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紅旗、羅慕霞、鄭放歌,她們分別是一班、二班、三班的吳清華。
最後一個學期,上面要移植樣板戲,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在我們省移植成了彩調劇,高中各班,每個班級都排演同樣的彩調劇《紅色娘子軍》第一場《常青指路》,是校團委的思路,群眾運動的意思。
但誰都不知道彩調劇是什麼東西,連聽都沒聽說過。彩調,多麼生疏生澀的一個詞啊,像一塊奇怪的石頭。到了操場上,由培訓過的老師一句一句教,十幾個吳清華和十幾個洪常青在下面學,「昏沉沉,只覺得,天旋地轉」校園裡一時滿是這樣的唱腔,彩調原來就是這樣的啊,這就叫做彩調啊,很好聽的呢,有一點像京劇,甚至跟京劇差不多。我們分辨不出彩調跟京劇有什麼不同,便又糊塗了。糊塗著仍然認真唱著「昏沉沉,只覺得天旋地轉」,並做著昏沉和眩暈狀,一律動作誇張,表情過火。
姚紅旗,姚紅果的姐姐,小學跟我同班。她處處要拔尖,如果要在一班找一個吳清華,毫無疑問,應該找張二梅,想想張大梅吧,不找二梅找誰呢!卻是姚紅旗。二班的羅慕霞是轉學來的,人很悶,聽說學習不錯。她是二班的吳清華。
三班,全年級最活躍,人才濟濟。他們自己排練了《白毛女》序曲《在人間》,半個班都上去了。他們的歌聲響徹在走廊,浩浩蕩蕩進入我們的窗口,「看人間,哪一片土地不是我們開,哪一片山林不是我們栽,哪一片房屋不是我們蓋,哪一片莊稼不是我們血汗灌溉。可恨,地主狗狼豺,土地他霸佔,莊稼是私財,又逼租子,又放高利貸!」我們坐在自己班的教室裡,心懷嚮往。
三班的羅明艷,長得有點像波姬小絲。小學五年級,林南寧曾找她演喜兒,是首選,但她有兩個很大的問題,一是太高,沒有那麼高的大春,二是腳太大,不可能穿進芭蕾舞鞋。練了一天,淘汰了。此後再無機會。
羅明艷一直不服氣,早操列隊,隊還沒排好,羅明艷會忽然走到誰的跟前,飛快地用食指和拇指在某個女生的脖子上比畫一下,接著又在自己脖子上比畫一下,她跟旁邊的人說,你看,她的頸不夠我長呢。神情頗為驕傲。多年以後才知道,頸的長短,原來是美女的重要標誌!羅明艷的脖子頎長,圓潤,優美,而且她腿很長,上身短,她的臉圓而不肉,眉毛很濃,眼睛很大,眼睫毛黑而長,垂下眼皮是一層陰影,顧盼則生輝,嘴唇是厚的,性感。總而言之,羅明艷是一個大美人。
但無人能識。羅明艷走在南流街上,鶴立雞群,她像天鵝一樣,走路仰著頭,抬著下巴,但她在學校裡沒有任何風光,她是街上居民的孩子,就住在大園。每天傍晚,她都要到學校門口的水井,去挑水。她總是穿著一身藍布衣服,用木桶,她不停換肩,桶裡的水是滿的。到後來,我才隱約明白,進學校文藝隊的,幾乎全是縣委機關或縣直屬單位子弟,街上居民的孩子,只有極少數,一個吹笛子的男生,一個能在敲揚琴的同時唱歌的女生,還有,就是雜技世家的翟青青。
羅明艷注定被忽略了。她想念林南寧。她在家裡關起門來自己練舞蹈,幻想林南寧調到鎮中學當文藝老師,再次看中她,讓她扮演吳清華,而她將穿上紅色的綢衣,出現在黑暗的椰林中,讓所有的人驚艷。羅明艷不甘心,每次,文藝隊在本校匯報演出,她總要看到謝幕的時候,所有的人嘩嘩往外走,她不走,她站在中間,望著台上。曾經有傳說林南寧要調到鎮中學管文藝隊,但沒有真的調來,一個中學為什麼要調一個小學老師呢。她沒有來,羅明艷站在台下,羅明艷精彩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她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她會成為南流街上所向披靡的女人,她的情史也同樣振聾發聵。
二00四年冬天,她從南流給我打來電話,她說:我是羅明艷。她在電話裡沒有說什麼,只是說很多年沒見了,問我什麼時候回南流。掛機之後我才想起,我忘了問羅明艷的電話,再回南流,我到哪裡找她呢?二00五年夏天我回南流,沒有找到她。但我再次聽到了她的傳說,是那樣令我震動,始料未及。
