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他的眼睛一亮,他說:多米,我差不多認不出你了。然後他幫我把風衣掛在衣架上,還找出一雙新的草編拖鞋給我換上,他說這是出差在南方買的。
草拖鞋的草是那種普通草席的草,它的顏色介於米白與金黃之間,比麥稈淡一點,比稻草又鮮一點,這樣柔和的顏色彌漫在草的質地裡,更讓我感到溫暖婉約,猶如一個饒有情韻而不張揚的女子,十分合我的心意。而塑料拖鞋像什麼?像淺薄的女郎,皮拖鞋則像慵懶無聊的闊太大,繡花拖鞋大概像精致而小氣的小家碧玉,它們都不是我的理想所在。可惜現在已經是深秋,我穿著線襪,比較厚,如果在夏天穿著極薄的絲襪,或者在自己家裡,光著腳伸進草拖鞋,就像赤足踏在草上,有一種酥癢頂上腳窩,全身都會松下來。草的氣味從緊密的編結中升上來,我彎腰的時候聞到它鮮明的氣味,草為什麼在干了這麼久還能散發出氣味來呢?這是我長久以來的疑問,它現在在許森的門廳裡又浮了出來,這使我看上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於是許森問:你不喜歡草拖鞋嗎?
然後我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高檔香水的氣味,我對香水缺乏鑒賞力,從來不用,直到現在也叫不出任何一種香水牌子的名字,我只是憑空認為許森的香水是一種高檔香水,因為它一點都不讓我頭暈,而且他的妻子又在法國,而法國這樣一個浪漫之都天然就跟香水有著緊密聯系,所有的法國香水都是高檔香水。這氣味好像是從門廳旁邊的衛生間發出的,我到洗臉池跟前洗手,神思一直有些恍惚,洗臉池前的鏡子裡這個頭發極短的女人使我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在以前幾次出現在這裡的那個身著灰衣、頭扎馬尾巴、神情憂郁的女人在哪裡跟她重疊呢?在哪一個點上?是從臉到心,還是從胸到腳後跟?什麼樣的感覺才能落回自己的身上呢?水在沖刷我的手,那些從容擱在洗臉架上的女人物品再次鮮明地落入我的眼中,洗面奶、護手霜、晚霜,它們的形狀跟以前不一樣,是新的牌子,而隱藏在它們背後的女人的身影也在我注視這些小瓶子的時候逶迤而出,她們仍是那樣面容不清,但她們的眼睛和嘴唇形狀完美地懸浮出來,它們缺乏質感與立體感,只是一些優美的線條與晦暗的色彩,這些幻影與香水隱約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一種情欲的味道。
也許正是情欲的氣氛使我神情恍惚,這種遠離了我的身心的東西現在又回來了,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惶惑,但它們在層層加厚,從草拖鞋到香水到洗面奶護手霜,它們從各個點出發,像絲一樣繚繞著我,也繚繞著許森,我感到他與他的房間全都含情脈脈。我臉上開始發燙,心也有點跳,許森問你是不是有點熱,要不要把毛衣脫了。我低垂著眼睛沒有看他,但我覺得他的眼睛正落在我的胸前,這個發現使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緊身毛衣,意識到被緊身毛衣所勾勒的身體,特別是意識到我的乳房的形狀在緊身毛衣下暴露無遺,而許森隨時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雖然他不至於盯著看),我頓時不知道自己應該縮著身子還是應該挺起來,這使我的動作變得有點忸怩,瑣碎,小家子氣,我下意識地把茶杯的蓋打開又蓋上,同時我感到許森在看我,我重新感到了在一個男人的目光下作為一個女人的感覺,這跟我在鏡子前看自己有點不一樣,我感到乳房的每一個顆粒都變得敏感,它們全都像低垂而警惕的眼睛布滿我的胸部,我感到乳房比平常要重一些,而且有點發脹,我開始回憶平時自己對乳房的感覺,對,它們平時一點都不重,除了洗澡我基本上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它長在我的身上就像我的腳後跟,平時我吃飯、喝水、上街買菜、做飯、看書、寫毛筆字,我一點都沒有格外地發現它。這種對比使我感到乳房越發沉重,它沉甸甸地懸掛在我的胸前,它向外凸出的形狀使我感到即使隔著緊身毛衣也有一定程度的裸露,我便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讓乳房明顯地起伏,但我感到在我輕而緩慢的吸氣時它還是微微地聳立起來。我真想用手把它們擋住。
它們是多麼的無遮無攔啊!
