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火車站等車的時候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夢,在亂糟糟的候車廳嘈雜的噪音和難聞的氣味中,那個閃著冷光的鐵鉤不時地從古怪的撲克牌中脫落下來,但它並不掉到地上,而是隱隱地懸在空中。這個夢使我不安,我覺得它是有意味的,大有深意。我隱隱覺得它是跟我以前經歷過的什麼事情有關,同時它也跟我的將來有關。但在亂糟糟的車站我沒法想清這件事。
在火車的上鋪睡了一覺之後忽然有一種靈感告訴我,那個夢中的鉤(J)跟現實中“上吊”這個詞有某種關系。我閉著眼睛,腦子由於這個靈感一下由恍惚變得異常清醒,就像被什麼東西擊打了一下,含糊不清的火車行進聲一下變得清晰有力和富有節奏,在這種聲音中我腦子越來越清醒,它就像一種時間推進器,轟隆隆地將你往前推,或者,往後推。
那件事情我已經完全想起來了,來北京五年,我竟把它忘得一干二淨,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夢,我可能會徹底把它忘掉。但它現在冒了出來,它潛伏在五年前的那個夜晚,現在它覺得時機已到,它要出來了。它不知道從哪裡可以出來,我既然已經成功地把它忘記了,現在平白無故就不可能想起它來。而它卻像一只機靈的老鼠,從我的夢裡咬破了一個小口,它想憑我這樣敏感的人,一定會意識到這只鐵鉤子意味著什麼。這樣它欣然看到我意識中的洞口越來越大,於是它就從這個開口游出來,像魚一樣滑溜。
它最早顯現的形狀是兩支蠟燭,一支紅,一支白。這不是兩根相稱的蠟燭,紅的那支粗而短,已經用掉了一半,白的那根新鮮而完整,它纖細、干淨、一塵不染,它頂端的燭芯剛剛被點燃,我想起它剛剛從一包新買的蠟燭中被我取出,一包十支,我買蠟燭是因為經常停電,但那天晚上並沒有停電,一般是星期五停電,那天是周末,周末不停電是所有人的心願。在搖擺不定的燭光中我看見了他們的臉,南紅、菜皮、老圓、某某某、某某,不算我一共是十三個人,這個數字是如此清晰,讓我感到奇怪,誰能記住一次聚會的人數呢?何況是在五年之後。
燭光飄搖,大家圍坐在我的房間裡,有人數了數人頭,說:一共十三個。這個數字使大家沉默了一下,沉默的時候大家心裡想這可不是一個吉利的數字。但是大家嘴裡沒說什麼,不說也就過去了,只有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是我在N城的最後一次聚會,之後我就要到北京去了,我想這的確不是一個吉兆。
聚會是南紅張羅的,她是一個喜歡熱鬧。充滿激情的人,同時她熱愛朋友,她說多米,什麼都不用你管,我來通知人,我來買東西。我跟南紅相反,對聚會的事從來不熱心,人一多,第一覺得不自在,第二覺得累。在大學畢業後的許多年,我幾乎很少去參加別人的聚會,在我自己的房間裡搞這類事更是一次都沒有過,那次不祥的聚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南紅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聚一聚,一點都不費事。於是她就從我的書架上拿出了玻璃酒杯,我不喜歡喝酒,卻喜歡玻璃酒杯,我喜歡它們美麗的形狀、透明的質地,它們在夜晚的燈光下對光的吸附和表達,它們易碎的事實使我心疼,這種美麗而易碎的花朵常常使我想起某類美麗而易損的女人。
