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醒來沒有了你,一切就亂了。」
「你還可以亂。我不能。」
「以後我不會再怪你。」
我覺得她的身體在慢慢放鬆,陰影在過去。
「可以打開窗子嗎?」
「當然。」
臨河的窗子擦得很亮,我們到了窗前,一隻手就把窗子打開了,我們沒有分開。風仍很硬,遠處紅牆如火,溜冰場已停業,空無一人,冰面明晃晃的。
我說:「瞧見了嗎,我們就是從那兒走來的。」
她看了一會,說:「我從更遠的地方走來。」
「說得真好,像詩。」
「我愛北京天安門。」停了一會,她說。
「天安門上太陽升。」我接到。
「偉大領袖毛主度。」
「指引我們向前進。」
「你也會唱這歌?」
「我還會跳。」
「真的,你跳一個,比劃一下。」
我唱,拍手,她比劃,跳,我們共同的童年。
「跳得真好!」她停下來,我抱住她。
「小時候我不知跳過多少次。」
「你是宣傳隊的,是吧?」
「你看出來了?」
「當然。」
「我還會跳紅色娘子軍。」
「真的?」
「當然了。」
「你跳一個。」
顯然她的童年是活躍的,儘管她遠在漓江小鎮仍比我活躍,很多事情她記得我不記得,她覺得奇怪,我在北京我怎麼會不記得,我說我真的想不起來。她講的都是宣傳隊的事,而我那時如同塵埃。我說北京太大了,有許多像我這樣的,那時毫無聲息。我說你想想,你們學校是否也都像你一樣活躍?她承認了。但我知道她仍感到某種失望,假使我那時也是宣傳隊的,我們將有更多相同的語言。
整個下午由於「我愛北京天安門」她再次沉浸在對童年的記憶中,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懷想童年,或許童年是她後來走出故鄉的起點?她能談論的只有她的童年?她是如何離開故鄉她從未真正提起過,只是從輕描淡寫中得知道她初中畢業就離開了家鄉,到南寧上學去了。我不知道南寧是個什麼地方,至今我對南寧的瞭解仍止於地理書的介紹,那是一個省會城市,地理上相當靠南,除此我對南寧一無所所知。我無法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她怎樣展開了自己的生活。她還有太多我不瞭解的東西,至今她也沒回答我她為什麼不能給我打電話的問題,我只能猜測她不希望我們單位人知道她,廣告科人電話旁大喊大叫她顯然聽到了,恐怕連玩笑也聽到了,顯然她很不喜歡,電話裡她如此淡漠似乎也與此有關。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她要保持自己的戀愛秘密我是再恰當不過了。我是個深居簡出的人,我沒有朋友,很少出門,與書為伍,如果不是這幾天因為等她電話單位我都很少去。就算詩人通常名聲不好,總是與滋事和行為不端有關,但我顯然不在此列,我喜歡的詩大都言不及意,絮絮叨叨,大致相當一個人午後的玄想與囈語,毫無極端和危險可言,這她也同樣看得出來。當然,以上這些在我們的關係中並非是主要的,但卻是不可或缺的。她跟我在一起輕鬆,單純,安靜。而且我還是一個安靜的聽眾,並有恰當的點評,她對童年的敘事慾望在我這裡得到了溫馨的滿足。在任何別人那裡她不會有這裡如此安詳寧靜的下午,我相信也許有一天她會說出另外的秘密,比如南寧,比如北京,這是遲早的事,儘管我並不太想聽到。