很有可能,這個時候我坐在沙發上顯得羞答答的,羞澀感使我楚楚動人。使我臉上有點微微發紅。我想許森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他這樣一個對女人有著豐富經驗的人已經千錘百煉,他即使不看也能感覺到,雖然他的文章平庸無味,他對待女人卻有可能才華橫溢。他說:現在你顯得年輕了,也漂亮了。然後他就坐在我的旁邊,用手輕輕按住我的肩膀。
他的手像樹葉一樣在我的肩頭拂動,我身體的第一陣收縮尚未過去,樹葉的第二次拂動就已到來,它完全打亂了我收放的節奏,我一時變得呼吸不勻身體僵硬,我的肩膀既敏感又麻木,或者說一時敏感一時麻木,感覺十分奇怪。這時樹葉運動的方向卻改變了,或者說是風的方向,風的源頭就在許森的心裡,“風吹籐動銅鈴動,風停籐停銅鈴停”,這是我教扣扣念的繞口令,現在的情況是風吹籐動樹葉動,樹葉從肩頭到我的脖子,他坐在我的右邊,他左手的手指停留在我脖子的左側,那裡有一根血管,他的手指准確地找到了它,他的手指這時變成了一只蟲子在我脖子左邊的血管上爬來爬去,有點癢,蟲子忽然停了下來,停了一會兒,許森說,你的心跳得真快。樹葉重新拂動,從我的頭發到我的臉,我臉上毛孔的無數細小的眼睛在樹葉的拂動下一一閉上。閉合的顫動像細小的漣漪一直擴散到我的心。
我不說話,這使整個態勢看起來像一種默許,我是不是默許他的一切動作呢?我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拿不定主意,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我的頭腦茫然失措,但身體的欲望在蘇醒,這使我處在一種欲醉欲醒的狀態中,一種類似於酒的東西從許森的身上彌漫過來,通過他的手,注入我的毛孔。
他撫摸我的臉,他不說話。忽然他一下把我抱起來,失重的感覺劈頭蓋腦地把我打翻了,眩暈使我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到有床的地方去,我全身在他胸口的高度浮動了片刻又結結實實靠在了他的身體上,我想他是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來了。我感到有瓣溫熱的橘子落到我的臉上和脖子上,它干燥的筋骨在我的皮膚上摩擦,但很快它就打開了一道縫,因為我感到有一小片熱氣從那裡出來,它突然又抿緊了,我被包含的那點皮膚頃刻灼熱而潮濕,他的舌頭飛快地掠過我的皮膚,就像是一種陌生而危險的動物觸到了我,我一下驚叫起來。
他說你別怕別怕,不要怕。他說你都生過孩子了怎麼還害怕這件事呢?他還拍拍我的臉說:會很好的,會非常好,非常舒服。說完他就俯下身親我的嘴唇,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生怕會嚇著我。與此同時,樹葉又開始落到我身上了,它有點發熱,它一停留在我低領毛衣的那一片裸露的肌膚上,我馬上又感到了乳房的重量。樹葉在我的領口拂動了一下,我覺得它快要進到我衣服裡面了,它在領口的邊緣來回晃動,既像猶豫又像詢問。但我沒法說話,我的嘴唇在他嘴唇的下面被緊緊壓著。我用一只手擋在胸前,但這個動作恰恰變成了某種暗示(或者在他看來是鼓勵),給了他借口和啟發,他拿開我的手,長驅直入,一切土崩瓦解。我猶如一截被浪濤驅趕的木頭飛快前進,我方向不明、意志喪失,而浪濤從四面八方湧來,前後左右擠壓,洶湧澎湃的波浪從我的胸部降落,頃刻覆蓋我的全身,它以雷霆萬鈞之勢一下把我舉到了空中,我緊閉著眼睛,但我知道我正在一道萬丈瀑布的頂端,一眨眼就會隨著飛瀑順勢而下。