有四個玻璃酒杯是南紅從南京帶回來送給我的,她在暑假裡自費去廬山,四只玻璃杯送到我手上的時候一只已經斷了腳,我用膠粘起來,擺在書架上,有幾乎大半年沒動它們,其中一對是那種郁金香形狀的高腳酒杯,一對是漏斗形的,十足像醫院藥房裡的量杯,但它身上斜斜的裝飾紋路把它與量杯區分開了,那種斜紋看起來像風吹過水面的效果,我常常想象若斟上各種顏色的酒會是什麼情形,桑葚紫、夕陽紅、醇黃、奶白,它們在燈光或燭光下全都晶瑩無比,不說飲到肚子裡,看上一眼就能把人看醉,玉液瓊漿,有什麼比這更誘人的呢!為了使酒杯帶上美色我特意買了一瓶薄荷酒,我記得酒瓶的形狀像葫蘆,一點都不優雅,這種瓶子理應用來裝二鍋頭什麼的,不知怎麼卻裝上了翠綠可人的薄荷酒。我還記得它的價格是88元,當時工資尚未第二、第三次改革,這瓶酒的價格相當於我一個月的工資,現在我多麼懷念那無須撫養孩子的單身漢日子,可惜它一去不復返了。
我老是說酒杯這樣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情,我知道已經離題太遠,我完全知道這一點,而且我腦子裡想的也是那件事,我之所以這樣不停地說酒杯,說完了酒杯還要說別的,潛意識裡就是想要推遲那件事的到來,用別的事情來堵住它。
我的茶幾是那種被拉長的橢圓形,在燭光下擺滿了吃的東西,一大盆西紅柿,被南紅一只只剝了皮,切成塊,使我聯想起大塊吃肉的江湖聚會,它們的紅色使茶幾顯得熱鬧而充實,此外有四五只菠蘿,我向來認為,菠蘿是世界上最難削的水果,若要我削,寧可不吃,南紅的態度跟我一樣,我們等待第一個到來的男士擔此重任。紅的西紅柿、黃的菠蘿、綠的黃瓜,此外還有什麼呢?我記得還有牛肉,整整一個下午,南紅除了折騰西紅柿就是折騰牛肉,我想起來她把這道牛肉稱作“加利福尼亞牛肉”,我問她為什麼叫這個怪名字,南紅沒有答上來,但她坦然地說這種做法就叫加利福尼亞牛肉,現在最時髦。我現在已經完全忘記了這種牛肉是怎麼做的了,我不記得南紅是不是用了我的電飯煲來燉牛肉(這樣就應該有彌漫的蒸汽,肉香繚繞整整一個下午,茶幾上熱氣上升,這些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還是買來那種做熟的像石頭的顏色和形狀、又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熟牛肉,她折騰只是因為太難切開(我沒有居家的案板,她大概是在飯盒上用水果刀切的),切開之後她又要調上各種作料,這方面我總是缺東少西的。只有鹽和味精,南紅總是放下牛肉騎上她那輛紫紅色的少女車上街買作料,快天黑的時候加利福尼亞(在邊遠的N城,這種叫法好像比加州什麼的更神秘和時髦,時髦就是復雜和拗口,外省人往往不具備簡潔明快的現代審美目光,如少數民族服裝,總是搞得很繁復)牛肉誕生了,它被端到我的茶幾上,但我對它的做法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火車的聲音轟隆隆,我在上鋪搖搖晃晃,許多久已忘記的細節都一一重現,只有莫名其妙的加州牛肉沉落了。
現在,我終於走到了那件事的邊緣,瑣瑣碎碎如西紅柿和牛肉統統都說過了,我的面前毫無遮攔光禿禿的,事實上我一眼就看到它了,事實上我在說牛肉和酒杯的時候我心裡想的全是它,我說東道西完全是想讓自己放松下來,而它則在沉默中盯著我。
那個游戲是菜皮提議的。菜皮這種喜歡走南闖北走江湖的詩人比我們在座的大家都更有見識,他知道在各種各樣聚會的時候玩的小游戲,這些游戲是為了活躍氣氛用的,就像看手相、說笑話、誹謗他人一樣。在那次以我為主人的聚會上,通知到的人全都到齊了,而且沒有人晚到,我的房間頃刻就擠滿了一屋人,這使我不知所措,除了南紅和菜皮,大多數人都不能算特別熟,南紅為了熱鬧把大家都拉來,大家也覺得這是唯一的一次,而且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不知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我給每個人發了一個杯子,南紅盡責地從家裡運來了一批杯子和餐具來,她在我的書桌上將它們排成三排,顯得很有陣容,蠻像一回事。
