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在英國去世。她的遺物遠渡重洋運到張愛玲家中。看著那一口大木箱,只要打開就可以見到母親,但張愛玲竟這麼遲疑。她把箱子掀開,彷彿小時候偷偷推開一扇門。那小小的張愛玲探進一個小腦袋,黃逸梵對她招招手。張愛玲好玩地尖聲笑著,一溜煙就跑掉了。黃逸梵兀自怔忡坐在書桌前,低頭繼續替照片著色,她在張愛玲的衣衫上染上水藍色,彷彿點染一個孩子的生命,好叫她遠遠脫離這灰暗的世界,照片上的孩子因此鮮活起來。
現在那張照片正在張愛玲手中,她的眼眶漸漸濡濕。她彷彿看到年輕的黃逸梵坐在妝鏡前梳頭,眉頭深鎖,戴著那些首飾都無法叫她光彩。三歲的自己繞在母親身邊,踮著腳,努力想把一個一個小盒子打開。她看見母親耳墜上兩顆閃閃的小鑽,頭髮梳成美麗的S形,突然趴到母親身上,把頭深深埋進她的懷裡,只覺得母親實在太美麗了。
張愛玲倚在瑞荷肩頭,她落回童年,落回對母親的種種記憶,她無法假裝她是在這個世界裡的一個陌生人。她哭得這麼傷心,這是從童年到長大她對母親一切的想念、失落與哀悼。
她跌落回時空交迭的記憶裡。
張愛玲的記憶從一九二三年天津佈滿灰塵的戲園子開始。喧響的鑼鼓聲,四周昏暗的氣氛,包廂裡大紅布幕的隔簾,遞茶水點心的人穿進穿出,腳下的瓜子殼,台上的大花臉,一聲斥呵,驚得張愛玲一雙眼睜得圓鼓鼓的。那時她三歲,可以自己單獨坐在一張椅子上。母親黃逸梵和朋友在她身邊閒聊,她們安詳、友愛、興致勃勃。這是張愛玲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光。
朋友忽然咿了一聲:「那不是……」有人用手肘撞她,她猛然醒悟,住了嘴。黃逸梵順著朋友目光往樓下看,一雙男女剛落座,她的臉色當即就變了。張愛玲懵懵懂懂地向下看,那男人像是父親,她被母親拖了回去。她的頭緊緊貼著母親的胸口,彷彿可以直接聽見母親的心事,她可以感覺到母親胸口微微起伏,甚至有抽泣的暗影。
從這以後家裡就不安寧了。天津張家是老式花園洋房,牆上有綠森森的爬牆虎,陰涼涼,靜悄悄,黃逸梵的叫喊聲傳得很遠,連院子裡的張愛玲也聽到了。母親幾近聲嘶力竭:「你這算是什麼?你給我什麼難堪!」
父親張志沂的嗓音很虛弱:「沒的事你聽外面的人瞎胡扯些什麼!」
「我黃逸梵瞎了眼嗎?你照鏡子看看你自己撒謊的德性!」
在院子裡玩耍的張愛玲翻身往屋裡跑,全不顧用人何干在後面叫她。她一口氣跑上樓,小臉湊在父母臥室細細的門縫中間,她看見黃逸梵拄著銅床的床柱啜泣。張志沂軟聲好言湊到她身邊:「哭什麼?好了!別哭了!」黃逸梵一手推開他:「滾!去找你的老八!」
張志沂大約也是沒轍,也是惱火了,突然就很唐突地咆哮一句:「成天給臉子,哪個男人受得了?」他拉開門,小小的張愛玲和他面對面站著,張志沂愣了一下,繞過她出去了。黃逸梵伏在床上痛哭。張愛玲沒有過去,她還太小,還不懂得什麼叫安慰。她看見父親在樓梯上站了一下才下樓,以為父親要回來安慰母親,結果他只是用後腿褲管搓去鞋子上的浮灰,她就站在兩者之間安靜地看著。
父母的婚姻差不多三年就完了。母親黃逸梵和小姑張茂淵結伴到英國遊學。她們志同道合,感情比姐妹還親。黃逸梵並不想離開兩個稚齡的孩子,卻想借此向痛苦的婚姻提出最重的抗議。臨行時兒子張子靜在下人身上掙著啼哭,她聽見也跟著哭。張愛玲不怎麼明白,也不怎麼傷心,知道是有大事,她的個性是越發凝注和鎮定。