做完愛我們都感到餓了,那時天已擦黑,我提議由我來做飯,她在床上休息看電視,享受一下我做的美食,我說這些天我把廚房徹底收拾一遍,煤氣灶新刷了銀粉,餐具全是新買的,款式別緻,今天有高腳杯了。她提議改天,我問為什麼,她說要請我到外面吃飯。我覺得有些奇怪,上次她是那麼願意在我這做飯吃,她說在外面吃夠了,這此我在冰箱裡儲藏豐富的食物就是為等她來。
「簡單吃一點,我還有事情,待會得走。」
「你不說今天沒事了嗎?」
「今天下午沒事。」
南長街的飯館都很一般,我提議到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吃飯,我來請客,我說那裡環境優雅,菜餚美味,是過去文人墨客去的地方。她稍猶豫了一下,看了下表,說,這麼好的地方太倉促了,下次吧。儘管她依然鎮定,從她的話裡我還是感到她時間緊迫。在胡同口我常去的牛肉麵館我們匆匆結束了晚餐,分手時我要送她上出租車,她說不用坐車,就到北邊去,走著就行了。我幾乎說要送她一程,順便也散散步,但突然想到可能不合適,於是只是拉了拉她的手,什麼也沒再說,有些慌亂地徑直過了馬路,沒回一次頭就進了胡同。進了胡同我長出了口氣,幾乎把剛吃過的食物吐出來。我一直莫名其妙地緊張,但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緊張。
給她配的鑰匙放在桌上,她還是沒接受。我覺得鑰匙是一種象徵,表明我們之間的一種親密,甚至一種歸宿。我同時還感到作為漂泊的她,就算我們還沒到討論未來一起生活的時候,這裡也應該成為她的的港灣,如同她的家一樣。我對她是敞開的,或者說敞開了一切。一把鑰匙既作為一種隱喻存在,也是一種方便,它同樣是敞開的,可以徹底接受,可以部分接受,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
難道她有一種尺度,並把她也把我限制在尺度之內?她有夢想也有冷靜,她是兩者不可思議的結合。她的夢想似乎不指向未來而專注於過去,而現在似乎是對過去夢想般的實現,她願停留於此。她的童年是她最活潑的夢想,這其中包含了對北京的情結。這種情結是她童年無法夢想的,但她似乎天天在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她唱得那樣熟練,與夢想不可分割。她看到紫禁城看到松牆掩映的午門天安門,儘管是冬天,情不自禁就想起那支童年的歌。想想那種童聲,拋開其他含義,那的確是一首表達愛與活潑的歌。想像一下南方偏僻的小鎮,孩子們歌唱一個遙遠的近似天堂的地方,那幾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宗教,而多少偏遠的孩子能抵達她們童年神話般的天堂?我顯然是她夢想中的一個意外,同時又成為夢想的核心。她不想擁有鑰匙或許是想始終保持我這裡的夢想色彩?有了鑰匙某些東西就消失了?
也許她還達不到這一層,也許有更多東西制約著她,但毫無疑問,某種生命的東西是存在的,沒有她的童年幾乎就沒有現在的她。我們是愛情嗎?愛是什麼?也許就是一點點東西,這一點點東西照亮了我們,以致會使我們眩暈,我們覺得擁有了全部的陽光,因此也以為可以要求一切,至少我開始時有這種傾向。她有嗎?她好像沒有,她什麼也不要求,但她事實上又撇開了一切,我還要求她什麼?要求她怎樣?我不再要求,一點也不要求她了。沒有電話,沒有事先約好的約會,沒有通常情人間的諸多可能,這些我都不再想了。