我感到緊身的衣服在松動,就像有一些蟲子在搬動我的扣子,我的扣子十分緊,蟲子們又忙又亂。間隙使我清醒過來,我本能地用手驅趕那些盯在我衣扣上的蟲子,我趕不開它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看見自己正在這道萬丈瀑布的頂端,馬上就會隨著瀑布掉下來,激越的水流不可阻擋,它將把我徹底吞沒。而現在正處在一個暫停的時間,就像正在放的錄像按了暫停鍵,誰再一按,畫面就會恢復流動,而我將被激流席卷而去。那個暫停鍵就是我衣服上的扣子,那個操縱畫面的手就是停留在扣子上的蟲子。我感到這件事有點不應該,有點不對,我在道德上一直沒有堅定的認識,我左右搖擺,有時覺得應該,有時覺得不應該,時而傳統,時而現代,我同時感到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和一件不必深究的事,我拿不准我應該怎樣看待許森(他是一個流氓嗎?他是一個亂搞女人的人嗎?)和怎樣對待他(是拒絕還是接受?現在還來得及),同時我也不知道怎樣看待自己(我是不是一個蕩婦?是不是一個以肉體換取職業的女人?要知道,許森也是可以幫我找到工作的,我曾打算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求他幫忙),不知道應該停下來還是應該放縱一次。所有這些念頭在我腦袋裡飛來飛去,互相糾纏,亂成一團麻,也許根本不是麻,而是一團霧,因為它們根本不是由一根根線組成的,而是比線更分散,它們是一些顆粒,成為一團緊密的霧充塞在我的腦子裡。
我的毛孔張開又閉攏,潮汐洶湧又退卻。本能猶如天空,寬闊無邊,理性則如一道閃電,在瞬間將天空撕裂和驅趕。在我的身上,蟲子剛剛戰勝了衣扣,按鍵剛剛被按下,我閃電般地掙脫了出來,我說我要喝水。我坐起來拿杯子,卻把茶水打翻了,許森不得不為我倒水。一喝水事情就發生了變化,水這樣一種東西真是奇妙,它從我的喉嚨進來,迅速滲透到身體的四面八方,肌肉裡、骨頭裡、血液裡,那些小小的火焰,飄動的火焰,碰到水就熄滅了。我長長地呼著氣,身體松弛下來。
許森問:你怎麼啦?我搖搖頭。搖頭真是一個最好的動作,包含了一切的不,不知道、不要、沒關系等等統統都在其中,但我若將它們一一說出就太沒趣了。許森重新扶著我的肩膀,他問:你怎麼啦?他又在我的耳邊低聲說:我以為你想要,我看到你的身體想要……到底怎麼啦?我再次喝了一大口水,然後我說:對不起。許森去上廁所。然後他坐到我的對面,他看了我一會兒,說:你不要不放心,我會幫你找到一個工作的。
我不作聲,他的話把兩樣不相干的事情連在了一起,或者是我,或者是他,或者是我們兩個人都在暗地裡把這兩件事連在了一起。我來找他本來沒想到求他幫忙,我覺得我的工作已經不成問題,這使我心情很好,而許森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一位我既喜歡與他交往又是獨身的男人。我一時覺得有點無聊,搞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理性,還道德兮兮的。也許是潛意識裡不願意讓許森把我看成是一個隨便跟人上床的女人,在幻想中希望跟他長久發展關系,也許有一天還能重新結婚,身邊有一個人和一個家庭。
我亂糟糟的想不清楚。不管想清楚了還是沒想清楚,事情—到了腦子裡,欲望和激情就全部消退了,我沒有從瀑布的頂端順流而下掉入水中,而是從空中落到了沙灘上,冬的一下。
有什麼事情比自己的錯覺更糟糕的呢?或者叫作判斷失誤,或者叫作期待落空,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現在對一切細節都沒有記憶,也不知道將來有一天是不是能回憶起來,在我混亂的絕望中浮上來的只有那句話,那是幾句話,從我的校友、出版社的領導嘴裡說出來,他是轉述,但我直接聽到的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從天花板和他的辦公桌傳過來,顯得有點奇怪,我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聲音還是別人的聲音。這個聲音說:那天你來社裡,有個副社長在樓道看到你了,他的意見是,出版社的女編輯,既不要長得太難看,但也不要長得太好看,生活方式既不要太守舊,但也不要太新潮。
女編輯,不能難看,也不能好看;不能守舊,也不能新潮。
