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門 正文 第十二節
    周圍,二十座雪山

    唯一動彈的

    是烏鶇的眼睛

    我有三種想法

    就像一棵樹

    上面蹦跳著三隻烏鶇

    烏鶇在秋風中

    盤旋。那不是啞劇中

    的一個細節嗎?

    我不知道更愛什麼

    是迴腸蕩氣呢,

    還深藏不露?

    冰柱為長窗

    增添了犬牙交錯的玻璃

    烏鶇的影子

    在上面飛

    哈德遜河消瘦的男子呵

    你們為何夢想金鳥

    沒看見烏鶇在周圍尋尋?

    有一次恐懼刺穿了他的心

    在恐懼中他竟以為

    車輦的陰影是烏鶇

    整個下午如同黃昏

    雪在降落

    它還要繼續降落

    烏鶇,還要

    棲息在雪松枝上

    她講述她的童年,講她童年的鳥和魚,她怎樣與它們密不可分。她的講述把我帶到南方一個水邊小鎮,甚至帶到了船上。小院因講述好像漂起來,我們回到久遠的童年。童年無秘密,那是我們的安全地帶。她說天上的鳥和水裡的魚是她童年見到最多的兩樣事物。她說過江的鳥經常落在船頭和篷頂,它們十分驕傲,翅然昂立,從不在船上做窩,稍停就飛走了,好像就為展示它們的驕傲,因此她從未觸摸過它們。她童年最大的願望就是觸摸一下鳥的身體,不是要抓住它們,就是想觸摸一下,她覺得觸摸一下就會神奇無比。江風浩蕩,下大雨時她說她總是想到鳥,她希望在雨中接待它們一次,可從沒在雨中見飛鳥,不知它們躲到哪裡,就是躲到樹也不行,它們沒有自己的房子,會鑽進山洞嗎?她去魚市的路上曾看見過一隻死鳥,剛要撿起來被大人制止了,罵她,差點打了一頓,那次非常恐怖,從此她記住死鳥是不祥之物。她對童年記憶之清晰幾乎可以從她眼睛裡反映出來,我在那裡看到江水和風,山影以及陽光,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姑娘。

    她說打漁的人是從來不打鳥的主意的,可是她喜歡鳥,沒少打鳥的主意。她幻想成為鳥的朋友,可它們從不讓她靠近,哪怕它們就落在她身邊也不允許她拾一下手,她說船上的鳥可以親近你卻從不允許你親近它。她在船弦給它們預備鳥窩,可它們顯然把鳥窩當作了陷阱,一次也不碰它。在我看來那的確是潛在的陷阱,我說,你預備鳥窩難道不是想要接近它們?難很說不是一個圈套。她否認,那樣看著我,意思你怎麼能那樣說?我說,按照佛洛伊德的觀點,這是個美麗的圈套,意識通常是對潛意識的遮蔽,不願承認潛意識,但它卻是最頑固的存在。我說,假如它們真的使用了你做的窩,你不去抓它們?我只是想摸它們,不會把它們怎麼樣。可你承不承認你的想法包含了誘惑?這裡我們有了一點小爭議。她沒問我佛洛伊德是誰,對於我常提到了一些陌生名字她不聞不問,像不存在一樣。

    在船上做窩類似一個很美的童話,但又是真實的,反映了一個孤獨女孩對動物家園的想像力,同時與自身處境有關。她講窩的形狀,講布片和乾草,講怎樣裡面放了雞毛和鵝毛,以為那樣會受到鳥的認同,但是都沒用,鳥們不屑一顧。她們家在江邊開了一個小小的水塘,養了鴨和很大的鵝,她家離鎮子還有一段距離。她講到後來上學的故事,小鎮和學校漸漸成為她主要的生活。她對小鎮的描述具有一種潮濕和煙雨濛濛的調子,總是與傘和水聲有關。我所能想像的南方的潮濕最多也就到江浙一帶,止於戴望舒先生《雨巷》,而唐漓的南方更遠,是我無法想像的南方。我知道那條江,非常有名,在許多場合見過美麗神奇的圖片,可在我看來它們幾乎是不真實的,它們只存在於傳說和圖片之中。

    她帶來一種甜酒,她說泰國酒,通常我也不多問。某次碰杯我再次注意到她碩長的幾乎沒血色的手,非常瘦,像鏤刻的。我說,你的手讓我想到某類鳥的手,哪天我們去一次動物園吧。她對我的小玩笑一笑置之,把手伸過來我看,握住那一刻我差不多叫了一聲,因為非常涼,幾乎沒有溫度。我說你是不是很冷,她說夏天也這麼涼。我說是不是小時候和魚接觸的緣故?嗯!她點頭頭,但顯然是否定的。她談起小時喜歡的幾種魚,特別喜歡一種很小的類似太湖的銀魚,那種魚非常亮,長不大,一般是上不了市場的,不過她有時會提著漁簍到市場賣那種魚,賣得的錢不用交給家裡自己留下了。大前年她回家了一次,結果發現市場上小銀魚價錢大漲,價錢難以想像的高,超過了所有魚的價錢。

    爐火燒得很旺,不斷續煤,菜熱了多次。她真的做了一條蛇,怕嚇著我殺好洗淨才拿來,燉完了蒸,臥在盤子裡,我仍不敢動筷子。我說我們這院子裡過去也發現過蛇,是在翻修房子時,我沒見過但聽人說過。她非常驚訝,不能想像,難以置信,我覺得她好像有些害怕了,問她是不是,她不承認,把一塊蛇肉夾入嘴裡。我講我的童年,講這條老街,圖書館和大松鼠,講我與倪維明老人最初的交往,講那本西洋畫冊,我們的童年如此不同,正好互為神往。我的生活沒有變,就像故宮的牆,從未離開過北京,而她勞燕紛飛,早已走過大江地北。如今我們相向,對她仍然是一種秘密,對我似乎也同樣,每個片刻都值得珍惜,都不容我們深思,一切都只是感覺,分分秒秒可度可量。一瓶甜酒不覺已被我們喝光,沒有醉意,一點沒有,相反十分清醒。我們望著各自的空杯子,似乎在尋找一種東西,我問她是否還要喝,因為天已很晚,早過了午夜,她說隨我。我拿過上次剩的中國紅,給她倒上,繼續說話。有時我們會靜默,聽時間的顫動,握著杯子。

    你好像從沒評價過我,她說。

    評價你什麼?我不解地問。

    我的樣子?

    噢,那還用說。

    我聽到過很多評價,可從沒聽過你的。

    你樣子很好。

    她笑了,說,其實你是個很驕傲的人。

    那你可說錯了。

    不,你大概不知道。

    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自然,我說。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能——

    可能什麼?

    可能是我沒想法——我幾乎要說出來,但最終還是嚥回去,我覺得這樣說不妥,不能對一個女孩說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不能。

    我說,我已經很知足,非常知足。

    哦,幾點了?沉了一刻,她忽然問。

    兩點了,我說。我的心跳起來。

    你不困?

    不,不睏。要不——

    你還讓我走嗎?她看著我。

    那那你別走了。

    她舉起杯子,沒跟我碰,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也舉起來,我們喝了最後的酒,相互注視。我要不說,你會說到天亮是嗎?她說。

    不不,你在我這休息吧,太晚了。

    我還是走吧。

    別走,太晚了,沒有車了。

    上次也沒車了。

    我覺得她有點多了,可我非常清醒,簡直讓我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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