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禍 正文 三十九
    法庭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大,正前方的牆上掛了一個大大的國徽,審判長跟陪審員、書記員坐在國徽下邊的桌子後面,旁聽席上擺了十幾張長條椅子,前來旁聽的人比預料的多,旁聽席上坐得滿滿的。

    崔主任跟他的助手坐在右手的辯護席上。公訴人坐在左手的位置上。何天亮跟小草、馮美嫻坐在旁聽席的最前面。肖大爺、三立都來旁聽,卻沒有跟他們坐在一起。這是第一次開庭,崔主任曾經告訴何天亮跟馮美嫻,他不能作無罪辯護,但是他可以把馮美榮的命保下來。如果他保不了馮美榮的命,他就把收的代理費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殺人償命是老百姓的思維定勢,馮美榮殺了人,律師打了包票能把她的命保下來,說明這個律師確實有本事。馮美嫻說只要能把她姐的命保下來,她馮家就是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崔主任說:「律師代理費何老闆已經替你們交了,再也沒啥開銷了。這種案子用錢買不來勝利。」

    何天亮的心情有些緊張,開庭前崔主任讓他務必到庭,說有可能當庭請他作旁證。他問作什麼證。崔主任說:「也許讓你出庭,也許用不著。需要你作證的時候,我提問你知道的就實話實說,不知道的就照實說不知道,絕對不能編假話。」

    這陣兒還沒開庭,崔主任埋頭整理他的材料,時不時地跟他的助手商量著什麼。馮美嫻有意挨著小草坐,跟何天亮隔開了。自從馮美榮出事以後,經過幾次接觸,兩人前嫌冰釋,聊起天來話挺多,再也見不到唇槍舌劍的鬥爭了。最近一段時間跑馮美榮的事情,小草基本上沒有參與,在家裡主持生意,照顧寧寧。何天亮每天回來後自會把事情進展給她作詳細報告。她有時也給何天亮提點建議,後來事情全讓律師接管過去了,他們反而沒事可幹了。

    把事情交給了律師,何天亮開始修補跟東方鋁業公司的關係,還想把生意再撿起來。張處長當了廉政建設的先進典型,算是因禍得福,對何天亮多少也有幾分感謝。可惜東方鋁業公司改革了採購工作程序,實行招標採購,並且對投標資格做了嚴格的規定。何天亮憑天亮餐飲服務公司的牌子根本連投標資格都沒有。為了能有個參加競標的資質,何天亮又開始跑工商局,註冊公司,核定註冊資金為二百萬元,勉強算是有了參加競標的資質。接下來又得提供樣品、報價等等,這些事何天亮都不熟悉,只能邊學邊做,事情雖然沒有結果,可是倒也學了不少正當做生意的知識。

    「傳被告到庭。」

    眾多竊竊私語結合成的嘈雜被審判長的聲音壓住,全場立刻一片寂靜,人們的腦袋齊刷刷地轉向被告進入的側門。馮美榮穿著樸素的灰藍色制服,外面罩著一件馬甲,馬甲上面有大大的「一看」兩個字,那是第一看守所的簡稱。她的頭髮被剪短了,憔悴的臉上毫無血色,目光呆滯,兩隻手戴著手銬。兩個女法警將她引導到專為被告準備的圍欄裡面,關上圍欄柵門後摘下了她的手銬。在進入圍欄的時候,馮美榮看到了坐在旁聽席第一排的何天亮、馮美嫻和小草,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嘴動了動,然後神情木然地轉過身走進了圍欄。

    馮美嫻啜泣起來。小草悄聲勸著她。何天亮看著馮美榮穿著號衣的背影,百感交集。這個女人曾經跟他甜蜜幸福地度過了四年時光,也是這個女人給他造成了人生最大的侮辱與傷害,這個女人是他女兒的母親卻也是他心中永遠抹不去撫不平的傷口。如今這個女人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他對她已經沒有了曾經深入骨髓的仇恨,剩下的只是淡淡的哀傷和無盡的惆悵,還有幾分無法擺脫的同情。

    「全體起立。」

    何天亮隨著其他人一起木然地立起。審判長宣佈法庭紀律,直到小草扯了扯他的衣襟,何天亮才發覺人們都已經坐下了,他也坐了下來。

    公訴人開始宣讀訴狀。何天亮集中精神聽著訴狀列舉的馮美榮的罪行。根據公訴人的訴狀,馮美榮害死白國光的證據充分,她自己也供認不諱,結論是故意殺人,公訴人據此要求法庭依法嚴懲。公訴人的起訴書讓何天亮寒徹骨髓,身上卻又大汗淋漓,雙手微微顫抖怎麼也控制不住。他定定地看著馮美榮的背影,難以想像她生命的終止符居然會是一聲槍響。

    「尊敬的審判長,尊敬的陪審員,各位旁聽的女士先生們,作為被告的辯護律師,我對公訴人的結論沒有異議。被告確實是處心積慮精心策劃了這場謀殺案。」崔主任的開場白讓法庭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確實,作為被告的律師一開始就跟公訴人站在一起給自己的委託人定罪,人們無法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媽的,光是代理費就拿了兩萬塊,這種屁話誰不會說。何天亮也在心裡暗暗咒罵,同時不無抱怨地扭頭看看坐在後面的肖大爺,暗想,這就是您給我介紹的您名單上的全省第一的律師。肖大爺沒有察覺何天亮不滿的眼光,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崔主任發表辯護詞。

    崔主任表情生動的瘦長臉一本正經,用食指推了推他的金絲邊眼鏡,接著往下說:「在現代法治社會裡,除了戰爭,任何人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力,只有法律才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經過精心策劃,我的當事人包好了裹著老鼠藥的餃子,讓白國光毫無防備,甚至可以說是滿懷欣喜地走向了死亡。無可置疑這是一種嚴重的犯罪行為,她受到法律的追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說到這裡,崔主任停頓了一下,然後提高聲音堅定地說:「然而,我卻要當著審判長和陪審員的面,當著公訴人的面,當著所有在場聽眾的面,為我當事人的所謂犯罪行為大聲喝彩。我要說:馮美榮女士幹得好!」