給每個人的杯子倒上酒後我就不知道該干什麼了,大家剛吃完晚飯,沒有人趕著不停地吃喝,大家端著酒杯看我,等我說點什麼出來。
我平時有兩種情況容易腦子發木,一是人多,二是著急,這次兩樣都趕上了,越急越木,越木越急,這時菜皮便建議做游戲,他讓我拿出一疊紙,裁成小紙條,給每個人發三張,由每人在第一張紙條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第二張紙條寫地點,第三張則寫干什麼。有人認真並且心善,就揀好的寫,有的人懷了一點小惡毒,於是專揀惡毒的寫。寫完後揉成小團交上來,按類在書桌上擺成三堆,然後每個人抓鬮,從每堆紙團裡抓出一個,抓出的三個紙團拼起來就是一句有頭有尾的話,再然後由每個人念手上的句子,這樣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摁到一個滑稽的境地裡讓大家笑一場。
第一輪抓結果出來,我的那張被小艾抓著,小艾是一名素食主義者,她細聲細氣地念出:林多米在家裡發愁。這比較平淡,我沒有介意,只等著聽別人的笑話,“南紅在人民大會堂下蛋”,“菜皮在雞窩裡上吊”,小艾的那句令人羨慕:“小艾到白宮赴晚宴”。
抓到第二輪的時候我無端緊張起來,我忽然覺得這抓鬮在別人都是游戲,唯獨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怎麼不是呢,這是為我送行的聚會,我這一去前程未卜,這不是大家為我抓鬮又是什麼?我暗暗盼望有手氣好的人給我抓到一句吉祥的話,同時我又預感到這句我盼望的話是不可能出現的,而且我還開始認為第一輪的那句話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因為它太寫實了,一點玩笑的成分都沒有,既然它已經開了頭,它還會繼續冒上來,它決不會中途而返甚至變成一個相反的東西。
果然有人說:多米,你這句怎麼像大實話,一點都不好玩。大家聽他念:多米在北京獨自流淚。眾人一愣,又紛紛說:不好玩不好玩,這句太沒意思了。下一輪再摸,再摸。大家心不在焉地念完剩下的幾個別人的句子,又踴躍地團起手中的紙條歸齊,但氣氛已經不那麼輕松了,大家開始覺得這個游戲跟我好像有點什麼關系,甚至是事關重大。
於是在第三輪亦是最後一輪的抓鬮時,大家不由嚴肅起來,氣氛一下變得有些莊嚴。這莊嚴的氣氛揪緊了我的心,就好像我的命運不是由上帝決定,而是取決於這群凡夫俗子,取決於這幫人與我的親疏,他們心的善惡,而這些混亂的東西就要放在決定我命運的天平上了。我心情既壓抑又緊張,腦子裡一片空白,一點也不明白事情怎麼就演變到了這個地步。我看著大家認真地各個抽取了三粒紙團子,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和說什麼。書桌上三堆紙團一下子就剩下了光禿禿的三小粒,這也使我感到奇怪,這三粒小紙團在書桌上顯得荒涼、弱小和丑陋,它們無助的樣子碰到了我的心。
這時我聽見旁邊有人說:這是你的。我覺得這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話,而這句話我一聽就聽明白了,我像一個頓悟了的人一下聽到了這句話的深處,聽透徹了,我想原來這就是我的,是一種命中注定。我本能地扭頭看看是誰告訴我這句啟示般的話,但燭光搖晃不定,我沒看清楚是誰。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因為我沒有抽簽,所以剩下的紙團是我的。
