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從狗娃山到縣城有六十多里路,腿腳快一點也得走三個時辰,用現在的計時方法就是六個小時。既然決定了要打日本鬼子解縣城之圍,我們就得抓緊時間趕到縣城,如果路上耽誤了時間縣城已經叫日本鬼子破了,我們就成了連馬後炮都夠不上的馬後屁,也可能成了送到日本鬼子嘴上的一塊肉。路上我就確定了作戰方案,還是老辦法,攻其不備,突然襲擊,不跟他們近距離接觸,主要靠火力騷擾他們,盡量利用火力給敵人以殺傷。如果敵人太強,或者有力量對我們進行反撲,頂不住了我們就按照慣用的撒腿子的辦法交替掩護著撤離戰場。敵人如果不追,我們就返過頭再打,打不過就再撒腿子,就這麼耗他磨他就是不讓他消消停停地攻城。我把我的想法給衛師爺說了,衛師爺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個勁捧我:「尕掌櫃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深明大義,又能指揮打仗,真是文武雙全。只要按照尕掌櫃的安排打,我敢保證這一仗即便我們不能全勝,可也不至於全敗。起碼把我們的威風打出來了,今後誰提到狗娃山的人,敢不豎大拇指頭說我們是好漢。」

    雖然明明知道他跟李大個子都有愛拍馬屁的毛病,可是他仍然拍得我極為舒服。這是他重回狗娃山以來頭一次拍馬屁。他的馬屁拍得我沾沾自喜,好像我真的成了抗日救國的大英雄大豪傑,成了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心裡也更加急切地投入到戰鬥中去。奶奶比我們誰跑得都快,一馬當先帶了我們朝縣城急奔,隊伍逐漸拉開了距離,體力好腳力快的還能跟得上奶奶,體力差腿腳慢的逐漸就落後了。隊伍出發的時候還能整整齊齊地保持一定的隊形,跑了二三十里之後,變成了野羊拉散糞,一個個七零八落成了名副其實的散兵線,最前頭的跟最後頭的差了一里多路。如果這樣跑下去,掉隊的將會更多,即便趕到縣城,大部分人也都累垮了,哪裡還有精神和體力跟日本鬼子打仗。我一邊催促夥計們盡力奔跑不要掉隊,一邊竭力跟上奶奶的步伐,讓奶奶緩緩步子等等後頭的人。奶奶說等^哩,我等他們日本鬼子不等他們。奶奶從小鍛煉輕身功夫,腿腳輕捷如燕,這時候奔跑如飛,跟後邊人的距離越拉越大。我從小在她的督促下練習跳坑坑,此時也只能勉強跟上她的步伐。多少年以後,看到國家舉行馬拉松長跑比賽,我就替奶奶惋惜,她生不逢時,她那身功夫如果參加馬拉松長跑,即使當不上世界冠軍,全國冠軍大概非她莫屬。

    「還好,來得及。」奶奶突然止步,我險些撞到她的後背上,這才發現我們已經出山了,腳下便是縣城。遙望過去,縣城內外濃煙滾滾,不知道什麼地方起火了,遠遠的槍炮聲傳了過來,這說明縣城還沒陷落,戰鬥仍然在進行著。奶奶拔步就要繼續往前衝,我連忙一把拉住了她:「等一等後頭的人,我們兩個衝出去狗屁用沒有。」

    奶奶「噢」了一聲這才停止前進。後頭的人陸陸續續跟了上來,一個個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奶奶不屑地罵他們:「狗日的平日裡就知道賭錢胡諞,一個個稀屎啷湯連我個婆娘家都不如,真是狗肉上不了檯面,駑馬上不了戰場。」

    夥計們見我跟奶奶沒有繼續前進,到了跟前紛紛坐地喘息休息,人到了一半的時候,李大個子跟衛師爺才跟頭把式地跟了上來,一個個累得張了大嘴拚命喘息,活像剛剛被人釣上岸的大魚。奶奶說:「頭一陣我打,先摸一把小日本的溝子,看看狗日的是啥雜種燴成的。」

    衛師爺癱在地上,見奶奶拔腿要走一把抓住奶奶的腳脖子。多虧奶奶身手靈活,朝前打了個趔趄就又站穩了,換個人非得讓他絆個狗吃屎不可。奶奶驚怒之下朝他吼:「你做啥呢?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動手動腳地幹啥呢。」

    衛師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奶奶你別急,咱們計劃一下,日本鬼子可不比保安團,戰鬥力非常強,不小心要吃大虧。」

    我也說:「奶奶你別急,心急吃不上……熱蒸饃。」我差點學她說出心急吃不上熱狗屎,忽然想到這話她能對我說我卻不能對她說,臨時把「熱狗屎」改成了「熱蒸饃」,話沒她說得難聽,意思卻一樣。

    奶奶反過來問我:「你看咋打呢?」

    這件事情我在路上就已經跟衛師爺商量好了。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正面攻擊,一部分側面掩護。人也都分配好了,奶奶跟我帶領李大個子那個隊加上胡小個子那個隊的一半人一共有一百來人正面攻擊;胡小個子跟衛師爺帶上剩下的人跟那門小鋼炮側面掩護;四瓣子想辦法混進城裡跟李冬青聯繫,就說我們救他們來了,讓他們瞅機會從城裡往外反擊,給日本鬼子來個內外夾擊。萬一我們正面進攻失利,胡小個子他們就負責掩護我們撤退,四挺機槍我們帶三挺給胡小個子留一挺。

