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藏 第一部 第4節 沉默的休止符
    阿農·阿佩菲爾德1945年

    在解放了的奧斯維辛寫道:無限的寂靜,

    僅存的人把死亡描述為寂靜。

    沒人是快樂的,幸存者佇立柵欄邊,

    人類的語言連同它細微的差異,

    全變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我在門前開有一小片菜地,自己種菜吃,並不是說我要模仿古代知識分子,或者像維格和她那些自以為是的朋友們嘲笑的那樣:模仿陶淵明的生活。不。不是這樣的,完全是兩回事,主要是沒菜吃。主要是我每次要想吃點青菜就得騎上差不多一小時的自行車到拉薩城裡的自由市場去買,這對我來說是件既日常又麻煩的事。拉薩陽光好,日照充足,冬天,氣溫最高時能達到18度,我讀過生物系,對植物無論如何都有種特殊的感情,我決定干脆自己種菜吃。自己種菜吃一點也沒什麼復雜的,不過就是開上一小片地,扯上點塑料薄膜,撒上種子,澆澆水,根本累不著什麼,和田園或偽田園都沒關系。

    王摩詰的菜地不大,品種卻足夠豐富,有油菜,黃瓜、扁豆、西紅柿。王摩詰既然在大學讀過生物系,某種意義,種菜差不多算是他的本行。不過盡管如此,當小油菜真的破土,亭亭玉立,王摩詰還是相當激動了一陣子。王摩詰多少有些誇張地說他驚異於一粒小小的用紙包著的種粒怎麼慢慢就脫胎換骨,發育成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生命。最初時候,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觀察他的神奇的菜地,有時他甚至以分鍾、小時為單位,觀察澆過水的土地怎樣開始變化,怎樣慢慢有了細微的裂縫,慢慢拱起,怎樣從拱起的裂縫兒中看到了發黃的幼芽,幼芽帶著泥土的臥姿,直到有一天小苗兒破土而出、亭亭玉立。

    它們多可愛呀,所有小事物發韌時都那麼可愛。

    但是,有一次,一夜之間,它們竟然少了一半。

    維格偷了我的菜!

    她拿去招待了那些拉薩來的胡亂的朋友!維格主動告訴我是她偷了我的菜,還叫我不要懷疑別人,說不會有別人,讓我別瞎猜冤枉了別人。她這樣說的時候,那樣看著我,就好像我與那些剛出土的小油菜苗兒有相類似的地方。維格要給我錢,我沒要,我說維格錢你就算了,問題是你怎麼能對那些還沒長成的小菜苗兒下手呢?你猜維格怎麼說,維格大言不慚地說就是嫩著才吃呀,老了,老了還怎麼吃?維格一口典型的北京話,語速很快,一聽就是北京長大的,我太熟悉這種腔調了。我說,維格-維格拉姆,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漢族,你什麼都吃,什麼都下得去手。可維格竟然說我逗,說我真逗,說就拿這麼點小破油菜兒就算下得去手?那會兒維格根本就不在乎她是不是藏族。我再次申明:我說,維格,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漢族。漢族就漢族,維格反唇相譏我,你不也漢族嗎?你沒事別老裝我們藏族啊,告訴你,看好你的菜地吧。

