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的廢墟 正文 第四章
    第四章自由的街巷第14節自由的街巷(1)

    (1)

    那個老外瞪圓了眼,好像我的摩洛哥日程是缺心眼兒和變態。「你不去菲斯?你沒聽說過菲斯?那麼你為什麼要去摩洛哥?」但不管她怎麼瞪眼,我雖慚愧也只能坦白地再說一遍:「哪裡是菲斯?我真的不知道。」

    如今回想著,自己在啞笑搖頭之外,依然琢磨不出怎樣解決這個問題。

    實在不容易。菲斯?中國人誰都知道,既便是摩洛哥,大概我們也頂多在中學的世界地理課上聽老師念到過一次。或者聽相聲演員的順口溜裡念叨過。它是不毛之地還是富比英美,它是白人還是黑兄弟——我們中國人一概不知。仗著一部美國電影,不少人耳際有了一個「卡薩布蘭卡」的曲子在繚繞;但情迷卡薩布蘭卡並不意味著知道摩洛哥在哪兒,更何況莫名其妙的菲斯。

    我沒有這個雄心。除非改造中國病入膏肓的教育制度,否則沒辦法講清楚菲斯。誰能在一篇小文裡,既有大西洋地中海的形勢,又有羅馬帝國和阿拉伯的歷史;既有情調濃烈的生活,又有它在民族之林中的位置?

    這事還是留待未來。

    有趣的是,當我將信將疑地,把路線改向菲斯,並且真地去那兒轉了一圈兒回來以後——我幾乎馬上就盼著再去一趟。雖然面紗仍然對我遮著,我對它的瞭解和老外朋友瞪眼時差太多——但我已經被它迷往。它如一塊有魔法的磁石,吸引著人心想念它。身體沒有向它靠近是由於國界的障礙;靈魂因為響往神秘和美,所以控制不住地傾倒於它。

    (2)

    頂多說說這城市給人的感覺。不,也許我的意思是說說建築。也不,我是想說說那些魔法建築組合以後的外觀,它們的平面佈局。還不,我像一切淺薄的遊客一樣,只是被它那錯綜無限、百徊千轉的天方小巷弄得迷迷糊糊,像吃了蒙幻藥,像醉在那攝人的阿拉伯情調裡。

    我被憑空扔進了深淵。阿拉伯的平頂屋彼此拼砌嵌擠,那真是「櫛次鱗比」,夾縫處自然出現了一條小巷,又一條小巷。

    我的眼睛因為目不遐接疼痛了;蜿蜒變幻的小巷兩側,每一個洞開著望著我的都是鋪子。每一棟小屋小樓,每一個門面窗口,都是鋪子,鋪子,鋪子。

    奪人眼目般閃爍的是金碧輝煌的鑲嵌細工。緊排其次的是掛滿四壁的彩畫陶盤。爐火旺處香氣四溢的不知是什麼佳餚小吃,還有香料、毛皮、綢緞、富士膠卷、經書、木器、摩洛哥袍子、麥當勞、鐵器、染坊、銀行支店、小學校、經學院、清真寺、美麗的雙眼皮大眼睛、沿單行線踱步的毛驢、瞟著你的銀髯老匠人、三兩交談的阿拉伯姑娘、不可思議地在小巷裡飛奔穿梭的下了課的兒童——唉,世間的眾生萬物,都在這無法辯認更何從記住的、糾纏疊加恰好如文字所謂「一團亂麻」的密巷小街之中,像河水分流注進了無數的溝渠,喧囂著,流動著,生機蓬勃地活著……

    我被這流水般的巷子沖涮裹脅,順流而下,僅一會兒功夫便完全迷失了方向。我的腦海是白茫茫的,不會思想,只會興奮。這麼奇妙,這麼不可理喻!要知道這不是一小塊殘留的老城區,整個菲斯古都原色原形式地維持著這種中世紀風貌。來前知道了它是世界文明遺產之一;但我沒有想到,這處文明遺產不像中國那些已經徹底變成「遺產」的名勝古跡——菲斯舊城包括人們今天熙熙攘攘的生活本身,都一同被列入人類文明的奇觀,被列入保護的名單之內。領路的摩洛哥青年(幸虧有這麼一個朋友!他是木匠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對我的興奮表示滿意,但他強調說:「要知道最不可思議的是:舊城在今天仍然是商業中心。」

