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戚里張愛玲與姑姑張茂淵最談得來。姑姑是個明快利落的洋行職員,說話行事都充滿現代感,住也喜歡住在西式的公寓樓房裡,做人有一種清平的機智。這天張愛玲來拿母親寫的信,不料姑姑還沒到家,她就躲到暗處,想在姑姑開門時嚇唬她一下。誰知姑姑鎮定自若,一點也沒被她嚇到,還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前天小偷在我門口開鎖,我問他找誰,被我嚇得滾下樓梯!」張愛玲問她丟了什麼。
她神氣地說:「不是講開鎖嗎?那就是還沒得手,要不我還得謝謝他替我鎖門哪!」
張愛玲喜歡待在姑姑家,在這裡她感到自在。但也是在這裡,她聽到張志沂要續絃的消息。張茂淵告訴她時態度相當不以為然:「他反正知道他跟你媽之間是早完了,就是他心還沒死徹底,現在他是要做給她看的!」
張愛玲還不肯相信,沉吟著說:「他連提都沒提!之前也有人來說媒,他都沒反應!」
張茂淵肯定強調的語氣讓張愛玲感到絕望:「那是條件不夠!這次對方是個有來頭的女人,是北洋那個國務總理孫寶琦的女兒,三十多的老小姐,這件事看樣子是講定了。你住校,不常在家,就當沒你事——反正早晚你是要離家的。」
張愛玲更感到渺茫,她太年輕,只有能力憂愁最瑣碎迫切的事:「同學家裡有後母的,沒一個好對付!」
「她抽這個,躺平著的,對付什麼?」張茂淵比劃出抽大煙的姿勢。
張愛玲愣了,她知道父親才剛戒了毒,不滿地說:「那爸爸在療養院的苦不是白受了!」
張茂淵說話冷颼颼的:「他這就不用受苦啦!兩個人一道騰雲駕霧去啦!你從他角度想,他還總算是找到個能匹配的!不看八字,光這一點,他們也算是合上了!」張茂淵說話冷颼颼的,就像她杯子裡那片澀口的檸檬。
張愛玲心裡翻騰著,怎麼都不能向這個事實妥協。她感到恐懼,眼淚自臉頰滑下,她緊緊攢著拳頭,好像非得有點行動不可,但又同時感到自己的無力。
張愛玲在忐忑不安中熬過了假期,秋天也不約而至。這一季的梧桐葉黃的特別早,禁不起一陣風,就要紛紛落下,又被經過的腳踏車捲起,輾壓,就好比張愛玲凋零的心情。
張家為了顯示對這門親事的期望,又搬了一次家,搬回老宅。屬於祖母嫁妝的張家老宅很靜,張愛玲有一種跌落另一個時空軌道的感覺。積累的舊物堆放在各個角落,像是各自悄悄地生了根。房子裡有許多暗窄的過堂,一轉身便是一個緊閉的上了鎖的門,鎖著神秘的過去。揮不去大家逐漸凋落、年久失修的衰敗感。因為人少的緣故,常常是只有日影在移動,只有風在說話,那屋簷下吊著幾片琉璃瓦權充風鈴,與風對答。
新進門的後母孫用蕃有種僵硬的「大家氣派」,特意穿著帶點暗花紅壓了細金絲線的旗袍,透著新嫁娘的神氣。四人在飯廳桌邊一圍坐,也有團團圓圓的氣氛。張志沂似乎很滿意,對一桌的飯菜也連帶著讚了一句:「黃魚豆腐燒的好﹗」
孫用蕃有些得意地說:「這廚子在我家都二十年啦,不好我也不敢帶過來﹗就為這事,我嫂子還怨我呢﹗簡直就一場爭奪戰﹗孩子,伸手啊﹗小煐難得回來,多吃點﹗」說著她特意為張愛玲夾菜,態度很是慇勤。
張愛玲叫得一點也不猶豫:「謝謝媽!」
孫用蕃愣了一下,竟然眼裡還有些感動。張志沂看著,對張愛玲的表現感到欣慰,暗暗鬆了一口氣,便盯著張子靜,對他的遲鈍不滿,訓斥道:「怎麼吃飯把臉都扣在碗裡,背打直了﹗男孩子,要有個樣子﹗」
孫用蕃見狀也給張子靜夾菜,張子靜看了姐姐一眼,也學著她的樣子叫了一聲媽。
孫用蕃點點頭,試著跟張愛玲閒話家常:「在學校裡都吃些什麼哪?」