一九七五年,羅明艷的人生無比平淡,班級排練彩調劇《紅色娘子軍》第一場,羅明艷還是不能演吳清華。在三班,吳清華是鄭放歌。
鄭放歌現在N城,已是G省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副院長,全年級女生她學歷最高。她一九七七年高考上了名牌大學,畢業分回N城,結婚,生子,到四十歲又隻身北上念博士。我和雷紅呂覺悟都說她不要命了,但她好好的,拿了博士學位,回到G省大學,學校裡給了大房子,可觀的科研資金,她勇往直前,在業界聲望日隆。
二00三年秋天,我們約在王府井見了面。她沒有變,穿得很整齊,沒有發胖。我們在東安市場五層吃了快餐,她要了牛肉麵,我要了桂林米粉。然後又到地下一層喝茶說話,卻沒什麼話說,我提到陳黎明,我們醫院的子弟,她G省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同事,十幾年來她們關係一直很僵。她認為陳黎明不值一提。我們不再說話,只喝茶,看著購物的人走來走去,空氣沉悶而混濁,我知道,我和鄭放歌的話就快要說完了。我知道,我們的話遲早是要說完的。
她忽然說,我覺得,你要寫點反映女科研人員生活的東西,這方面,我們國家很少。這個話題我沒有興趣。她說:現在看不到寫女科研人員的小說和電視電影,這麼大個國家,怎麼就沒人寫呢。她說著就有一點興奮,像是發現了一個科研上的空白。我沒有回應她。她便也終於掃興。
我和鄭放歌的關係很奇怪,我們永遠不能談心,怎麼都找不到一個契合點,但我們陸陸續續一直有聯繫,從一九七五年,她從南部公社轉學,到現在。三十年了。我們是最後一個學期文藝隊的隊友,插隊的時候她跟雷紅同在一個生產隊,她跟我們一直是朋友。
那一次,雷紅跟一名有婦之夫熱戀,眼看就要私奔,鄭放歌卻跑來,勸雷紅在本院找一個青年醫生,好好戀愛結婚。雷紅對青年醫生很不屑,她轉述給我聽,說鄭放歌勸她抓緊時間找一個青年醫生,真可笑。鄭放歌真誠、善良,充滿好意,卻被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文學青年認為可笑。她真冤枉,不值。
過了兩年,我準備離婚,鄭放歌又特意從西塘趕來,她那時正準備考同濟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又要講課,又要搞科研,但她坐上公共汽車,橫跨半個N城來到我的宿舍。是夏天,她爬上四樓,臉上冒著油汗,我只有白開水給她,開水很燙,她吹著喝。我在地上鋪了一幅草蓆,我們就坐在蓆子上。那次說了什麼我已全無印象,好像什麼都沒有說下去,我心懷鬼胎,說不出一定要離婚的理由,她便說她一定要考研究生,她跟陳黎明住一間宿舍,兩人太彆扭,呆不下去。她只勸我,知足者常樂,不要離。我們坐在草蓆上度過了N城炎熱的一個下午,然後她就回去了,沒有吃晚飯。
雷紅沒有勸我,呂覺悟也沒有勸我,我認為她們懂我。鄭放歌勸我知足常樂,我覺得她太不知我心了,我忽略了她對我的深情厚誼,把她的話當成平庸的笑料。
我對不起她。
八十年代,我和雷紅都是狂妄的女文青,盲目熱情,嚮往一種別樣的人生,那裡風生水起,風雲浩蕩。我們都不願意過平凡的家庭生活,尤其不願當賢惠的家庭婦女,生孩子、買菜做飯洗衣服,這種日子不值一過。我們喜歡激盪的愛情,喜歡文學藝術在愛情中穿越纏繞。我特別羨慕雷紅,因為她真的私奔了,跟一個有名的劇作家。她拋掉了職業、城市戶口和家庭,而她的戀人跟她有著同樣的勇氣,他們乘風而去,遠走高飛。我恨不得揪著自己的頭髮也私奔一把,但沒有人跟我私奔,我只能寫詩。
多年以後,雷紅回到N城,她失去了丈夫,沒有工作,身無分文,我意識到,當年鄭放歌勸我們好好過日子,真是懷有最大的善意,設若能聽進一句,我們的生活就不至於如此顛沛流離,無所依傍,我們將擁有平安踏實的一生,像呂覺悟和鄭放歌那樣。
一九七五年,鄭放歌不演吳清華又誰來演呢!