房間裡很安靜。
每個人都仔細地展開手上的紙團,沒有人說話,這使每個人看上去都顯得高深莫測,連小艾這麼單純的女孩子都在這特定的時刻裡變成了巫女,我又發現他們正好圍著我坐成了一圈,這使他們看起來更像一些判官,掌握著我的生殺大權。我在半明不暗的燭光中望著這一張張忽然變得有些陌生的臉,看不出來到底是誰抓著了寫有我名字的紙團。誰都有點像,同時誰都不太像。
大家也在等著,開始互相看。
這時老圓吞吞吐吐地說,多米,要不你自己看吧。我說:什麼?老圓說:我念出來你會誤會的。我說:誤會,對。老圓把三張紙條放到我手裡,有點委屈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就這樣,這句命中注定的、致命的話,經過兩次暗示之後在十三個證人面前出現了,我雖然預感到它會在今晚遲早要出現,但沒想到它是這樣直白,直白到不可能有任何別的解釋,還這樣密實,無空可鑽。
三張紙條一張寫著我的名字,一張是“林多米家裡”,一張是“上吊”,連起來便成了這樣一句話:林多米在林多米家裡上吊。
這句大白話以它直白的力量橫掃過我的身體,它迅速吸收了前面兩句不祥的話(那其實是它的先聲或影子)以及現場緊張不安(為什麼緊張不安?是否有人暗中希望我此去身敗名裂,頭破血流,這些潛意識或明確的意念飄浮在空氣中,成為一種氣,游戲正好把這種氣聚集起來,而誰都不是故意的)的氣氛,變得更加富有質量威力無窮。
我想起前面的兩句話,從發愁到流淚再到上吊,完全是每況愈下到最後無路可走的情景,從一個毫無邏輯可言的游戲、從有著巨大可能性的組合中間竟然出來這樣三句天衣無縫的話,我實在難以阻擋心中的驚懼,我又想到別人名下的句子多少有一種超現實的荒誕性,如在人民大會堂下不了蛋在雞窩裡也上不了吊,人家輕而易舉就把不祥的氣息排除掉了,只有我的一句比一句寫實。林多米在林多米家裡,不祥的氣息在這句話裡凝聚,我看到這句預言一點點變得堅硬、銳利,它寒冷的光芒覆蓋了那個最後聚會的夜晚。
這種時候我夢見鐵鉤,又猝不及防地記起了這個不祥的預兆,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呢?
我從東四十條地鐵站出來,一眼看到港澳中心那熟悉的玻璃大樓閃爍著天藍色的光澤,是真正的天的藍色映照在樓體的鋼化玻璃上,與它咫尺相對的保利大廈兩只巨型的食指正不容置疑地指向天空,保利大廈的前額還懸掛著幾只巨大的漂亮氣球,色彩鮮艷,圖案各異,這一切都使我注意到明亮的藍天。我站在地鐵站口,對著這片風格各異的建築物看了一會兒,我已經快半年沒看到它們了,保利大廈北面是少年宮,房頂由一些綠色琉璃瓦和一個有著菠蘿表皮的球體組成,而港澳中心的南面是嶄新的富華大廈,它全身雪白,綴滿了圓柱、穹形的窗台,顯得細節繁復,曲折有致,因而透著一股古典的巍峨,很像我想象中的歌劇院,可惜它不是,湊巧的是文化部的歌劇院基建工地就在它的旁邊,那個火柴盒似的建築總是完成不了。