黃逸梵一走,張愛玲就被張志沂拉著去見姨娘老八。老八很喜歡張愛玲,她一邊拿出糖果,一邊問張愛玲:「喜歡姨娘嗎?」張愛玲很認真地點點頭:「喜歡﹗」她轉著圓骨碌碌的眼睛,看著躺在煙榻上雙雙對著煙燈的父親和八姨娘。接著她的眼睛就落到櫃子上的自鳴鐘,那粉紅色的彩繪鐘,她沒見過。這樣多少避開一些尷尬。小小年紀,她是知道剛才說話有點背叛母親的味道。她豎著耳聽見他們倆嘰哩咕嚕在煙榻上說話。
老八看著張愛玲說:「這孩兒聰明﹗像媽吧﹗」
張志沂打趣說:「咋像?就是你女兒囉﹗」
老八自嘲說:「我這麼好福氣﹗」
張愛玲不去理會他們說什麼,小手無聊地摸著有暗花紋的桌布,扯著桌邊的穗子,眼睛好奇地盯著煙榻邊地上老八那雙綴著碎珠子的拖鞋。她很想把腳放進去試一試。
老八很大方地說:「穿去﹗」
張志沂忙阻止說:「別叫她亂整﹗」
老八寬容地說:「女孩兒都喜歡的﹗」
張愛玲一聽馬上迫不及待地穿上碎珠花拖鞋,在院子裡興奮地踢踢拖拖來回跑。陽光下,一切不協調的色彩與暗影,只是這個世界的背景,她自得其樂在耀眼鮮明的快樂裡。
張愛玲的母親前腳一走,父親就把小妾招進門了。
張家堂屋失去了往日的安寧,整日煙霧繚繞,變成了熱鬧的戲園子。老八在客廳裡招呼客人,把張家的客廳當做了她的招待所。張愛玲那時喜歡鬧騰騰的氣氛,她搬了個小板凳躲在一間屋子的門簾後,偷偷掀開一道縫,看兩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唱戲。她特別注意那兩女孩的手勢,也跟著學。這時老用人何干端著菜盆子進來,看見張愛玲一招一式很認真的樣子,心裡動了氣,說道:「小孩子別湊在這兒,淨學不好的﹗」
張愛玲仰著小臉反問:「咋不好?姨奶奶昨天還給吃蛋糕呢﹗」
何乾生氣地罵道:「就買你這張嘴就行﹗小沒良心的,把你娘都給忘了﹗」
張愛玲白了何干一眼,不再理睬她。堂屋傳來一陣喝彩聲,有人將一把賞錢隨手拋出來,兩個唱戲的女孩忙不迭地彎腰去撿。有一個銅錢像小風火輪般向張愛玲滾過來,碰到她的腳才停下,她趕緊拾起來,心裡好興奮。隨後,她就看見其中一個唱戲的女孩轉著身子找那枚銅錢,見銅錢落入張愛玲手裡,也不言語,只是用一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張愛玲攤開胖乎乎的小手,將銅錢遞給那女孩。這時的她還不知道錢在她困頓的一生之中有多重要。
張志沂並不是一味地放縱孩子不去管教,心情好的時候,他常常叫張愛玲背古詩文,他骨子裡認為女孩還是應該讀點書的,知書達理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風度。
這天,張愛玲臉上掛著兩行淚,站在煙榻前小聲地背著唐詩:「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張愛玲被卡住了,怎麼也想不起下一句。張志沂嘴裡噴著煙,眉頭微皺,不快地責備道:「連個《陋室銘》都背不下來﹗」斜躺在一旁的老八勸道:「好啦﹗去玩吧﹗女孩子又不搞功名,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兒子你倒不管﹗」
張志沂被提了醒,對張愛玲說:「去叫你弟弟來。」
張愛玲如蒙大赦一般拿了書本就往外逃,通知弟弟去受難。然後,她在院子裡玩起蕩鞦韆。不一會兒,弟弟揉著眼哭著從屋裡走出來。