    我跟著他一拐彎,又進入一個七八條小巷匯聚的芝麻大小的廣場。眩目的銅器在燈光下晃閃著,飛竄的小孩背上的書包在一掀一掀。鋪子,鋪子,鋪子,只有你的筋疲力盡兩腿酸麻,沒有巷子的盡頭和店舖的結束。

    我累壞了,一屁股坐在一個蜜餞甜食店的門口,勾勾地盯著玻璃櫃裡那些讓人饞涎欲滴的東西。

    「這是五百個喀什噶爾的總和,」我對木匠博物館的朋友說,「休息,休息一會兒。」

    他關心地問我:「或者就不再多走了,我們只去稍微看看古代染坊?」

    (3)

    我在極度的亢奮和感歎中,竭力掙扎著恢復思索。不,這不是那種「景點」看罷就可以離開的城市。菲斯用它腹中秘藏的全幅天方夜譚,給來客施魔法,使人在享受和滿意中昏昏欲睡。只想住下不走。這是一座使人喜歡得盼想在此安家的城市。

    為什麼呢?

    東京那麼繁華如花,我在滯留中卻心無寧日。哪怕我那麼欣賞它似文化似宗教的美,哪怕我行走人群如魚在水沒有語言障礙和不便,我依然心不能安。欣賞敬遠之後,終於作別了它。

    而菲斯這樣的小城卻朝我響著一個訊號,像一個撩撥的樂句。我的心動了;我壓抑著自己渴望投入音樂的慾望,我竭力不去想若是自己採納了如此生活方式會怎麼樣。

    瞧,又來到一所麥德萊斯——經學院。標誌牌上寫著它建於伊歷245年,那時中國正在盛唐。建築已是珍品,而珍品又這樣密集——我還是無法驅走心中驚異的感覺;怎麼可能呢?這樣的生活方式!人同時置身於歷史和現代,同時居住在文物古建和陋室泥屋,同時體驗著夢境和真實?

    麥德萊斯內廳燈火如炬。桔黃的光線裡,一些老人正在晚禮。敞開的一個個側門通向巷街,有鮮艷的姑娘在那兒說著悄悄話。兒童在炸甜食的攤子前等著,魚貫走過台階的,是馱著貨物的毛驢。歇息一陣我又順著小徑走,每一轉身都是一面絢麗的風俗畫,每一上下都迎著更撩人的音樂

    好像一切只是為了大飽眼福。好像一切不過為了在視覺的盛宴中遺憾。世界這麼美,自己卻被排除在外。心醉著,頭暈著,我不覺也哼著什麼,任上上下下的幽徑把我引著,在這十萬迷宮裡亂逛。

    走了幾個時辰以後,我才意識到——使人叫絕的不是建築,是建築做為材料的拼砌。是街巷,是街巷編織的神秘地圖。人如流水注入其中,激活了一個奇跡。成為奇跡的,不是城市的古老,而是古城的佈局。

    第四章自由的街巷第15節自由的街巷(2)

    (4)

    用編織來形容也不夠。這種古城的深街曲巷行走時並沒有循著一個針法。用流水形容也不行;一是沒有那麼多交叉的渠;再說水往低處流,而菲斯的巷子是立體的——每處台階的上下,每座懸梯的連接,都使城市變成了多層。絞盡腦汁,我完全沒辦法對付這種平面。它究竟該怎麼表達呢?它的學名叫什麼呢?

