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黃土峪在縣城西北八十多里,距狗娃山也有八十多里,狗娃山、縣城跟黃土峪構成了一個三角形,如果畫成地圖,狗娃山、縣城、李家寨子是地圖下方的一個三角,縣城、狗娃山、黃土峪是地圖上方的三角形,把兩個三角形的底邊並起來,就構成了一個菱形。這幾日黃土峪成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即便我們躲在狗娃山上,遠離戰爭的炮火硝煙,也不時會從山下傳來黃土峪戰況的種種傳說。我問衛師爺,日本鬼子到底有多厲害,衛師爺說他也不清楚,反正中國人迄今為止沒有打過勝仗。聽了他的話我的心一下子變成了三九天的石頭,冰冷冰冷地窩在腔子裡難受得要命。如果我們中國人跟日本鬼子從來沒有打勝過,那麼中國不是很快就要亡國了嗎?衛師爺看出了我的鬱悶、焦慮,安慰我說:「我說沒有打勝過是指最近這些年。明朝的時候,日本鬼子也經常侵略我們,那時候日本鬼子叫倭寇,剛開始我們也是叫他們鬧的沒辦法,後來出了個戚繼光,把倭寇殺得丟盔棄甲,剩下的都趕回了東洋大海。從長遠看,中國人必勝日本鬼子必敗,這是沒有疑問的,看看歷史就知道了,我們中國經過了多少外來侵略,到頭來還不是中國還是中國,中國絕對不會亡國。」

    我也不是一點歷史知識都沒有,我反駁他:「中國怎麼沒有亡過國?遠的不說,就說咱們都知道的,宋朝讓金人搶了半壁江山,後來又讓蒙古人徹底滅了,全中國人都當了亡國奴。明朝讓滿清滅了,中國人又都當了亡國奴,這一回當得更長久,一下子就讓滿族人統治了二百多年,這還不是亡國?」

    衛師爺說:「當時是亡國了,後來還不又恢復起來了?這就是我說的,中國永遠是中國,沒人能亡得了她。佔得了中國一時,佔不了中國一世,最終占中國的那些外族反而是自己被滅了。蒙古人還算幸運的,雖然剩下的是全世界最窮的地方,好賴還有個蒙古國,滿人得到啥了?」

    ……

    我沒心跟他討論這些已經遠離我們的歷史,我更關心的是黃土峪的戰事,還有就是眼下我得白養活的李冬青一家老小。我跟衛師爺閒聊中問他:「你估計黃土峪能不能打勝?」

    衛師爺的回答讓我涼了半截:「肯定打不勝,我們這方面也清楚這場仗肯定打不勝。」

    「明知道打不勝還打什麼呢?」

    衛師爺拿了個柴棍棍在地上畫了一個臉盆大的圓圈,又在圓圈旁邊畫了一個雞蛋大的長條條:「這個大的是我們中國,這個小的是日本,我們就是一塊大西瓜,日本是一隻菜蟲蟲,你想,菜蟲蟲想吃西瓜,它吃得下嗎?所以,小日本咬我們幾口,我們暫時沒辦法,可是它要是咬得重了,即便是西瓜也能用瓜湯湯淹死它狗日的。黃土峪這一場仗打不勝下一場可能就會打勝,總不能眼看著小日本像逛他們家花園子一樣在我們國土上耀武揚威吧?再說了,只要打仗就得死人,雙方都得死,我們能多殺一個就是一個,就算我們兩個人換一個,十個換一個,日本鬼子也換不過我們。要是全中國人都起來打日本,日本鬼子就得準備全死光才能佔領中國,話說回來,他們都死光了,還能佔得了中國嗎?」

    經他這麼一說,我的心又敞亮了許多。確實,這麼算賬,我們即便每次都打敗仗,最終的勝利還是屬於我們,因為我們國家大,人口多,經打,不像小日本,就那麼大點地方,就那麼多人口,耗也得把他們耗死。我忍不住又問他:「你說李冬青這一家老少我該咋辦呢?」