張愛玲回答得乖巧之極:「就幾個菜式!跟家裡不能比!」
孫用蕃狀似關心地看著張志沂問:「學費不是挺貴的嗎?怎麼?吃的不好?那得跟學校去反映反映啊!」
張志沂的語氣有些憤然:「我從來就沒主張她去念那個洋學校!」
張愛玲立刻感到一陣危機,後悔自己答錯了話。黃逸梵的陰影立刻籠罩在桌上。空氣沉悶了一會兒,才聽見孫用蕃期期艾艾地搭腔:「在上海,到底還是讀洋學堂吃香!讀來也是份嫁妝!」她替張愛玲擋了一箭,看她一眼,要她領情。張愛玲這次只是低著頭扒飯,她客套也有一定限度,回家得演戲,就不是家了。
張愛玲和舅舅家的幾個表姐在一起時顯得要快樂許多,那個原本該屬於她這年紀的稚氣笑容會適時出現。然而舅媽對她像是對一個苦命的孤女般說話的語氣,對自己女兒們有意無意流露出的愛惜,常常使張愛玲在去過舅舅家後,獨自咀嚼著有母親撐腰的女兒的幸福。為了維持自尊,張愛玲盡量不走親戚,在家裡埋頭寫東西。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女主人當家自然要用自己帶來的人,兩個張家用了幾十年的女下人被無情地解雇。她們流著淚,苦苦地哀求,都無濟於事。老管家也只有安慰她們歎氣的分兒。張愛玲在浴室的窗邊,聽著窗外的話,心裡淒淒惶惶的。她坐在一張板凳上,兩腳浸在一個紅漆木的洗腳盆,撥著腳趾反覆搓洗著,水影晃晃,看來她洗得比聽得還認真,實則相反。
她覺得那陽光停駐的時間很短,夾巷裡是永遠的陰暗,是否預示著她家裡未來的生活也是如此。
換季了,庭院中的大樹樹葉脫盡。從小就愛美張愛玲有些年頭沒穿新衣了,她到老宅客房翻箱倒櫃,想尋出一件適合冬季穿的衣服。她打開一個舊木箱,裡面飄出濃濃的樟木香,她忙把鼻子湊近深吸一口氣,這味道實在讓她著迷。箱子裡都是男人灰暗的袍子,有些還
露出了棉絮,她大失所望,便去後院找老花匠閒聊散心。
經過這麼一段時日,孫用蕃已經適應了新的角色,說話行事少了許多顧忌。這日,她拿著一篇文章興沖沖來到書房,劈頭便問看書的張志沂:「你看看,這是不是小煐寫的?」
張志沂有些疑惑地摘下眼鏡,一看文章的名字《後母心》,心頭便吃了一驚,趕緊細看內容。孫用蕃倒是一臉得意地說:「她雖然沒指名道姓,她這寫得全盤就是我的心情﹗」
張志沂確定通篇內容都是對後母的讚美和理解後,鬆了一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小煐文筆好﹗她十四歲寫《摩登紅樓夢》,我看了都覺得有趣,一時興起替她代擬回目﹗她登在校刊的文章我都給她留著。」
孫用蕃感歎說:「她這篇文章可把我這憋了一肚子的苦全給說出來啦﹗要我自己說都還未必能說得這麼貼心﹗欸﹗你叫她再抄幾份,我留個底﹗這也算我用心沒白費的證明﹗將來要是有人說閒話,我還有東西可以拿出來賭嘴。」
孫用蕃可沒那麼天真,有些話也是故意說給張志沂聽的。張志沂自然明白弦外之音,擺擺手說:「想多了﹗小煐一天到晚寫,喜歡,你就留著吧﹗」
孫用蕃心裡受用,便想把這小小的得意向人炫耀。她走出書房,穿過後院時,見張愛玲正纏著老花匠,央求他用地道的蘇州話念《海上花》,老花匠拗不過她,只好念。因為聽慣了說書還會變嗓音,說到妓女對白,他嗓子也跟著又尖又細,聽得張愛玲笑得蹲在地上快岔了氣,院子裡的幾個老媽子也跟著笑。孫用蕃停下來看了一眼,神色很是不快。眾人趕緊收斂笑容,各忙各的事兒。
週末一家人坐車去看親戚,張志沂坐在前座,張子靜夾在姐姐和繼母中間。孫用蕃想起前日的事兒,覺得當媽的有必要說閨女幾句,便開口道:「大家閨女沒事兒不要老跟下人攪和在一道,一看去就是沒有規矩和家教!」她停頓了一下,補充說:「以後使下人都不好使喚,個個都敢來頂嘴﹗」
