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的廢墟 正文 第五章
    第五章近處的卡爾曼第16節Elizondo

    說實話,我一直莫名奇妙地,對自己這小說家的頭銜不以為然。為什麼呢?還沒有細細想過。只是順著大流,既然大夥兒都那麼津津有味地以小說家自居,我也就不多推辭。回憶以前,領受著種種好處的時候,偶或有過一種想笑的感覺。世界太有趣:它不僅製造騙人的小說,還要製造騙人的小說家。這麼想多了,再遇上好意惡意的吹捧時,我大抵不至於立即忘了自己姓名。

    有一次我順口對一個記者說:我發現,我其實沒有什麼小說家的才能。沒想到人家卻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說別的小說家更草包?……弄得我無話可答。但是事後,好幾次我記起自己這句話。特別是一翻開那些名著,便不由想起它來,若有所思地捉摸一會兒。

    到前年我才想通了這件事。在那個秋天裡,我一手拖著帶轱轆的小行李箱,一手握著一本薄薄的《卡爾曼》,走遍了梅裡美筆觸所及的一個個地點。在傳奇的安達盧西亞,在龍達和直布羅陀,我深深地對偉大的小說折服了。這才是小說呵,我不斷地感慨。後來,乘編一本小說集的機會,我表達了這個思路:

    ……惟結集時人才有空回憶、並接觸自己早期的習作。我不禁為自己和這些自己寫下的所謂小說的單薄,感到吃驚和害臊;也為容忍和成全了如此自己的時代,感到驚奇與慨歎。

    如今我對小說這形式已經幾近放棄。我對故事的營造,愈發覺得缺少興致也缺乏才思。我更喜歡追求思想及其樸素的表達;喜歡摒除迂迴和編造、喜歡把發現和認識、論文和學術——都直接寫入隨心所欲的散文之中。

    這並非是在貶低小說藝術。或許正是這樣的我,才算懂得了尊重小說。其實,若寫的話在今日心態下也許我可能寫得好些?——不必了,那要花費大量的精力,要適應別的語言並重新檢驗自己的能力。我已經說過:對於以故事為敘述原則的小說,我並不具備什麼才能。

    世紀末雖然諸般破敗,可我還是跑了個快活。逛到了法國和西班牙交界的聖-塞巴斯蒂安的時候,滿耳朵聽的都是巴斯克人的話題。

    視野裡,是這個古老民族的森林高山。我突然想起來;卡爾曼的情人、那個癡情大盜的民族,不就是巴斯克麼!他就是因為聽了卡爾曼說的蹩腳的巴斯克語,就是因為卡爾曼詭稱自己是他的巴斯克同胞——才喝醉了酒一般心裡亂了方寸、腳下歪了步子。就因為那個巴斯克的心病,他一步一陷,直至最後沒頂於黑暗甜蜜的深潭。

    這種病我太熟悉了,它使人那麼容易就聯想起一個城裡的哈薩克。在梅裡美的筆下,錯當了兵的小伙子對著美人還能怎樣呢?他無計可施,主動地吐露:「……我是埃裡仲杜人,」Elizondo,我朝南方眺望著。在那個方向上,大名鼎鼎的比利牛斯山脈已經鬱鬱蒼蒼地漸次聳立,從我站立的聖-塞巴斯蒂安一帶,離它只有幾步遠。

    是的,這個地方是是故事起頭的一個點,它也是從法國進入西班牙的入口。拖著的小行李箱放進小旅館以後,我得以細細地端詳和想像它。

    這可真是一個美男子的國度!……走在聖-塞巴斯蒂安的市中心和周圍的小鎮上,見到每一個交臂而遇的男子,交換哪怕一兩個單詞,心裡都掠過這樣的感覺。

    站在這兒臉向著南方——地中海的信號飄過來了。

    不是空氣,不是潮腥,是人的血統和神氣,在宣佈著阿拉伯的臨近和介入。滿街的小伙子、成年人、老者、胖子、消瘦者、窮人、紳士——每一個都魅力四溢。見鬼了,魅力最小的居然是姑娘!我必須說對進入這麼一個地方缺乏準備,彷彿這股美感帶給人一種罕見的緊張。在侏儒充斥的中國,我從未感到壓力會這麼臨近。