這幾句話在穿越了我的大腦嗡嗡作響的混亂和顛三倒四的翻騰之後,自動排列成了以上的形狀,關鍵的詞就像一些堅硬而有著怪異生命的角質植物在一片語言的草地上聳立起來,對,它們自己有生命,像一些精靈,自己知道應該以什麼方式排列,怎樣最有力量、最簡潔。它們一個字一個字敲擊著我的身體,像一些凶猛而又壯碩的螞蟻(不是生活中我所看見的螞蟻,而是某種像木偶一樣動作僵硬的機器蟻,是這個機器時代的產物)一只又一只地穿越我的心,它們這些外星蟻、機器臭蟲,冰冷而堅硬,它們完全不是肉做的,沒有血,它們永遠不會知道人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它們在穿越了我的身體之後又手拉手圍成了一個圓圈,把我緊緊地圍在了中間,一點空隙都沒有。女編輯,不能難看,也不能好看;不能守舊,也不能新潮。它們的嘴一開—合,整齊地朗誦出以上的句子,它們的聲音既是蟻語又是雷鳴,我被圈在圈子裡,任何方向都能看見它們洞黑的嘴張開又閉上,如果我閉上眼睛,我會誤認為這是某種童謠或民謠,我一睜開眼睛就意識到它實際上是咒語,它布滿在空氣中和石頭裡,街道、汽車、電線、煤、煙囪,處處都有它的影子,然後在某一天,它們聚集到一個人的身體裡,排著隊,從這個人的喉嚨裡整齊地蹦出來。
就是這樣。
對,我現在想起來一點細節了,我首先想起來的就是石灰的氣味,這幢灰色的大樓內部的牆壁正在粉刷,它又灰又舊,已經幾十年,歲月一層一層堆積,在堆積中腐爛和陳舊,散發出朽壞的氣味,令人感到不祥、沉悶,無法振作。因而每年都要粉刷一次,用一層石灰水把一切都覆蓋住,使它看起來干淨而純潔。我進門的時候看到一個人提著一桶放著一個長把刷子的石灰水,他藍色的衣服沾上了一些白色的斑點,我朝兩頭光線昏暗的走廊張望了一下,看見一個粗糙的木梯子正立在一頭走廊的燈光下,兩腿叉開,恰是一個冷漠而高大的男人形象,它讓我想起活體試驗的主刀人、監獄外手持電棍的獄卒,往太平間抬屍體的人,或者是來自太空眉臉不清毫無感情的太空人,這個形象使我感到恐懼和不祥,我上一次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沒有,它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出現呢?
我走上樓梯,感覺一點都不好,遲疑和驚懼尚未消散,樓梯正對著的一大塊牆壁上是個大櫥窗,裡面展示著該出版社出版的經典名著,這是出版社輝煌的實績和端莊的面孔。我在櫥窗跟前停了下來,我從它的玻璃上看到一個女人面容憂郁,她理著很短的頭發,穿著低領黑色緊身毛衣,脖子中間有一顆亮晶晶的水滴,像一滴在陽光下閃光的真正的水停留在那裡,毛衣的外面她套了一件米白色的短風衣。上一次來找校友我也是這樣打扮的,我也曾站在櫥窗跟前看,那時候我目光明亮,顯得富有生氣容光煥發,我不知道問題是不是出在這裡。我回想起上一次我站在櫥窗前,是有一個人從樓梯上走下來。他走得很慢,是一個歲數不小的男人,我沒有正面看到他,不知道他的面容,他也許就是出版社的另一個頭,他看了我好幾眼,我沒有去找他,我從櫥窗的玻璃上看到了他的身影,這樣一個模糊的身影就能對我的生存構成威脅,這到底為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到底算難看,還是算好看,到底算守舊,還是算新潮。我想我正是中庸無比的啊!正是既不難看也不好看,也不守舊也不新潮,我不知道他從我的臉上和身上看到了什麼,也許他什麼都沒看,看到的只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來求職,卻沒有去找他。
我從出版社的大樓出來,陽光一片冰冷。黃色的光照射在我皮膚上就像秋天的雨,使我身上一陣陣發冷,我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這種顏色的光線在我皮膚上產生的截然不同的感覺使我感到陌生極了,天空和街道,汽車與樹木,全都由於這種質地奇怪的陽光而顯得奇怪和恐怖,我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本來就隱藏在這些事物的背後,時候不到我發現不了它們。黃色的光,黃色的光線到底來自哪裡呢?