    衛師爺笑了,說:「尕掌櫃,這個話你問了我多少回了。」

    確實,李冬青一家老小現在成了我的心病,就這麼養活著我不是養不起,可是我就怕夜長夢多,萬一他的家裡人在我這兒出個什麼事情,別說我不殺他們,就是他們自殺上一口兩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衛師爺剛回來的時候勸我馬上把人放回去,我想了兩天兩夜,同意了他的意見。奶奶跟胡小個子也說該放:「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一回放過李家娃娃,下一次就沒這麼便宜了。」這是奶奶的話。等到要放人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讓李大個子把李家寨子燒了個精光,送回李家寨子他們也沒地方安身。放人就得往縣城送,不送半路上出了事還是我的罪過。可是縣城我又絕對不能去,去了弄不好就得讓保安團的兵纏上,而且我的面子也下不來,讓人家一說尕掌櫃把人家家人捉了又嚇得送了回來,那今後我也就別想在這條道上混了。

    放人還是不放?放怎麼個放法?不放又會有什麼後果?我在猶豫不決的煎熬中找不到辦法。反倒是李冬青一家子倒好像過習慣了,李冬青的兒子跟夥計們的娃娃混在一起玩得暢快;李冬青的老婆好像跟胡小個子的老婆格外投緣,居然有事沒事的還跟著胡小個子的老婆學起了山西梆子;只有李冬青的老媽整天愁眉不展,憂心忡忡。奶奶勸她別怕,我們不會害他們這一家老少,就是等著李冬青來給我們個公道呢。李冬青他老媽說我不是怕你們,我是擔心我兒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著回來。李冬青他老媽告訴我們,日本鬼子惡得很,燒殺擄掠還專門禍害婦女,武器也好,打仗也狠得很,不怕死,這一回李冬青可能凶多吉少了:「唉,死在戰場也好,好賴也算是精忠報國了,要是讓你們殺了不明不白的就太窩囊了。」李冬青他媽這話聽著不是好味道,卻又無法反駁,像是被人硬往嘴裡塞了一隻死蒼蠅,噁心卻又吐不出來。

    這天陳鐵匠突然驚慌失色地跑到了山上。陳鐵匠是我們安排在縣城最可靠最隱秘的探子,非常珍貴,我跟奶奶都曾經嚴令他不准上山露臉,伙裡除了我跟奶奶還有死了的大掌櫃以外,誰也不知道陳鐵匠這條密線。他著急慌忙地跑上山來,必定出了大事。果然他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先喪魂落魄地報告了一個壞消息:「敗了,敗了,黃土峪打敗了。」

    心裡明明知道誰敗了,我卻還是懷了一線希望問他:「誰敗了?是日本鬼子還是我們的人?」

    陳鐵匠說:「當然是我們的人敗了。日本鬼子炮火猛烈,打到第三天上飛機都參戰了。抗日同盟頂不住只好往後撤,結果撤都撤不利索。一股子日本兵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盯著李冬青他們的屁股攆著打,李冬青跟剩下的保安團還有同盟軍其他的殘兵敗將都退進了縣城,守著縣城跟日本鬼子打,看來也守不了幾天了。我趕快上山來報個信。」

    衛師爺問他:「李冬青他們還有沒有援軍?」

    陳鐵匠說:「我聽縣府的師爺說,沒有援軍了。當時幾個縣的民團、保安團跟中央軍的一個團都集中起來到了黃土峪,現在打敗了各自逃跑,中央軍跑得比誰都快。日本兵打到了縣城,現在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死抗。唉,抗到最後就只有玉石俱焚了,日本鬼子如果打進城裡,唉,姦淫燒殺,整個縣城的人就都完了。」

    我問他:「那你咋出來的?」

    陳鐵匠說日本鬼子並沒有把縣城包圍起來,可能是兵力不夠,集中兵力攻打東門和北門,其他兩道城門有日本兵監視不讓人進出,一見有人出來就開槍打,堵住不讓城裡的人突圍。再說了,一城老百姓即便想突圍也出不來,只好在城裡死守硬抗。他是夜裡從城牆上爬出來的。衛師爺沉吟不語,臉色陰沉。我想像著日本鬼子破城之後的情景不寒而慄,心也像被一隻看不見的辣手緊緊攫住,呼吸都有些困難。