    胡小個子不幹,說他要打正面,讓別人側翼掩護。我之所以要帶李大個子正面衝擊,讓胡小個子側面掩護,心裡是有打算的。李大個子有時候圓滑得過頭,如果讓他在側翼掩護,萬一日本鬼子厲害,我們頂不住了,弄不好這傢伙會搶先撒腿子,逃命的時候他哪裡還顧得上別人。而胡小個子性格忠厚意志堅定,分配給他的任務絕對不會馬虎,如果我們打敗了撤不下來,他寧可丟了性命也絕對不會把我們扔下自己先撒腿子。所以讓他在側翼掩護我更放心一些。李大個子跟著我們正面進攻處在我跟奶奶的直接指揮監督下,他再膽小圓滑在我跟奶奶的眼皮子底下借給他一個膽他也不敢耍奸溜滑,擅自逃跑。我心裡的小算盤不能當著李大個子的面說出來,我就對胡小個子說:「服從命令,你不聽我的話嗎?」

    胡小個子脾氣強,板著臉說:「你跟奶奶都衝在前頭,我在後頭看著急也急死了,你不叫我打頭陣就是看不起我,活就都好好地活著,死就一搭裡都死,別的啥話都好商量,這件事情沒商量。」

    胡小個子梗著脖子對抗命令,我不但不氣惱,反而湧起了一陣兄弟般的親近感。他說的是真心話,他寧可跟我們衝鋒陷陣一起戰死,也決不願意看到我們犧牲生命而他卻獨活,這種感情只有骨肉之間才會擁有。在這種近似於親情的感情支配下,我無法對他聲色俱厲地下達死命令,又不能當著大伙的面把我的真實意圖說出來,一時竟也對他無可奈何。衛師爺見狀連忙把胡小個子拉到一旁,扒著他的耳朵竊竊私語了一陣。胡小個子看看我,再看看李大個子,歎了口氣,對我說:「尕司令,我們打掩護用不著機槍,機槍你都帶上,你跟奶奶一定要小心,不要硬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了,也用不著為李冬青那個財東家的狗崽子把自己的命搭上。」看來,還是衛師爺懂得我的用心,胡小個子看看我又看看李大個子,這個表情告訴我,衛師爺把我的心思告訴了他,說服了他。

    我說:「我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怕擔上不抗日的漢奸臭名聲,要不是看在縣城裡那些老百姓的份上,我管]他哩。機槍我帶三挺足夠了,你在側翼掩護更需要機槍。炮一定要放得准一些,可別日本鬼子沒把我們咋樣,你們的炮倒把我們毀了。」

    我事先就想好了,我們正面衝擊並不是要真的跟日本鬼子硬碰硬地拚個你死我活,主要目的還是設法牽制、干擾日本鬼子對縣城的攻擊,減輕縣城守軍的壓力;也讓縣城的守軍知道他們並不是孤軍作戰,他們的援軍到了,最終還是要靠我們內外夾擊才能粉碎日本鬼子對縣城的圍攻。單靠我們想要打敗連中央軍都打不過的日本鬼子,我還沒天真到那個地步。

    我說:「你們在側翼打掩護,放炮轟狗日的,用機槍掃,多傷他的人,守在半山腰裡不要往前頭攻。要是見我們不成了,就趕緊接應我們,掩護我們撒腿子。要是日本鬼子退了,你們也不要往前衝,一定要跟我們拉上半里路,這樣才能保護我們,記住了沒有?」

    胡小個子用力地點頭:「記住了,你放心尕掌櫃,我保證不往前頭沖。」

    衛師爺說:「仗要打得活泛,隨機應變,不能死咬住一個規矩。要是城裡的人衝出來跟尕掌櫃內外夾擊,咱們勝了,就應該衝過去多殺些日本鬼子。尕掌櫃,你要是信得著我,就讓我來掌握這個事情。」

    我看看衛師爺,又看看胡小個子。胡小個子臉上露出了不屑,我明白胡小個子的想法,衛師爺本質上是個讀書人,連槍都沒見他摸過,現在卻想要掩護部隊的指揮控制權,即便我給了他這個權力,胡小個子也不會聽他的。憑衛師爺的精明他當然不會看不出胡小個子的想法,又說:「尕掌櫃,胡小個子,我不是你們想的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該不該衝下去還是堅持守在你們後頭,最好給我個發言權,權當我是胡小個子的參謀。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們都是拿槍殺敵的人,殺紅眼了有時候情緒就控制不住……」