    我的菜地幾乎被毀了。其實,那點菜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是維格自己吃我甘願奉上,問題是她招待了別人。那都是些什麼人?我非常了解他們,他們有自己的圈子,自以為是,牛氣哄哄,什麼都滿不在乎,他們把九十年代流行於內地的痞子氣帶到了西藏,以至就算本來不痞的人也要裝出點痞樣兒。我過去一度也有他們的習氣,甚至在婚姻上也有玩世不恭的色彩,但這些隨著我到了拉薩,全都過去了。我結束了我不堪回首的婚姻,結束了大學的教職(王摩詰1993年雙學位畢業,留校當了教師)我本可以到西藏大學教書,結果考察了一下藏大,很不喜歡,一是西藏大學座落在繁華的市中心,這點我不喜歡,我要喜歡市中心就留在故鄉北京了。二是在我看來,九十年代藏大的文化氣氛與內地並無大異,同樣有許多我熟悉的習氣,比如像“千萬別拿我當人看”“我是流氓我怕誰”那樣的習氣。我非常失望。我甚至感覺不到藏大哪怕在海拔上的高度,更不消說隨之而來的想象中的精神高度。對我而言,西藏的大學、中學、小學是一樣的,我連西藏都來了還在乎是教大學還是教小學嗎?而且,一個大學教師教小學也不是沒有先例,維特根斯坦就曾經辭去過英國劍橋大學的哲學教職,來到奧地利南部山區小學教了許多年書,小學教師生涯並沒妨礙維氏寫下不朽著作。我當然不是模訪維特根斯坦,也不想刻意模仿何人,我有我的情況。我選擇了拉薩郊外的一所中學。這所學校風水好,毗鄰寺院、山村、河流,公路,在我看來這裡雖然條件艱苦卻是再好不過的內省之地。學校非常樸素,幾乎按照寺院傳統接納了我,為我提供了講台、簡單的教具和傾斜的操場下面的一間石頭房子。

    我過著類似僧侶般的生活,終日觀照自然,內心安詳。我站在講台上或是在孩子們中間,我是被圍繞的人,就像大樹下的釋迦,語調舒緩,富於啟迪。我喜歡我的石頭房子,喜歡它花崗巖的外表,喜歡陽光下它富含雲母的光亮。喜歡陽光,村子,常常凝視天空、山脈,星雲和暗物質,長時間關注內心,長時間閱讀。除了上課,散步,我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閱讀的。我認為在西藏的閱讀是一種真正的閱讀,一種沒有時間概念、如入無人之境、與現實無關、完全是寧靜的夢幻的閱讀。閱讀中的幻覺和幻覺中的閱讀使我仿佛生活在天空中,周圍的一切充滿了飛翔的感覺。我喜歡冬天。喜歡冬天的漫長,雪,沉靜,潛在的生長,陽光直落樹林的底部,喜歡樹林的灰白,明淨,這時的樹林就像哲人晚年的隨筆,路徑清晰,鉛華已盡,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遠景。

    如果不是維格那些亂七八糟又粘染了內地某種惡習的朋友,王摩詰承認,維格本身構成的干擾並不大。事實上按照正常人或者自然的眼光,王摩詰甚至同意維格是這所偏僻學校一道殊異動人的風景。這殊異的風景一方面來自維格像某種樹一樣挺拔的氣質,一方面來自她不斷變換的衣著。維格的衣著是藏式的又是時尚的,兩者又總是特別鮮明甚至對立地在她身上搭配在一起,因此對比特別鮮明。比如如果維格下身穿修長挺括的牛仔褲,上身一定要配一件有西藏宗教符號的寬大罩衣,牛仔褲性感,緊繃繃的,罩衣則又有某種神性的特點。如果外套是白色或白色緊身皮草,那麼一定會同時在腕上或頸上墜上一長串西藏的綠松石,把長發梳成有許多頭飾的辮子,並且穿藏式長靴(通常辮子與頭飾是藏北牧人的特點)。總而言之,維格既不是簡單的時尚也不是單純的本土,一切在她身上都做了常常並不和諧的綜合和改變,產生了混亂的雖然卓爾不群但有時也顯得花裡胡哨的效果。有時候王摩詰想如果維格僅僅是一個孤立的存在,那麼她對這所偏僻學校甚至或許是有益的。但就像花朵從不會寂寞一樣,維格又怎麼會寂寞,怎麼會不招蜂惹蝶呢?

