子,爾依呆呆地站在那裡,等待第二聲槍響。突然,槍聲響起,不是一槍,而是像風暴一樣刮了起來。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卻沒有子彈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腦袋開花。他這才聽出來,是自己這一方對暗算了太太的傢伙們開槍了。爾依這才爬到了樹叢裡,兩隻手抖得像兩隻相互調情的鳥的翅膀。拿著刀的那只把沒有拿刀的那只劃傷了。在密集的槍聲裡,他看著血滴在草上。槍聲停下時,血已經凝固了。

    晚上,風吹動著森林,帳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夢見了太太長裙下的膝蓋。白皙,光潔,而且漸漸地如在手中,漸漸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溫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溫暖,但立即就是又熱又黏的血了。

    在兩三條山谷裡虛耗了幾個月槍彈,到了罌粟收穫的季節,大家不約而同退兵了。等到鴉片換回來茶,鹽,槍彈,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發動進攻的山口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兄弟戰爭又一次暫時停頓下來。

    大片大片的雪從天空深處落下來,爾依終於打開鎖,走進了頭一次上了鎖就沒有開過的房間。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獨感消失了,覺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間。人死了,留在衣服裡的東西和在人心頭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那些表情,那些心頭的隱痛,那些必需有的驕傲,都還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閃爍不定。人們快死的時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這些衣服的質地反射著窗外積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時候,爾依已經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這件衣服叫他渾身發熱,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寧願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脫下來。衣服叫他覺得除了行刑人還有一個受刑人在,這就又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了——一個行刑人,一個受刑人,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正敞開口吮吸著飛雪的世界多麼廣大。天上下著雪,爾依卻感到自己的臉像火烤著一樣。雪花飄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爾依在雪地裡跌了一跤,他知道那個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會有這樣的一身輕鬆。這麼一來,他就是個自由自在的獵人了。爾依在這個夜晚,穿著閃閃發光的錦緞衣服,口裡吹出了許多種鳥語。

    回到家裡,他很快就睡著了。並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裡把好多人都驚醒了。醒來的人都看見雪中一個步伐輕盈的幽靈。

    第二天,他聽那麼多人在議論一個幽靈,心裡感到十分的快樂。

    這個晚上,爾依又穿上了一個狂暴萬分的傢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誰詛咒過一樣,心中一下就騰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廣場上用了大力氣搖晃行刑柱,想把這個東西連根拔起。這也是一個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樣在廣場上咆哮。但沒有人來理他。土司在這個夜晚有他從哥哥那裡搶過來的女人,睏倦得連骨頭裡都充滿了泡沫。何況,對一個幽靈,人又有什麼辦法呢。人總是對付人的挑戰,而對幽靈保持足夠敬畏。白天,爾依又到廣場上來,聽到人們對幽靈的種種議論。使他失望的是,沒有人想到把幽靈和行刑人聯繫在一起。人們說,崗格喇嘛逼走了敵手後,就沒有幹過什麼事情,佛法昌盛時,魔鬼是不會如此囂張的。還有人進一步發揮說,是戰爭持續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爾依找來工具,把昨天晚上搖鬆動了的行刑柱加固。人們議論時,他忍不住在背後笑了一聲。人們回過頭來,他就大笑起來。本來,他想那些人也會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過頭來看見是行刑人扶著行刑柱在那裡大笑,臉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爾依沒有適時收住笑聲,弄得那些人臉上的表情由驚愕而變得恐怖。爾依並不想使他們害怕,就從廣場上離開了。風捲動著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爾依不知不覺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蕭索的林中行走時,聽到自己腳步嚓嚓作響,感到自己真是一個幽靈。多少輩以來,行刑人其實就像是幽靈的,他們馴服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們需要的只是與過分的慈悲或仇恨作鬥爭。每一個爾依從小就聽上一個爾依說一個行刑人對世界不要希望過多。每一個爾依都被告知,人們總是在背後將你談論,大庭廣眾之中,卻要做出好像你不存在的樣子。只是這個爾依因為一次戰爭,一個有些與眾不同的土司,一兩件比較特別的事情,產生了錯覺。他總是在想,我是和土司一起吃過飯的,我是和大少爺的太太在行刑時交談過的,就覺得他可以和所有人吃飯,覺得自己有資格和所有的人交談。現在,他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是要提出疑問,而是要告訴貢布仁欽一個決定。

    貢布仁欽在山洞裡燒了一堆很旺的火。

    他那一頭長髮結成了許多小小的辮子。爾依說,山下在鬧幽靈。貢布仁欽端一碗茶給他,行刑人一口氣喝乾了,說:「你相信有幽靈嗎?」貢布搖搖頭。他的眼睛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幽靈,也沒有什麼魔鬼,如果有那就是人的別名。