    回到小旅館,打開護窗板,窗下是一個咖啡館。大學生們聚在這裡度週末,喊聲鬧聲一片鼎沸。我依著窗欣賞他們。胡吵亂嚷的男生使人安心了些,他們的學生習氣和校園腔散開在空氣裡,多少平衡了一點逼人的男性氣息。

    我猜,無論法國也好西班牙也好,大概人們都會與我有類似的觀點:若干的北非血統使人驕傲,黑頭髮的要比黃頭髮的優越。一個難題跟著來了:愈是在美男子的國度,女性美的標準愈不易確定。難怪梅裡美一下手就選定吉卜賽人當女主角:若不這麼辦,他會糾纏在一道難題裡。即便是黑頭髮的歐洲姑娘、即便她們比起盎格魯-撒克遜人來,顯然更加健康、風情而苗條;但與她們的男伴相比,不能不說稍遜一籌。

    我翻開從北京帶來的《卡爾曼》。出發前就打算在這兒開始,在旅行安達盧西亞的路上重讀它一遍。

    男主人公唐-何塞在托付轉交母親的遺物時說:「……或是面交,或是轉交給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會兒告訴你——你只說我死了,別說怎麼死的。」他還說,「倘若你上邦貝呂納(Pamplona),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興趣的東西……那是一個挺美麗的城。」

    這是我引用的第二個傅雷譯名。邦貝呂納是包括埃裡仲杜在內的那一片巴斯克土地的一座城市,大盜何塞的孤獨母親在那裡想念著兒子。後來我多次為當時沒有繞了那個彎而遺憾——它和梅裡美時代一樣,偏離了去法國的大路。

    現代的唐-何塞裡頭,也有人鋌而走險。大名鼎鼎的ETA如愛爾蘭共和軍一樣,在此地使人談虎色變。總想多瞭解一點巴斯克,顯然,美男子的臉龐背後,藏著嚴峻的話題。為了接近人,我們甚至在路上攔住人找話茬兒,力爭和人交談。

    一次,獲得和一個人討論巴斯克語淵源的機會。坐在湛藍的海邊,暮色中的巴斯克風景一派靜謐。我的觀點,無非盼難解的巴斯克語能追溯到哪種突厥或蒙古語言,聽人講學術界有這麼一說——但是對了一堆詞,個個都對不上。

    「可是我看見市中心的牌子,erdia。如果-ia是地理後綴,這個詞難道不是和突厥語的『中央』ordo太像了嗎?」我強調著只知道的一個詞,其實對自己的觀點一點也不打算堅持。沒有erdia哪裡還有話題呢,我只想偷窺一眼巴斯克的心。他們的心裡,也綻開著流血的疤麼?

    語言學家是一個巴斯克姑娘,但她完全不考慮突厥起源的可能性。我想起《卡爾曼》,就提起了這個話題。但西班牙人好像對梅裡美沒有太多興趣(這也是一個印象挺深的體會)。只是在問到唐-何塞的家鄉、埃裡仲杜的時候,才算找對了話題。

    「Elizondo?太美了,」她說的時候搖著頭,吸著一口氣。

    好像眼前的風景跟那個Elizondo不能相比。那不單是美景,還散發著濃烈的香味兒。而Elizondo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我總不能處處走遍。還要多美呢?我不滿地想。在中國我們已經習慣了不毛之地。Elizondo就在那道山裡,凝視著隔開法國的那道深黛色的山脈,我企圖判斷那位安達盧西亞大盜的背景。

    肯定很美,我想。而且它不會像西海固一樣必須理解才能看見,森林繁茂,它一定美得賞心悅目。不止風景,我判斷那裡的巴斯克人一定更加典型。好像一忽兒我猜到了梅裡美的思路,他恐怕曾經沉吟良久。他需要一位底蘊與卡爾曼精神相當的美男子,為了給將要出場的吉卜賽美女配一個合適的伴兒。

    ——怎樣才能達到不是閱讀的、而是一種如視覺如畫面的「匹配感覺」呢?