    他的話音尚未落地,法庭立刻成了一鍋滾粥,交頭接耳的議論混合成了肆無忌憚的哄響。審判長不得不大聲喊叫著「肅靜」來維持法庭秩序。崔主任對自己的發言造成的轟動效應洋洋得意,他摘下眼鏡,用一方潔白的手絹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直等到法庭在審判長和法警的干預下漸漸恢復了平靜,才輕咳一聲繼續他的演說:「我這麼說絕對沒有蔑視法律蔑視法庭的意思,更沒有鼓動人們為所欲為殘害生命的圖謀。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出於一個法律工作者的正義之心,出於一個守法公民的道義精神,也是出於我個人嫉惡如仇的性格。經過對這個案子的深入調查細緻瞭解,我不得不說,白國光死有餘辜,可氣的是他的死竟然還帶累了我的當事人,一個善良純樸,為了保護自己的親人不惜以死抗爭惡勢力的烈性女子。」

    這時候公訴人提出抗議,要求辯護人不要再用空洞的辭藻來譁眾取寵浪費法庭的時間,耽擱案件的審理,要求他用事實和證據說話。法庭支持了公訴人的主張。

    崔主任嚥了一口唾液,停頓片刻繼續發言:「我剛才表示同意公訴人的結論,並不代表我同意公訴人對此案的判斷。公訴人對我當事人的作案動機的分析是幼稚的,膚淺的,不符合事實的,因此對這個案子的定性也是錯誤的。請注意,方才公訴人在描述殺人過程的時候,列舉了大量的書證物證,被告也承認人是自己殺的。然而,公訴人在剖析殺人動機的時候,卻輕描淡寫,把被告殺害白國光的原因簡單地歸結為工作矛盾、私人恩怨。那麼我要深究一句,這裡所說的工作矛盾、私人恩怨到底是什麼呢?也就是說,被告為什麼要故意殺人呢?我的當事人每天接觸的人不能說成千上萬,起碼也有成十上百,她為什麼不殺別人偏偏看中了白國光呢?難道少發幾個獎金,多扣幾個工資,或者吵過幾架就能讓我的當事人殺人嗎?顯然,公訴人在確定我的當事人故意殺人之後,就以為此案已定,沒有費心深挖隱藏在這個案子背後複雜深厚的歷史與現實原因,簡單地輕信了被告的供述。或者他們也作了一些膚淺的所謂的調查,得到了一些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見水面不見河床的所謂證言證詞就淺嘗輒止,忽略了本案真正的動機,影響了對本案的正確判斷定性。」

    「請用事實說話。」審判長提醒崔主任。

    崔主任朝審判長點頭示意:「對不起。」卻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講,「我的當事人是有豐富人生閱歷的成年人,她不是法律專家,但是她絕對具備殺人償命的常識。僅僅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過幾架,她就精心策劃了謀殺,微不足道的前因和無法承受的嚴重後果之間不成比例,這是無法平衡的邏輯公式。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被告對白國光動了殺機呢?這個問題要追溯到十一年前。請允許我向公訴人提個問題。」他對審判長提出了要求。

    「辯護人可以提問。」審判長批准了他的請求。

    「請問公訴人,被告跟被害人認識多長時間了?」

    公訴人愣了,低下頭翻閱了一陣卷宗才回答:「應該認識不久,可能是近兩年她到大都會娛樂城上班以後認識的吧……」

    「不對,他們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認識了,具體說在十一年前他們就產生了無法化解的恩怨。」崔主任得理不讓人,又加了一句,「僅此一事足可看出公訴人的結論跟這個案子的真情還有十多年的距離。」下面有人輕笑。公訴人面色微紅,提出抗議,要求崔主任不要講與本案無關的事情。法庭支持了公訴人的要求。崔主任卻渾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繼續表演,「下面我請求法庭允許我傳喚證人何天亮到庭。」

    何天亮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崔主任第一個證人就叫他。還沒明白過來,審判長已經傳喚了:「證人何天亮來了嗎?」

    何天亮急忙起身答應:「來了。」

    審判長給他交代了幾句要實事求是,不能作假證,作假證要承擔法律責任一類的話。崔主任就開始發問:「證人何天亮,你跟被告是什麼關係?」

    「我們原來是夫妻,後來離婚了。」

    「你們是什麼時候離婚的?」

    「有十來年了。」

    「具體一些。」

    何天亮算了算才說:「十年。」

    崔主任思索了一下,又問:「你認識白國光嗎?」

    何天亮說:「認識,他原來是我們廠的黨委副書記。」

    「據我所知十一年前你曾經打傷過白國光,還因此被判刑,你能不能如實地向法庭說明那件事情的經過?」

    何天亮非常為難,那件事情是他心靈深處的創傷,也是他蒙羞終生的隱疾,如今要當著這麼多陌生人的面把這段他一直當做奇恥大辱的往事當眾公開,他無論如何難以開口。他朝馮美榮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側影,她的頭低垂著,披散的頭髮遮擋住了她的臉,髮梢幾乎貼到了面前的欄杆上。

    「何天亮,你必須如實回答我的提問,否則我將無法繼續代理這樁案子。」他的遲疑不決讓崔主任有些耐不住了,催促他趕快回答問題。

    何天亮橫下心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他開始講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剛開始他的話語滯澀,磕磕巴巴,逐漸他自己也沉入到那段噩夢一樣的日子裡面,忘記了拘謹和羞澀,向法庭傾吐這深埋在心裡的苦難。法庭一片寂靜,除了偶爾的輕聲咳嗽,還有不知是誰輕輕的啜泣。

    「請你稍停片刻。」何天亮講到他被判刑後,跟馮美榮離婚的時候,崔主任打斷了他,向法庭和旁聽的人們說,「通過證人的證詞,法庭一定對白國光其人有了清醒的認識,如果大家認為這僅僅是一般的男女姦情所引起的家庭悲劇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並不是普通的婚外戀,而是白國光利用職權採取極為卑鄙的手段欺騙要挾我的當事人,對我的當事人進行無恥姦淫的犯罪行為。」崔主任對何天亮說,「請證人何天亮繼續回答我的問題。發生這種事情後,你對馮美榮跟白國光一定是極為仇恨了?」