    奶奶不耐煩了:「這是打仗來了還是說閒話來了?誰說得對就聽誰的麼,走,再不囉嗦。」

    胡小個子對衛師爺說:「成呢,你就給我當個參謀。」

    我說:「衛師爺說得有道理,當局著迷旁觀者清,我們都是帶兵打仗親自動槍動炮的人,交了火弄不好就只顧眼前忘了全盤子,你多聽衛師爺的意見有好處。」

    胡小個子又用力點點頭:「你放心,我跟衛師爺商量著來。」

    我們總算出發了,大家自然而然地拉開了距離列成散兵線開始朝縣城、朝槍炮隆隆硝煙瀰漫的戰場靠近……

    靠近了之後我才看到,戰鬥打得非常激烈,日本鬼子穿著黃蠟蠟的軍服,活像誰在城郊的原野上拉了無數泡大便,在機槍、小炮的掩護下嗷嗷叫著朝縣城衝擊。縣城的城牆上不時騰起炮彈爆炸的濃煙烈火,機槍的槍彈一層一層地切割著城牆,在城牆上掀起土黃色的煙塵。濃煙烈火遮擋了人的視線,我們根本看不見城牆上有沒有人,不過,日本鬼子衝鋒的隊伍中不時有人倒下,這告訴我們城牆上仍然有人在頑強地抵抗著日本鬼子的進攻。我的心裡突然覺得對李冬青一點恨意也沒有了,甚至開始佩服他了:這狗日的別看心術不正,利用我的誠實跟輕信不但騙了我一千石麥子,還差點把我的命騙到手,連帶著害死了二娘,可是這傢伙打日本鬼子也真不含糊,就憑這一點,我支援他就沒錯。我們小心翼翼地朝敵人的後方靠近,敵人全神貫注攻打縣城,萬萬想不到後邊已經來了我們這一百多個催命鬼,也許他們根本不會相信在這個時候還會有中國人敢主動進攻他們。日本鬼子真夠囂張的,就連我們都懂得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顧著屁股後頭,在後方安上哨位哨兵,他們卻徹底把屁股暴露給了我們。我看了看我的夥計們,大家一個個面皮緊繃,臉色黝黑,弓腰曲背,緊緊握著鋼槍,本能地尋找著樹叢、草棵子、土堆或者石頭塊掩蔽著自己朝前運動。奶奶衝在最前頭,到了距離日本鬼子的戰線大約五六十丈的距離,奶奶趴下了,大家也都隨即趴下。我湊到奶奶跟前問她:「咋了?」

    奶奶朝前方指了指,我一看過去就明白了,奶奶發現了敵人的指揮官。在距離我們三十來丈的地方,敵人挖了一個半人多深的散兵坑。一個日本鬼子舉著望遠鏡朝城牆上觀察著,身邊還圍攏了三四個日本鬼子。那個用望遠鏡看牆頭的日本鬼子不時向身邊的日本鬼子下達著命令,他一說便立刻有人揮舞著小旗給正在進攻的士兵們發信號。在他前頭十來丈遠的地方,還有三門小鋼炮,忙碌地朝城牆上發射炮彈。望遠鏡,這可是個大寶貝,我聽說過這東西,這東西又叫千里眼,據說用它朝遠處看,幾里外地上的螞蟻有幾條腿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看天上的鳥雀,鳥雀身上的羽毛都能數得一清二楚。看到敵人手裡的望遠鏡,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奶奶回頭看看我:「咋了?怕了?」

    我說:「我怕]呢,看到那個日本官手裡拿的是啥東西了嗎?望遠鏡,千里眼!用那個東西看遠處的東西,一里外的螞蟻有幾條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十里外的人長了幾根鬍子都能數清楚。我想要那個望遠鏡呢。」

    奶奶撲哧笑了:「真是狗娃兒,這是啥時候,你還貪心呢,好,看奶奶的……」

    李大個子趴在我們身邊,奶奶抓過了他的槍,把槍口瞄向了日本鬼子的官兒……奶奶用她的駁殼槍的時候極少瞄準,都是掄起來便打,像這樣認真瞄準極為少見,可見她是志在必得。

    「啪!」奶奶的槍響了,槍聲混雜在日本鬼子和縣城守軍的槍炮聲中一點也不引人注意,那個日本官兒好像突然間愣了一下,身子挺了一挺,然後便乖乖地趴到了散兵坑的坑沿上。望遠鏡壓在了他的身子底下,我擔心極了,我不知道望遠鏡那東西嬌貴不嬌貴,會不會讓狗日的壓壞了。日本官旁邊的人也愣了,兩個人扶起了他,他活像一隻剛剛被割斷脖子的死雞,腦袋隨著別人的搬動無力地耷拉著、晃蕩著。隨從的日本鬼子驚慌地喊叫起來,這是我頭一次聽到日本鬼子說話,聲音疙疙瘩瘩的非常難聽,好像夜貓子聊天。

    趁日本鬼子的指揮官被打死,給他個突然襲擊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我連忙下命令:「打呀,愣啥呢。」

    於是夥計們的槍乒乒乓乓地響了起來。我們的夥計有個長處,就是個個槍法好,一排子槍打過去,日本鬼子像是熟透了的麥草遇上了鐮刀,齊刷刷地倒了下去。奶奶高興極了,自作主張地大聲喊道:「夥計們美美地打,打死一個賞十塊大洋。」

    奶奶的聲音又尖又響,活像針尖刺穿棉花團,透過槍炮聲在我們周圍迴響。夥計們更來勁了,乒乒乓乓槍聲響成了一片。日本鬼子蒙了,亂成一團就地臥倒。這時候我們的小鋼炮也發言了,我眼睜睜看著炮彈黑老鴉一樣從我們腦袋上頭掠過,降落在日本兵的疙瘩堆裡,然後火光一閃,濃煙升起,日本鬼子的胳膊腿就天女散花一樣在半空中做出各種平時根本做不出來的動作。

    奶奶就著我的耳朵大聲問我:「沖不沖?」

    我說:「不沖,就守在這裡打,一衝就亂了,目標大也容易傷亡。」

    奶奶說那就不沖,就這麼守著打也過癮著呢,邊說邊用她的兩把盒子炮輪番朝日本鬼子射擊。憑奶奶的槍法,這麼穩穩當當地趴在地上打人,自然是槍槍不落空。我想,真的打死一個日本兵賞十塊大洋,她就發了。