    爾依說:「早知道你明白這麼多事情,說什麼我也不會把你的舌頭割掉。」貢布仁欽笑了。

    爾依又說:「我是一個行刑人,不是醫生,不想給人治傷了。行刑人從來就是像幽靈一樣,幽靈是不會給人治傷的。」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我也是一個幽靈。

    爾依從懷裡掏出酒來,大喝了一口,趁那熱辣勁還沒有過去,提高了聲音說:「我們做個朋友吧!」貢布仁欽沒有說話,拿過他的酒壺大喝了一口。喇嘛立即就給嗆住了,把頭埋在襠裡猛烈地咳嗽。他直起腰來時,爾依看到他的眼眶都有些濕了。行刑人就說:「告訴你個秘密,他們真的看見了,那個幽靈就是我。」爾依講到死人衣服給人的奇異感覺時,貢布仁欽示意他等等,從洞裡取來紙筆,這才叫他開講。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記在紙上。貢布仁欽打開一個黃綢包袱,裡面有好幾疊紙,示意行刑人裡面有一卷記的是他的事情。這時,天放晴了,一輪圓圓的月亮晃晃蕩蕩掛在天上。從山洞裡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們心裡一樣的東西,淒清然而激烈地動盪著。爾依說,我知道狼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夜裡嚎叫了。貢布仁欽就像狼一樣長叫了一聲。聲音遠遠地傳到了下面的山谷。於是,遠遠近近的狼跟著嚎叫了。

    臨行的時候,貢布仁欽寫下一張紙條叫他帶給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說:「好啊,他要食人間煙火了嘛。」信裡說,酒是一種很好的東西,他想不斷得到這種東西。爾依聽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個朋友。爾依說:「那我明天就給他送去。」土司對管家說:「告訴他,我和他說過話,不等於他就有了和老爺隨便說話的權利。」管家說:「還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時,會有人叫你!」土司又對管家說:「告訴他,他以為對他的一個女主子動了刀,就可以隨便對主子說話,那他就錯了。哪個地方不自在,他就會丟掉哪個地方的!」爾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幾個頭,才倒退著回到門外。這天晚上,他沒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說:「其實我並不想穿。」聲音在空空的屋子裡迴盪。第二天,他又給叫到廣場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說幽靈是因為戰爭老不結束才出現的那兩個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厲害。他不斷對受刑人說:「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麼會有幽靈。告訴我幽靈是什麼東西。」用完刑,受刑人說:「怎麼沒有,有。」「告訴我是什麼樣子。」「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像湖裡的水一樣。」爾依說:「哈!要是那樣的話,我倒情願去當幽靈。這樣活著,沒有好衣服,有了也捨不得穿。」他們說:「喇嘛們念了經,土司動了怒,幽靈不會出來了。」爾依這次行刑沒有用到五分氣力,兩個傢伙才有力氣跟他饒舌。回去時,看見兩個小喇嘛端著木鬥,四處走動,把斗裡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陰濕的角落。爾依說:「兩位在幹什麼哪?」回答說,他們的師父在這些糧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靈的子彈。

    爾依笑著說:「天啊,要是幽靈是躲在那樣的地方,這麼冷的天,凍都凍死了,還要麻煩你們來驅趕嗎?」爾依說,依他的看法,幽靈們正在哪個向陽的地方曬太陽呢。兩個小喇嘛就抬著鬥到有太陽的地方去了。

    爾依想在滿月沒有起來時就出門,但還是晚了。因為找不出一件稱心的衣服。他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數受死的都有點麻木,到那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憤怒,足夠的猙獰和足夠的恐懼,都有,但都不夠。最後總算找出來一件,裡邊還有著真正的足夠的淒楚。這是一個女人的遺物。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沒有殺過,也沒有協助父親殺過一個穿著這樣誇張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裡,爾依還在想,她為了什麼要這樣悲傷?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涼的光華水一樣瀉在身上。爾依就連步態也改變了。現在,他知道了這是一個唱戲的女子。至於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兩天,在山上看見月亮時貢布仁欽學了狼叫。這天的爾依卻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時也用了戲台上的步子。他(她?)穿過月光裡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穿過了土司官寨,最後到寺廟後面那個小山包上坐下來,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氣總是給人一種春天正在到來的印象。那是空氣裡的水分給人造成的錯覺。春天裡的人們總是不大想呆在房子裡。在有點像春天的天氣裡也是一樣。何況是喇嘛們已經作了法之後又出現了一個幽靈。爾依走近一個又一個正在議論幽靈的人群,也許其中哪一個會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們的話,他們的語氣,他們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驚奇和對不斷湊近的行刑人的厭惡。爾依想,原來你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嘛。爾依沒有想到的是,人們開始唱起晚上從他口裡唱出來的那首歌來了。頭一兩天,只有幾個姑娘在唱,後來好多人都唱起來了。爾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麼。當然,那些人說,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麼也想不起來。人們記住並且傳唱的那段歌詞是這樣的:

