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沒那麼厲害,也許是小毛病。幹嗎興師動眾?我要去看病你們要陪著我。我不去。」
我們說非去不可,不然我們不放心。後來她就答應了,不過說她不要我們陪著去。第二天我們下地,中午回來時她還沒去醫院,反而起來給我們弄了一頓飯,做得香極了。她拍著手叫我們來嘗。可是我們板著臉上伙房打了飯來,不和她說話,低頭吃起來。她不高興了,說:「你們不吃我做的飯呀?」
我白了她一眼說:「叫你去看病,誰叫你做飯?說好的事情你不幹。」
她愣了一會兒,就哭了:「你們怎麼啦?這麼對付我?人家下午去看病就不行嗎?我比你們小,我是女孩子,你們就這麼對付我呀……」
我們趕快把飯盆放下過去哄她,後來她不哭了,後來又笑了。她噙著眼淚說:「我一定去看病,可是你們一定要吃我做的飯。我做得得意極啦!你們要是不吃我就不去看病,就不去!」
於是我們坐下一起吃她做的飯,她又說:「以後不帶這樣的啦,兩個人合夥給一個人臉色看。」
我說:「為了你好還不成嗎?」
「不成,就不成。你不知道嗎?你不管叫別人做什麼事,不光是為了他好,還要讓他樂意。這是愛的藝術。要讓人做起事情來心裡快樂,只有讓人家快樂才是愛人家,知道嗎?」
我們倆直點頭。我們把她做的飯大大誇獎了一番,而且是由衷的誇讚,她高興了。下午上工前我們把她送到橋邊。收工的時候她已經回來了,坐在走廊上,剛洗了頭,看樣子很高興。
我們問她:「查出什麼病了嗎?」
她說:「可以說查出來了。俞大夫給我看的,她說很可能是青光眼,讓我去眼科看。眼科張大夫出差了,家裡只有個轉業大夫,我聽人說他在部隊是個獸醫。他給我看了半天,什麼毛病也沒看出來,給了我一大堆治青光眼的藥。我就先用這些藥吧。」我們以為這就是正確的診斷,就放心了。
大夫給她開了假,她就在家裡休息。我們去幹活,她在家裡給我們做家務事。可是她的頭痛病用了青光眼的藥一點不見好,反而常犯,她漸漸的也不太害怕了。等張大夫出差回來我們又陪她去看,張大夫馬上就把她的青光眼否定了,又轉回內科。內科看不出毛病來,就讓她住院觀察,她簡直是絕對不考慮。我們說破了嘴皮,舉出一千條論據也說服不了她。最後我們提出威脅:如果她回去,我們誰也不理她;又許下大願:如果她留下,我們每天都來看她。經過威脅利誘,她終於招架不住了,答應住院,不過要我們「常來看她,但是不要每天都來」。我們留下她,回去了。每天下工以後我們收拾一下,就到醫院去看她。我們那兒到醫院有八里路,四十分鐘可以走到。她看見我們很高興,有時候還到路上迎接我們。有時候下午她就溜回來在家裡等我們,做好了飯,躺在我床上看書。她老說她不願意住院,她想回來就不走了,可是我們當晚就把她押送回去。星期天她是一定要溜回來的。不過她的病可越來越壞,她的頭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面色越來越蒼白,人也瘦了。她還是那麼活蹦亂跳,可是體力差多了。我們心裡焦慮極了,我們倆全得了神經衰弱,一晚上睡不了幾個小時。我們什麼書也不看了,只看醫書。醫院的大夫始終說不清她是什麼病。
有一天我看到她嘔吐,我馬上想到,她患的是腦瘤。我問她吐丁多久了,她說:吐過兩三次。我馬上帶她去找俞大夫,說:「她最近開始嘔吐,會不會是腦瘤?」俞大夫說:「不會吧,她這麼年輕。」我說:「大夫,她老不好,這兒又查不出來,好不好轉到昆明去看看?」俞大夫假作認真地說:「我也在這麼考慮。」
小紅這次沒有鬧脾氣,她服從了理智。也許她也感到她的病不輕。我和大許到處催人給她辦轉院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大許去縣城給她買汽車票,我和她回隊去收拾東西。她打開箱子把換洗的衣服拿出來放到手提包裡,有點憂傷地說:「我這次去的時間會長嗎?」
我說:「也許會長的。小紅,你病好以後爭取轉到北京去吧!你以後身體不會像以前那麼好丁。你應該回家。」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雙眼緊張地看著我說:「你們不喜歡我了麼?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要我離開?」她眼睛裡迅速地泛起淚水。我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別緊張呀,別緊張。我們也會回去的,我們會找到你。我們三個人會永遠在一起生活。」