    日本鬼子剛開始被從背後打過來的黑槍鬧蒙了,不過他們也確實訓練有素,戰鬥力極強,片刻便在另一名指揮官的指揮下從慌亂中清醒過來,然後掉過屁股便開始組織反撲。日本鬼子剛才讓我們打疼了,傷亡挺大,連指揮官都喪命了,此時反撲過來便格外瘋狂,機槍子彈像刮狂風一樣從我們腦袋上面掠過。夥計們有了傷亡,不時聽到夥計們的號叫和詈罵聲,號叫和詈罵的雖然中了槍說明人還活著,還有些夥計被命中要害,一聲不吭地就犧牲了。敵人火力比我們強大得多,把我們壓得抬不起頭來便朝我們發起了衝鋒,日本鬼子端著上了白晃晃刺刀的步槍,牲口一樣吼著,迎面朝我們撲了過來。我們的槍普遍沒有刺刀,如果真的讓敵人撲上來跟我們面對面動起刀子,我們就慘了。不過,他們一開始衝鋒壓制我們的火力就弱了許多,炮彈延伸射擊,遠遠落到了我們身後,機槍的槍口也抬高了許多。這樣我們就能夠還擊了,我們便開始拚命射擊,機槍掃過去活像地上捲起了一陣狂風,日本鬼子就像狂風下的草木稀里嘩啦地朝地上栽,剩下的日本兵趕緊趴了下去。

    日本鬼子憑借優勢火力又開始向我們反擊,壓制住我們之後,衝鋒的部隊開始用有效的戰術動作規避我們的射擊。他們三人一夥五人一群地組成了散兵線,交替掩護著或者匍匐前進,或者跳躍奔跑,不斷地向我們靠近。剛開始我們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這個時候想殺傷他們就比較困難了。我們對付這樣的敵人根本沒有經驗,我們讓敵人的火力壓在地上抬不起腦袋,無法對敵人進行有效的殺傷,敵人趁機衝鋒,不斷縮短跟我們的距離。由於敵人距我們越來越近,胡小個子他們的小鋼炮也不敢放了,怕炮彈落到我們頭上。我們只好不停地射擊,企圖用子彈擋住敵人的進攻;然而面對訓練有素的日本鬼子我們這種打法根本無法中止他們的衝鋒。左前方的夥計位置過於突出,已經跟日本鬼子就近接觸上了,有的夥計有馬刀,便用馬刀砍殺敵人;沒有馬刀又沒有刺刀的夥計,只好跟敵人肉搏。敵人是專門受過刺殺訓練的,我們的夥計根本不是對手,往往幾個回合就喪生在敵人的刺刀下面。左前方的夥計跟日本鬼子攪成了一個疙瘩,我們沒有辦法進行火力支援,人也過不去,這個時候誰站起身馬上就會被槍彈射殺。而且我們正面的敵人也越來越近,日本鬼子像是瘋了,儘管不時有日本兵如同挨鐮刀的麥捆一樣撲通撲通地倒下,沒有倒下的日本兵卻像是機器一樣對身邊倒下的人不聞不問繼續吼叫著向我們衝擊。

    敵人距我們越來越近,我已經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日本鬼子髒兮兮的黃軍服上的補丁,戰鬥帽上呼扇呼扇的豬耳朵。有的日本兵在嘴唇上留著一撮黑毛,有的很年輕,黝黑紫紅的面孔緊繃著幾乎要爆裂開來,拚命吼著我聽不懂的鬼話朝我們撲了過來。一個日本兵很快衝到了我的跟前,他那完全張開的嘴裡殘缺的黃牙和喉嚨裡的小舌頭我都看到了,他那明晃晃的刺刀就在我的眼前晃動,下一刻就要插進我的胸膛。我嚇壞了,我這人的第一個毛病就是怕疼,雖然我不太怕死;第二個毛病就是怕刀子,我從來不敢想像冰冷的刀子戳進身體裡的那種滋味。為了不讓我的身體裡插進刀子,我只好讓他的身體裡鑽進子彈,於是我抬手一槍,日本鬼子像是被我施了定身法,驚愕地睜圓了雙眼。我連他眼睛裡的紅血絲都看到了,然後他就乖乖地跪倒在地上,好像在跪地求饒,接著撲通一聲蜷縮著身軀倒在了地上。狗日的刺刀磨得再快還是沒有槍子快,這是我有生以來最近距離殺死的人。我沒有任何憐憫和震動,反而鬆了一口氣,死裡逃生的感覺讓我突然間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變得無比輕鬆,這就是你死我活,恐懼和緊張突然之間離我遠去。我的駁殼槍這時候成了短兵相接最好的利器,奶奶教我練成的不用瞄準的甩手槍成了最好的戰術動作,我隨心所欲地朝那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的日本兵射擊著,一個個日本兵在我的槍口下面用各種姿勢倒下。

    然而,我們的局面卻越來越不妙了,我彈夾裡的子彈打光了,卻沒有機會換彈夾,只得隨手抓起敵人的大槍舞弄起來。多虧奶奶一直跟在我身邊,隨時給靠近我的日本鬼子點名讓他們到閻王爺那裡報到,不然我很可能就真得嘗嘗挨刀子的滋味了。夥計們的傷亡越來越大,我不斷地叫喊:「撒腿子,撒腿子,快撒腿子……」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撒得開腿子。我意識到,我們對戰爭的殘酷性估計太不足了,戰爭是兩軍意志和鐵與火的正面對撞,戰場上只有生死沒有折衷,正規的戰鬥跟我們平時搶個財東綁個肉票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問題。敵人拚命進攻,我們頑強抵抗,到了這個時候想撒腿子也撒不了了,求生的本能讓我們立刻懂得了一個真理:只有正面交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腳跟朝後就會成為對方殺戮的最好目標。