富華大廈全身雪白地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它們全都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大廈、氣球、立交橋環心的地柏和龍爪槐、汽車、自行車和行人,街心公園和報攤,全都在秋天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北方的秋天才是秋天,它令我精神一振,那些預兆的陰影,陳芝麻爛谷子此刻全都走開了,就像是許多夢中的一個,剛醒來還有一點影子和斷片,一到大白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一路往西走回家,陽光斷斷續續地從樹葉間的空隙落到我身上,街上的樹有的已變得金黃,有的是綠中透黃,大多數還是綠的,看到有金黃色的樹我就仰頭看它的樹葉,並透過樹葉看藍天,這時的藍天深不可測,它的美無與倫比,而藍天映襯之下的金黃葉子則更加明亮炫目,它們將陽光吸附到自己身上,又均勻地散布在空氣中,使空氣布滿了樹葉與陽光的氣味。
我一路走,感到陽光正穿過我的毛孔並在那裡停留,使我全身的骨頭發出嘎嘎的聲音,這跟南方那種又悶又熱的感覺完全相反。我全身的毛孔都在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很快就會好起來。
閔文起的小房間還像我走的時候那樣鎖著門,我失業之前他曾告訴我,因為業務關系他要去惠州,時間比較長,不過估計一兩個月就會回來一次。沒想到他兩三個月都沒回來,直到我到深圳去他還沒回來。
離婚的時候閔文起說既然我要帶扣扣,就把這套房大的一間給我住,等以後單位分給我房再搬走,我雖然知道這樣很不方便,但我對自己最終能否在單位分上房子毫無信心,而租房對我來說又難以承受,就這樣我們像大多數城市裡的離婚者一樣,離了婚還住在同一套房子裡。總的來說我們的情況還比較好,協商解決比較平靜,不像有的離婚夫妻鬧得不共戴天也還得住在同一個屋頂下。
我一邊燒開水,一邊用冷水仔細洗了個臉,北京的自來水比南方的冷多了,拍在臉上的感覺像冰水一樣,我最後一絲疲倦完全消失了。
我到菜市買菜。菜市使我感到親切,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鄉,到處都是面熟的人,他們全都在原來的地方待著,一點都沒變,魚攤子周圍仍是散發著腥氣的髒水,賣肉的、賣餡餅的、賣鹹菜、賣豆腐的,全都在原來的攤位上,我依次走過去,秋天的瓜菜在陽光下閃耀著健康、結實的光澤,白的白菜、綠的油菜、黃瓜,紅的辣椒、金黃的玉米和黃中透紅的柿子,它們使我感到充實和平穩。我走到雞蛋的攤位問價,答說三元七角一斤,我清楚地記得春天我最後一次買雞蛋的時候是四元兩角一斤,價格降下來這麼多,我感到了生活的善意,在這個時刻我想起從前買菜,價格每往上漲一點,我立馬就感到生活緊逼了一步,我覺得生活就像一個鐵蓋子,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高舉著逼近你,不定什麼時候就徹頭徹尾地扣下來了。但是我現在站在菜市中間,生活通過雞蛋的價格變得松軟起來了,隱形的鐵蓋子也已退遠,生活就像菜市本身,使我不由自主地迎上去。
我又買了一種叫蛾眉的扁豆,紫色的、彎彎的,我小時候曾在別人家的豆架上看到過,開白色的小花,然後一只只薄薄的像新月那樣的豆角垂下來,紫色在它的表皮一天天堆積,美麗而神秘,令人遐想,沒想到在北京的菜市上能看到,一元三角一斤。我還看到了佛手瓜,這又是一種南方菜,看到它我倍感親切,這種我小時候感到稀奇和神聖的瓜類也來到了這裡,它們排列整齊,壘成三層,下方壓著—張紙,上面寫著:八角一斤。我想北方人一定不知道怎麼對付這種佛手瓜,他們像燒冬瓜或南瓜那樣燒這道菜,結果就變成了八角一斤,比黃瓜還便宜一半。