我身體的水分在干枯,我站在大街上,像一種沒有根的植物,在黃色的光線的照射下迅速枯萎,我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像枯草一樣輕,像灰燼一樣輕。風一吹,我的手臂就會像翅膀似的揚起來,我的整個身體都會飄到空中,而這種冰冷的黃色光線仍將繼續穿透我的身體,我看見自己像一只斷了線的紙風箏,飄蕩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無數煙囪噴出的濃煙和風沙、灰塵劈頭蓋腦地沾滿了這只風箏。
隨著我身體的重量被抽取,我的心卻像注了鉛一樣越來越重,它變重的過程就像針扎,無數針尖從黃色光線中呼嘯而出,進入我的心,我聽見它的聲音嘎嘎響,硫磺般焦的氣味從我的鼻子和喉嚨、眼睛和耳朵裡冒出來,一些火苗緊跟著跳出來,在這個干燥的一觸即發的初冬裡游走。有一朵火苗輕車熟路,來到我從前工作的大院,那裡有兩棵樹木已經死去,所有的草都已枯黃,這真是一個絕好的季節,一個絕好的時機,一點就要著火了,火苗看到枯草,猶如孩子看到蛋糕,一滴水看到一條河流,它義無反顧地撲過去,呼的一下,一朵火苗頃刻變成無數火苗,它們連成一片,你呼我應,洶湧澎湃。它們無聲地燃燒,猶如一群啞巴,怒目蒼天,在灰色的院子中,比落日還要壯觀。
更多的火苗壅塞在我的心裡,它們的重量是鐵的重量。我看到我的心從我輕薄無比的身體掉出來落到地上,發出冬的一下響聲。從此我的身體和心,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亂走,我對街道和人流毫無感覺,它們就像從我身旁掠過的空氣。我一股勁地往前騎,落葉在我的前方飄落,“我已經枯萎衰竭,我已經百依百順,我的高傲傷害了那麼多的人,我的智慧傷害了那麼多全能的人”,這是誰的詩?誰的詩呢?“每一個夜晚是一個深淵,你們占有我猶如黑夜占有螢火,我的靈魂將化為煙雲,讓我的屍體百依百順。”
這是誰的聲音呢?
我在街上胡亂騎了很久,我不想回家,後來我看了一下周圍,發現我正在東直門內大街上,這裡離許森住的地方已經很近了。對,許森,此刻我希望他壓在我的身上,讓他的骨頭壓著我的胸口,讓他的臉壓著我的眼睛,讓他的身體像石頭那麼沉,像鐵那麼重,把我的身體的血液砸出來,把我最後的水分壓搾干,讓他身上長出長刺和劍戟,既鋒利又堅硬,插進我的內髒和骨頭。讓他不是許森,而是一名又老又丑的性無能者,讓他身上充滿煙臭、肌肉松弛、牙齒殘缺不全,就讓這樣的—個人,像山一樣壓在我的身上吧,我的身體已經麻木,任何東西都不能壓疼我,我的血液快要冷卻了,馬上就要像冰一樣。讓我的心在天上,像冰山之上的月亮,俯看這個沒有知覺的身體,它正在泥土中,與泥土成為一體,任何東西將不能再傷害她,不管是野獸還是雷電。
許森的家房門緊閉。
一種冰碰到了另一種冰,一種自虐的狂想碰到了一扇門,一個女人在門外。
這個女人在門外,她敲門,—次比一次加重,後來她喊他的名字,但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他是不在呢?還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沒有人知道。
門在這個時候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或者說我忽然發現它是如此奇怪,在這一天,我發現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奇怪,門本來是門,但它瞬間就變成了牆,哪裡的門都變成了牆,統統都變成了牆,沒有一絲縫隙,卻有一只陰險的貓眼,不動聲色地瞪著你。陽光本來是陽光,但它說變就變,變得像冰一樣冷。