    何天亮沒有回答,崔主任也不需要他回答,接著往下問:「你知不知道在白國光跟你的前妻馮美榮之間還發生過別的什麼事情?」

    何天亮搖搖頭。崔主任說:「請你明確告訴我,你知道還是不知道。」

    何天亮只好說:「我只知道他們有男女關係,這是我親眼見到的,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崔主任又問:「你在廠裡工作的時候,有沒有偷盜行為?」

    何天亮馬上回答:「我不但在廠裡沒有過偷盜行為,我長這麼大也沒偷過任何人的東西。」

    崔主任說:「好。可是當時白國光對馮美榮說,你把廠裡的發電機偷出去賣了,保衛科已經查清楚,馬上就要逮捕你,起碼要判你十年徒刑,如果馮美榮順從了他,他就可以讓保衛科銷案,否則對你嚴懲不貸。」

    這時候何天亮也隱隱約約地回憶起,那時候廠裡確實發生過偷盜工廠物資到外邊賣錢的事情。那種事情跟他不沾邊,所以他也從來沒有往心裡去過,沒想到白國光竟然栽到了他身上。

    「你的妻子馮美榮太老實,太軟弱,太善良,也太愛護她的親人了,為了保護你免遭拘捕,無奈之下順從了白國光這個惡棍,以自己的清白之軀和女人的貞節換取你和家庭的平安。白國光得手之後,反過來又利用他跟馮美榮的關係進一步要挾她,說如果她不繼續順從他,就把他倆的事情公開,企圖用這種辦法達到長期霸佔馮美榮的目的。後來發生的事情你已經說過,就不用我說了。」

    崔主任的話如雷轟頂。何天亮的大腦「嗡」的一聲變成了一片空白,四周的一切在瞬間都離他遠去,他的耳朵裡只剩下了嗡嗡的鳴叫聲,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證人何天亮,證人何天亮!」法官的叫聲把何天亮喚回到現實當中。他怔怔地看看四周,恍惚間竟然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證人何天亮請回答辯護人的問題。」審判長再一次催促著。

    崔主任關切地看著何天亮:「你沒事吧?能不能繼續?」

    何天亮恢復了心智,想起了自己正在做的事,點點頭:「你說吧,我沒事。」

    崔主任接著問:「你在監獄裡面呆了八年對不對?」

    何天亮說:「對,我當時被判了十二年,減了兩次刑提前釋放,只坐了八年。」

    崔主任對著法庭裡面的所有人說:「這是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他們沒有過多的財富,沒有可以主宰別人的權力,也沒有分外的奢望和企求,他們有的是相濡以沫的親情,有的是普普通通卻又幸福美滿的日子;然而,正是白國光這個惡棍,為了滿足自己的骯髒私慾,把這個原本幸福寧靜的普通家庭毀掉了。這個家庭的男主人,也就是我們面前的證人何天亮,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卻被判刑十二年,以至於妻離子散,受盡了苦難和折磨。作為法律工作者,我不應該說這句話,可是出於人的良知和道義,我卻必須說,白國光死有餘辜。」

    崔主任這時候才顯示出他不愧在肖大爺名單上佔了辯護律師的頭牌,此刻,他已經主宰了法庭的氣氛。法官中的女陪審員在偷偷抹眼淚,審判長面色慘然,顯然已經被他講述的事實引進了對被告深深同情的氛圍裡面,就連檢察機關的公訴人,也忘記了對他的辯護進行挑剔,對他的辯護像聽情節動人的故事一樣專心致志。

    「證人何天亮,你知不知道在你入獄的那八年裡,馮美榮都做了些什麼?」

    何天亮搖搖頭:「我不知道。」

    崔主任說:「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會兒,等一會兒我來告訴你。」

    審判長說:「證人你回去坐吧。」

    何天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渾身無力地坐了下來。小草握住了他的手,可是,她自己的手也在顫抖著。

    崔主任接著說:「被告被白國光威嚇逼迫而受盡了侮辱,直到家庭被毀,親人入獄,這一切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可想而知。她對白國光的深仇大恨不言而喻。然而,如果我們就此認為這就是她殺死白國光的原因,那就又大錯特錯了。下面,請審判長批准我對被告提幾個問題。」

    審判長說:「你可以提問。」

    崔主任問:「馮美榮,何天亮入獄以後你都做了些什麼?」

    在崔主任提問、敘述的過程中,馮美榮一直在哭泣。崔主任向她提問,她沒有回答,崔主任又問了一次,她仍然沒有回答。審判長說:「被告,你要如實回答辯護人的提問。」

    馮美榮忽然號啕大哭著說:「我想死,我請求讓我死還不行嗎!別問我了,別問我了……」

    審判長說:「被告你冷靜一些,遵守法庭紀律,注意法庭秩序。辯護律師,被告有權拒絕回答你的問題。」

    崔主任說:「我非常理解被告的心情,我提出的問題等於在割開她尚未癒合的傷口,我能感覺到她的心在滴血。我尊重我當事人的意願,不再向她提問,但是我卻可以把我整理出來的談話筆錄當庭宣讀一下,這份筆錄實際上回答了我的問題。」

    崔主任從案頭拿起卷宗,翻開讀道:「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情以後,我知道我上當受騙了,做了對不起何天亮的事,沒有顏面再跟他維持夫妻關係,就提出離婚。我知道這樣做對他來說是殘酷的,也許他會更加恨我,可是我沒有選擇,我只能那樣。一個女人出了那種事情,在原單位只能成為別人輕蔑的對象,成為別人飯後茶餘的吐沫星子,我只好自動離職,遠遠避開那些輕蔑的眼光和比刀子還要鋒利的閒話。同時,我也是為了遠遠避開那個惡棍白國光。我恨他,可是我對他卻沒有辦法,他是男人,是領導,我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我無法跟他對抗,更無法報仇雪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遠遠避開他,讓他找不到我,無法繼續糾纏我。