張愛玲心裡同情他,便說:「別哭啦﹗給你蕩﹗不敢?傻東西﹗」
鞦韆飛得很高,張愛玲的眼睛望著天空,那個她似乎是到不了的地方。弟弟張子靜倚著柱子立在一旁,眼淚還沒幹,眼巴巴地看著蝴蝶一樣飛上落下的她。
進得容易,出去得也快。老八與張志沂吵架時一怒之下用痰盂砸破了他的頭,於是張志沂讓幾位體面的親戚出頭趕老八出門。老八不屬於那種溫良恭儉的女子,她是凡事都要力爭的,於是只好被人架著往門外走,她跳著腳又哭又罵:你便宜佔盡現在要趕我走?你這天殺的,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們張家到你算完啦﹗我就這麼咒你﹗我就不信你良心能安﹗」張志沂頭上裹著紗布坐在廳裡,滿臉晦氣,一言不發。張愛玲隨著幾個用人從二樓窗口向外探頭張望,別人都感到稱心快意,惟獨她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情,她心裡有些懵懂,那女人對她還不壞,她並不討厭她。
老八走後,張志沂自甘墮落,毒癮漸漸到了必須吸食嗎啡的死亡邊緣。這時張家已從天津搬回上海,都是為了要迎接黃逸梵和張茂淵回來。那真是一個漫長的等待。對張愛玲來說,那簡直像是一個仙女要下凡拯救這個世界一樣!
住大宅院或是石庫門,對七八歲的張愛玲來說,沒有什麼區別。無論住在哪裡,家中都是窗簾緊閉,暗無天日,父親照例躺著床榻上噴雲吐霧。這年秋天,張志沂決定在妻子回來時舊貌換新顏將毒戒掉,可是連綿的秋雨讓他意志消沉,渾身酸痛。他坐在陽台的一張粗籐椅上,仰著頭,額上蓋著一條濕透的白毛巾,兩腳浸在盛滿冷水的腳盆裡,嘴裡哼哼喲喲,喃喃自語。窗外是粗白如牛筋的滂沱大雨。
張愛玲在屋內一張書桌上畫著古裝的紙娃娃人,弟弟站在她旁邊,眼睛怯怯地瞄著屋外的陽台。張愛玲嘴裡哼著沒腔沒調的歌,好像這就可以把父親的呻吟聲給搶過去。
過了一會兒,張愛玲將畫好的紙人往弟弟面前一推說:「好了﹗這給你著色。」弟弟鬆了口氣,總算有點差事可幹,趕緊埋頭著色。張愛玲在一旁指揮弟弟上顏色,她抽空偷偷瞄幾眼陽台上的父親,竭力去掩飾著內心巨大的恐懼,等待母親回來的黎明。
張子靜似乎看出姐姐的心事,滿懷期待地問:「媽媽什麼時候才回來?」張愛玲不知為何有些惱火,發狠說道:「別問﹗你老問,她聽了煩,她就不回來﹗」張子靜一聽有可能不回來,眼眶裡立時湧現眼淚,豆粒般的淚實在包不住了,啪噠就落在紙上。張愛玲用墨水鋼筆畫的小古裝人頓時被眼淚洇開。此時,屋外張志沂的呻吟已經到了嚎泣的程度。張愛玲瞪著弟弟,姐弟相依為命,她也不忍再說他了。
母親回來的,明媚的陽光照亮了家裡的每一個角落。他們從石庫門搬進了花園洋房,房子豁然明亮寬敞,自然就要添置許多新傢俱。張愛玲崇拜地看著母親兩手環抱,對用人指揮若定,彷彿這江山有了新的主,新的契機。
張愛玲頑皮地跌進新房間剛佈置好的一床鬆軟的羽絨被裡,明黃溫暖的被套還有著英格蘭百貨公司裡的櫥窗味,她貪婪地嗅著,緊緊地擁抱一切。
張家的客廳突然從以前那種戲園子氣氛轉為一種西式沙龍的氣氛。留聲機裡放的是歌劇,客廳桌上擺的是英式下午茶。黃逸梵與小姑和朋友們笑談歐陸的趣聞,張愛玲湊在一旁,大人笑,她也跟著笑,她真是開心極了。她喜愛身上西式的連衣裙每一個小圖案,和袖口的蝴蝶結;母親端茶時微微翹起的小拇指;當姑姑學英國紳士走路時,母親笑起來眼睛裡閃爍的燦爛的光。所有這一切,她都喜歡。