    是的,不斷有人來這所山村學校找維格。特別是周末,維格的房間總有聚會、飲酒、喧嘩,交響樂或印度音樂。常常,由於由於門前停了各式各樣的車自行車、摩托車,吉普越野車這所郊外的學校一點也不再顯得偏僻,有時看上去就像隱秘的鄉村俱樂部一樣。最初,王摩詰剛到這所學校時也得到了維格的邀請,王摩詰當然謝絕參加,不僅謝絕,後來有幾次還順便但毫不客氣地要求維格那裡小聲一點,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與存在。王摩詰說這話時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確有“偽田園”之嫌。維格很大氣,並沒在乎王摩詰不近人情的態度。但蔬菜事件讓維格覺得不能小瞧王摩詰。其實,半夜偷菜事件不一定是維格親自所為,無疑是維格那些朋友干的,王摩詰也能想象那些人怎樣嘲笑他。不過維格既對菜園發出了威脅,王摩詰就不能不重視,於是決定加固塑料菜棚,防止類似事真的再發生。王摩詰認為過去自己的菜棚太簡陋了,或者說太隨意了,以至助長了某種輕慢隨意的習氣。

    這天,王摩詰到了西郊商場買了鋸、斧、乳膠、木料,塑料薄膜,之後用了幾天時間認認真真重新建起了一個漂亮的菜棚。菜棚專門裝了一道木門,並且上了一把大鎖。起初王摩詰只想上一把小鎖,因為說到底鎖不過一種象征,不能真正擋住誰。不過盡管如此,王摩詰最後還是決定裝上一把引人注目的大鎖。王摩詰這樣做當然有所考慮。王摩詰差不多把西郊商場最大號的鐵將軍買下來,起不起作用單說,至少它是引人注目的,王摩詰要的就是這點。菜棚竣工那天,許多學生和教職工都來觀看,都說這菜棚又漂亮又精致,簡直像是藝術品。至於維格,開始施工時還幾次駐足譏笑王摩詰小氣,及至看到最大號的鐵將軍把門,忍不住叫起來:

    王摩,你這鎖是專門對付我的?你也太誇張了吧!

    王摩詰並不理會維格,過了會才認真地看著維格:

    不算誇張,我還沒裝警報器。

    你這是對我的侮辱,不就拿了你一點破菜,至於嗎?

    你認識到侮辱就好,這鎖相當於告示。

    王摩,你真這麼想?

    你可以認為這是玩笑。

    你以為這把鎖就能攔住我!

    除非你撕掉薄膜,如果你或你們撕,我會裝警報器。

    你!這是上次給你的錢,拿去吧!

    等一下,這點兒錢恐怕不夠吧?

    我付你的是十倍的價錢!

    它們是無價的,以後不再要干就是了。

    王摩詰的口吻本來是半認真的,沒想到進入了某種認真的角色,而且越來越認真,越來越口出惡言,以至使用了通常派出所警察訓人的口吻。維格走後王摩詰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扮演了某種令人厭惡的並不屬於自己的角色。不過,正是在這種角色中,倒讓他感到了一種既陌生又強大的快感。分析起來,王摩詰不得不承認,自己無論平時怎樣有意忽略維格流動風景一般的存在,某種東西事實上已沉積在他的意識深處,正如沉積巖日復一日的沉積終有一天從海底隆起。不要說王摩詰不是一個僧侶,就算一個真正的僧侶,當毗鄰著嫵媚妖嬈的維格也不可能不受到某種無意識的干擾。換句話說,王摩詰對維格有一種邪氣,一種陰沉,他自己並未意識到。