美好而親切的事物在這個下午一樣接一樣地來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是因為它們我心情才好起來,還是因為我心情好起來它們才顯得美麗。我幻想著能重新找到工作,然後就把扣扣接來上幼兒園,我早就打聽過離家不遠的那家大機關的幼兒園,贊助1500元就能進去,我還有一張2000元的定期存款單,一直沒動,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想見到閔文起,這個想法可能一直潛伏在我的意識裡,我在房間裡來回走,抹灰塵,收拾東西,閔文起的房間上著鎖,但是他點點滴滴的好處開始跑出來,進入到廳裡、廚房裡,以及我的大房間裡,它們凝聚成一個往昔的閔文起(被我過濾過的,把壞的方面去掉,把好的方面留下來,是我的記憶與願望混合的閔文起),在暮色漸近的時候他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用鑰匙打開門,把菜籃放到廚房裡,然後洗手,坐到沙發上抽煙,他是一個主動買菜的男人,拿著菜進家門是他經常的姿勢,這個姿勢在黃昏裡出現,是這個男人顧家的證明。在提著菜籃的姿勢後面是他扛米的姿勢,這是一個需要男人的力氣,伴隨著汗的氣味和微微喘息的聲音出現的姿勢,然後他站到了那架小型輕便折疊梯子(從前我們沒有這把梯子,需要登高的時候我們就一起把書桌抬出來,再把椅子放到桌面上,他登上書桌,再登上椅子,我則雙手緊扶著椅子腿,仰頭看他換燈泡。後來有一天他就去買了這把折疊梯子,他說:這是一個家庭必備的東西)上,然後,溫暖的黃色光線從他的手指漏下來,他瘦長有力的手指和微凸的關節被逼近的光照得通紅。
天已經變黑了,我打開燈,閔文起重疊的姿勢消失在光線中,我看了一下表,五點半,正是平時做晚飯的時間,我到廚房摘蛾眉豆,我想如果閔文起回來,就請他一起吃晚飯,只需加炒一個佛手瓜就行了。
我豎著耳朵聽門。一邊擦洗灶台、窗台和洗碗池,這時我忽然醒悟過來,閔文起也許半年都沒有進過這套房子了,我跑到衛生間,果然沒看到他的毛巾、漱口杯和刮須刀。
秋天的風從遠方隱隱地潛行,它們開始聚集,穿過廣場和街道,樹木和電線,從陽台和半開的窗戶進入我的家。我心裡充滿了失落,廚房、衛生間和門廳也變得荒涼、冷寂,就像人流散盡的菜市,或者潮水退去的礁石。而風不停地進入,在我家的桌子、組合櫃、床、書架、杯子、窗簾上堆積,然後它們舞動起來,從我的頭發、雙腳和指尖一直進入我的身體,直到我的雙眼。
求職的過程是一個人變成老鼠的過程。
我再次看見自己灰色的身影在北京金黃色的陽光和透明的藍天下迅速變成一只灰頭灰腦的老鼠,我膽小,容易受驚,恨不得能有一處安全而溫暖的洞穴讓我躲起來,使我跟人的世界變成兩個不同的世界,永遠也不要接通,讓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自然也不需要找工作,也不要吃飯,也不要穿衣服,我的扣扣自然也是一只小老鼠,就像從前無數次游戲一樣,她偎在我的懷裡說媽媽是老鼠媽媽,我是老鼠孩子。然後我帶領我的孩子去覓食,我相信大米和黃豆到處都可以找到,如果實在沒有,紙也行,找到食物我就和扣扣當場痛吃,我們的牙齒性能良好,嚙合使我們快樂無比,我們躲在角落裡,誰都不知道我們在這裡,人的腳在我們看來就像一只大怪物,又笨又重,動作緩慢,毫無靈性,比起我們差遠了,所以不靠陰謀他們根本傷害不了我們,在這些笨重的腳冬冬地到來之前,我們總能快速逃跑,我們飛奔的時候身輕如燕,有一種飛翔的快感,我們的肚皮緊貼地面摩擦而過,就像鳥類的翅膀與空氣的摩擦。然後我們從安全的洞口探出頭來看到那些笨重的腳喪失了方向,這就是我們勝利的時刻。
