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寄來一本書,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備忘錄》,我正在看著。這本書是他的講演稿,還沒來得及講,稿也沒寫完,人就死了。這些講演稿分別冠以如下題目:輕逸、迅速、易見、確切和繁複。還有一篇「連貫」,沒有動筆寫;所以我整天在捉摸他到底會寫些什麼,什麼叫做「連貫」。卡爾維諾指出,在未來的一千年裡,文學會繼續繁榮,而這六項文學遺產也會被發揚光大。我一直喜歡卡爾維諾,看了這本書,就更加喜歡他了。
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看過的人都喜歡。這是他年輕時的作品,我以為這本書是「輕逸」的典範。中年以後,他開始探索小說藝術的無限可能,這時期的作品我看過《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不見得人人都會喜歡。我也不能強求大家喜歡他的每一本書,但是我覺得必須喜歡他的主意:小說藝術有無限種可能性。難道這不好嗎?前不久有位朋友看了我的小說,對我說道:看來小說還能有新的寫法——這種評價使我汗顏:我還沒有探索無限,比卡爾維諾差得遠。我覺得這位朋友的想法有問題——假如他不是學文學的博士而是個一般讀者的話,那就沒有問題了。
編輯先生邀我給名人茶座寫個小稿,我竟扯到了卡爾維諾和文學遺產,這可不是茶座裡的談資。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什麼可以在茶座裡閒扯的事。我既不養貓,也不養狗,更沒有汽車。別人弄貓弄狗的時候,我或則在鼓搗電腦,或則想點文學上的事——假如你想聽聽電腦,我可以說,現在在中關村花二百五十塊錢可以買到八兆內存條,便宜死了……我想這更不是茶座裡的談資。可能我也會養貓養狗,再買輛汽車,給自己找點罪受——順便說一句,我覺得汽車的價格很無恥。一輛韓國低檔車賣三幾十萬,全世界都沒聽說過。至於貓啊狗啊,我覺得是食物一類。我吃掉過一隻貓,五隻狗,是二十多年前吃的。從愛貓愛狗者的角度來看,我是個「啃你飽」(Cannibal=食人族)。所以,我也只能談談卡爾維諾……
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是這麼個故事:馬可·波羅站在蒙古大汗面前,講述他東來旅途中所見到的城市,每一座城市都是種象徵,而且全都清晰可見。看完那本書我做了一夜的夢,只見一座座城市就如奇形怪狀的孔明燈浮在一片虛空之中。一般的文學讀者會說,好了,城市我看到了,講這座城裡的故事吧——對卡爾維諾那個無所不能的頭腦來說,講個故事又有何難。但他一個故事都沒講,還在列舉著新的城市,極盡確切之能事一直到全書結束也沒列舉完。我大體上明白卡爾維諾想要做的事:對一個作者來說,他想要擁有一切文學素質:完備的輕逸、迅速、易見、確切和繁複,再加上連貫。等這些都有了以後,寫出來的書肯定好看,可以滿足一切文學讀者。很不幸的是,這好像不大容易,但必須一試——這是為了保證讀者在未來的一千年裡有書看。我想這題目也沒人會感興趣——但是沒辦法,我就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