    他們住在學校的同一排石頭房子,中間只隔了一個門。幸好隔了一個門,不然的話維格那邊各種動靜都會聽得一清二清。即使如此,夜晚經常的飲酒聲、音樂聲、說笑聲也會隔三差五地一波一波地傳到王摩詰這邊。這是世俗歡聲的干擾,這其中尤以維格喧嘩中的笑聲和說話聲最為清晰。維格平時的聲音不僅不讓王摩詰反感,莫如說是種享受,因為維格說話的聲音聽上去比較靠後,但仍很響亮,類似某種時候鶴鳴的聲音。如果僅僅是正常的說笑聲倒也罷了,真正讓王摩詰反感(有時憤怒)的是維格在眾多人中發出的放肆的聲音,它常常使王摩詰不由得不想象房間中的畫面,想象維格怎樣在眾多異性中以自我為中心,對各種場面應付裕如。如果僅僅是一種慣常的聚會,僅僅是聊天、飲酒或在動感音樂中搖晃跳上一曲,那倒還可以對付著忍受。問題不止於此,問題在於有時曲終人散,顯然有人留下,那時某種低低的叫聲無論如何再也讓王摩詰靜不下心來,再也受不了。問題在於維格不是尖叫,不是縱聲,不是一浪高過一浪肆無忌憚的床第之聲那樣聽上去可能倒也痛快。

    不,維格不是這樣的。

    維格的叫聲呻吟的,壓抑的,低低的,因為壓抑所以擠出的聲音有時也更清冽,更像斷斷續續的鶴鳴。沒有什麼比壓抑中清亮的鶴鳴般叫聲更能傳達出某種畫面了,有時王摩詰會一下從床上跳下來,在清冷而又熾熱的月光下打戰,渾身上下痙攣,仿犯了癲癇,他控制不住地用毛巾抽打自己,抽打下身,他看到不堪入目充滿期快感的自己。最開始的時候,王摩詰幾乎想離開這所郊外的學校,但是最終留下來。他容忍了維格,或者也容忍了自己。他渴望維格低低的壓抑的叫聲,渴望對自己的抽打,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接受進一步的侵犯。他當然不接受維格的錢,因為不是錢的問題。他要回敬她或他們,那把大鎖就是一種宣示。

    但是,這天早晨,大約過了兩個星期,更令他吃驚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菜園突然不翼而飛,好像昨夜刮了一場颶風,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殘余。

    但是昨夜並沒刮風,而且一望而知根本不是風的問題。這是一場人為的暴力,具有美育和警示雙重作用的菜園好像變本加厲地被夷為平地,木條橫七豎八,塑料薄膜被撕得稀巴爛,青菜連根拔起,酒瓶碎片四處散落,幾乎可以聞到地上殘存的酒氣。顯然不是一兩個人干的。是多人的暴力。甚至暴力的狂歡。

    有些暴力根本無法思考。

    這種暴力就是。

    他們敢這麼做說明他們足夠強大,而菜園足夠藐小。

    驚愕。因為太驚愕了,反而無能為力。

    腦子一片空白。換句話說,沒有什麼比超出想象的暴力對王摩詰這種喜歡思考也善於思考的人更具有一種嘲諷的效果了,以致王摩詰在這種情況下甚至連一點憤怒都沒有,只有震撼,只有難以置信,只有瞠目結舌。

    他根本無法思考他的對象,因此只能退而思考自己。他想:他的鎖是否裝得太大了?太惹眼了?他這樣做是否太過分了?如果裝一把小一點的鎖是否比較理性?那樣既表明了抗議又不招至暴力?王摩詰認真地反思自己,不再考慮暴力的施予者,正如後來人們經常反思多年前那場大規模的鐵血暴力一樣,反思自己的過錯是唯一被允許的選擇,也是唯一的解脫,甚至是唯一的快感。(當暴力無法思考、甚至也不允許思考的時候,人們只能退而反思自己的過錯。)