    身邊的夥計不斷倒下,有的是槍打中的,有的就在我的跟前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捅倒在地。我們仍然拚命抵抗,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進入了半瘋癲狀態,隨手能夠拿到的一切東西都成了武器。我根本沒有時間給打空的彈夾裡壓子彈,駁殼槍成了無用的累贅,不過我沒有扔掉它。奶奶的教誨深深扎根在我的心裡,槍就是我們的命根子,有了槍我們就有了一切,沒有槍我們就什麼也沒有,包括我們的生命。奶奶灌輸的這個觀念深入我心,融化在我的血液裡。我把駁殼槍插到了懷裡,用隨手從地上拾起的步槍跟敵人搏鬥,有時候槍膛裡明明有子彈,卻沒有拉槍栓的機會,只好用刺刀捅進敵人的身體。我的體力好,身體靈活,連著捅了三五個日本鬼子自己卻還沒受傷。日本鬼子的刺刀質量也不行,捅了三五個人之後刺刀就彎了,這時候只好用槍托子砸,用槍管子捅,抽空能拉開槍栓了就射擊……

    日本鬼子比我們還要頑強,我們邊打腦子裡邊想著抽空撒腿子,而日本鬼子卻只進不退,東奔西突想盡一切辦法殺傷我們。他們的戰鬥經驗和戰鬥技巧、武器裝備都比我們強得多,我們只能靠著各自的求生本能和平日裡掌握的比普通農民強不了多少的打鬥方式拚命抵抗,支配我們的只是求生的本能和絕對不能投降的自尊。我們很快就垮了下來,一百多人的隊伍已經被日本鬼子分割開來,零零散散地分成了幾伙,相互之間根本無法支援,只能各自為戰。讓我感到驕傲的是,我目之所及,夥計們有戰死的,有負傷倒地痛苦扭動掙扎的,卻沒有一個舉手投降的。日本鬼子嗷嗷號叫著興奮異常地開始準備大肆殺戮,他們顯然已經沒耐心再像剛才那樣抵近跟我們拼刺刀,他們有意放寬了跟我們之間的距離,紛紛舉起了槍支,準備槍殺我們。後來我才知道,日本軍隊的戰鬥條例裡規定,進行白刃格鬥的時候,為了防止子彈誤傷自己人,必須關閉步槍保險,或者退出槍膛的子彈。所以當他們要重新開始槍擊的時候,就要拉開跟敵人的距離,所有跟敵人混雜在一起的士兵都得退回自己一邊,同時臥倒做臥姿射擊。他們的戰鬥條例幫了我們的忙,就在他們準備槍擊的同時我們也同樣給自己已經打空的槍支壓好了子彈;幾乎在他們臥倒的同時,我們也臥倒在地跟他們對射起來,這樣一來雙方就又粘在了一起:他們不敢起身,起身槍彈就會毫不留情地傾瀉到他們身上;我們也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勉強抬著腦袋朝他們放槍。我們之間的距離非常接近,最近的不過才五六丈,最遠的也不過才十來丈。這麼近的距離相互射擊,簡直就跟相互把槍口頂在腦門上差不多,雖然雙方都趴在地上,傷亡卻仍然非常慘重。王葫蘆剛才拼刺刀的時候就已經被日本鬼子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此時仍然毫不鬆懈地朝敵人射擊著。可能是沒有子彈了,他就把平日裡非常珍貴地保存下來的一顆手雷扔了出去,就在手雷將兩個日本兵送上半空的同時,王葫蘆毫無聲息地倒在地上。可能發現我跟奶奶使用的是短槍,因而估計到我們是指揮官,日本鬼子開始集中火力朝我跟奶奶射擊。我躲在一個土堆後頭,奶奶躲在一道田埂下頭,敵人的槍彈冰雹一樣從我們的腦袋上面掠過,有的擊打在我們前面的土堆上。硝煙和塵土讓我睜不開眼睛,嗆得我幾乎窒息過去,頭都抬不起來根本無法射擊。我估計奶奶的情況跟我也差不多,因為我已經聽不到奶奶那熟悉的駁殼槍聲了,或許她根本就已經受傷或者……想到這裡我的心戰慄起來,這一回有可能永遠跟奶奶分手了,想到這個可怕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可能,我的心突然酸酸的,眼淚忍也忍不住朝外湧。

    我勉強抬起腦袋費力地回過頭朝奶奶的方向望去,奶奶躲藏的土堆幾乎已經被槍彈削平,一團團的黑黃色塵土漫卷在土堆的四周。她這會兒如果還活著,那幾乎已經不存在的土堆根本無法掩蔽她的身軀,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經犧牲了。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突然控制了我,我忘記了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求生的本能這個時候已經讓位給了難以抑制的憤怒和報仇的強烈衝動,我跪起身來,手中的槍痛快淋漓地向正爬起身來準備再次向我們衝擊的日本鬼子潑灑著彈雨。我親眼目睹著殺害奶奶的仇敵們揮舞著手臂向這個世界做著難看的告別手勢,心裡痛快極了。我不停地射擊,不停地換著彈夾。驀地我聽到側後方也響起了熟悉的駁殼槍聲,我的心興奮得顫抖起來,奶奶還活著,奶奶命真大。我抽空回頭瞥了一眼,奶奶披頭散髮像個瘋婆子,渾身灰土,單腿跪在地上,兩支駁殼槍左右開弓向敵人潑灑著死亡。我的心一下子鬆快了,緊繃的神經瞬間鬆懈了,我的骨頭就像繃斷了的彈簧,鬆垮垮地再也支撐不住身軀,軟軟地坐倒在地上。後來索性趴了下來,頭枕到了充滿硝煙味兒的土地上。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這個動作讓奶奶瘋了一般地撲了過來,她像一隻撲扇著翅膀保護雛子的老母雞,直接降落到我的身上,身上不知道哪塊堅硬的骨頭硌著了我的腰眼,疼得我叫喚起來:「哎喲,你幹嗎呢,壓死我了。」奶奶一把把我的腦袋摟到了她的懷裡,哽咽著說:「好我的狗娃兒,嚇死老娘了,我還當你中槍了呢。」