    衛師爺滿面焦躁地問我:「咋辦呢?管不管?」

    胡小個子說:「打他狗日的。」

    「打誰?日本鬼子還是李冬青?」奶奶問胡小個子。

    胡小個子說:「李冬青遲早也得打,現在先打日本鬼子。」

    奶奶看我。我說:「這件事情得聽聽夥計們的意見,真的要打,還是夥計們賣命呢,得讓夥計們說。」

    奶奶說那就聚齊,可是聚齊歸聚齊,最終還得你這個掌櫃的拿主意。

    聚齊的命令傳達下去之後,除了站崗放哨和在山下頭駐守的人以外,所有夥計很快都站在了窯洞前面的空場上,這還是我們恢復狗娃山之後第一次聚齊。那個時候的人根本沒有什麼民主意識,幾乎一切都是掌櫃的說了算,即便聚齊也都是聽掌櫃的訓話,對掌櫃的決策舉手表示同意、支持、堅決照辦等等意思。我們極少聚齊,甚至幾年也聚不了一次,就是因為什麼事情都由掌櫃的說了算;同時也因為確實很少有需要聚齊的事情,每逢聚齊,則必有大事發生。

    夥計們靜悄悄的,俗話說物以稀為貴,聚齊也是這樣,正因為我們很少聚齊,所以聚齊一次大家都非常重視。不像現如今天天開會開來開去把人都開疲了、開油了,誰也不把開會當回事,甚至把開會當成收稅納捐,台上講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台下的人該幹嗎幹嗎,誰也不把台上講的話當人話認真聽。我們十年九不遇地聚齊一回,聚齊商議的事情必然是關係到伙裡夥計們身家性命的重大事情,所以夥計們對於聚齊態度非常認真,神情也非常鄭重,沒有人敢隨便說笑打鬧或者竊竊私語談論別的事情。奶奶主動當起了聚齊的主持人:「今兒個聚齊有大事急事商議呢,都不准亂插言插話,聽掌櫃的發話。」

    奶奶前頭說有大事急事商議,接下來又聲明都不准亂插言插話,聽掌櫃的發話,看起來矛盾,其實也是實情。這種聚齊說是商議重大事情,不如說由掌櫃的向大傢伙宣佈伙裡的重大決定。最多也就是聽聽夥計們對伙裡的重大決定有沒有更好的建議意見,最終的決定還是由掌櫃的一個人作出。當然,不管是誰決定的,只要聚齊過商議過,便要算大傢伙的共同意志,誰也不能違背聚齊確定的決定。誰要是違背了聚齊後作出的決定,誰就大逆不道,要受到懲罰。可是今天不同,因為今天要商議的事情到底該怎麼辦,我自己也沒想好,自己都沒想好的事情也就沒辦法向大家宣佈決定,所以今天的聚齊倒真的有了請大家討論並作出最後決定的意思。我對大伙說:「今天城裡傳來了可靠消息。」我沒有暴露消息的來源,陳鐵匠也沒有參加伙裡的聚齊,他報告完消息就匆匆忙忙回縣城去了,說是要隨時掌握情況,另外家裡老婆孩子還都在城裡他也不放心。我不能在夥計們面前暴露陳鐵匠的身份,作為我們的耳目,我們有責任採取一切可能的手段保護他的真實身份。如果他身份暴露了,即便沒有惹來殺身之禍,他的情報價值也就沒有了,我們也就成了瞎子聾子,其他幫助我們給我們提供情報的人也就會跟我們割斷聯繫,以免讓我們把他們的身份暴露出去。

    我接著往下說:「前幾天縣城的保安團跟抗日同盟軍到黃土峪打日本鬼子去了,結果打敗了。現在日本鬼子跟在他們後頭攆到了縣城,正在攻城呢。日本鬼子火力猛,武器好,還有飛機大炮,眼看縣城就守不住了。日本鬼子燒殺姦淫無惡不作,要是縣城失守了,日本鬼子就會拿縣城當成據點,等於佔了我們全縣,到那個時候我們就都成了亡國奴了。今天就是跟大伙商量一下,看我們咋辦呢,是坐山觀虎鬥還是出馬打日本鬼子。」