    很多教師圍觀,不斷有人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早晨,僻靜的校園差不多算是發生了一件大事。人們唏噓歎息,發出譴責,不知道王摩詰得罪了誰。是呀,像王摩詰這樣與世無爭的人會得罪誰呢?人們無法理解,只能斷定有人喝醉了酒。校長次仁旺堆知道了這件事,親自勘察了小小的廢墟,像許多人一樣,次仁旺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靜悄悄的維格的房門。旺堆校長聳聳肩,搖搖頭,征詢王摩詰要不要報警。校長是善意的,但征詢的口氣顯然並不堅定。王摩詰木然地搖搖,認為不必了,這是學校內部的事,這小點事不值得一報。旺堆校長很高興王摩詰能這樣說,於是提出由校方出一部分資補償損失,王摩詰謝絕了。當天,放學後的全體教師會上旺堆校長專門談及此事,並謙遜地做了自我檢討。旺堆校長批評自己治校無方,安全保衛做得不好,當場指示教務處加強學校安保工作,強調了門衛的出入登記制度。校長特別表揚了王摩詰顧全大局珍惜學校的聲譽,肯定了王摩詰志願者的工作成績。校長說的都是實話,因為事實的確如此。以往旺堆校長表揚王摩詰時總要提到維格,或者表揚維格的總要提到王摩詰,這一次也不例外,依然提及了維格,不過顯然有些勉強。維格也參加了會,校長談這件事時很多人都不由得看維格,後來維格起身走了。維格走的時候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踩得地面卡卡作響,等於承認這事就是她干的。

    幾天過去了,也許王摩詰該清理一下廢墟了,或是由別人清理一下,但是都沒有。菜園的殘骸就那樣一動不動,曝露在強陽光下。有一天,課間,王摩詰的學生們想幫王摩詰清理一下菜園,被王摩詰制止了。

    王摩詰一直都說不上特別的痛苦,因為這事讓他感到一種熟悉的麻木,一種熟悉的無助,一種不可思議的歷史性的暴力所造成的無法思考的空白。常常,只要沒課的時候,王摩詰便獨自一動不動坐在刺眼的陽光下出神但並不是發呆他看上去仿佛在積蓄著來自太陽的能量。他的灰格子圍巾吊在頸上一動不動,看上去與寒冷無關,也與裝飾無關,事實上有點不倫不類,如果他不遭到侵犯這條圍巾還是很有些味道的。是的,據說非暴力倡導者甘地就是一個常常在太陽曝曬下汲取能量的人,不然甘地為何總是喜歡裸著上半身呢?不過,王摩詰想,他現在在汲取什麼呢?或者他又能汲取什麼?他不能也裸露上身吧?這對他恐怕毫無用處。他撫著布滿褶皺的灰格圍巾,凝視前方。

    他認真地想聖雄甘地,他的灰格圍巾一如聖雄甘的裸臂有種固執的味道,他想甘地面對暴力雖不以暴易暴但並非無所作為甘地總是讓對手在施暴中感到愧疚乃至茫然事實上甘地從沒停止過抵抗,從沒有過無奈,甘地的苦行、靜坐和非暴力思想最終使暴力施予者感到慚愧,進而放棄了暴力。甘地之如此偉大,正在於他超越了恐懼與仇恨。不過,話說回來,王摩詰不得不痛苦地想:這可能也分時間、地點,文化背景,比如在面對納粹,面對奧斯維辛,面對隆隆而來的城市大道上的坦克,恐怕就是汲取太陽能量的甘地也一籌莫展。是的,一籌莫展,許多年了,一直都一籌莫展。