張愛玲低頭看著自己大衣的紐扣,心裡的彆扭浮現在臉上。孫用蕃看她連應聲都沒有,自己覺得有點白搭,這口氣沒順下去,噎得有點兒難受。她忍了忍,還是說道:「本來我是不想說得﹗因為你知道好歹,我就說兩句﹗」
一直坐在前座沒有言語的張志沂微微將頭轉了一下,顯然對張愛玲的表現感到不滿。張愛玲被逼得不得不表態,低聲說:「謝謝媽﹗我知道了﹗」孫用蕃講完了話心裡也不舒服,究竟還是後媽,她能怎麼樣?這樣想著便有些心酸委屈,禁不住兀自歎了一大口氣。汽車裡空氣慢慢凝結起來。
照顧張志沂長大的用人何干差不多七十歲了,如今她還得照顧張愛玲。這天,她為去學校給張愛玲送換洗衣服的事,來請示在煙榻上過癮的張志沂夫婦:「小姐長個兒啦!衣服都小啦!」
見無人應聲,何干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自問自答:「趕明兒我給她做,下回給她送去!」
終於孫用蕃說話了:「怎麼說得像是沒衣穿似的,我帶來了兩大箱的嫁前衣,不都是給她穿的嗎?我就是聽說她跟我差不多個兒,特意把幾件捨不得丟的好衣裳都撿過來給她!」
何干聽這話很不是味道,又不能辯論,一臉頹喪地蹣跚出了門。
張愛玲滿臉焦急地坐在校門口的紅磚牆邊,遠遠的看見何干踩著一雙小腳,搖晃著走來。張愛玲忙迎上去,問怎麼不叫車。何干搖搖頭把衣服包和零食交給張愛玲,張愛玲囁嚅地問:「爹有沒有交代零用錢?」何干一愣,立刻要掏身上的錢,埋怨自己說:「我身上還帶了點!你看我夠糊塗……」張愛玲連忙阻止:「我只問問,還有,夠用!」
張愛玲怕看見何幹那濕濕的眼睛,拉著她還想說什麼,又癟著欲言又止的嘴角。她怕控制不住情緒惹何干流淚,忙跑進校門,看周圍沒有旁人,這才邁著沉沉的腳步踱上教室的樓梯。她能輕易理解各種人與人之間相互的折磨與難堪,即使是在學校裡的主日彌撒,在聖母瑪利亞的面前。
教堂裡修女彈著鋼琴,聖潔的歌聲在迴盪。同學一個一個上前去領聖餅。張愛玲坐在最後排,得走很長一段,那是一場殘酷的考驗。長長的走道像一個服裝伸展台,她必須上台,但是她走得如此侷促不安,她穿著後母的舊衣,胸腰都太寬大不合身,是碎牛肉的暗紅,還帶著腐敗的血褐色,彷彿能聞到腥氣。粗大的盤扣滾著脫絲的銀線,不像其它人穿的都是月白色或者淺藍的充滿少女春天的氣息,她感覺到自己一身過氣遺老混合著鴉片的氣味,但她必須咬著牙走這麼長一段路,走過全校同學面前,走過全上海的天之驕女面前。她相信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優雅和寬容的風度壓抑了對她的訕笑,但總有一兩個迎面而來的眼光她能接收到,那些儀表高雅的學姐很技巧而快速地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她只能把難堪化作一種木訥,淡黃色的眼鏡適時阻擋了她黯淡的眼神。
她在神父面前屈膝一蹲,領了聖餅,也領受少女時期最殘酷的挫傷。
還好她生命中有寫作,這叫她暫時忘卻塵世的屈辱。沒事時她就來到祖母的空屋外,握著鐵欄杆,眼睛透過烏漆抹黑的玻璃,想看看屋裡是什麼樣,但是門和窗都上了鎖,鎖住了張家的歷史和記憶。這使得這房子對張愛玲來說比任何地方都更具吸引力。她喜歡纏著何干講祖母的事。何干總是叫祖母老太太:「老太太啊,那時候……總是想法兒省草紙!」這完全不是張愛玲想聽的,她想聽更有意思的,比如《孽海花》裡寫的那段傳奇故事,可是何干卻絮絮叨叨地說些家常話:「老太太總是給你爹穿的花紅柳綠,滿幫花的花鞋。那時候都不興這些了,穿不出去啦﹗你爹走到二門,偷偷換鞋,袖裡塞著一雙哪﹗咱們在走馬樓看了都笑,又不敢出聲,怕老太太知道了要問﹗倒是給你姑姑給打扮的像男的,都管叫毛少爺!」