我越來越細心,每天的任何時刻都預測著她可能的到來,有時白天,有時晚上,有時很晚了,有時我還沒起床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床頭。我的生活充滿了預感,有時相當準確,那一刻我如此的驚喜,好像我們通靈,我們有上天感應。但更多時候我的預測是不准的,因為我常常毫無道理地預測她的到來。我扔硬幣翻紙牌,讓飛轉的念頭突然停住以判斷或決定她今天是否會來。這樣的遊戲我做得太多了,數不勝數,以至它已成為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
我的冰箱也處於時刻的準備當中,那裡儲藏著豐富的食品,有為短暫時間準備的速食品,有為從容而可能的一頓美餐準備的雞禽以及她喜歡的各種野味和調味品,為此我沒少往菜市場跑,東單西單我都去過了,而這之前我想也沒想過世界上還有那麼豐富生鮮食品,只是我們從容地做一次美食的機會太少了。除了食品,差不多每次見面我都為她準備了小禮物,我盡量讓她意想不到。當然最多的還是各式各樣的布娃娃,她喜歡布娃娃,它們就像我們的女兒。她有時也帶來一些小玩藝,有一次竟然買了一輛帶沙盤的電控火車,讓我大為驚訝,好是好,可是太貴了。
四月我們去了一次中山公園,那時街上人山人海,我們都知道發生的事情,沒去談論,也不便談論。我們去來今雨軒吃飯,完成了許多次談論的一個夢想,花去我不少錢。那時已是月底,之前我們一直在談論一次公園約會,一次花前月下,我們實現了這一夢想,現在春風沉醉,楊柳依依,我們在皇家水面上享受著夜晚的兩人世界。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稱得上真正意義的情人間的約會,我沒讓她先到我家,儘管咫尺之間我還是要求在公園門口等候,我覺得那樣意義不同。過去每當我看見公園門口情人們等候,雙雙入園我都夢想著我們的這一刻。我等待她的時候忐忑不安,不知她能否如期而至,因為之前她也沒完全說定,她的時間不完全歸她掌握。但是那天她真的來了,讓我稍稍意外的是她沒從大街上來,而是從公園內走出來。她從正門穿越了整個公園,我仍傻乎乎去買票,她說不用買了已打過招呼,這讓我頗為費解。我從小長在公園門口,進門買票天經在義,已成為根深蒂固的習慣。我跟著她,沒人跟我們要票,如入無人之境。我不知道她怎樣跟收票人打的招呼,打的什麼招呼,總之她可以理所應當的不買票,而我也頭一次跟著享受了某種特別的待遇。在走入園門的情人中,我感到非常異樣,我們就像像偵探電影中的某個鏡頭,居然沒人注意我們,但我想如果是在電影院,觀眾肯定會注意到我們的與眾不同。那究竟是一部愛情電影還是一部偵探片呢?
唐漓穿了一件白色圓領衫,一條牛仔褲,十分青春,風塵撲撲,說不上是是剛從郊外回來,還是準備去郊外的樣子,要麼就是剛從郊外回來,現在又準備帶我去郊外。她說她開來了一輛車,我聽上去就像她駕來一條船,我們要去海上某個小島。我說我正準備寫詩,唐漓說回來再寫。我說要寫詩是非常莊嚴的,但唐漓顯然認為寫詩什麼時都可以。我不想去什麼郊遊,現在我更願生活在幻想裡。
我說:外面行嗎?這麼亂。
唐漓說:有什麼不行,走吧。
我說: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開車?
什麼時候?我都忘了。
這是個非常傻的問題,也是不該問的問題,唐漓比我清醒得多。
唐漓問我說:你一準備寫詩是不是就迷迷糊糊的?