    「離開了單位,我就沒有了收入,我還有女兒,我的父親又患了肝癌,妹妹年幼還正在讀書,母親是家庭婦女沒有收入來源,我只能想方設法千方百計地掙錢。我白天給人家當保姆,晚上到歌廳舞廳當陪酒,經常一天苦幹十六個小時。然而,我再賣力氣掙來的錢也彌補不了家裡的開銷。父親的病越來越重,孩子因為營養不良也患了貧血,我只好去賣自己的血換來錢買了補血藥給孩子吃。這樣拼了一年多,我的父親還是去世了。我心裡明白,他的病是我給氣出來的。他生前很喜歡何天亮,我們出了那件事情以後,他從來沒有問過我緣由,但是我知道他對事情的經過一清二楚。他從來不提這件事,悶在心裡,我女兒曾經問過我,為什麼她姥爺抱著她流眼淚。

    「我父親去世以後,我開始每月積蓄一點點錢,哪怕家裡再困難,哪怕每月只能存一塊錢,我也要不間斷地積蓄。我知道,何天亮出來以後還要過日子,還要做事情,他不能兩手空空地面對這個對他來說已經變得非常生疏的世界。再後來,我晚上在歌舞廳陪客人的事情不知道怎麼傳到了家裡,母親和妹妹都覺得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回家的時候也經常感到鄰居們在我的背後指指戳戳,我不能不掙錢,卻又不能不顧家裡的名聲,我只好告別給我留下痛苦記憶的故鄉,到外地謀生掙錢。我去過深圳,在那裡給人家擦過皮鞋,當過小工;我也去過海口,在一個拱橋上推車,每推一趟能掙五毛錢,我一天最多能推十趟;在廈門我給一家公司當過公關,為了躲避老闆的糾纏,幹了一個月一分錢沒掙到就辭職了。那段時間我自己都說不清我幹了些什麼,反正什麼能掙錢我就幹什麼,只有一樣我可以保證,我從來沒有靠出賣肉體換錢,因為,雖然我已經跟何天亮離婚了,可是我終究還是他女兒的母親,我不能再給他身上增加羞辱。一個女人,想靠打工正正經經地掙到一筆錢,在當今的社會上幾乎是奢望。我在外地流浪,打工;打工,流浪,就這樣苦熬著。我心裡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等到何天亮出獄,能等到他可以養活我的女兒,至於會不會有這個結果我也說不清,也許這只是我激勵自己拼下去的一個虛幻的願望而已。

    「後來,我在深圳認識了一個朋友,她也是跟丈夫離了婚,獨自出來工作掙錢的。這時候我不但每月能保證給家裡寄去生活費,自己也積攢了幾千塊錢,那位朋友也有幾千塊錢,於是我們商量了一下,就合夥從深圳進服裝販到北方去賣。我們幹得非常起勁兒,經常乘著火車背著沉重的大編織袋在南方沿海城市跟北方內地城市之間奔波,干了兩三年,我們都掙了三萬多塊錢。這時候又在北京碰上了傳銷保利產品的事兒,據說搞傳銷能掙大錢,我們也確實看到有許多人靠傳銷成了大款,心頭一熱,想快點致富,就幹起了傳銷。沒有多久,傳銷被禁止了,我們辛辛苦苦幾年掙的錢都被砸了進去,我的那位朋友承受不了這巨大的打擊,跳到北京護城河裡自殺了。我在北京呆不下去,只好又回到家鄉另謀出路。回來後不久,我就打聽到何天亮要提前釋放,我又喜又怕,喜的是他終於熬出來了,怕的是再見到他我將會無地自容。

    「我趁他還沒有出來之前,偷偷跑到過去我們的家裡。房子還在,朋友一直替他看著,知道他出來還能有個窩,我放心了。可是見到那座房子破敗不堪,傢俱也都朽壞難以使用,我就用手頭僅有的錢從舊貨市場上買了幾樣傢俱偷偷給他配上了。我想,無論怎樣,他回來後看到家還像個樣子,心裡也有個安慰。」

    何天亮聽到這裡恍然大悟:他從監獄出來後,家裡那些陌生的傢俱和電視是馮美榮給置的,他的五內俱焚,眼淚終於止不住流了下來。

    崔主任還在繼續讀那份筆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何天亮在街上給人擦皮鞋,我的心情非常痛苦,這一切不都是我給造成的嗎?如果不是我的失足,他作為一個優秀的鉗工班長,再怎麼也落不到這個地步。我想幫助他,可是卻沒有能力了,我積攢下來的錢都耗到了傳銷上。我只好到處借錢,好容易湊了五千塊錢,就給他寄去了,希望他能拿這筆錢做點什麼。我本身就沒錢,又欠了債,只好重操舊業,到歌舞廳去坐台。真是冤家路窄,我萬萬想不到會在那裡碰到何天亮,他當時就指責我不該幹這個。我心裡想,我辛辛苦苦借了錢給你,難道就是讓你來逛歌廳泡小姐的嗎?羞怒之下,我狠狠地罵了他,他也被朋友拉走了。過了幾天,他忽然把那筆錢又送了回來,說是補償女兒的生活費。我心裡明白,他是見我在歌舞廳坐台,知道我缺錢,才把我寄給他的錢送了過來。他當然不知道那筆錢實際上是我寄給他的。我妹妹把錢給我的時候,我的心情真是無法表達,既高興又難過,笑也笑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當著我妹妹的面我強忍著,過後我卻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就在我跟何天亮在大都會舞廳裡面吵鬧的時候,我萬萬想不到白國光出現了,我原來根本不知道他就是這座娛樂城的老闆。見到他我萬念俱灰,我恨死老天爺了,我想不通老天爺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像他那麼壞的人過著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生活,而我們這些善良老百姓卻總是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我當時就決定離開那個娛樂城,可是他說的一句話又把我留住了,他問我:『你男人出來了,可是隨時還會進去,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他又在恐嚇我,我就說,『這次進去的恐怕該換你了。』他陰笑著對我說:『你以為我騙你是不是?他從我這裡拿走了一把手槍,他還以為自己厲害,可是他卻想不到,只要槍在他手裡,我隨時都可以把他送進去。』何天亮的性格我知道,為了自衛,他有可能從白國光手裡搶槍的。我回想起白國光跟何天亮會面時候的對話,顯然他們見過面。我無法判斷白國光說的是真是假,可是我卻不敢冒那個險,他確實太壞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就算何天亮並沒有從他那裡拿什麼手槍,以他如今的勢力,想嫁禍於人也非常容易。在那種情況下,我只好問他:『你要怎麼樣?』他厚顏無恥地說:『我是舊情難卻,看到你如今混到這個地步心裡也不落忍,我就給你安排一份工作吧,你到總台收款,每月工資兩千。』