當然她也看見坐在客廳一角,父親張志沂的坐立不安,他雖然也臉上堆滿微笑,但卻是完全格格不入。張愛玲彷彿是要報復父親,或是證明給母親看自己是她這一邊的,她笑得更開心。她沉溺在和母親這樣靠近的時空裡,對母親她有著百依百順的情感。在幼小的張愛玲眼裡,母親是遼遠而神秘的!母親在她的世界裡幾次來去,每一次出現,都多少安排了或決定了她的命運。
為了張愛玲上西式小學的事,張志沂夫婦又大吵一架。張志沂堅持西學不過是唱歌跳舞搞交際,他把妻子的不馴歸結於此。黃逸梵寸步不讓,她覺得丈夫的觀念陳舊腐化得該扔掉當垃圾,張志沂惱羞成怒,叫道:「我沒請先生教他們嗎?你丟下孩子就走,你這做母親的盡了什麼心?回來就把孩子往歪帶,小煐要走你的路,我先把她腿打斷﹗」
黃逸梵聽了,心裡絕望冰涼,她神情木然地問:「你怎麼不先把我的腿打斷?」張志沂怔然看著妻子,眼裡有一種不認識的恐懼,在她面前他變得越來越渺小。
黃逸梵最終爭得勝利,但也喪失了對丈夫的最後一點尊重。幫張愛玲安排好讀書的事,給她起了英文名字Eileen,黃逸梵又走了。這次她辦妥了離婚,甩脫了一切的包袱,得到了海闊天空的自由。
深夜裡,張愛玲手裡捧著相冊,怔忡地望著母親的照片,她講得有些口渴了。瑞荷站起身去廚房沏茶,他將冒著白氣的茶杯放在案几上,重新縮回溫暖的毛毯,然後把張愛玲的腳放在他的腿上。
張愛玲有些歉意地問:「你累了吧。」
瑞荷微笑著搖頭:「一點也不,我喜歡聽。你從沒有說過那麼多關於你自己的事,我不想錯過。」
張愛玲指著照片上的一個婦人說:「這是我祖母,她是李鴻章的女兒﹗」
瑞荷揚著眉問:「那位清末名氣響亮的大官?」
張愛玲若有所思地說:「他把女兒嫁給一個大她十九歲的男人,一個戰敗將軍﹗」
瑞荷頗有些玩味地想著,臉上露出有些頑皮的、特別的笑容:「一個戰敗將軍。這像我們的故事﹗」
張愛玲沒有這樣的聯想,她只是沉浸在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裡,嘴裡喃喃地說:「他們很幸福﹗我一直想寫他們的故事。母親也是出身官家,她的身世更曲折﹗我的外祖母是鄉下姑娘,給人買來傳宗接代生孩子的,懷孕後不久新婚丈夫就死了。生孩子的時候家族裡的人都聚集過來,好像家族存亡在此一夕。先生下一個女孩,就是母親,大太太當場昏倒。幾分鐘以後,產婆又從鄉下女人肚子裡拉出一個男孩。女人拯救了這個家族,不多久就死了。她做了她最大的貢獻,卻一點沒浪費這世界什麼。我母親帶著她的血液,所以她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奇跡總會發生。」
瑞荷聽著張愛玲的故事,看著那些發黃的相片,感慨道:「Photographsareanovel……」
張愛玲聞此言怔然,呆呆看著窗外霧藍色的破曉晨曦。她寫小說無非是她那照相機一樣的心眼,擷取了人生太多的片刻,每一個片刻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她的故事裡總有她一雙看世界的眼睛,她看眾生,也看自己。雖然她很少說起自己的故事,但你知道她在那裡。
一九三四年,張愛玲十四歲,就讀於聖瑪莉亞女校。
上海的春天,街道上的梧桐樹一夕間轉綠。陽光燦爛的下午,一輛叮叮噹噹響的雙層公共汽車穿過這一片綠巷,電車裡,少女張愛玲探出半個身子,伸手去擷取樹梢上的梧桐葉,身外像是一個唾手可得的世界。她的文章又被刊在《鳳藻》校刊上,那幸福的滋味,讓她不禁仰面微笑,汽車叮叮噹,叮叮噹……一直通向充滿神奇味道的將來。