    那就只有靜坐。枯坐。無聲。是的,暴力發生的核心之處,語言總是失去它應有的聲音。阿農·阿佩菲爾德在1945年1月已被解放了的無限寂靜的奧斯維辛寫道:僅存的活著的少數人把死亡描述為寂靜,那些解放了的人依然在森林和修道院隱匿起來,甚至將解放同樣描述為冷漠無聲的狀態;沒有人是快樂的,幸存者驚異地佇立柵欄邊,人的語言連同它所有細微的差異處,這時全都變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王摩詰枯坐在陽光下不是非想這些事不可,但他除了“想”一無所能。當然,有時他這樣坐著也是等維格,等維格下課回宿捨時會遠遠看見他和廢墟,他要看維格怎樣面對他,但是他見到維格的時候不多。本來上午的課間趕上維格回宿捨的時候不多,而下午維格通常又沒有課。這陣子維格作為平時的一朵流雲(她有時穿白色皮草風衣),一道移動的風景,好像一下消失了。這說明維格也並不像看上去那樣無所謂。至少她感到不適。這讓王摩詰多少感到一點安慰。現在王摩詰能做的除了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像二戰呀,奧斯維辛呀,寫詩是可恥的呀,廣場呀,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悉心地觀察維格。王摩詰試圖發現施暴者的一點點虛弱,而後再思考這種虛弱。

    王摩詰注意到過去維格的房間晚上總是燈火通明,音樂不斷,現在卻總是黑著燈顯然不願與他抬頭不見低頭見,顯然住到拉薩去了。有時很晚很晚了,王摩詰到操場邊上的公廁如廁回來,看見維格的房間忽然亮起了燈。出門如廁時王摩詰還沒看到,回來就看到了,顯然維格剛剛從拉薩回來。不過,這麼晚了王摩詰無法判斷維格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是有男士送她回來,王摩詰路過維格房間時順便聽了一下,一點也聽不見房間有什麼動靜。王摩詰以為維格很快就會睡了,結果臨睡前再去廁所時,發現維格的屋裡竟然仍亮著燈!王摩詰多少有一點預感維格屋裡亮著燈,結果竟然是真的!王摩詰地窗前側耳細聽,還是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他想維格肯定是一個人回來的,不然兩人是不會這麼靜的。他想從窗縫看到維格,但是窗簾掛得非常嚴密,沒有任何偷窺的可能。他不知道維格在干什麼,他想也許她在看書,也許她亮著燈就睡著了。或者也許就是發呆?像陽光下的他一樣?這樣想著王摩詰不禁抬頭看了看夜空,獵戶星座、大熊寶座、織女星、摩羯星都在天空清晰地排列,整個天空如同最古老的幾何圖形。這時正是康德的天空頭頂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如果說人類還有法則,這便是人類的基本法則。王摩詰想,不知維格能否在房間看得到星空,即使看不到外面的星空,維格也不可能逃脫得了內心的星空。特別是他的菜園的廢墟一直還沒清理,它每天就擺在她的房前。他想,假如他清理了廢墟維格也許感覺會好點?或者可能會好得多。現在他的廢墟事實上就像一個裝置藝術,一件道德作品,維格每天都會看到。那麼廢墟該由誰清理呢?

    想想吧。好吧,那就展示吧。

    他守株待兔。見到維格並不容易。為了能夠等到課間的維格,王摩詰專門到英語備課室了解到了維格的課時安排。

    王摩詰決定不再守株待兔,采取主動。

    這天上午王摩詰調了自己的課,專門坐在門前等待維格下課回來。鈴聲一響,果然,不一會兒維格便遠遠地快步地從操場那頭走過來。王摩詰以“思想者”的姿態迎候維格,維格當然看到了他,那一刻下意識地停了一下。當然她不可能真的停下來。她繼續走過來,為了掩飾什麼她邊走邊假裝打開了手包,從裡面拿出了什麼東西,一邊走一邊看。但是沒過多會兒又突然把東西塞回包裡,大步向前,好像後悔自己剛剛做的掩飾。維格高視闊步,昂首挺胸,雖然不看王摩詰,但直視的前方中仍無可回避地含著“思想者”般的王摩詰。可能因為又想無畏又想回避,快到門前時突然絆了一下,差點就摔在台階上。事實上她的手已著地,頭發一下散到臉上。本來是很可笑的,因為就好像維格的踉蹌是王摩詰操縱的一樣。但王摩詰沒有笑。王摩詰必須毫無反應,必須無動於衷,否則他們之間的張力將會消失,那樣維格可能解脫了。