    我明白了:淵博的他選擇了巴斯克人。在巴斯克的日子裡,以及後來聽說巴斯克的消息時,我常對這一選擇背後的見識,油然浮起欽佩之心。只是當時條件不允許我過份亂逛;何止Elizondo,即便是邦貝呂納,我也不打算繞道去探訪了。

    因為安達盧西亞在南部遙遙呼喚。

    小說的故事,畢竟發生在那片傳奇的土地上。

    第五章近處的卡爾曼第17節綠林

    安達盧西亞就像新疆一樣,需要喜歡它的人,深淺雖然不好苛刻,但心裡要描著一個它的地圖。

    這張圖,要包括語言和方位,往昔與情調。要知道它的阿拉伯名字叫做阿爾-安達盧斯,它南端的灘頭、著名的直布羅陀一詞、Gibraltar源於阿拉伯語Jabalal-Tarig,也就是陀力格山——因登上它峭壁的陀力格得名。還該風聞過它的幾座文明古城:早期的科爾多瓦,晚期的格拉納達。

    多少要知道,全世界的旅遊者往巴黎和羅馬跑,而巴黎羅馬人卻往安達盧西亞跑。不信你可以來個小測驗:沒有一個歐洲人不知道科爾多瓦的大清真寺,以及格拉納達的阿爾-汗姆拉宮。

    應該學得閉上眼,就能看見它荒蕪的風景,臉頰感到熱風的吹拂。還必須喜歡青綠的油橄欖樹林——它是那麼可愛;沒有它,安達盧西亞就是一片荒漠。它起伏無限滿山遍野的、稀疏而神秘的青綠,調和了被太陽曬裂的褐色高原。它是農民的莊稼,是最大的油田。至今在西餐桌上,橄欖油仍是調味品之王。應該知道高原瀕臨地中海,但是氣候酷熱。在整個安達盧西亞的南方大地上,高山溝壑,交錯縱橫。

    尤其要知道這片土地與阿拉伯近在咫尺。所以,我猜能上溯文明開始的古代——從那時起,走私販子就在通道上奔波,倒賣海峽內外的走俏貨;剪徑的強盜就在山裡隱沒,使神秘的龍達自古出名。

    站在龍達,或者站在直布羅陀旁邊的阿爾赫西拉斯港口,我時時憶起《龍達的走私販子和他的情婦》。

    那是小說書頁裡收入的一張G-多萊的銅版畫,正巧給《卡爾曼》做插圖。插隊內蒙的時候,同學蔡的家裡有一套整整五十本《譯文》雜誌,他把它帶到了草原。於是它就破舊、殘缺、最終紛失殆盡了;它以自己的消失,豐富了也陪伴了我們逐水草而居的年輕時代。

    如今想來,它陪伴的是我們懵懂的青春想像。多少年以後,一次我和朋友吹牛,講到當年讀過的《卡爾曼》和那張《龍達的走私販子和他的情婦》。沒想到那朋友找到了《譯文》,複印了那幅銅版畫,把它送給了我。她好像送回來一個——被我丟失了的年輕幻想。

    於是記憶回到了身邊。再往後,我的興致全都附著在那張使人中毒的畫上,畫的古風和魅力使我對小說一時淡忘了。那是傅雷的譯本嗎?記憶中特別強烈的幾句話和我手頭的人文版傅譯不同。比如「直布羅陀是全世界惡棍的淵藪,每走十步就能聽見十種不同的語言」;比如唐-何塞說:「我殺你的情人,殺得手都酸了。」

    北方來的巴斯克小伙子,就在這片烈性的土地上,打發了他的一生。

    先是在塞維利亞;他被一朵鮮紅的康乃馨花擊中了腦門,於是他扔掉了皇上發給的軍裝,蛇街、燈街、跟著他命中的冤家,一步步地上了一條不歸路。我沒有找到蛇街,雖然舊城到處都是蜿蜒的窄巷。應該位於瓜達爾基維爾大河岸上的、喧鬧著四五百女工的塞維利亞煙廠也不可考了;一個教堂被頂替充數,當了歌劇《卡門》拍成更通俗的電影時的場景。順便說一句,我一直覺得那歌劇和小說不能相提並論,我也不喜歡卡門這個譯名。