行嗎?我又反問了一句唐漓。
我說你怎麼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我們帶上了食品,又在副食店買了一些。唐漓的車停在路邊上,米色,流線型,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一款叫「雪鐵龍」的法國車,可升降,類似跑車,既可以在城裡跑也可以越野,速度極快,便於各種情況行駛。車不是很新,但車門的彭響,流線的座椅以及內飾、按鍵、各種儀表盤,都使我有一種要升空的感覺。也許唐漓已許多次駕車到我這裡來,甚至有時就是這輛車,只是從未說過。許多次我送她出來給她叫出租車她都不要,每次都是胡同口分手。現在看來顯然她當初不願讓我知道她開車,而我也從未想到過她居然一直開著車。我們在中山公園時就討論過郊遊的事,我總是提到各種線路的郊區車,密雲昌平懷柔或近一點妙峰山玫瑰谷之類,我還提到出租車的可能,比如坐出租去乘公車回來,唐漓對此一直不置可否。現在我明白了,她心裡早就有數,對她來講實際上只是時間或時機的問題。不久之後我就打消了郊遊的念頭,我認為現在出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那時我正擔心我住的地方離中心太近了。我認為唐漓更沒時間了,的確,我們有一周沒見面了,沒想到再次見面她竟然要帶我出城。她的大膽異乎尋常,以致我並不覺得應該為此感動,或者恰恰相反,我感到了更多的是不可思議。我們只有六個小時,她說。六個小時,這算是一次愛情之旅?她開著公務車以什麼名目出行呢?無論什麼名目我都不會喜歡,尤其現在更不喜歡。如果真要去我寧願坐公共坐長途車,我不希望與她的工作有任何瓜葛,她在違反我們之間的默契。我從不打聽她的事已成為自覺自願,現在她這樣做可真是不瞭解我的心思。我一句話不說,不知道能不能出城,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她怎麼想得出來?車窗玻璃突然動了一下,嚇了我一跳,不知怎麼一來自己就升起來。接著她扭開了音響,音樂與一股冷風同時降臨到我身上。她開了空調,我還不知道。春天應該是美好的,所謂春風拂面應是極美好的感受,但現在一切都被關在了外面。車內冷氣習習,我的汗水照浪不誤,她不能安慰我,空調也不能安慰我,她深刻地知道這一點。因此她最後做的只能是把一方紙巾遞給我,讓我擦擦臉。
「要不我們回去?」她突然問我。
「不不,走吧。」我說。
「那你別這麼僵著,往後坐坐,行嗎?」
「我我不習慣,好了。」我直挺著靠下去。
「你可以調一下椅背,就在你扶手的側面。」
「沒事,不用了。」
「你調一調。」
我笨拙地找到按扭,椅背立刻直貼在身上。
「你可以再調,直到感覺舒服。」
「行了,就這樣吧。」我說。
街上車不多,更多的是自行車和烈日下的行人,整個城市顯出某種茫然與疲態。天空終日無雲,沒有一點雨的跡象,烈日好像讓夏季提前到來了,到處是紙屑、包裝袋,雜踏的腳步。陌生的行人扛著行李,像朝聖者又像佔領者,路口混亂不堪。城內倒沒遇到什麼麻煩,但是快出城了交通嚴重堵塞,一望無際的車輛被堵在城外,有人站在高處揮舞著什麼,顯然無法通行,只好繞行。繞了幾個出城的路口都是如此。我幾乎提議放棄此行,但我不能,她好像已在生我的氣。人到了欲罷不能的時候就總是選擇聽天由命,唐漓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繞行,掉頭,沒有任何猶豫不決,繞了許多條路,穿越大街小巷,許多都是我從未到過的路。她比我對北京還熟悉。她的耐心鎮靜讓我無法說出「放棄」兩個字,同她比起來我是個軟弱無力的人。
總算出了城,開著空調我仍出了一身汗。那是一個相對僻靜的只有象徵性路障的路口,車可以免強通過,唐漓幾乎沒減速,根本沒在乎有人招手就衝過了路口。那一刻我差不多看到唐漓臉上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我無法形容。我不能說感到尊敬,可能有尊敬,但我確實感到了某種比我不知強大多少倍的東西,而我不適應這種東西。是的,不適應,從來不適應。我不喜歡緊張,驚險,極端,不,從不喜歡,儘管認識唐漓後我鬼使神差讀了不少這樣的書。事實上我寧願與世界無關,寧願枕於一本書,一種幻想,或者像我們曾經有過的夜晚。那是怎樣不可重複的夜晚,討論一隻鳥的十三種觀察方式,討論其間可能存在的愛情,暗示或隱喻,儘管我有點一廂情願。世界從不完美,這我知道,但我們畢竟在試圖接近那個世界,如果我們不能真正擁有,至少我們也應該看上去擁有過。
出了城,我的心情慢慢好起來,開始重新審視某些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