她剛剛轉學來,她並不拔尖,但她是鄭懷民的小女兒。鄭懷民是新來的校革委會主任,一把手,他的大女兒鄭裡冰一到縣城就進縣文藝隊了,她長得很好看,放歌不如她姐姐。但鄭放歌不驕縱,她很努力,也單純、天真、熱情,不招人厭煩。我們甚至是喜歡她的,她常常讓我們到她家去,給我們吃她家的花生,還告訴我們,她媽媽和爸爸吵架了,媽媽脖子太粗,脾氣不好,愛吵架,一吵架脖子就會更粗更紅。
她家就在校內。我們穿過操場,走過長長的走廊和醫務室,下台階,又走過兩個教室,就到了。原來鄭放歌家就在這裡啊,就在初中教室旁邊,門口空地的拐彎處是當年我和雷紅呂覺悟的據點,議論孫向明,或閒站著。看本班女生用一隻松果踢足球。那時候沒有鄭放歌,現在她忽然就來了,像是從地裡鑽出來。她原來在石窩,那是南部的公社,南流街上的人眼中的十萬大山,山高水遠的蠻荒之地。
鄭放歌,她忽然就從地裡冒出來,她站在幾盆指甲花旁邊說,嘿,我家到了。她天真單純,她的熱情是跳躍著的,像一隻鹿,她的動作也是有點像鹿的。她從舞台上碎步走過,舞台上就出現了一個鹿一樣的吳清華,這隻鹿很認真,從舞台的這頭跳躍到那頭,雖然不像吳清華,但像鹿,也是不錯的。
她踮起腳取下她家的糖果盒,圓的,比大海碗還大,上有暗紅的漆,蓋上還用金邊描了花,裡面裝著玻璃紙包的水果糖,糖果圓圓的有紅的綠的,甚是稀罕。鄭放歌一人發一顆,她又在米缸蓋上找到了裝花生的夾籮,她大把抓著花生,讓我們在嘴裡含著糖的時候嚼花生,那樣特別香,等於吃花生糖。見我們都聽話地把花生和糖果同時放進了嘴裡,放歌就很高興,她端著夾籮高舉過頭,飛快地轉了一圈,那是《大紅棗兒送親人》裡的動作,當時我們正在排練這個舞蹈。
那段時間校文藝隊不活動,校禮堂不再傳出歌聲和器樂聲,我無比失落。我想念張大梅、周青、凌玲、李小宇,也想念童小萌和李永青。校文藝隊的鼎盛期,像一鍋湯,熱氣騰騰。
但是湯涼了,來了另外一些人,寧夏女籃和山西男排,他們來自遙遠的北方,到我們亞熱帶的南流鎮冬訓。他們體格高大,簡直比我們高一倍,不可思議,目瞪口呆,而他們就在我們眼前,就在我們學校,就在我們的禮堂打球。真是天外奇觀啊!我們每到下課就到禮堂看他們訓練,真是很好看的。什麼叫國家水平呢,看看寧夏女籃和山西男排吧,他們一跳就跳得那麼高,不跳也高,投籃進去總是空心的,所有的姿勢是又帥又透著洋氣,哪裡像我們這些土蕃薯。
寧夏女籃是第二次來。
那十幾個人我們個個都認識,還給人家取了外號,一個最矮的,叫矮婆,是五號,年紀偏大,聽說都有二十四五歲了,比別人矮一截。我們以為她不會再來了,結果她又來了,她技術超好,作風頑強,體力充沛,每場比賽她都打滿全場,她像一隻母老虎,威風,神氣,統領全隊,她是女籃隊長。另有一個,九號,全隊最漂亮,很白,腰細,我們管她叫小姐。小姐技術也過硬,但她慵懶,訓練不積極,上場也不愛跑動,場上場下都像遊魂一樣,心不在焉。她很絕,球一到她手裡,她立馬就醒了,漂亮轉身,迅速投籃,兩分!這次她又來了,仍懶散,也漂亮,但瘦弱了些,更白了。姚紅果主張叫她白骨精,沒叫開,大家心疼她,仍稱她小姐。