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日那天起就再也沒見過三躲。她媽說,這個狗婆子×,定是被人拐走了,拐走賣×去了,別個拐她還不如我賣她,連根毛都沒見著,這個爛逼真是賠錢貨,賠大錢的貨。
我到馬連店去過幾次,我想她被賣到馬連店去就好了,我可以經常看到她,賣到縣城也可以,王搾有不少人去北京打工,說北京還沒有我們滴水縣城好玩,而且什麼地方都要幾十塊錢的票才讓進。上滴水縣坐兩塊錢的車就到了,千萬不要賣到大西北,那裡到處都是沙子,連口水都沒有喝的,賣到河南也好,河南近一點,還能逃回來。但三躲說過,她要是被人賣了就不逃回來了,堅決不逃。
我去找三躲,一個人到處亂逛。地裡沒有什麼人,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每家都是老人婦女小孩,哪裡都是空空落落的。我先在路邊安南爺的地裡撥了兩兜花生吃,又到火車家的苕地裡用木棍刨了兩個生苕,然後我在田岸上邊走邊找刺芽吃。「刺芽咧紅彤彤,細伢吃了耳朵聾」,這是我奶奶說的。我不信。
我邊吃邊走,越走越遠,結果就走到了下灣子。
下灣子有許多楓樹,秋天的時候又紅又黃的,像一個新娘子,但下灣子比我們王搾窮,光棍多,新娘子也沒我們村多。他們村的人沒手藝,木匠也沒有,鐵匠也沒有,只有幾個石頭客,出去打工的人都賺不了錢,做點生意都陪了。
太陽很大,整個下灣子懶洋洋的。我挨家挨戶看他們的柴屋和糞坑,結果在一間柴屋裡看到了那個女孩。
她衣服上都是灰,頭髮上有好幾根松毛。我把鎖頭往門上碰了幾下,聽到響聲她扭過頭來。我說「哎哎」,她看著我,不說話。我問,你是哪來的?她不理我。我到柴屋後面的一棵矮楓樹上折了一根細長的樹枝,從門縫裡伸進去撩她。我捅捅她的褲腿,又敲敲她的肩膀。當我正撩著她的短髮的時候,她冷不防一把把樹枝奪過去了。
我又去折了一根更長更細的的樹枝,我覺得這有點像釣魚桿。我用樹枝夠她的頭,老夠不著。她瞪著我說,你大老遠在門外捅什麼,你進來。她說話的樣子有點像三躲,眼睛也是細細長長的,單眼皮。我說你有點像我們村的三躲。
我想她肯定是被人拐賣的。
我停在柴屋門口,腦子裡的瘤子卻在呼呼跑。
瘤子裡的大頭在呼呼地跑,像一陣風,瘤子裡的我到木匠蠶豆家偷出一把大鋸子,一個跟頭翻上一棵楓樹,我像一隻螞蚱,從一棵跳到另一棵樹。在樹冠之上,樹葉之中,有一把亮閃閃的鋸子在跳動,誰也不知道是一隻螞蚱在舉著這把鋸子。我奶奶在納鞋底,她瞇著眼睛說,這鋸子怎麼會自己在樹上跳呢?奇了怪了。安南爺在地裡耨草,他抬頭看見一把鋸子在天上自己走路,說,莫不是不明飛行物來了?線兒躺在一個地溝裡,她仰著身,張著腿,喘著氣,她對她身上的人說:快看快看,不看就看不到了。那人說什麼也沒有你好看。
我把鋸子塞進門縫,鋸子又自己跳到鐵絲上,它鋸呀鋸,一點聲音都沒有,像一把無聲手槍,子彈擊中目標,自己一點沒暴露。同時它又是一隱身的鋸子,世界上只有我能看見它,不但看不見,而且摸不著,只有我能摸著它,我一碰到它,我也變成了隱身人,下灣子的人誰也看不見我。我說:斷!鐵線就斷了。鋸子又飛到門上,把大鐵鎖鋸斷,那女孩走出柴屋,坐上我的神鋸,逃回她爸媽的身邊。
鋸子不管用,我又去拿斧頭。我決定像穿山甲那樣挖一個洞,從王搾的地下穿到下灣子,然後我舉著斧頭一搖一擺,人不知鬼不覺,就到了柴屋地底下。咚咚咚,從地下傳出來的聲音使她大為振奮,她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皮,像一隻機警的女豹子,我敲一下,她的耳朵就動一下。我決定敲十三下,等她的耳朵動夠十三下,我騰的一下,從她柴屋的地下冒出來,就像從水裡冒出來一樣輕而易舉。她一驚,又一喜,她正想說話,我就把她的嘴捂著,決不能暴露目標。我抱著她,呼的一下鑽進了我的地洞,順手抓一大把柴禾把洞口擋住。然後,我就把她救到了我家。
但她說她不是買來的,是她爸媽親生的,她抱弟弟沒抱好,摔斷了腿,她爸要關她三天不許吃飯。我腦子裡的瘤子想當英雄,上天入地,事實上,就跟放一個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