    沉默,這是正常的反應,大家根本就沒有回答這種問題的思想準備,即便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敢在這種時候貿然地說出來。這時候發生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衛師爺居然頭一個發表見解了:「尕掌櫃,我覺得我們應該出兵打日本鬼子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日本鬼子侵略我們就是想叫我們亡國滅種,日本鬼子都打到我們家門口了,我們手裡拿的又不是燒火棍,這個時候我們要是坐山觀虎鬥,那就成了漢奸,跟秦檜、吳三桂沒有啥區別。」

    秦檜、吳三桂是什麼人即便是我們那些不識字的夥計們也都知道,聽了衛師爺這話,就有人反駁。李大個子說:「衛師爺,你這比方不對。秦檜跟吳三桂是勾結韃子殺我們百姓,佔我們江山的漢奸,我們又沒有勾結日本鬼子,即便是我們沒有出兵,跟秦檜吳三桂也不是一回事,你這是狗戴嚼子胡勒勒呢。」

    胡小個子跟李大個子的性格不投,胡小個子憨厚、耿直,李大個子精明、圓滑,性格南轅北轍,看法也經常南轅北轍,凡是對方說出來的話不管對不對,另一方聽來本能就會反對。這會兒聽到李大個子斥責衛師爺,胡小個子便出面替衛師爺說話:「你這是狗耳朵聽不來人話,人家衛師爺又不是說我們是秦檜、吳三桂,人家是說看著日本鬼子殺人放火我們見死不救,這種行為跟秦檜、吳三桂一個]樣子。」其實胡小個子對衛師爺也並不親近,只是因為李大個子反駁衛師爺,他就幫衛師爺說話,其實還是為了反駁李大個子。

    李大個子當然不會讓份,馬上反駁他:「你這話說的,誰說見死不救了?再說了,即便救也得看救啥人,救李冬青?把那個狗日的財東狗崽子救下來再讓他來害我們尕掌櫃殺我們的夥計跟婆娘娃娃?這一回你去救,下一回殺的就不是二娘,是你老婆了。」

    說實話,我恨不得馬上去給日本鬼子一點教訓。岳飛、文天祥、戚繼光都是我崇拜的大英雄大豪傑,現在日本鬼子打上門來了,殺我人民、燒我房屋、搶我土地,我手底下有一百五十多號夥計,有槍有炮有手雷子,如果不殺日本鬼子,要這些人和槍還有什麼用?可是一想到打日本鬼子就等於救李冬青,我心裡就像硌了一塊石頭,吞不下去吐不出來,那個滋味實在難受。反過來想想,李冬青現在跟日本鬼子打上了,我如果不去打日本鬼子,那麼我就比他又大大地低了一截子,他成了抗日英雄,我卻成了不抗日的狗熊,今後我無論如何也別想再在他面前昂起頭了。所以還得打,不管怎麼說我也不能讓李冬青那個財東家的狗崽子把我比了下去。再退一萬步說,李冬青萬一讓日本鬼子打死了,他騙我的一千石麥子合五萬塊大洋就打了水漂,不但這筆賬再沒處討去,他的一家老小還得我養活起來。單純算算經濟賬,我也得打日本、救縣城,順帶著便宜了李冬青把他也救了。

    「打日本鬼子沒錯,可是日本鬼子現在正打李冬青,我們打日本鬼子不就等於幫李冬青嗎?管]他,等日本鬼子把李冬青滅了,我們再出手打日本鬼子。」四瓣子跟我的想法一個樣兒,而且他還想借日本鬼子的手殺李冬青,比我想的還美。

    衛師爺有些急了,從來沒聽他罵過粗話,此時也罵出口來:「放你媽個狗臭屁,說的那是人話嗎?日本鬼子又不是專門打李冬青來了,縣城一破玉石俱焚,說不定李冬青還能靠保安團逃一條活命,老百姓咋辦呢?我們要是見死不救,今後還有啥面目活在這個世上?」