    嚮導告訴我,有一位英年早逝的專家,叫M-阿達博士,他是專攻這種古城文明的,據說他的著作大氣磅礡,被阿拉伯人奉做經典。若是你在去年來,倒是可以和他談談。

    我找不到詞彙。我無法概括、描述和抓住它的精神。我只是被俘虜和被攝走了魂兒,心裡沉沉地愛慕嚮往,身體綿軟地不想挪動。我感到這些魔法的小巷在竊笑、在奔突、在逗引,我只知追上它們我就能看見那自由的精靈。

    咦,自由的佈局和自由的城市規劃。或許可以命名這種阿拉伯城市特徵為「自由主義規劃」?或者說,因為它完全摒除了官僚的規劃,所以它是一種不規劃的建築自由主義?……

    天黑透了。

    菲斯也消失在黑暗裡。

    在旅館的留言簿上,看見一篇房客遺留下的感想。恰巧的是,這房客也像我一樣為菲斯魔性的佈局煩惱。文章中他稱這種平面和建築佈局為——無政府主義的城市佈局。我讀了很受啟發。也許無政府主義的概念,比自由主義更能傳達奔放的、叛逆的自由精神?尤其在這自由主義的概念,被美國的霸權和國產的侏儒一再糟踏的時代。

    (5)

    幸好我手頭留下了木匠博物館的小冊子,裡面有一張菲斯的局部平面圖。

    這是一幀奇異的地圖。它奇異在——為了標明木匠博物館的位置,它使用了1厘米=20米的比例尺,因此使地圖上顯現出了大多數街道、巷子、城堡牆、院牆和屋牆。

    剎那間我解出了這道要命的難題。

    或許破譯菲斯的魅力,可以試試從平面入手。平面、規劃、佈局,它們決定了城市的氣質和精神。從菲斯到喀什,以至天方夜譚的使人想入非非的環境;哪怕解讀它們的魅力需要一千零一個角度,那麼第一個就是這佈局——這建築物和交通路的圖案。

    自由自在的私家建築,藉著鄰居的院牆或背隅,砌了起來。一家比它更加囊中羞澀的小屋緊挨著它,恨不得三面牆都借用它的。接著是一個攤子,然後有一口石頭泉水井。連續三家商號鱗比而築,但半圓形的櫃檯使路已經拐了一個圈。第三家賣經書的商號一側,矗立著一座馬格裡布式的方塔,它連接著一座社區的小清真寺……

    描寫之間,一條窄巷已經蜿蜒了多時,而且幾經伸縮後,在三家半圓的商號那兒轉向了背後。還有數不清的巷子沒有描述,還有無限的職業、種類、平民、公益的建築在前後左右簇擁蔓延。置身其中你只覺得樂不可支但是暈頭轉向;只有跳上半空,只有獲得地圖般的附瞰之後,你才能會意地讚歎菲斯。

    編織、拼嵌、流水、無政府、自由主義——都可以仔細從這幅局部的平面中讀出來。這是多麼美妙的圖案!它完全用不著再加修改,就是一張奇特的圖案畫。我若是服裝設計師,就把菲斯的1:2000平面圖直接印成女人裙子的綢料,讓她們裊裊婷婷,使菲斯實現再一層的疊幻流動!

    夜深了。我在菲斯的小旅館裡,不能入睡,望著閃爍的萬家燈火。

    人必須愛一座城市。否則人就如一隻烏鵲,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我想像著M-阿達博士的阿拉伯古城文明著作,我猜他一定是愛得至深,才把它選為自己的題目。而我卻沒有摯愛不渝的城市,沒有愛得要為它獻身的城市。在坦克改裝的推土機轟鳴中,在橫蠻的工地楊起的沙塵暴中,我的城市早已被當做危房,拆光毀淨。

    在文章末尾我要坦白:其實我在菲斯只住了一夜。既由於種種不得已,也限於種種條件。若不是仰仗了那恩人般的木匠博物館,我就淪為編造虛假遊記的三流文人了。我沒能按照我的路數,迅速結識小巷深處的朋友,沒有在麥德萊斯或民家求宿。我更沒能像在喀什噶爾那樣,使他們隔著語言就聽懂了我,在洞知之後,再寫成文章。

    我還是把這一角地圖當成插圖,讓它幫我解釋。而且我放棄曾經閃過的一個壞念頭:把這地圖裁下一角,在文章中說,它是現代派藝術繪畫。然後從下朝上寫字,從中向四邊打印,編一個菲斯的小說。不只一個人曾因這種小說走紅,但他們的念頭一文不值,配不上我們目擊的文明。我沒有完成關於菲斯的寫作;我只是借助它,抒發了我對嚮往的城市的愛情,以及對之斷念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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