    「我知道他不懷好意,可是如果我當場拒絕了他,我說不清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加害我們,我只好同意在他那裡工作。在我同意在他那裡工作的同時,我也暗暗下了決心,如果他再對我心存不軌,我豁出去了,大不了魚死網破,我也不是十年前的馮美榮了,我相信我有能力應付他的糾纏。」

    崔主任合上卷宗,對審判長說:「審判長,下面的事實我還需要何天亮的證詞。」

    審判長宣佈:「傳證人何天亮。」

    何天亮已經麻木了,反應遲鈍,法警拍了拍他,他才怔怔地跟著法警走到了證人席上。

    崔主任叫著他的名字說:「何天亮,剛才敘述的事實你今天才知道,對你的精神肯定有負面作用。本來我不應該再讓你出庭作證,可是,為了搞清事實,為了還馮美榮一個公道,我不得不讓你繼續出庭作證。希望你能打起精神,實事求是地回答問題,配合我把案子的背景搞清楚,這也是你應盡的責任。」

    崔主任這一番話,讓何天亮清醒了許多,他打起精神準備回答問題。

    「你回到這裡以後,見過幾次白國光?」

    何天亮在心裡數了一下,回答說:「四次。」

    「你能把每次見到他的經過詳細地告訴法庭嗎?」

    何天亮說:「能。」接著就從他第一次在市府廣場擦皮鞋時見到白國光講起,一直講到他闖進白國光的辦公室拿到他經濟犯罪的證據。

    「我第一次到白國光辦公室找他的時候,他用一把手槍威脅我。我把手槍搶了過來才發現那是一把仿真玩具槍,當時我就把這支玩具槍給沒收了,這把手槍至今還在我手裡。」何天亮聽到白國光用他搶槍的事情要挾馮美榮,也怕法庭真的以為他私藏槍支,就專門把他搶了白國光假槍的事兒解釋了一遍。

    他還要繼續講後來的事情。崔主任卻制止了他:「夠了,足夠了。謝謝你,請你下去休息吧。」

    何天亮聽話地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小草眼淚汪汪地握住了他的手。

    崔主任說:「審判長,請允許我宣讀從省檢察院反貪局檢察二室取得的證明。」

    審判長簡短地說:「可以。」

    崔主任便開始宣讀:「何天亮同志積極揭發檢舉原金城公司總經理、現大都會娛樂城董事長兼總經理白國光的經濟問題,將取得的相關證據交給了我們,為此案的偵破做出了重大貢獻,特此證明。省檢察院反貪局第二檢察室。」

    他把這份證明交給法庭,請法庭認定證據的有效性,然後說:「何天亮的證詞跟省檢察院反貪局的證明都說明,何天亮確實為了取得白國光在擔任金城公司總經理期間的經濟犯罪事實,曾經闖到白國光辦公室尋找證據。證據他最終拿到了,也交給了檢察機關,然而,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我請求法庭傳喚證人黃粱。」

    黃粱噩夢來到了庭上,站到了證人席。他先朝何天亮點點頭,又朝馮美榮點點頭。何天亮目光呆滯,馮美榮則根本沒有看他。

    「你叫黃粱嗎?」

    崔主任開始發問。黃粱噩夢點頭承認:「對,我叫黃粱,外號叫黃粱噩夢。」

    「你的職業。」

    「我是大都會娛樂城的保安。」

    「你的具體職責是什麼?」

    「負責老闆的安全,其實跟保鏢差不多。」

    「那你跟白國光很熟了?」

    「對,我跟老闆很熟。」

    「你認不認識何天亮?」

    黃粱噩夢遲疑地看看何天亮,捉摸不透該不該承認他跟何天亮認識。

    「請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認識。」

    崔主任停了片刻才接著往下問:「何天亮拿走了白國光經濟犯罪的證據你知不知道?」

    黃粱噩夢說:「我知道他去過白國光的辦公室,拿走了什麼東西可不知道。」

    「請你如實回答我下面的問題,在何天亮去過白國光辦公室以後,白國光安排你做什麼?」

    這一回黃粱噩夢迴答得很及時,口齒也流利,顯然這個問題他已經跟崔主任說過了:「何天亮走了以後,我知道他是找老闆來了,按說應該趕快到老闆的辦公室裡看看,可是又怕老闆罵我,嫌我在關鍵時候不頂事,就裝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樓下大廳裡面轉悠巡查。這時候老闆打電話叫我馬上上去。我就到了老闆辦公室,老闆不知道我跟何天亮認識。我去了以後,見老闆非常狼狽,身上沾著灰土,臉上也蹭破了一塊,臉色像死人,我的感覺總的來說就是他已經喪魂落魄了。我過去知道他跟何天亮有過節兒,當時也沒多想,估計何天亮可能來修理他了。我故意裝作吃驚地問老闆你怎麼了?出啥事了?老闆罵了一句:他媽的,王八蛋,這回老子的麻煩大了。我也弄不清他是罵我還是罵何天亮,我就問:有什麼麻煩?需要我做的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說到這兒,黃粱噩夢嚥了口吐沫,抻了抻脖子,對崔主任說:「我口乾得很,想喝口水。」