    衛師爺的舉動讓所有人瞠目結舌。衛師爺行事向來謹慎低調,因為是我的師爺,跟我話還算比較多一些,跟其他夥計一律客客氣氣,保持著那種讀書人溫良恭儉讓的秉性,同時也拉開了跟其他夥計的距離。對我們那些老夥計,比如胡小個子李大個子四瓣子王葫蘆之類他更是禮讓三分,從沒見過他如此主動搶著發言。今天聲色俱厲地說出如此激烈火爆的話,而且直接針對四瓣子這個老夥計破口詈罵,讓我們所有人連想都想不到。也許正因為他一向謹言慎行,所以他說出來的話反而更加引人注意,更加具有震撼力。他說得有道理,如果任由日本鬼子破了縣城,燒殺搶掠,我們卻縮了脖子躲在狗娃山上當烏龜,今後我們還有什麼臉在道上混?

    也許是讓衛師爺反常的激烈舉動鬧蒙了,四瓣子竟然沒有反駁衛師爺,其他夥計也都默不作聲,沒有人出面反駁衛師爺。衛師爺感到了自己的態度有些激烈,話說得有些傷人,沉默了片刻緩和了語氣說:「我想夥計們都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也都知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典故……」

    奶奶說:「頭一句的意思知道呢,沒有嘴了牙露在外頭天一冷牙就凍得不行,後頭那一句是啥意思?」

    我向她也是向所有夥計解釋:「後頭一句的意思是說城門失火了,老百姓救火的時候從池塘裡取水,結果池塘裡的水舀干了,池塘裡的魚就都死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城門失火看著跟池塘裡的魚沒有啥關係,其實有連帶關係,城門失火連帶著池塘裡的魚也得遭殃。」

    衛師爺接過我的話頭說:「尕掌櫃說的好得很,你們知道日本鬼子為啥要佔我們縣城呢?因為我們縣城地處晉、陝、豫三省交界的地方,把這個縣城佔了,西可以攻打陝西,東可以攻打河北、山東,向南可以威脅河南,建了據點之後別的日本軍隊在那些地方打仗也都能支援。再說了,他們佔了縣城,絕對不會眼看著我們佔著狗娃山無動於衷。我們狗娃山離縣城只有六十里路,我們狗娃山高,縣城地勢低,我們居高臨下對縣城有很大的威脅。日本鬼子佔了縣城下一步就是佔領我們狗娃山,利用我們狗娃山的寨子設一個據點,既可以控制縣城,又可以控制從我們山下頭經過的通往晉陝豫三省的公路,我們那時候就成了魚池裡的魚了。」

    衛師爺的表現再一次讓我們刮目相看,這種具有戰略眼光的剖析不能不讓我們折服。雖然我看的閒書不少,《三國演義》、《水滸傳》上面交戰時詭譎多變爾虞我詐的計謀也讓我神往,可是結合實際把書本上的東西放在現實當中運用我卻不具備那種能力。這也許跟性格有關。奶奶就說過我為人心眼太實在,弄不好就要吃大虧。我承認她對我的評價一箭中的,跟李冬青打交道雖然沒把我自己的命搭上,卻把二娘的命搭上了,還讓李冬青騙了我一千石麥子,名副其實的人財兩空。

    這時候王葫蘆說話了,話仍然不多,卻實實在在:「對著呢。」

    李大個子馬上追問他:「你說誰對著呢?是四瓣子對著呢還是衛師爺對著呢?」

    「衛師爺對著呢。」

    「我提個意見。」衛師爺看到他的觀點終於有人出面支持了,來了精神,「這一仗我們非打不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眼看著日寇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燒殺擄掠我們如果不出手抗擊,我們對得起後人對得起我們手裡的槍嗎?」

    四瓣子說:「日本鬼子的火器厲害得很,聽說大炮一轟一大片,方圓一畝地的人都變成灰了。從日本鬼子占東三省開始,張作霖父子,蔣委員長,哪一個也沒有打過勝仗。眼前頭就是例子,聽說同盟軍有國民黨的正規軍,還有閻錫山的醋瓶子軍,再加上李冬青這樣的保安團,照樣不是打敗了?我們連李冬青的保安團正面打都吃力得很,我們去了也是肉包子打狗,不要說解救不了縣城,就連我們也得搭上。」四瓣子的話引來了稀稀拉拉的附和聲,說明夥計裡相當一部分人並不想跟日本鬼子打仗。