十三號,一看就是農村姑娘,樸實,健康,剪著齊耳短髮,皮膚黑黑的,黑裡透紅,剛下地回來就是這樣的。她只有十八歲,圓臉,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耀眼迷人。我們叫她白牙。白牙這次也來了,我們一看她就很高興,她長大了,高了點,明顯胖了,舉手投足,像了一個成熟的球員。這真讓我們高興,白牙簡直就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呢!我們跟她最親。呂覺悟說,我喜歡白牙。我說,我也是。
白牙、矮婆和小姐,她們讓人惦記。我們跟到燈光球場看她們比賽,就像寧夏女籃是我們南流中學的校隊。
文藝隊,演出,舞台。俱往矣。彷彿校禮堂天生就是用來練球的,好像寧夏女籃就是在我們的禮堂里長出來的。矮婆、小姐和白牙,她們迅速成為了我們的偶像,張大梅、楊海燕、王雪,她們的身影正在淡去。
縣裡忽然又要匯演,隊伍重新聚集,文藝老師,工宣隊長,樂隊,結構依舊,人馬早已翻新。鄭放歌、姚紅旗、羅慕霞都進來了,還有雷朵。又要排《白毛女》第一場,這樣一支隊伍,稀里嘩啦的,芭蕾舞的功夫誰都沒有,我們穿著上一屆的芭蕾舞鞋,立不起足尖,一試就扭了腳。喜兒也沒有,無人堪此重任。
找到了崔鴿子,她來演喜兒。我們多年不見,本來幼兒園同班,後來不見了,原來是跟父母下放公社,現在她又回來了。她跟來路不明的童小萌不同,她就是我們南流街上長出來的喜兒,童小萌的皮膚是白的,她來自天上,崔鴿子長著黑皮膚,她是地裡的。我喜歡長得黑一點的人,無論男女,結實、彈性、有健康的光澤。
崔鴿子,她端著燈盞就出來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但她跟童小萌一樣,動作軟塌塌的,比童小萌還要軟。鄭放歌、姚紅旗、羅慕霞和我,我們四個人跳窗花舞,誰也不比誰更好。整個文藝隊破罐子破摔,文藝老師也沒了心思,就讓我們自己練。樂隊本來就不齊全,乾脆放錄音。後來加上雷朵,六個人排了一個舞蹈《大紅棗兒送親人》,一字排開,穿插,圍成圓形,轉圈,每人手裡端著一隻空籃子。
有一天,要拍學校的宣傳照。化妝,穿上演出服,在一間空教室,新建的教學樓,尚未啟用,白色的牆,沒有黑板和桌椅,窗戶還沒裝上玻璃,光線空蕩蕩的。我們穿著花布大襟衫,腰上紮著黑絨小方圍裙,頭上接上長辮子,手上拿了花籃。
這張照片至今還在我的影集裡,六個人排成一排,踮著腳,花籃舉在腰部的左邊,窗戶的光線只到達腰間,把每個人的身體分成了兩半,上身是黑的,臉也是。
拍完後大家意猶未盡,決定上街,到照相館。
大白天,光天化日,臉上頂著濃妝,一咬牙就走出了校門口。又是六月份,快要畢業了,鳳凰花正在開,走出校門,走過東門口和陵寧街。新華書店、文具店、照相館。我們七手八腳開票,五六個人亂糟糟的,拿著票上二樓,脫衣服穿衣服,盤頭髮照鏡子,我們要照一個藏族姑娘的,把辮子盤在頭頂上,再輪流穿上一件毛背心,面帶微笑,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