她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真的,我病了,我想家。家裡有媽媽,有哥哥,他們知道了會想我。這兒有你們。我能離開家,可是離不開你們。你們應該和我一起回我家去。沒有你們我不走!」忽然她伏到我肩上痛哭起來:「我覺得病重了!也許不會好,也許我會變成個大傻子。」我心裡十分酸楚,可是我盡量克制地說:「不會,不會。小紅在瞎想,小姑娘瞎想,我求她別亂想了,我求她別哭了!」可是她伏在我肩上,縱情地說出好多可怕的想法:「我得的很可能是腦瘤。他們要給我開刀,把我頭蓋骨掀開,我害怕!」她蜷縮在我懷裡小聲說:「他們要動我的腦子,可是我就在那兒思想呀,他們要在我腦子上摸來摸去。弄不好我就要傻了!再也不會愛,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也許,連你們都認不出來。我可真怕……」我聽得心驚肉跳,好像這一切我都看見了。我叫她別說了,我說這都不可能,可是淚水在我臉上滾,滴到她耳朵上。她覺察了,跳開來看我。她掏出一塊手絹擦掉眼淚,又來給我擦眼淚,她慢慢地笑了,先是勉強地笑,後來是真心地笑。她說:「我高興啦!你也高興吧。什麼事也沒有。我有預感,什麼事也不會有。我會好好的。高興吧!」她開始活潑起來,快手快腳地收拾東西,然後快活地說:「我剛才冒傻氣了,我冒傻氣。你什麼也別跟大許說。」
後來大許回來,她始終很高興。第二天我們送她上公路。她高高興興地跳上汽車,在裡面笑著對我們揮手,還臨時編出個謊來,對我們說:「大哥、二哥,我很快會回來的!」
我說:「治好病回來。」
她說:「當然,當然,治好病回來。」汽車開動了,她又探出頭宋喊:「我好了咱們玩去啊!」
我們揮著手追著汽車跑,喊著:「再見,小紅!」
她也喊:「再見!再見!」
我們在家裡等她來信。我們焦慮不安地等著她的來信。我和大許話都少了。每天我們去幹活都感到很不自然,好像少了一隻手,或者少丁一半腦子。每次回到家裡,我都產生一種衝動,要到病房去問候小紅,或者茫然地收拾起東西來想到那兒去看她。晚上坐在屋裡,我們不看書,連燈也不點。我們在黑暗中直挺挺地坐著,想著小紅。後來她來信了,她——到昆明就寫了信,可是信在路上走了五天。她說她一到昆明就住進了醫院,醫院裡條件很好。她高高興興地把大夫和護士一個一個形容了一遍,然後說,馬上要給她做血管造影了,是不是腦瘤做了以後就可以知道。到後來她的字跡潦草起來。她說:「我一個人很寂寞。我很想你們,很想很想很想。有時候我想溜回去,不治病了,又怕你們罵我。要是有可能的話,你們來看我吧!哥哥們,來吧!」她哭了,哭得信紙上淚跡斑斑。最後她又高興起來,不過可以看出是裝的,她說昆明這地方很好玩,醫院裡也很好玩,讓我們別為她擔心,她很高興,病好了就回來。最後她很高興地寫上了「再見」。
我們把信看了又看,忽然我想到我們都有兩年沒探親了,可以請探親假。對了,太棒了!這回教導員也搗不了鬼,探親假是有條例規定的。我們兩個飛奔到連部去請假,隊長馬上就批了我們倆假。我們馬上到營部去辦手續,結果碰上了教導員。他拿過隊長的條子,陰陽怪氣地說:「你們都是連裡的壯勞動力呀。一下走兩個是不是太多?一個一個走吧!回來一個再走一個。」這傢伙多缺德!咳呀,去你的教導員!我們一個一個走好了。重要的是要有一個人去安慰我們的小紅。我先走,一個月以後回來,大許再去。我們誰也不打算回家,就想到昆明去陪著她。我就要走了,又接到她的信。她抱怨說:血管造影好難受啊,然後說腦瘤已經確診了,只是長的位置不好,昆明的醫院不敢動,所以給她轉到北京的醫院,她已經買好車票,就要走了。她讓我們想辦法到北京來,她也想到我們可以請探親假。她說:「我想起來啦,你們可以請探親假!我一想到這個心裡就安靜多啦。我們一起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