    四瓣子說的是事實。放在過去我們跟李冬青還盡可以周旋一番,如果配合計謀採取突襲等方式說不定還能略勝一籌。自從李冬青正式當了縣長以後,打著抗日的旗號擴軍備戰,現在的保安團無論武器裝備還是人數上都比我們強得多,而我們剛剛遭受了李冬青跟中央軍的聯手圍剿元氣大傷,更不是李冬青的對手。連李冬青都打不過日本鬼子,我們這些人要是上去了,後果可想而知。心裡明明知道四瓣子說的是事實,我卻不能表態支持他,我如果一表態,就等於把不抗日的黑鍋扣到了自己頭上;如果最終決定不出兵,就把怕日本鬼子,見死不救的臭名聲永遠頂到了我的頭上。再說了,我心裡也確實躍躍欲試,真想跟日本鬼子幹上一仗,讓日本鬼子知道狗娃山的夥計們也不是好惹的,讓他們知道中國還有狗娃山這麼一號人馬。

    奶奶罵人了:「狗日的仗還沒打呢自己的溝子先^成那個樣子了,誰怕日本鬼子誰就滾回老家抱娃去,我們狗娃山不留^包貨。」她這一罵無疑表明了她的態度,那就是一個字:「打!」她這一罵,其他人也都乖乖地不再吱聲了,這個時候誰吱聲誰就是自找倒霉。

    衛師爺說:「我們正面跟日本鬼子打,確實不是對手,人家能佔半個中國,那麼多比我們裝備好,比我們人數多的軍隊都吃了敗仗,我們當然也不可能一出面就把日本鬼子打敗了。可是我們也不是紅苕,拿著光頭往犁頭上撞呢,我們正面打不過可以避開正面,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有機會了就掄他兩炮也是好的,總不能就叫日本鬼子毫無顧忌地攻城略地殺害我們的同胞。再說了,有我們支援,雖然不能把日寇消滅,起碼對守城的人也是個支持鼓勵,讓他們知道他們並不是孤軍奮戰,說不定其他部隊知道了也會趕來支援解救,打敗這股日本鬼子,徹底解救縣城也不是沒有可能。」

    讓他這一說我們都有了信心,李冬青跟我們的新仇舊恨也不知不覺地拋到了腦後,念頭都轉到了怎麼樣打日本鬼子上去了。我對衛師爺說:「古往今來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事情多得很,這個仗我們非打不可。別的不說,就連李冬青那個財東家的狗崽子都敢跟日本鬼子打,我們這些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這個時候要是當了縮脖子烏龜,今後也沒臉再提找李冬青報仇了。我們不但要打,還一定不能敗,就像你說的,能打則打,打不成就跑,瞅著合適機會再打,就這樣跟日本鬼子纏,我看他還咋能安下心來攻打縣城呢。」

    奶奶說:「還有完沒完了?等你們商量好了日本鬼子把縣城都破了,到那個時候我們一槍沒放就讓日本鬼子佔了縣城燒殺姦淫,我們就都成了罪人了。狗娃子,你給個明話,打不打?」

    我心想到了這個時候了我再說不打,那我還算人嗎?再說了,我心裡也確實想打,便接了奶奶的話頭說:「李冬青的仇我們先放一放,日本鬼子現在就是我們最大的仇人,國都亡了還提啥個人的仇呢?再說了,李冬青要是跟日本鬼子打仗打死了,騙我們的一千石麥子不但要不回來了,害死二娘的仇不但報不成了,他還得流芳千古,我們就遺臭萬年。先打日本鬼子,打敗了日本鬼子再跟李冬青算老賬。」

    夥計們便都跟著呼喊:「先打日本鬼子,打敗了日本鬼子再跟李冬青算老賬。」

    我又說:「話說在頭裡,誰要是怕日本鬼子誰就別去,就像奶奶說的,捲鋪蓋回老家給婆娘抱娃娃去。只要跟上我上了戰場,就不能怕死,不能怕疼,豁出命也得干,頭一條就是要服從命令,戰場上誰不服從命令還是老規矩,就地槍斃。」