有時候我們需要往洞裡運糧食(鼠類的這一習性是我們從童話裡看到的,我們親眼目睹的運糧隊伍是螞蟻,那種蟻類的長征曲折而悲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使我把蟻類的事跡安放到了鼠類的身上),我們知道秋天就要到來了,秋風一起我們的皮膚就知道,我們認識落在地上的樹葉,認識發白的泥土和枯萎的草,很早很早以前我們置身於野地,我們還沒有看見過城市、街道以及下水溝,秋風一起我們知道收獲的季節就到了,有許多谷子、黃豆懸掛在它們的樹上,我們遠遠就聞到了香氣,但是從稻莖往上爬有些困難,我們最喜歡收割之後的土地,那些散落在地裡的谷子、黃豆和花生裸露在地裡或者是禾茬之間,我們隨地打一個洞就把它們藏起來了。這真是十分的好!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皮膚正在變深、變厚,變成鼠類那樣的深灰色,堅韌而厚,能順利穿過臭水溝、荒涼的工地,被推平的廢墟,我完全認同這是一種美妙的皮毛,我的眼睛像黃豆那麼大,小而亮,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我嘴部的形狀果斷而銳利,有鮮明的指向,不像人類的嘴是橫著長,不得要領。還有,我的尾巴同樣值得贊美,線條優美修長,而且兼備多種功能。
我對自己的各個部位都已確認,當一名自由自在的老鼠就是我此刻的理想,當然最好像童話裡的田螺姑娘,白天是田螺安靜地藏在水缸裡,夜晚才變為人形,或者有人的時候變作一只老鼠,沒有人的時候變回人,成為一名這樣的耗子精據說要經歷漫長的修煉,我只能望洋興歎。
事實上,我的恍惚和幻想都不能改變我的現狀,即使我躺在水缸裡(做一只田螺)或者縮在下水道裡,人的臉龐都會像一種流質般的軟體到達我的跟前並且以正面對准我,空氣會立即將壓力傳遞到我的各個部位,皮膚、頭發、眼睛、鼻子、耳朵,面對壓力我立即還原為人,我痛切地想道:我為什麼不是一只老鼠!然後我看對面的這個人,准確地說是一張人臉,人只有人臉最讓人恐懼,只有人臉最具備人的本質,人的其他部分經常隱沒在黑暗中,只有他的臉從黑暗(我視覺中的黑暗)裡浮現來。他頭頂長有頭發,面部光滑,橫著長著兩只眼睛,眼睛裡是一種類似石頭那樣的冷光,鼻子長在正中,有兩個孔,並且奇怪地凸起來形成一個尖頂,人的嘴同樣莫名其妙,就像被橫著砍了一刀,而翻起來的暗紅色的肉就稱為嘴唇。這樣一副面孔我越看越感到陌生和奇怪,就像看到一個外星人,他力大無比,無法驅趕,他要到哪裡就能到哪裡,無論是水缸還是下水道,你根本躲不開這些人臉,即使變成了老鼠人的臉還會懸浮在周圍。
我在這種面對面的壓力下難以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眼前的每一個人,只要我去找他,就總是預先把他放在了上帝的位置上,這使我事先就把自己嚇得發抖,一次又一次,我無法控制,我明白這麼害怕是愚蠢的,但是求職這件事就是一座萬仞高山或萬丈深淵,它是我永遠也跨越不了但是活著就要面對的東西,那個人,那個我去找的人,他坐在辦公桌的後面,他的頭部就是一座萬仞高峰,面對面的壓力由於求職這件事被放大了一百倍,而他的臉龐隱藏在這座萬仞高山的眾峰之中,變得猙獰而巨大,他對我的控制由於我的呼應而更加深入骨髓,我說不出該說的話,從第一句到最後一句,我不得不像話劇演員那樣背台詞,我同時是蹩腳的編劇和蹩腳的導演,我給自己的台詞卑微、游移、缺乏自信,我在心裡反復練習,顛三倒四,優柔寡斷,有時覺得這一句要在那一句的前面,有時又覺得必須正好反過來,有時認為要靠哀情制勝,有時又覺得要以樂觀感染人,我的台詞完全像一些缺乏目標的螞蟻在地上亂竄,忙碌而混亂,飛快地奔跑,碰到一棵草或一粒石子又立即折返,勞而無功,空耗體力。這些台詞的螞蟻就這樣日夜在我的心裡倒騰,不管我提前多少天在心裡念叨無數遍練習,這些螞蟻永遠形不成統一的隊列。