    啊嗦嗦——在地獄我受了肉體之苦三百遍在人間我受了心靈之苦三千遍啊嗦嗦——啊嗦嗦沒有母親的女兒多麼可憐

    爾依想,這麼一首奇怪的歌。都說她(他?)的歌聲非常美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那個戲班裡的女人是誰,那就是自己的父親,在對方營壘中的行刑人。老爾依總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訴兒子。過去,小爾依覺得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沒有多大關係。現在,他知道一個人需要知道許多這樣的事情。

    爾依想起這樣的冬天,父親,還有母親都不是住在房子裡,心裡就難過起來。跟了大少爺的人們,都在邊界的帳篷裡苦熬著日子。新年到來時,崗托土司恩准這邊的人給那邊的人一些過年的東西,統一送去。爾依給父親捎去了皮襖和一些珠寶,冷天裡可以換些酒喝。聽著從屋頂吹過的凌厲北風,爾依忘了屋裡那些帶來歡樂的衣服。早上出門,他想,要不要去問問貢布仁欽呢。後來,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從上山的路口上折回來,大膽地走近了土司官寨,還沒有上樓,就聽見土司說,行刑人看到天氣冷,來要酒給他的喇嘛送去呢。爾依奔上樓,在土司面前跪下,說:「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房子,會死在那邊的。」土司說:「如果他們死了,那是他們的主子的罪過!」爾依說:「不,那就是我這個兒子的罪過。」他對土司說,自己願意去邊界那邊,把父親換回來。

    土司說:「那樣的話,你就是他們的行刑人,我卻要用一個老頭,一個連兒子也做不出來了的老頭,一個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頭!」土司勃然大怒。他說,這個早上老子剛剛有點開心,賞他臉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就來氣我了!土司叫道:「這個劊子手是在詛咒我呢。我穩固的江山,萬世的基業就只有用一個老頭子的命嗎?」行刑人被綁在了自己祖先豎立的行刑柱上。

    爾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為自己的父親母親而死,心裡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殺頭時他們是用自己的刀還是行刑人專門的傢伙。爾依願意他們用行刑人的東西。因為他信得過自己的東西,就像一個騎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樣。從早上直到太陽下山,沒有人來殺他,也沒有人來放他。冷風一起,圍觀的人興趣索然,四散開去。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爾依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為那句怕父親凍死在邊界上的話,土司要凍死自己。爾依就說:「太蠢了,太蠢了。」嘴裡這麼念著,爾依感到這樣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裡連那些衣服裡殘留的那麼一點仇恨都不會有。這時,姑娘們開始歌唱了。她們的歌聲從那些有著紅紅火光的窗子裡飄出來。她們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來的那一首。歌聲裡,月亮升起來,在薄薄的雲層裡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裡都睡不著的爾依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他想,我已經死了。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連自己的鼻子都感覺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過程,而是快不起來,腦子裡飄滿了霧氣——爾依真的死了。只有靈魂了,沒有了肉體,靈魂是像霧一樣的。他想自己可以飛起來了。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死去,還是給綁在祖先豎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來,說:「沒有凍死就繼續活吧。」爾依回到家裡,扒開冷灰,下面還有火種埋著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裡慢慢暖和過來,爾依也不弄點吃的,順著牆邊躺下了。現在他知道,自己幾乎是連骨頭裡面都結了凍了,只有血還是熱的,把熱氣帶到身體的每個地方,淚水嘩一下子流得滿臉都是。直到天黑,他還在那裡痛痛快快地哭著呢。本來,爾依還打算哭出點聲音的。聲音卻就堵在嗓子裡不肯出來。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晚上,他就睡在火塘邊上,不斷往火裡加上乾柴。

    乾柴終於沒有了。爾依走進那個房間,早晨灰濛濛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壞掉了月光下那種特別的效果,顯得暗淡,而且還有些破敗了,爾依對那些衣服說:「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從此,有好長時間,人們沒有看到幽靈出現。

    春天一到,從化凍到可以下種的半個月空隙裡,崗托土司又發動了一次小小的進攻。奪到手裡兩個小小的寨子。俘虜們一致表示,他們願意做崗托土司的農奴,為他種植罌粟,而沒有像過去一樣要做英雄的樣子。一個也沒有。他們說,這仗實在是打得沒有什麼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說,也是,還有什麼意思呢,罌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遲早也會當上的,他的下面又沒有了我這樣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虜做自己的農奴,草草結束了他的春季攻勢。

    爾依自然也就沒有事幹。他想,這是無所謂的。大家都在忙著耕種,爾依不時上山給貢布仁欽送點東西,帶去點山下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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