我神志恍惚,騎在自行車上覺得就像在泥濘的泥地裡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也許車胎一點氣都沒有了,腳下十分滯重。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起風了,打著一個又一個旋,從地面把垃圾和塵土一團一團地卷起來,與此同時,初冬的樹枝上殘存的最後一批樹葉正在被刮落,它們有兩張落到我前面的車筐裡,綠色還在葉子的體內停留,但誰也敵不過季節。就是這樣。
天正在暗下來,我想起自己早上9點出門,中午什麼東西都沒吃,既沒吃飯,也沒喝水,一天在混亂的思維中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我想不起來這一天除了出版社和許森家都去過哪裡,充滿在頭腦裡的是一些互不相干亂七八糟的東西,黃色而冰冷的光(現在它已經沒有了)、沾滿石灰水的木梯子、灰色的樓、門上的貓眼,等等,它們攪成一團,互相重疊和撕扯、變成噪音在我頭腦裡嗡嗡作響,使我對別的東西一概聽不見。我想我也許快要發瘋了,那些發了瘋的人之所以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手舞足蹈。大哭大笑大叫,肯定就是因為他們根本聽不見別人在說什麼。也看不見周圍的一切。我要是真的瘋了就好了,瘋狂是一種真空,一步跨進去就身輕如燕,完全自由,對一切包括對自己都不用負責任。我想象自己衣衫襤褸在街上狂歌狂舞,我可以到廣場上撒尿,把口水吐到櫥窗上。我想起閱報欄的櫥窗裡有一篇文章的標題為《下崗與婦女解放》,竟然認為下崗是婦女解放的一個途徑,這都是吃飽了飯沒事干的人寫的,如果她們下了崗,沒有任何收入、餓著肚子,她們還會說這樣的話嗎?飽漢不知餓漢饑,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如果我瘋了,我就可以去殺人、去放火,放火這件事真的可以去試一試,連汽油都不用准備,到處都是一點即燃的物質,我用身體變作一朵火焰,風助火勢,一去千裡。聽到自己身體辟辟剝剝燃燒的聲音,將是一種難以取代的高峰體驗。我在今天已經不止一次想到過這件事情了,我身體的火焰在聚集,趁著天黑風急,我是否去一展身手?
一個瘋女人,一個快要發瘋的女人,她光著腳、披頭散發(如果我瘋了,我的頭發一夜之間就會長長,長到肩頭及腰間,長得足夠藏污納垢,長長的頭發互相糾纏打著結,盛滿灰塵,像枯草一樣干燥,古今中外,所有瘋女人都是這樣披著一頭又髒又亂的長發,怒目蒼天)、衣衫不整在街上行走,但她身後如果跟著一個四歲的孩子,一個沒有父親撫養的孩子,這一切又該怎麼辦呢?
在路過東四十條的時候我想到了我的扣扣,東四十條的那個幼兒園是我向往已久的幼兒園,每次路過我總要放慢速度,滿懷艷羨地朝裡張望,它綠色的大門在我看來就是宮殿的門口,神秘而高不可攀,我無端對它懷著深深的敬畏,它常常關閉得嚴嚴實實,一點縫都不開,只有一個沉默的人和一雙盯著門口的眼睛。如果它偶爾敞開一扇門,我就會一眼看到裡面牆上的壁畫,色彩鮮艷、線條稚拙,布滿了花朵與動物,它們遠離塵世,完美而快樂,為上帝所喂養和寵愛,而那棵高大的槐樹下彩色的滑梯正如一種登上天堂的梯子,每一個孩子都能從這裡走上雲端。但是我的扣扣現在被一座大山擋住了,有半年時間裡我一直以為扣扣能夠走進這個有著大樹和葡萄架、動物與滑梯的地方,我常常幸福地幻想在下午五點我在這扇綠色的大門跟前等候接扣扣的情景,但是大山從天而降,憑空又擴大了一倍,本來要贊助1500元,現在加到了3000元,就像有一個魔鬼,它吹一口氣就把山吹大了,念一句咒語就把山穩住了,它專門要跟孩子過不去,是最惡最沒有人性的魔鬼。面對這樣的惡魔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我跟隨著慣性往家裡走,天完全黑下來了,我摸黑打開信箱,盼望有母親寫來的關於扣扣的信。但我看到了另一封信,是N城文聯的一位朋友寫來的,她是我在N城除母親外唯一有聯系的人,她一直寫詩,三十五歲了還沒有結婚,我把這看作是她喜歡寫信的原因之一,她不願意與周圍的人交往,文聯也無班可上,在N城漫長的白天和漫長的雨夜,如果她不寫信那她怎麼辦呢?在無窮無盡的時間裡,寫信大概是她除了看書和寫詩之外的一種生活,信畢竟通向一個具體的人。