    只是那條他們共度銷魂之夜的燈街不能消失,魔影般的卡爾曼曾在一間小石頭屋裡瘋狂地舞蹈。那也是一幅G-多萊的銅版畫——小酒館裡人影搖曳,一個美麗的吉卜賽女郎,正癡醉地跳在一張粗木桌上。在我看來,它僅次於摩爾方塔、也是塞維利亞的象徵。高興的是,如同神在微笑一樣,正巧我住的小旅館也挨著一個幾步方圓的小廣場,它的西班牙語名字裡好像也有個字是「luz」,燈或光。

    然後就是龍達、科爾多瓦等等地方了。當然若是細說這些歷史名城,座座都有各自的典故,但是梅裡美避開了上述城市的最嗆鼻的氣息,比如醒目的摩爾文明氣息。我當然不可能扔了它們只迷著一本小說——所以在塞維利亞或科爾多瓦的時候,我的思路常常離開了《卡爾曼》。而等我從考古訪舊中回來,又琢磨起這部對我影響最大的小說時,它們便無一例外,又都化成了迷路深巷、都市暗部,都變成了巴斯克和吉卜賽出沒的綠林。

    我翻著小說,也跟著進入安達盧西亞縱深。

    去直布羅陀市街需要通過英國邊界。我只能在那座山的這一頭,津津有味地體會唐-何塞幹掉那個紅制服軍官的滋味。就在那座英國人至今佔據的石頭山下,卡爾曼公然用色相做誘餌。她沒有留意,古典版的恐怖份子若動了真情,後果會怎麼樣。

    直布羅陀的形狀,和房龍的速寫一模一樣。由於讀了一本房龍地理,我的腦子裡印上了一座比照片還要逼真的石頭峭壁。不能不佩服那老頭,他唰唰幾筆,畫出來的就是本質。嘿,真的到啦,我暗自想。地中海面上吹來的呼呼的風,此刻正打著臉頰。這地貌的險要和奇絕,恰好和它的要衝意義一致。我在反芻內心的滋味,多奇怪:當你決心走過窄窄的獨木橋時,你的路就大大寬廣了。否則你怎麼會在這裡凝視直布羅陀。

    直布羅陀如一條翹首的鯨魚,如一艘巨型的戰艦,筆直的巨喙雄偉地插在海面上,與深藍的大海峽互成一組。這裡就是隔開了內與外、歐洲與東方、富足的中心與貧弱的四極的直布羅陀海峽。

    我想像著當年的阿拉伯戰士陀力格,想像他用牙齒咬著一柄彎刀,登上這座懸崖的情景。那場景不知為什麼栩栩如生。但是卡爾曼和她的民族呢,他們越過這條天塹的路徑卻漫漶不清。

    如今臨近直布羅陀的港口是阿爾赫西拉斯。從輪渡上走下來的,大都是摩洛哥人。間或有一兩個日本學生,抱著厚厚的手冊獨自旅遊。天氣晴朗,可以看見海峽對岸。我聽見他們用日語低聲喃喃道;啊,非洲。我猜歐洲人的心裡會有所不同,他們大概會歎道;啊,東方。

    海峽裡一片秩序與安寧。已經沒有放浪不羈的吉卜賽姑娘,沒有暗藏匕首的賣橘子小販,沒有走十步見十種的異族了。

    從這港口可以去塔裡法玩,它也是一個阿拉伯人命名的半島。在歷史上,它是八百年裡穆斯林進出西班牙的第一個地點(旁邊的直布羅陀第二);從微觀上來說,它是《卡爾曼》故事的轉折:一天,唐-何塞聽說,關在塔裡法監獄裡的一個惡棍、他是卡爾曼的丈夫——出獄回來了。

    後面的情節扣人心弦。手裡拿著安達盧西亞的地圖,兩腳又一個個地驗證著安達盧西亞的地點,我漸漸熟悉了小說依靠的土地。此時讀著,無論是依著龍達絕壁的橋,或是順著馬拉伽明亮的海,我的眼前如今栩栩如生地畫著盜賊們活動的路線。