    崔主任看看審判長。審判長點點頭。他就從自己的助手那兒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了黃粱噩夢。黃粱噩夢「咕嘟咕嘟」一氣喝光了,用手背抹抹嘴,出了口長氣才接著往下講:「這時候白老闆摸出來一沓子錢扔到我的面前,說:『這是一萬塊,你去找兩個人,幫我辦件事情,事情辦成了再給你一萬。』我們老闆平時挺摳門,想從他手裡多拿一分錢都難,一下子給我一萬塊,倒把我嚇著了。我問:老闆你讓我幹什麼?他說:『何天亮家你不是知道嗎?』我說:知道啊,你以前不是讓我去禍害過他嗎。老闆說:『你找兩個人,要是有把握不找人自己干也行,把何天亮的女兒或者跟他混在一起的那個小妮子弄住,最好兩個都弄住,然後給何天亮留一封信,告訴他如果不把東西還回來,就要了他女兒跟他情人的命。』

    「我一聽事情挺大,這明擺著是綁架,抓住要判重罪,就問老闆,他拿你啥東西了?給他幾個錢買回來行不行?老闆說:『能買回來我還用得著找你?這件事你能辦就辦,不能辦明說,我另找人,有錢啥人找不著。』我一聽他那意思,我要是不答應他馬上就炒了我,我跟何天亮認識,總不能眼看著他吃大虧,我要是不答應白國光找了別人事情更麻煩,當時就拍了胸脯,對老闆說讓他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天就讓何天亮老老實實跪在他面前求他。老闆說三天時間太長,明後天兩天之內事情就得辦妥。我只好先應承下來,拿了他給的錢就退出來了。

    「沒想到我剛剛從老闆屋裡出來,迎面就碰上了馮美榮。她悄沒聲地站在黑黢黢的走廊裡,差點沒把我嚇死。她二話不說拉了我就走,到了樓梯拐角的地方才停下來,當時她臉色太嚇人了,青灰青灰的還有些發綠。她看著我就好像要把我一口吃了似的。她問我剛才何天亮來幹什麼了?我說我不知道,我也確實不知道。她又問我何天亮拿了白國光什麼東西,為什麼白國光要抓何天亮的孩子跟情人,這時候我才知道白國光跟我在屋裡說的話都讓她偷聽去了。俗話說結婚的時候是親人,離婚的時候是仇人,她跟何天亮離婚了,現在又跟何天亮的仇人白國光攪在一起,我當時估計她跟白國光是一氣的,就不敢對她說實話。我其實只是應付白國光,哪裡會幫他幹那種進監獄的事兒,況且何天亮跟我關係不錯,也算得上是個哥們兒,我哪能坑害他呢?我的心裡正打算通知何天亮讓他小心點,不行就避避風頭,躲一躲,我也好給白國光交差,就說找不著人,大不了我不拿他的錢就是了。我哪裡知道馮美榮的心思,還以為她跟白國光是一路的呢,所以她問我的時候,我啥話也沒告訴她,讓她有啥事找老闆直接說去,我跟她說不著。她攔著不讓我走,我甩開她就跑了。唉,要是早知道會有今天這個結果,我就把實話告訴她,也就沒有這一場大禍了。」

    黃粱噩夢看來真的後悔莫及,這時候轉過身對馮美榮說:「馮小姐,不,馮大姐,我真的後悔,我他媽……」

    這時候審判長制止了他:「證人黃粱噩夢,不准跟被告直接對話。」

    兩個法警也上前去扒拉了他一把。黃粱噩夢才回過身。崔主任說:「你繼續往下說,後來怎麼了?」

    「我當天晚上,就開始打電話四處找何天亮,可是哪裡也找不著他,打他的手機,手機不開機,半個晚上下來,我的手指頭撥電話都撥麻木了,也沒找到何天亮。我估計何天亮也不是傻子,肯定躲起來了,心裡倒也稍稍鬆了一鬆。第二天下午,我去找白國光,想告訴他一聲,就說何天亮躲了,暫時找不著人。可是到處找不著白國光,我問別人,辦公室的人告訴我,說中午馮美榮好像給白老闆包了餃子,送到他屋裡去了,後來就一直沒見他的人影兒。我當時也沒在意,找不著他我剛好可以鬆口氣,就再沒找他,後來才知道他死了。」

    崔主任等黃粱噩夢說完了,對審判長說:「我再沒有問題要問證人黃粱噩夢了。」

    審判長讓黃粱噩夢退下,黃粱噩夢連忙跑了出去。

    「審判長,陪審員,通過前面證人證言和我提供的種種證據,我可以給這樁殺人案的性質重新下個定義,這絕對不是一樁普普通通的謀殺案,可以肯定地說,被告馮美榮的殺人動機既不是為了謀財,也不是男女間的爭風吃醋,更不是公訴人所謂的工作矛盾、私人恩怨,這是一樁防衛過當致死人命案。」

    這時候公訴人似乎從崔主任營造的氣氛中清醒過來,回到了案子審理的現實當中,他舉手示意要發言。崔主任對審判長說:「請審判長允許我把話說完。」

    審判長當然不能不讓他把話說完,同意了他的要求。崔主任繼續從容不迫地發表他的見解:「從剛才得到充分證實的事實來看,馮美榮跟白國光之間確實有著深仇大恨,但是,我要著重指出的是,舊恨新仇絕不是促使她動手殺人的原因,真正逼迫她不得不殺死白國光的原因是她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和過去的丈夫免遭白國光再一次的迫害。白國光已經開始對她的孩子和親人下毒手了,形勢緊迫,危在旦夕,她才不得不採取斷然措施,使用極端手段。她這麼做的時候,非常清楚自己將要承擔的後果,可是,為了自己的孩子的平安,為了她前夫何天亮的安寧,她寧可自己下地獄!對於這樣一位可敬的女性,我們能簡單地用『故意殺人』四個字就抹煞她的崇高和偉大嗎?我的話完了。」