正處在發育階段的張愛玲有些難堪的是她長得又瘦又長,很有點鶴立雞群的突兀感,因此她的神情彷彿總在抱歉自己多佔了空間般手足無措。她和同學一樣著素色的長旗袍,留著齊耳短髮,不過多了一副眼鏡,為她增添了些許煩惱,眼鏡經常被忘在各色奇怪的地方。
在學校裡張愛玲最好的朋友是張如謹,兩人在霞飛路漆黑的電影院裡看美國電影,看到生離死別一類的畫面,兩個人緊緊握著手。張如謹多數要哭,張愛玲一邊忙著看,一邊還要摟著她的肩安慰她。張如謹奇怪張愛玲連一滴眼淚都不掉,張愛玲無辜地解釋說:「忙不過來啊!得查字幕,得看鏡頭,還得評演技……有時候配角比主角難演,演得還要好!」張如謹偏愛張資平的小說,張愛玲卻嫌張資平人如其名,資質平庸!她有些刻薄地說:「寫東西老是差那麼一口氣,話說不完索性就哎呀喲地哼起來。鴛鴦蝴蝶派也只有張恨水的作品夠上水平。」
張愛玲的身世背景一向容易引起同學的好奇,她下意識裡感到自豪,她喜歡別人這樣指指點點地談論,這使她在這所貴族女校裡,更名副其實一點。對曾外祖父李鴻章將女兒嫁給戰敗將軍做填房的軼事,她只有稱羨,就像講給張如謹的話:「我想曾外祖也不是個糊塗人!我倒願意相信我祖母對我祖父是由敬生愛,因憐而惜!想想他們差二十幾,還能一道寫武俠小說,發明食譜,聽雨賞菊——至少在我父母親身上沒見過這樣的事,打架倒有!幸虧他們離婚了,打不到一塊兒了!」
張愛玲淡然以對父母離婚的事,但不能掩飾父母婚姻破裂對她的影響。父親和弟弟脆弱的生命力令她隱隱地厭惡,又不由得心疼可憐。母親遠在異國遙不可及。她幾乎害怕快樂!快樂之後就會天打雷劈!所以她的快樂也是分秒必爭!
在張愛玲眼裡,最浪漫的事就是與好友張如謹肩並肩在午後的巷道裡漫步,談人生理想。張如謹喜歡說:「我想寫作,我想跟冰心一樣,詩,散文,小說都能寫出成績來。」
張愛玲神往地說:我想畫卡通,是用中國畫的畫風。我想那對外國人是很稀奇的,我還要到英國留學,我要周遊世界,穿最別緻的衣服,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
張如謹笑嘻嘻說:「你的願望簡直是一串糖葫蘆﹗」兩人經常這樣迷迷糊糊聊天迷了路。
與黃逸梵離婚後,張志沂又開始變本加厲地吸煙了,後來發展到只有打嗎啡才能控制毒癮。張愛玲對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父親束手無措。這天,張志沂毒癮發作,在床上像被電擊一般抽搐著。張子靜滿臉驚慌地守在床邊,張愛玲偷偷給姑姑打了電話。張志沂鬼哭狼嚎一樣叫:「快點﹗給我打一針。」
站在一旁的雇來打針的人拿起針管抽了嗎啡,正要往張志沂手臂上扎,姑姑張茂淵夾著皮包帶著醫護人員闖進來。她搶步上前,將那人拉到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這樣不如死了痛快﹗抬走﹗」醫護人員過來要抬張志沂,他大聲呻吟道:「別碰﹗我渾身痛﹗」
張茂淵哼了一聲說:「知道痛就還有救﹗」說完她囑咐張愛玲照顧好弟弟,等她去療養所安頓好張志沂,回過頭來再安排他們。
姑姑像一陣旋風,帶走了死亡邊緣的父親。張愛玲與弟弟面面相覷,有一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午後,屋裡靜得叫人窒息,張愛玲盡量表現沉著,她伏在桌上寫東西,借此來消磨難挨的時間。張子靜小心謹慎地蹭到桌邊,小聲問:「你在寫什麼?」張愛玲連頭都沒抬地回答:「寫東西。」