    總的來說,他們盡力靠近直布羅陀的北岸。但把一隻腳,留神地踩在山裡。他們窺測著城市,時而閃電般一擊得手;也隨時小心著,一步跳回山裡。

    龍達的重重深山裡處處有他們的巢穴;路劫和殺人,內訌和爭風,銅管槍和刀子,黑垢的小旅棧,硬麵包和泉水,如注噴湧的鮮血,不會疲軟的駿馬——都在這片山地的腹裡展開。小說第一章膾炙人口的開幕,也是讓富於情趣的考古學家在這樣的山路景色裡,和唐-何塞邂逅。

    雖然山裡是家,但城裡才有獵物。他們利用最古老的那幾個城市,利用那裡複雜的人群和底層。種族、行幫、組織,都被他們掌握得淋漓盡致。沒有他們不懂的語言,但誰也不懂他們的語言。每一個骨瘦如柴的窮老婆子都可能是他們的眼線,每一個巷道深處的小鋪都可能是他們的據點。在古老的城市裡,老城如珍貴的古董,小巷如活潑的血管,深不可測的蛛網路徑和複雜空間使一切盜匪小偷們樂不可支。無疑,我們那種以「危改」的名義分片拆光重蓋的、商廈加百米寬馬路的城市不在此例。

    故事在山裡和城裡有聲有色地展開,主角的前途和作家的設計,都漸漸地清晰了。唐-何塞終於跟上了卡爾曼的步子,但卻失去了她的愛情。

    第五章近處的卡爾曼第18節Cordoba

    我特別喜歡科爾多瓦的大橋,以及它跨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可能是由於一種對幻覺的追求,我喜歡依著橋欄,一千年前的科爾多瓦時代就浮現眼前的感覺。

    橋基是梭形的石座,一個個蹲踞在淺緩的水裡,好像在等著分開哪天會突兀到來的洪水。這種石基座使我聯想泉州的洛陽橋,似乎那時的古橋都沿襲一種隨意的曲線設計。橋面是起伏扭拐的石板,橋身很長,望去顯得低平。石頭和科爾多瓦大寺的石料一樣,色黃質地細膩,被水浸泡久了的稜角顯出水印,線條模糊。

    這就是瓜達爾基維爾河。我想,即便遠在卡爾曼時代,盜賊和女人依著橋欄也會想: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河的名字是阿拉伯語「大山澗」。

    摩爾人走了,但文化留了下來。就像大清真寺被改成了大教堂,但名字依然叫做LaMezquita(清真寺)一樣。水流比預想的小得多,秋冬之交的清黑河水,嘩嘩響著浸漫過河灘,流過一座黑木頭的大水車。

    石頭橋面上,嘈雜的汽車一輛接一輛,發出轟鳴散出廢氣,好像堅持著要趕走這裡的古代韻味。難道真的市政當局一心要蓄謀破壞古橋麼?他們似乎特意設計了路線,讓公共汽車從這遠溯古羅馬時代的石橋上通過。

    懷著如上專業考古人員的遐思,我盡可能多地打量這條河。一切都在這兒上演過,一切都化為了悲劇。誰能想像這裡曾經密集著圖書館和浴室、坊間最大的流行曾是收藏書籍?誰又能想像穆斯林歷史上最璀璨的結晶——MedinaAlzahara(鮮花之城),最終又被穆斯林一把火燒光?……自然,我也沒有梅裡美那樣的眼福。小說裡的考古學家依在我躲閃汽車時靠緊的石頭橋欄上,眺望著瓜達爾基維爾河裡的成群浴女。而卡爾曼披著大披肩上了岸,慢慢地朝著他走來。如今哪怕在酷夏的傍晚,哪怕也是暮靄迷茫,半城婦孺聞鍾下水的浴女風俗,不可再求了。

    科爾多瓦——這座古城經常被安排做悲劇的舞台。梅裡美的第一人稱敘事主人公、瀟灑而富於人情的考古學家被吉卜賽女郎偷走表是在這裡,唐-何塞被無情的法律處以絞刑也在這裡。虛榮又倒霉的鬥牛士被牛犄角挑翻大丟面子的地點是在這裡,驕傲任性光彩奪目的卡爾曼的最期,也是在這裡。

    他們默默騎上馬,走出了科爾多瓦的老城。

    從第一次捂著大羊皮袍子烤著牛糞火算起,直到現在為止,每次讀到那一節我都有同樣的感覺。那故事太揪心了,直至今日,我不能判斷究竟錯在誰。絕望的巴斯克大盜喊著央求著,但吉卜賽美人狠狠地嚷道:「不!不!不!」