    公訴人得到了發言機會:「我要指出辯護人一個明顯的邏輯上的錯誤。辯護人一開始就承認,被告是故意殺人,如今卻又說她是防衛過當,故意殺人的主動性排斥防衛過當的被動性,這是最簡單的邏輯定律,也是法律的基本常識,辯護人顯然忽略了這一點。另外,被告在實施謀殺的時候,被害人白國光對被告本身並沒有實施暴力,也沒有對被告實施暴力侵害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在自身權利沒有受到侵害或者侵害可能的情況下,被告不存在防衛的問題。因此,辯護人所稱的防衛過當既不符合事實,也沒有法理依據。」

    崔主任要求發言,審判長准許了,他說:「正當防衛,並不僅僅只是個人權利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才能實施,它還包括社會公眾、社會其他成員的權利以及國家集體個人的財產等等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的時候,對不法侵害者實施的防衛行為,也就是說,即便你個人沒有受到侵害或者有可能受到侵害,可是,當別的人以及國家集體的權利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的時候,任何一個公民都有權利採取措施制止可能發生的侵害。如果公訴人對此有疑義的話,回去後請認真閱讀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總則第一編第二章第一節的第二十條。」

    崔主任的發言帶有明顯的諷刺意味,公訴人被激怒了,抗議被告代理人對公訴人進行諷刺性攻擊。審判長扭頭跟陪審員商量了一陣,支持了公訴人的意見,要求崔主任在辯護髮言中不得對公訴人進行任何形式的諷刺。崔主任誇張地向公訴人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公訴人,我的本意絕對不是要諷刺公訴人,如果你們感到受到了侵害,我請求你們原諒。但是,我還是要說,我的當事人不管是故意殺人還是過失殺人,從其本質上來說,確實屬於防衛過當,因為她殺白國光這個惡棍,百分之百是為了阻止他對公民何天亮和公民的孩子何寧實施侵害。為此,我請求法庭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充分考慮我的當事人在這個案子裡防衛性質的因素,以及她主動投案自首的表現,在量刑時予以從寬處理。謝謝審判長、陪審員,也謝謝公訴人。我的發言完了。」

    公訴人再沒有對他的發言提出異議。審判長問馮美榮:「被告還有什麼補充性意見沒有?」

    馮美榮這時候已經不再哭泣,她抬起頭來,對審判長說:「法庭怎麼判決我都沒有意見,我要說的只有一句話,我對我做的事情不後悔。」

    審判長宣佈休庭,人們議論紛紛地往外面走。何天亮呆呆地看著馮美榮被法警帶出去的那扇側門,胸腔如同被掏空了,大腦也似乎掏空了。馮美榮離開法庭的時候,沒有看他,也沒有看她的妹妹馮美嫻,她低垂著頭,微駝著背,雙手被銬在一起的樣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動。

    一個月後,法庭再次開庭,判處馮美榮無期徒刑。馮美榮沒有提出上訴。從法庭出來,崔主任不無得意地說:「我說了嘛,保她的命沒問題,可是要辯成無罪確實太難了,終究一條人命啊。」

    何天亮衷心地感謝了他。馮美嫻眼睛紅腫,判決一完,就悄然離去了。肖大爺、三立和寶丫都陪他去了法庭。肖大爺告訴他,經過省檢察院反貪局的調查,那位前省委主要領導的老婆涉嫌侵吞國有資產,已經被拘捕,等待她的將是法律的嚴懲:「多虧了你啊天亮,不但讓侵吞國有資產的罪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也了了我這老頭子的一個遺憾。」

    何天亮對這一切已經失去了興趣,此時他的心情頗似出外覓食遇到暴風雨劫後餘生的鳥,恨不得馬上躲回自己溫暖的鳥巢。他跟這些陪他前來等待馮美榮命運最終結果的朋友匆匆告別,迫不及待地朝家裡跑,他急於把消息告訴小草跟寧寧。小草在判決前幾天就明確告訴他,她不去現場等待判決結果,她太怕結果是永別。說這話的時候她坐在寧寧床頭。寧寧已經睡熟了。她流著眼淚,輕撫著寧寧的額發說:「這孩子命真苦,剛有了爸爸,又失去了媽媽。」

    何天亮說:「律師非常有信心,說是馮美榮不會判死刑。」

    小草說:「至少也是無期,判了無期對於寧寧來說,不是照樣等於沒有媽嗎?」

    何天亮想說:「那你今後就是她的媽媽。」可是那會兒家裡的氣氛實在太不適合說這句話了,何天亮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小草跟寧寧就是他的家,就是他躲避風雨的港灣。他回到家的時候,寧寧還沒有放學,小草也不在,屋裡面冷清清的。他問正在廚房裡忙的廚師老王小草幹啥去了,老王說她拿了一些東西走了,他也不敢問她幹啥去了。

    何天亮回到屋裡後,忽然看到桌上茶杯下面壓著一封信。他立刻感到不妙,直覺地感到小草離他而去了,他恨自己的直覺,懷著一線希望顫抖著打開信。小草的頭一句話就讓他的希望破滅了,「天亮,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遠了,你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她果然走了。何天亮呆了,他搖搖頭,閉上了眼睛,等著思維能力回到空空如也的腦袋裡面。

    我帶走了二十萬塊錢,所以你完全可以不必為我今後的生計擔心。過去,你一直希望我能跟你結婚,廝守終生。雖然我在心裡早就已經答應了你,可是我對你跟我的未來沒有把握,所以我遲遲不敢答應你。因為,我的直覺告訴我在你跟寧寧她媽之間,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儘管你們的離異跟我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我卻怕有一天會成為你們之間的障礙,我寧可把我的一切直截了當地交付給我愛的人,卻不願意成為別人感情的障礙,一個勉強組合起來的家庭就跟建在沙灘上的房屋一樣,潮水很容易就能將它摧垮。我怕極了有一天我會成為多餘的人,怕極了我辛辛苦苦築起的巢會禁不起風雨的襲擊變成破碎的瓦礫,得到了卻又失去,還不如壓根兒就沒有得到過。天亮,你能理解我嗎?你能原諒我嗎?