    我說:「我沒讓日本鬼子的槍子打死,倒差點讓你的骨頭硌死。」奶奶笑著在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淚水抹了我一脖頸子:「狗日的,活著就好好地打日本鬼子,裝那麼個怪樣子嚇誰呢?」這是我跟了奶奶之後頭一次見到奶奶的淚水。

    這時候胡小個子他們的機關鎗突然又叫了起來,槍彈像冰雹辟里啪啦地砸在敵人的頭上。日本鬼子受到突如其來的側翼攻擊,頓時亂了手腳,把槍口轉向了胡小個子他們據守的陣地,我們這方面的壓力頓時減輕了。我連忙喊:「撒腿子了,撒腿子啦……」

    夥計們就開始朝後撤退,我跟奶奶也連滾帶爬地朝後面撤了幾十丈遠。鬼子對付胡小個子他們用的是小炮,炮彈活像黑老鴉,不斷地朝他們的陣地落去,然後便在他們的陣地上騰起一股股的黑煙,很快胡小個子他們的陣地就沒了槍聲。日本鬼子對付我們仍然用了主要兵力,我們撤,他們就跟在屁股後面衝鋒,鬧得我們非常被動,傷亡反而更大。於是我們乾脆也不撤了,找到一塊有利地形就跟他們繼續對抗。敵人的機槍好像特別多,嘩啦啦的子彈活像瓢潑大雨,我們一旦停了下來,立刻又陷入了退不能退進不能進的尷尬境地。

    我跟奶奶並肩趴在一個土堆後面交替著向敵人放槍,我們心裡都有一個誰也不忍心說出來的念頭:今天,可能就是我們最後的日子,打又打不過,撤又撤不下來,投降更不可能,那麼我們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戰死。抽空子我朝四周瞄了一眼,夥計們傷亡很大,剩下的人都在拚命戰鬥。王葫蘆的禿腦殼上糊滿了血,抽空還給我豎了豎大拇指。奶奶從懷裡掏出來一顆黑黝黝的手雷,壓在了肚子底下,我的心忽悠一下子好像停止了跳動,奶奶這是作好了與日本鬼子同歸於盡的準備。奶奶也看到了我們今天的結局,作好了最壞的打算,這符合她那剛烈的性格。我的眼睛讓無論如何也堵不住的淚水模糊了,連射擊的目標都找不準了。

    就在這時候,日本鬼子的後方突然響起了嘹亮的軍號聲和密集的槍聲,日本鬼子的進攻隊伍中不斷有人死傷倒地,他們慌亂了,接著就開始嘩啦啦地向後撤退。我們趁機朝他們的背影開槍射擊,一槍一個就像打活靶子,痛快極了。奶奶懵懂地問我:「日本鬼子這是咋了?正打得上勁好好的退啥呢?」

    我說:「可能是李冬青他們從城裡衝出來接應我們了。」

    我跟奶奶幾乎同時斷定了這一點,我大喊著:「援兵到了,衝啊,殺啊,殺一個日本鬼子賞十塊大洋啊!」邊喊著邊爬了起來朝日本鬼子衝了過去。日本鬼子也有掩護的兵力,幾個人在一個軍官的指揮下守著一挺機關鎗朝我們猛烈開火,幾個夥計又倒了下去,我們被迫再次趴到了地上。這時候胡小個子據守的那個方向也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我的心一下子鬆快了。胡小個子狗日的還活著呢,剛才聽不到他們的槍聲,我以為他們已經完了。日本鬼子同時遭到了我們、胡小個子和縣城衝出來的保安團的三方夾擊,再也挺不住了,狼狽逃竄。指揮機槍射擊我們掩護同伴撤退的日本兵也慌了手腳,扔下機槍掉頭就跑,卻一個也沒跑掉,都讓我的夥計們變成大洋了。我看到了衝過來的部隊,讓我大為驚訝的是,衝過來的部隊根本不是保安團:保安團穿的是黑灰色的軍服,這些軍人穿的是淺灰色的軍服;打仗的架勢也跟保安團根本不同,保安團打仗的時候黏黏糊糊就跟邋遢婆娘上灶一樣,這些人卻像橫捲大地的旋風,掃過的地方日本人留下的只有死屍和傷兵。日本人徹底垮了,慌亂不堪地奔突逃竄。這些灰衣軍人毫不留情,緊追不捨,片刻之間就跟日本人一起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這時候我看到了胡小個子,他緊張不堪滿身煙塵地四處搜尋著,張開喉嚨喊了起來:「尕掌櫃,尕掌櫃……」看到了一個夥計,他一把揪住夥計氣急敗壞地問:「尕掌櫃跟奶奶呢?」剛才仗打亂了,夥計也弄不清楚我跟奶奶在什麼地方,是活著還是死了,讓胡小個子一追問,更是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胡小個子急了,一把推開夥計朝天上連連放槍,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喊:「尕掌櫃、奶奶、尕掌櫃……」這時候除了遠處傳來零散的槍聲,戰場上的槍聲已經止息,跟剛才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對比,戰場上顯得格外靜謐。胡小個子的槍聲和嘶啞悲鳴般的呼喊在戰場上迴盪,讓人感覺那麼淒厲、悲傷,活像深更半夜母親在給即將死去的兒女叫魂。