    他不能讓她解脫,他就是要等待她,讓她面對他。

    除了思考,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如果王摩詰適可而止,如果王摩詰適時地(在維格最不安的時候,譬如摔倒之後)收手,把展品一樣的菜園廢墟清理掉,也許維格一直會心存愧疚,也許康德的“星空”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也許維格也就不至於後來報復發性地招來她的朋友舉辦了一次盛況空前的Party。而且,事實上,時間也並不總是站在真理或王摩詰這一邊。隨著菜園被毀已不再是新聞,人們慢慢的不再關注這件事。此外,致關重要的是,廢墟本身也慢慢顯出了陳舊,過時,遺忘的本性,實際上變成了一堆毫無正義感到的不倫不類的垃圾。那些被風掀動的塑料膜、菜葉、木條、碎酒瓶每天都在增加著陳舊、荒涼與遺忘。

    那個周末,沉寂了許多天的校園突然喧嘩起來,發燒級的音樂震撼了整個校園。是久違的交響樂,而且聽得出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二戰時斯大林在紅場閱兵的音樂。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簡直太誇張了。維格身著紅色皮草風衣,頭戴黑色貝雷帽兒,長發從帽簷垂下,不斷被有意識地晃動,總之,被“星空”壓抑得太久的維格那天精神煥發,神采飛揚,完全恢復了過去的樣子。這時候王摩詰盡管仍坐在門口,盡管仍在廢墟旁,盡管仍擺著羅丹的“思想者”樣子,但因為其事實上是坐在垃圾旁,他更像是一個拾荒者。肖斯塔科維奇震耳欲聾,聲音之大幾乎將他變成垃圾的一部分。

    對於某些所謂“堅守“的人,時間往往就是這樣殘酷。

    時間的本質就是寂寞,遺忘,而不是想入非非。

    王摩詰知道,隨著肖斯塔科維奇和接下來的迪斯科,一切都過去了,時間翻開了新的一頁。也就在這天王摩詰拿出了早已准備好的掃把、鐵掀,手推車,開始了在太陽底下,在肖斯塔科維奇音樂的轟響中,一掀一掀清理垃圾或真理。

    從接近中午開始,直到下午和傍晚,在王摩詰默默無聞的工作下,垃圾被清理了,廢墟呈現出了土地的原貌,變得干干淨淨。有些殘存的菜苗事實上一直還在生長,孤立地看甚至長得很不錯,但王摩詰還是把它們鏟除了,整個土地深翻了一遍。

    王摩詰忘記了維格。忘記了音樂。圍巾在他頸上飄蕩,像一種歌唱。澆過水的土地泛出特有的氣味,王摩詰感到某種本質的不變的存在。星期天,王摩詰再次到了西郊百貨商店,重新購置了木料,薄膜,乳膠,鐵釘。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換了更好的木料,沒用原來粗糙的原木條,改用了室內裝修的深色踢腳線,因而花了更多的錢。

    此後的許多天,只要有時間王摩詰每天就會在太陽底下叮叮當當地干上一會。不用任何人幫忙,連學生也不用,只自己干,慢慢地干,工期比上次拖得更長。有時王摩詰無意間看到維格從操場上回來,便主動的側過身去,背對走過來的維格。盡管如此,王摩詰還是能感到背後的某種目光。有一次,王摩詰甚至聽到靴子停在了他的背後,靴子像要跟他說什麼,但是他一動不動,靴子站了一會兒,又走開了。

    慢工出細活,直到三個星期後菜園差不多才算完工。這次菜園更別致了,這次王摩詰專門為菜園設計了一個月亮門,沒再裝鎖。更不同的是,這次月亮門還裝飾了經幡、哈達和一小塊繪有釋迦牟尼佛像的唐卡。每天,菜園經幡招展,哈達飄揚,唐卡燦爛,它們或許可以代替鎖的功能,王摩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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