    何天亮的眼睛濕潤了,一滴淚滾落到了信紙上,洇散了字跡。

    我是一個喜歡自主的人,我愛的我就會毫無保留地給他,我這樣做了,我很高興。愛我的人也把我要的給了我,我很滿足。因此,我是快快樂樂走的,儘管我的眼裡有淚水,可是我的心卻是快樂的,我認為我的選擇是正確的。說實話,從法庭上出來以後,我就常常想,世界上竟然會有馮美榮這樣的女人,我也自問,我能不能像她那樣為你付出自己的一切,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做到。儘管她跟你離婚了,我卻沒有勇氣接替她的位置,特別是在法庭上我耳聞目睹了她的悲劇之後,我越來越覺得我沒有正式跟你結婚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從那天開始就想離開你,可是一直下不了決心。我本來不想就這麼一走了之,可是我知道我只要一見到你就永遠也不會走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所以我走了。

    我非常喜歡寧寧,寧寧也很喜歡我,可惜我不能再領她逛商場,不能再給她做糖醋裡脊了。我原來想當她的媽媽,可是我不能搶走她媽媽在她心裡的位置。你別光顧了忙你的事情,孩子是你的未來,你一定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到孩子身上。存折我都整理好放在你睡覺的床鋪下面了,密碼是你的生日。

    天亮,你千萬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消沉,也不要因為我的不辭而別而恨我。我們經過了那一段共同創業的時光,共同品嚐了酸甜苦辣,我們的相遇、相識、相愛就當成一場美夢吧,就當成一次難忘的經歷,讓它永遠珍藏在我們的記憶裡,不是也很好嗎?

    謝謝你的愛,謝謝你給我的一切,我不說再見,也不說永別,因為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敢斷定我真能永遠離開你。我想,我最需要的是一個人靜靜地生活一段時間,許多事情需要我冷靜下來思考。這個時間也許需要兩年,也許需要三年,也許是永遠。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你會不會拒絕我呢?如果我永遠也不再回來,你會不會忘掉我呢?

    這封信沒有落款,也沒有時間,不知道小草是因為寫信的時候心意煩亂而忘了寫下自己名字和寫信的時間,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寫那些何天亮也都會明白。何天亮捏著這封讓他撕心裂肺萬念俱灰的信,茫然地看著立時顯得空空蕩蕩的房子,覺得自己的胸腔也跟這房子一樣空空蕩蕩。

    外面傳來鐵器擊打水泥地面的聲音,三立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

    「操,你一個人呆在這裡幹啥?」他的後面跟著胡志剛。

    發現何天亮神色異常,呆若木雕,三立迷惑不解地問:「你這是怎麼了?又出啥事了?」

    見到何天亮手裡捏著的信,三立不客氣地抽了過去。胡志剛攔阻著:「那是人家的信,你別看。」

    何天亮說:「看吧,三立不是外人,你也可以看,我已經無所謂了。」

    三立埋頭看信。胡志剛矜持一些,避開能看到信的位置,轉身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三立一目三行地看完了小草留下的信,疑惑不解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兒?她這是什麼意思嘛,好好的怎麼就走了呢?」

    何天亮歎息了一聲,叫來服務員吩咐給胡志剛和三立沏茶。胡志剛試探著問:「怎麼了?要是有什麼難處能不能給我們說說,即便是我們幫不上忙,起碼你的心裡能鬆快一些。」

    三立也歎息一聲說:「唉,他遇上的事兒淨是別人沒法幫忙的事兒。」說著把手裡的信遞了過去。

    胡志剛架住了三立的手,沒有接信。何天亮說:「沒關係,你就看看吧,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凡是跟我關係密切的人,不是倒了大霉,就是離我而去,可能我天生就是孤鬼命。」

    胡志剛邊看信邊說:「沒有那個理,三立不一直跟你在一起嗎?他不好好的。還有我,雖然跟你認識時間不長,可也算得上朋友了,我不也好好的嗎?什麼命不命的,都是人自己騙自己的。」

    三立卻說:「你別說,天亮說的還真就是那麼回事兒,你掰著手指頭算算,馮美榮、道士,如今又是小草,我嗎,也許是我老婆跟他們鬧過,所以才至今沒事兒。」

    胡志剛把信還給何天亮:「這封信寫得真的挺好,這位小草姑娘文化程度挺高嘛,字也寫得不賴。」

    三立說:「那你是沒見過,人長得也漂亮,處理事情比天亮道行還深,那脾氣也了不得,要是誰讓她看不到眼裡,那張嘴比刀子還利,腦子轉得比汽車轱轆還快,像我們這樣的,一窩子也對付不了她一個。唉,可惜呀,她怎麼就走了呢?我今天領胡大哥來,還就是想讓他跟小草認識認識,看看今後能不能聯起手來做些買賣,這下子沒戲了。」

    胡志剛說:「也不能說就沒戲了,你沒看小草姑娘後面寫的那幾句話,真是一步三回頭,欲去還休,欲罷不能,柔腸寸斷,纏綿難盡,流露出來的那份深情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我倒真的想認識認識這位小草姑娘。」

    他的話差點又把何天亮的眼淚勾出來。何天亮長歎著說:「也不知道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了,但願你還有認識她的機會。」

    胡志剛說:「我不是算命先生,可是我卻敢肯定,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回到你的身邊。我絕不是安慰你,這由不得她,你就老老實實地等著這一天吧,到時候別忘了叫我來認識認識她。」

    經他這麼一說,何天亮又有了希望,心情也舒暢了一些。這時候寧寧背著書包跳跳蹦蹦地回來了。先跟胡志剛、三立問了好,然後問:「我乾媽呢?」

    何天亮無話可答。三立說:「你乾媽出門辦事去了,過一陣子才能回來。」

    胡志剛說:「今天我做東,咱們到大漠風情去好好喝一頓,寧寧也去,胡叔叔給你買烤肉串,保你吃了一輩子都忘不掉。」

    何天亮正在發愁如何打發這寂寞孤獨的夜晚,聽了胡志剛的提議欣然答應,於是三個大人領了寧寧朝大漠風情走去。

    出門時,三立悄聲問胡志剛:「你能肯定小草會回來?」

    胡志剛沒有直接回答,卻說:「人活著就有希望,希望就是人生的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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