張子靜哀求道:「你寫信叫媽媽回來嘛!」
張愛玲不動聲色地說:「她不會回來,他們已經離婚了﹗」
張愛玲的聲音太冷硬平淡,說完便有些不安,她瞥了一眼弟弟,看見他癡愣愣地望著窗外,臉上掛著一行眼淚。她突然感到心疼,放下筆,很同情地看著弟弟。
好在張愛玲在家呆的時間不長,她讀的是住宿學校,週末才回來看一看。冷清寂寞的家比墳墓強不了多少,雖然學校清規戒律多,可是與好友張如謹在一起還是有溫暖與快樂的。尤其是下雨打雷的夜晚,她們躲在一個被窩裡,像小老鼠磨牙一樣低聲說話。窗外不時有藍色的閃電忽隱忽現,跟著便是轟隆隆的雷聲。
張如謹身體有些發抖地說:「我就怕打雷﹗」
張愛玲說:「打響了還好﹗我怕閃電,不知道後頭會跟著什麼?」她的話才說完就是一陣閃電打雷,兩個人害怕得手緊緊握在一起,想從對方那裡尋求力量與支持,殊不知恐懼更會傳染。
張愛玲喘了口氣,舒緩了一下情緒,接著說:「我也怕快樂﹗快樂之後就會天打雷劈﹗」
張如謹搖搖頭:「你太悲觀主義了﹗」
張愛玲語氣堅定地說:「不﹗就因為這樣,所以我的快樂是分秒必爭﹗你瞧﹗這不就來了﹗」
這時,修女拿著手電筒來巡捨。張如謹來不及回自己的床鋪,只能躲進張愛玲的棉被裡,她的床圓鼓鼓地用衣服偽裝過了。修女的手電筒就快照過來了,正好有人說夢話,大聲背著英文單字,修女忙過去搖醒她。,兩人在被窩裡悶著聲不敢笑出來。
學校很快就放暑假了,張愛玲與好友如謹依依惜別。她看著其它人都興奮雀躍地由家人接走,心情一點也不快樂,她害怕回到父親那個死氣沉沉的家裡。
張志沂從醫院回來,在家裡休養。他戒了毒,渾身沒什麼力氣,只能躺在床上看書。張愛玲探頭進來,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坐到床邊。張志沂好奇地問:「什麼?」
張愛玲謹慎地說:「我辦了一份報。」
張志沂放下書,接過報紙翻看,驚訝地問:「你自己編的?」
張愛玲點點頭:「插圖也是我畫的。學校校刊登了幾篇舊的文章,都放上去了。王老五飯館,廚師跑堂一把罩﹗」她說著臉上帶著好玩的笑。
張志沂邊看邊樂,嘴裡表功一樣說:「辦報不容易的﹗也虧得當年早給你打下文底子,現在就受用了。留著我慢慢看吧。」
張志沂說完摘下眼鏡,出著神,好像心裡在想著什麼,張愛玲也不敢走開,就陪在一邊坐著。傍晚的太陽正好照進來,照出櫃子鏡子上厚厚的浮灰。老鍾滴答滴答地拖著沉重的夕陽走。一切都是遲緩而沉悶的。
張志沂沉思半晌,開口說:「等我把身體養好了,也要做點事的﹗」
張愛玲不知父親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突然張志沂的眼睛有了焦點,專注地看著她問:「你母親有信來嗎?」張愛玲點點頭。
張志沂又問:「她怎麼樣?」
張愛玲遲疑地答道:「她……還好,還在法國。」她的語氣盡量顯得輕描淡寫,以免觸動父親太深。
張志沂像是在試探,又像是給自己打氣一樣問:「我想寫封信給她,你說呢?」
張愛玲平靜地說:我問姑姑要地址﹗
張志沂感到有些心慌意亂,兀自喃喃地說:「再想想,我再想想﹗」
父親又退縮了,張愛玲對他毫無活力的無作為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