    所以,「在第二刀上,她一聲不出倒了下去。」唐-何塞用刀子挖了一個墓穴,埋葬了她的屍體,然後縱馬奔回科爾多瓦,在遇到的第一個警察派出所自首。

    我如今厭惡文學的通說。他們總說卡爾曼是個文學史走廊上的典型,她以死批判了蒼白的上流社會。我覺得最好大家都閉上嘴,因為這只是一個淒慘的故事。被漫長歧視製造的、做出來已是身不由己的淒慘的抵抗故事。什麼自由精神,那是生就的野性。底層就是如此,粗野、真實、殘酷。我懷疑梅裡美寫的是一件真事;他學識深刻,又那麼勤於旅行。

    所幸的只是,小說沒有把她的死,和橄欖樹以及瓜達爾基維爾河扯在一起。科爾多瓦的郊外,這兩者特別令人珍惜。卡爾曼被殺的、離開科爾多瓦半夜路程的那個黑暗地方,好像遠離我喜愛的那條大河。按照她生前表達過的願望,她被安息在一片小樹林裡,而不是在一棵沙石地裡的橄欖樹下。

    第五章近處的卡爾曼第19節羅馬尼學

    小說開篇處,有一大段對古戰場孟達的學究式語言。正巧,年前日本雜誌連載一篇《安達盧西亞風土記》,我把它們裝訂成一冊,帶到安達盧西亞充當導遊資料。於是我才知道,那段隨口道來的考據,並不是故事開局和敘事者出場緣頭的需要。原來梅裡美借小說一角,相當認真地(雖然口吻輕鬆)發表著自己的學術見解——他對孟達位置的研究。據這個日本學者的介紹,梅裡美提出的甚至不僅是一家之言,他很可能是最早的一位古孟達地望的正確詮釋者。

    這個信號使我留心了小說結尾。

    在結尾處(也可以說在小說結尾以後),他突兀地、也許可以說是不惜破壞和諧地,大段填進了一段「羅馬尼學」。羅馬尼就是俗稱的吉卜賽,這個文縐縐的詞兒,是梅裡美自己半做自嘲地提出的。

    當然不用說今天在北京,即便當時在歐洲,大概也很難找到一個能判斷這些語言學資料的學者。抑或梅裡美就是在與某些語言學家抬槓?作家不滿意低質地的學者的現象,在文學史上總是間或有之——孟達古戰場和巴斯克民族的精湛例子,使我直覺地意識到:對這個結尾,梅裡美是在有意為之,他是較真的和自信的。

    不知為什麼,傅譯刪去了這一段裡的語言學例句。類似的粗糙也流露在對付比如阿拉伯語詞的時候(如譯阿不都-拉合曼為阿勃拉-埃爾-拉芒)。與其說這是一個失誤,不如說這是一個標誌——我們的知識分子缺乏對特殊資料的敏感,也缺乏對自己視野的警覺。

    求全責備是不好的。只是,梅裡美的羅馬尼知識的刪節,使讀者未得完璧。而這個添加的突兀結尾令人感興趣:在他的時代,遠沒有流行冒充現代主義的時髦,他不顧那麼優美的一個起合承轉,把乾巴巴一段考據貼在小說末尾,究竟為了什麼呢?

    或許含義只對具備體會的人才存在。一些人,當人們視他們的見解不過一種邊緣知識時,他們不會申辯說,不,那是重要的——真的先鋒認識,很難和缺乏體會者交流。除非時代演出了駭人的活劇,人們在慘痛地付出後,才痛感自己以往忽視的錯誤。到那時,昔日智者的預言才能復活。

    吉卜賽人是這樣的存在嗎?梅裡美是這樣的智者嗎?我不知道。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

    卡爾曼瘋狂地跳著唱著。

    他們好像不喜歡吉卜賽這個名稱,他們自稱「羅馬」。卡爾曼唱的羅姆和羅米,梅裡美已經註釋了,都是這個羅馬的變形。我知道這是一個概念複雜的詞,它大約不會和意大利那座城市同義。還有奚太那、奚太諾等稱謂,對只接受過可憐教育的我們來說,究明這些詞彙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