    我連忙爬將起來對他說:「別喊了,我活得好好的。」胡小個子像一隻見到雞雛的母雞張開臂膀撲將過來一把將我死死摟住:「尕掌櫃,奶奶呢?你們都活著呢?」

    奶奶在一旁說:「你們再不來我們就真的都死]子了。尕掌櫃安排你打掩護,你狗日的跑到哪裡睡覺去了?」

    胡小個子滿臉委屈地說:「咳,事先安排得好好的,誰知道一打起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情。我們剛剛放了幾炮,機槍剛剛掃了一輪子,日本鬼子就發現我們了,幾發炮彈打過來就把我們的炮手炸死了,炮也炸爛了,接著就有一股日本鬼子朝我們衝上來了。日本鬼子的炮火真猛,我們根本頂不住,三十幾個夥計沒有一個囫圇的,死了十幾個,活著的都掛了彩。衛師爺一看頂不住了就叫我們撒腿子,我們撒腿子扔下你們咋辦呢?我說他再擾亂軍心就斃了他,他就跑了。」

    胡小個子的臉被硝煙熏得黝黑,只能看見眼珠子和牙齒是白的,好像剛剛從煤窯裡挖煤出來。身上的衣裳也已經破爛不堪,胳膊上洇出了一大片血漬,顯然他也負傷了。我忍不住罵道:「衛師爺這狗日的,說的比唱的都好聽,關鍵時候就撒腿子了,連李大個子都不如。」

    「尕掌櫃你罵我幹啥呢?」隨著話音我一轉臉頓時蒙了,衛師爺正領了幾個穿灰軍衣的兵走了過來,此時已經到了我們跟前。我心裡大奇,胡小個子不是說這傢伙跑了麼?這不明明在這裡麼?胡小個子在一旁揪揪我的衣袖說:「你聽我把話說完麼,你聽我把話說完麼。」

    衛師爺走過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抱住了,哽咽著說:「好,真好,我還當再也見不上你們了,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我說:「胡小個子說你撒腿子了,你咋又回來了?」

    衛師爺轉身拉過在一旁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牙嘻嘻笑的灰衣裳軍人對我說:「尕掌櫃,這是八路軍洪連長。我哪裡是撒腿子了,我是尋他們去了,我知道他們正要來解救李冬青,我們打起來了還不見他們,就跑去迎他們,還好,剛趕上了,沒有誤事。」

    八路軍的洪連長跟我年齡差不多,黑黝黝的一張四方臉,遠看他們穿的軍衣一律淺灰還挺整齊,近看才發現軍衣都已經非常破舊,上面打滿了補丁,腰裡紮著皮帶,駁殼槍沒有入套,斜插在皮帶上。洪連長過來朝我恭恭敬敬地敬了個禮,嘴裡喊了一聲:「八路軍三邊軍分區八團三營三連連長洪祁向尕司令報到。」

    人家出面救了我們,反過來卻給我敬禮,還說向我報到,我讓他這正規的軍人見面儀式弄得手足無措,想著像他一樣也給人家敬個禮,手舉起來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太不像樣子,讓別人看上去不像敬禮倒像抬胳膊打人,便索性還是按照我們的習慣雙手抱拳向他致意:「謝謝貴軍及時趕到解救我們,要不是你們,我們這一票人就全完]了。」

    洪連長說:「我們接受軍區首長的命令趕來支援縣城守軍,卻不知道你們已經到了。我們在路上受到了日本鬼子一個小隊監視哨的阻擊,所以沒能及時趕過來,要不是碰上衛師爺跟我們接上頭帶著我們抄近路過來,我們可能就趕不及了。」

    衛師爺問我:「奶奶呢?給她介紹一下洪連長。」

    我這時候才發現奶奶不知道啥時候不見蹤影了,便對洪連長說:「我這個奶奶瘋瘋癲癲的,打了勝仗不知道跑到啥地方逛去了,不管她,她一陣就回來了。」

    衛師爺卻看到了奶奶,朝遠處喊:「奶奶,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八路軍。」

    我順著衛師爺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奶奶守著日本鬼子軍官的屍首,雙手舉了望遠鏡正在朝我們張望。我這才明白,她一直惦記著日本鬼子軍官手裡的那台望遠鏡,戰鬥剛剛結束就跑過去搶望遠鏡去了。奶奶從望遠鏡裡看到衛師爺招呼她,就舉著望遠鏡邊望邊朝我們走了過來,她只顧了看遠處的我們,沒注意腳下,結果絆在一個日本鬼子的死屍上,撲通一聲摔了個狗吃屎。摔倒的時候她怕摔著了望遠鏡,反應敏捷地把望遠鏡舉在頭頂,結果一腦袋紮在地上,實實在在地啃了滿嘴的泥土,鼻子也磕破了,流出了鼻血。我們急忙朝她跑過去,奶奶爬起來笑嘻嘻地把望遠鏡遞給我說:「咋樣,奶奶說的話從來就是說到做到,這東西真是個好東西,我拿它看你們,遠遠地胡小個子牙縫裡的苜蓿葉子都看著了。」

    我啼笑皆非地對她說:「你這是何苦呢,日本鬼子跑了,東西撂在那還能飛了?一會兒打掃戰場的時候再拾麼,看你把鼻子都摔破了,要是跌倒的時候把舌頭咬了,看你今後還咋罵人呢。」