    我這麼一說夥計們當然誰也不敢說怕日本鬼子,要回家給老婆抱娃娃去。我這個人不怕死,卻怕疼,我想可能夥計裡像我這樣不怕死怕疼的大有人在,所以規定不但不怕死也不能怕疼。人們常說,如果連死都不怕了,就啥也不怕了,這話根本就不對。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多得多,比如說疼,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疼可是得活活受著,我就覺得疼比死更難受。夥計們跟著我的話頭胡叫亂喊:「打日本去……」、「不怕死也不怕疼……」、「上了戰場誰要是溝子鬆了誰就是大姑娘養的……」

    衛師爺在一旁提醒我:「尕掌櫃,抓緊一些吧。奶奶說得對,再拖下去怕縣城就失了。那時候即便我們去了也起不到裡外夾攻的效果,仗就更難打了。」

    我便正式下命令:「準備出發,把子彈全都帶上,胡小個子把炮也扛上,日本鬼子有炮咱們也有炮。現在都去作準備,給你們一泡尿的時間聚齊,過時不候,誰趕不上就回家抱娃去,今後再不准提伙裡兩個字。」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鬧鐘手錶之類的計時器具,自然也不習慣說多少分鐘多少小時,確定時間一般都拿大家習慣的某些特定生活內容的耗時長度來衡量,有時候說一鍋煙的時間,有時候說一頓飯的時間,有時候也說一泡屎一泡尿的時間,最短的計時單位就是「屁大個工夫」。反正這種時間概念相習成俗,大家自會掌握,如果確定一泡尿的時間,正負誤差不超過屁大個工夫。

    還不到一泡尿的時間,夥計們紛紛回到了場子。我讓奶奶數一數人來齊全了沒有,奶奶約莫看了看就說都齊全了。我看了看我手下的夥計們,雖然衣裳破了點兒,頭髮亂了點兒,好多人腳上連雙鞋都沒有,可是每個人都有槍,這就足夠了。況且胡小個子的部下還肩了那門小鋼炮,隊伍裡四挺機關鎗也壯了我們的氣勢,這就更讓我有了信心。夥計們人人表情嚴肅,也有幾分緊張。這不奇怪,我們面對的是我們誰也沒有見過的世界上最兇惡的敵人,這一去誰也說不清還能不能再見面,只有作好了隨時把一條命扔到戰場上的準備,才有勇氣參加這場有些瘋狂的戰鬥。我想再說點什麼,可是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於是我就說了一句讓我後半輩子一想起來就臉紅的話:「等我尿一泡再出發。」

    夥計們哄然大笑,奶奶極力維護我的威信:「狗日的笑啥呢?誰沒有個三急呢,尕掌櫃的尿完了打開仗就省得尿脹了尋不著尿尿的地方麼。」奶奶說的三急就是屎、尿、屁,這是特殊情況,奶奶怕夥計們誤會我膽怯把尿都嚇出來了。其實她心裡對我這個時候的表現也是大大的不滿意,果然出發了之後,趁別人聽不見的時候她罵了我一句:「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

    我們出發了,走出寨門不遠,胡小個子拽住我說:「尕掌櫃你看。」

    我回頭看去,愣了。李冬青的奶奶帶著她的一家老少面朝我們跪在地上,遠遠地朝我們叩頭。看到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跪在地上給我們磕頭,我的心裡不是個滋味,夥計們也都停下步子駐足回望。剛才我們聚齊的時候,他們一家老少知道我們在商議大事,都躲在窯洞裡不敢露面;我們出發了,他們就用這種方式為我們送行。在他們身後,站著夥計們的妻子兒女,看到我們回頭望著他們,夥計們的妻子兒女也跟在李冬青家人的後面紛紛跪了下來。

    奶奶說:「看啥呢?趕緊走,這個時候時間比啥都重要。」口氣嚴厲,嗓子卻微微發抖,話音也澀澀的像是幾天沒有喝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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