    在巴黎附近,朋友領我去看過一個靜謐的公園墓地。有一個無名人的墓,黑色的光滑石頭上刻著幾行詩句。朋友說;從詩判斷,這是一個吉卜賽男人。但他沒有姓名、沒有國籍、沒有年齡。墓前堆滿了鮮花,顯得比任何一座墓都醒目。朋友猜他是個隱形社會的首領。

    那如小丘般堆滿的華麗鮮花,像在標誌著一個度數。生前的做為和死時的缺憾,以及獲得懷念的程度。這麼多人尊敬他!……我吃驚地想。

    如今人們都熟知納粹的大屠殺,holocaust已經是一個常用詞彙。但在這裡我聽說,納粹同樣大量屠殺了歐洲的吉卜賽人,即羅馬尼人。自從進入歐洲,他們就被隔離、被歧視、被驅逐、被當成奴隸販賣和不經法律地殺戮。他們是最先被推進毒氣室的,但是在紐倫堡的審判庭上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他們至今還過著萍蹤不定的日子,在內部自成系統,緊抱著古老的傳統。算命、賣唱、舉著一束松樹枝追著遊人。

    在阿爾巴辛,在已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窯洞區(它的居民多是吉卜賽人,而且這片洞居從13世紀以來一直被連續使用)附近,我在樹蔭下的石階上歇息。從這裡,可以眺望峽谷對面的阿爾-汗姆拉宮。一個老大娘——是一個隨著響板聲出現的胖老大娘,登著台階,從下面走了上來。她把兩片檀木板夾在手指中間,奇妙的清脆節奏,隨手而出流淌迸濺,好聽地響成了長長一串。曲子美妙地敲罷了,她卻歎了一口氣。「為什麼不買我一個呀,」她一邊費勁地扶著石階坐下,一邊自語著。

    你年輕時,也有過磨難和抵抗嗎?也有如同卡爾曼那樣的、寧死不屈的酷烈青春嗎?我的眼睛沒有動,心裡卻悄悄想。

    她瞟了我一眼。不用猜,她把我當成了坐著豪華旅遊車爬上阿爾巴辛、再花上4000比塞塔看一次所謂弗拉明戈表演的日本人了。

    梅裡美究竟是在建議什麼呢,還是僅僅只有學術的癖好?

    費了一番勁以後,我還是決定留下一絲備忘以後,先去享受小說本身的美感。無論作家隱藏的初衷是什麼,沒有疑義的是:他筆下的小說是不朽的。我想,他筆下的文化也是不朽的。這一切——故事、人物、文化構成了一種美感,他人難想難及,魅力如蝕如刻。

    他描畫的「異族」那麼光彩奪目,使得當年羊皮為服酪為漿、正值身為異族的我,一下子就被牢牢抓住了。遠在艾依特瑪托夫之上,是他影響了我的文學趣味和筆法,也影響我開始了類似的觀察。

    所以我覺得,不一定非要撐著小說家架子沒話找話搜索枯腸,給印刷垃圾成災的社會再倒上幾筐。我可以——比如寫寫對《卡爾曼》讀後感。至於羅馬尼,以後我會留心他們的事。直覺告訴我,他既然這麼寫,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說居然給人一種可信賴的讀後感,這使做為小說家的我非常驚奇。

    巴斯克的不幸的美男子,羅馬尼的野性的俏姑娘,此刻依然活著。死了的可能只是我們:不讀《卡爾曼》的現代人。如今,唐-何塞可能不知該把他的槍放置在哪裡,卡爾曼可能反感去給旅遊者表演贗品的舞蹈,他們會和我們一樣不知所措,但是他們都不會向體制墮落。

    就像男女兩人都死了但是都沒有認輸一樣,美是不會認輸的。絕對的美氣質,只要一息尚存就會活著,與這個不義的世界相生相剋,代代糾纏。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

    卡爾曼依舊跳在一個古怪而魅人的節拍上。她無視旁人,她不問環境。她癡醉而專注地跳在一張粗木圓桌上,她的歌聲如一個遙遠的呼喊,不休的迭句重複著又重複著,好像在說著一個古老的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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