但這次她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南紅死了,她說她剛到深圳參加了一個筆會,在深圳她給南紅掛電話,南紅的同事說她兩天前剛剛火化掉,是宮外孕大出血,一開始的時候以為是急性闌尾炎,醫院處理得也不夠及時,後來就晚了。N城的信使我頭腦一片空白,我已經極度疲勞,各種瘋狂的念頭把我全身的力氣都抽走了,我覺得身上的肌肉就像一絲一絲的干燥纖維,而南紅的血,從那封N城的信中流淌下來,一直流到我的床單上和地板上,它們鮮紅的顏色在黑夜裡閃爍。
我和衣躺在床上,關上燈,既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喝水,我眼前滿是南紅的臉和她的眼睛,她身穿睡衣站在深圳的房子前向我招手的形象再次像輕盈的紙片站在我的床前。
我問她:你為什麼變得這麼薄?
她說:我的血已經流盡了。
我說:那你怎麼還能站得穩呢?
她說:我是站不穩了。
我說那你躺到我身邊來吧,我把我的血輸一點給你。
她躺到我給她騰出來的半邊床上。我摸到她的手,像冰一樣冷,但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跟她並排躺著,我發現我的手也在變冷,變得跟她的手一樣冷。我忽然意識到,她的血也是我的血,它正從我的子宮向外流淌,而我的身體也正在變輕,變得像紙一樣薄。
我昏昏沉沉地不知躺了多久,電話鈴聲把我吵醒了。母親從N城打來長途,她說扣扣發燒三天不退,已經在醫院裡打了一天點滴,她希望我明天就動身回去。母親又說本來不想告訴我,但這事責任重大,所以還是讓我盡早回去。她的語調冷靜從容,並沒有什麼驚慌失措。
放下電話我就坐在床沿上發愣,我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今天,就像一出戲,到了高潮的部分,如果是好事都來了當然好,事實通常是壞事同時來。而生活總是比戲劇本身更戲劇化,如果我們置身其外,戲劇會使我們興奮,濃縮的生活充滿激情,使我們像火一樣燃燒,我們辟辟啪啪鼓掌的聲音猶如火焰燃燒的聲音。但我們不幸置身其中,在同一天,同一個時刻,各種打擊接踵而來,它們像石頭接二連三地砸到你頭上,讓你喘不過氣;又像揚在你頭頂的泥土,一鏟一鏟又一鏟,足夠把你埋掉,連哭都來不及。
到天亮我就到火車站去,但我一點都不知道怎麼才能上得了這趟開往N城的唯一的列車,我只知道我必須上去。或者死,或者擠上這趟火車,我沒有別的選擇。我肯定買不到臥鋪票,也不一定買得到座位票,如果我買一張站台票,還要向別人借一張當日的車票。即使有了站台票,也不一定能混上車,這裡是首發的大站,一切都很嚴格。我的面前是無數的規則和柵欄,無數的繩索和障礙,我已經沒有能力越過它們。而這趟火車將准點出發。
它將越開越快,呼嘯而去,像閃電一樣迅猛,像驚雷一樣無可阻擋。一節又一節黑色的車廂,它們到底是什麼?
我看見一個女人在黑夜裡哭泣,她的眼淚滴落在冰冷的鐵軌上。從白天到黑夜,她的眼淚落在鐵軌上。我看見她的眼淚脫離著身體,成為漫游於世的塵土,這些細小的塵土又是無數隱形的眼睛和嘴唇,由於脫離了身體而復活,它們停留在世間,在晴天和雨天,發出無聲的號叫,人們以為這是風。其實不是,只有我知道,這是一種叫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