張愛玲突然冒出一句:「祖母要活到現在反而是跟上了﹗」
何幹不懂張愛玲的意思,轉個身又想起過去,嘴裡說:「三爺背不出書,打喲﹗罰跪!唉,老太爺走了,一家吃用全靠老太太帶來的那些嫁妝!兩家親戚都要張羅,老太太到後來乾脆連門都不出啦!也還防不了人家找上門兒的!」張愛玲想到舊照片裡那個神色肅然的老夫人,生命中也有過如此窘迫和瑣屑,微微好受了些。
淅瀝瀝的雨下了整個下午,老宅發霉的牆濕了半堵。張愛玲躺在床上捧著《紅樓夢》昏昏欲睡,她把書捂在肚子上,夢寐間,天色漸漸地沉了。昏黑中,眼前飛舞移動著鮮艷色塊,是戲服,是花翎,是戲子桃粉色的臉,是小時候母親帶她去戲園子的記憶。她藏身在黑黑的簾幕後面,不打算叫人發現,可是她感覺到有人拿著涼涼的筆尖在替她勾臉。恍惚間,她看見妝鏡前祖母穿著清室官家貴婦的衣裳,面容端然帶著威嚴對著鏡子,她把一隻翠玉耳環勾進耳洞,左右看看,那鏡子和梳妝台上佈滿厚厚的塵。
張愛玲得了風寒,燒得人事不醒,家裡那兩個管事的半死人除了吸鴉片,別的一概不聞不問,沒辦法何干只好通知了張茂淵。張茂淵是個做事風風火火的人,她帶著西醫上門給張愛玲診治。孫用蕃從頭到尾都派不上用場,她見張茂淵插手管孩子的事,心裡老大不舒服,向張志沂抱怨說:「這是派眼線來啦!看我是怎麼虐待孩子啊!孩子有病她立馬帶醫生趕來,她這是為誰做?做給誰看?叫傳出去,我給人說成什麼樣?說孩子死活我都不顧啦!」
孫用蕃對黃逸梵和張茂淵的妒恨,卻因這兩個女人不在眼前,無處發洩。她的一腔委屈漸漸向張愛玲頭上轉移。先前的努力都放棄了,只有新仇舊恨累積在心中,發著酵。由於她的調唆,張氏兄妹的關係也開始疏遠,黃逸梵通過張茂淵寄給張愛玲的信只能在外面轉交。
張愛玲對好朋友張如謹透露心事:「我現在只希望上大學能離家,越遠越好!」張如謹知道張愛玲的家庭困擾,她自己也有一絲隱憂,家裡已經有人來提親了。張愛玲覺得不可思議,但這終於成為事實,張如謹退學,真的去結婚了。張愛玲身邊親密的人現在又少了一個,她在校園裡變得孤零零的。
張愛玲好長一段時間沒回家,一見到弟弟張子靜的模樣便嚇了一跳。張子靜正在長高,顯得瘦長枯槁,又沒精打采,身上的藍布袍短了一截,頭髮長了也沒梳理,幾乎不說話,萎靡不振。用人紛紛訴說他的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張愛玲氣憤又心疼。
吃飯時,張志沂為一點小事刷了張子靜一巴掌,張愛玲當下哭出來。孫用蕃陰陽怪氣地問:「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他沒哭,你倒哭了!」張愛玲再也繃不住心裡積累已久的憤怒和委屈,站起身,掩著臉跑進浴室。她閂上門,也不敢放開聲大哭,只能任眼淚奔流。她看見牆上鏡子裡自己悲慼的臉,彷彿突然有了說話的對象:「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她雙手攥緊拳頭,許久沒有感到渾身充滿這樣爆發性的力量。
突然,傳來一顆球打到牆上的聲音。張愛玲從窗子裡望出去,看見張子靜在外面拍球,剛才的事情,像沒發生一樣,已經過了。張愛玲的心一點點寒下去,替弟弟感到絕望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