    奶奶用袖口抹了一把鼻血,結果臉頰上都是鮮紅的血漬,倒好像她受了多重的傷似的:「沒事兒,罵不成人了我乾脆就不罵了……」

    李大個子連忙湊趣:「我們聽慣了奶奶罵人,奶奶要是把罵人這個毛病戒了,我們倒不習慣了。」

    奶奶「哼」了一聲說:「不罵了我改成打,用皮帶抽,用擀面杖掄。」

    洪連長向奶奶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八路軍三邊軍分區八團三營三連連長洪祁。」

    大概知道奶奶不是我們這支部隊的頭領,所以他沒說向奶奶報到。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又抹了一把臉說:「我們是狗娃山伙裡的,這是我們尕掌櫃。」說著把我往洪連長跟前揪了揪。

    洪連長笑著說:「我跟尕司令認識,早就認識了。」

    奶奶疑惑地問:「你們認識,還早就認識?我咋不知道。」我從小就跟在奶奶身邊,除了小時候家裡的親朋好友,不可能有什麼我認識的人她卻不認識,而我家裡的親朋好友在那年的大饑荒中死了個一乾二淨,所以奶奶不太相信洪連長跟我過去就認識。

    洪連長把我也說愣了。明明我們剛剛認識屁大個工夫,他卻說我們早就認識了。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不管怎麼說人家解救了我們,我不能當了人家的面讓人家難堪,只好順著他的話說:「對,過去就認得。」

    我的表情告訴洪連長我過去並不認識他,洪連長是個認真的人,一把揪了我拉到他眼前讓我細細打量他:「尕司令,你真的不認得我了?我是洪祁啊。」

    剛才他就已經告訴我他叫洪祁了,現在又說了一遍,可是我仍然對他沒有一點印象,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除了伙裡的夥計,我認識的人有限,夥計們之外最熟悉的要算是李冬青,卻還是我的死對頭,我還有什麼過去早就認識的人如今認不出來了呢?我挖空心思地在腦海裡翻騰過去接觸過的人,腦海裡保存的人物形象當中,卻沒有一位能跟眼前這位洪連長的模樣對上鉚的。不過他把我叫尕司令,而不是跟著別人叫我尕掌櫃,說明他確實知道我過去當靖邊剿匪第一軍司令的荒唐事兒。我又仔細打量了他一陣,雖然他臉上依稀有些地方似乎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卻實在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下跟他打過交道。既然人家擺明了不是跟我開玩笑,我也不能跟人家耍笑,只好搖頭:「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你忘了,民國二十五年冬天,我跟我們李團長、吳參謀長到狗娃山上拜會你,你還跟我們團長結拜兄弟了,然後借給了我們一百多石麥子……」

    話說到這裡我猛然想起來了,這個人臉上依稀還有尕團長李敢為那個通訊員的影子,那個時候他又瘦又小又黑,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個半大娃娃,現如今卻已經長成了一條大漢,原來的三角臉更變成了一張國字臉。如果他不說出那一年他們到狗娃山會我的事兒,打死我我也想不到眼前這個威風凜凜的八路軍連長竟然就是當年那個被我稱作馬弁的小通訊員。

    李敢為尕團長跟我拜過把子,我有時候還會想起他,不知道他如今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今天見到了他的通訊員我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尕團長的下落:「尕團長現如今好著呢吧?官做大了沒有?」

    洪連長說:「李團長好著呢,現在當了三邊軍分區的副司令了,吳參謀長長征以後身體不行了,留在延安搞地方工作。李團長,現在叫李司令,常常念叨你,他讓我一定要上狗娃山看望看望你,沒想到在戰場上見到你了。」

    我又問:「你咋叫紅旗呢?聽著怪怪的。」

    洪祁嘿嘿一笑說:「是那個音不是那兩個字,我的洪是洪水的洪,祁是祁連山的祁,我的名字還是參加革命以後李司令給我取的。」

    聽到我的結拜兄弟尕團長李敢為不但健在,而且還當了司令,我非常欣喜,想著今後一定要抽時間去拜見一下我這位兄長。洪連長說:「尕司令你們傷亡挺大,我已經命令衛生員趕緊救治受傷的弟兄們,犧牲的夥計們看看怎麼辦呢。」

    洪連長一句話讓我從勝利的喜悅和得知尕團長消息後的欣慰中回到了嚴酷的現實。我們一共來了一百三十多個夥計,一場仗打下來,現在還能站著跟我們說話的不到五十個人了。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慘烈的戰鬥,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勇猛無畏捨生忘死地拚命,當然,我們更沒有經受過如此嚴重的人員傷亡。看著靜靜躺在荒野上的夥計們的屍體,看到受傷的夥計們那痛苦的表情,聽著他們那痛苦的呻吟,我的心猶如被燒紅的烙鐵熨燙著。男兒有淚不輕流,可是我寧願此時變成一個婦道人家,可以放聲嚎啕一通,也許那樣還能好受一些。我的腿腳發軟,身子發飄,好像大地在我腳下動盪起伏,我實在站不住了,只好蹲到了地上。李大個子這時候踅到了我跟前,輕聲告訴我:「我們死了三十四個,傷了七十二個,傷號裡頭可能有十幾個也難活。日本人死了八十多個,沒有傷號,可能傷號都叫他們撤退帶上走了,走不了的也叫日本鬼子就地打死了。尕掌櫃,別難過了,死的夥計夠本,值得,你給拿個主意,死了的夥計是運回山上還是就地埋了?」

    我的腦子亂成了一團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就讓他去問奶奶。奶奶說:「把我們的夥計埋到這個山崗上,把日本鬼子埋到山腳下頭,僱人鏨兩個碑,夥計們的碑上寫:狗娃山抗日英雄;日本鬼子的碑上寫:狗娃山夥計殺的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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