然後我就站到了某個單位的某個部門負責人的面前,這時我的全身都被我無數遍練習過的台詞蛀了無數個洞,我的身體和內心就像一種蜂窩狀的物質,有一種虧空的感覺,我深感那些話根本不是什麼台詞,而是某種致命的、生死攸關的東西,台詞這個詞實在是太輕松了、太無所謂了,跟我要說出的求人的話相比,一個是水,另一個是血。我站在這個人的面前,血液在我的身上流動,它們湧到我的臉上,我的臉漲得通紅,它們回到我的心裡,我就一臉煞白,它們無法正常流動,在令人心驚的寂靜中我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時斷時續,在停頓的間歇中我突然驚覺,這是必須開口說話的時刻,巨大的靜場橫亙在我的面前,猶如波濤洶湧的大河,我必須橫渡過去才能到達彼岸。但我不知道從哪裡下腳,從某一塊突出的石頭或者是從一個低矮的草叢,無論從哪裡下水我都害怕,我預先知道我永遠到不了對岸,在我碰到水之前它們就已漫過我的頭頂,有誰知道一個沒有退路的人應該怎樣辦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奇怪而可笑。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人的聲音,抑或是石頭的聲音,它低沉而嘶啞,從一個被壓抑的物體內部曲折地發出,缺乏連貫和底氣,如果它是石頭的聲音也是一些質地不夠好在風化之中碎裂的石頭,它在這間別人的辦公室裡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沒有來龍去脈前因後果。我知道自己的嘴在動,有一些氣流從我的胸腔經過我的喉嚨發出,但它們一點都不像我的聲音。我身體內那些預先准備好的語詞像螞蟻突然被火逼近,呼地一下四處亂竄,一切全亂了套。
我的話就停在了半中央。
沒有完,它就停在了半中央,孤零零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句沒有說完的話本身就像一個聽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女人,女人站在陌生人辦公室裡聽候發落。
那個男人聽懂了這句說了一半的話的意思,她是表示希望能在這裡當一名文字編輯,這樣的話男人已經聽得夠多的了,他們本來要在晚報上登一則招聘啟事,現在沒有登也一樣來了不少求職的人,從即將畢業的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到有經驗的跳槽者,這個年紀不輕的女人根本就沒有競爭力。
女人鼓足勇氣開始說自己的情況,她先說自己的年齡,她認為在所在的因素中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白天黑夜她想得最多的就是所有的單位都只招三十五歲以下的,她已經超出了一歲,她希望人家能在這一歲上寬限一點。她小聲地說她有工作經驗,以前還發表過不少作品,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雖然小,但它這回不像是石頭發出的了,它完全是從自己的身體發出來、帶著自己的體溫、化作自己的樣子站在了房子的中間,她從自己的聲音中聽到了熟悉的東西,就像在這個令人害怕的陌生環境中看到了一個熟人,她感到身上的肌肉松弛了下來。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她覺得這一眼還算和氣,於是她進一步說她有北京戶口,而且五年內可以不用單位分房子。
但是男人在又看了她一眼之後問:你為什麼不在原單位干下去呢?
她好像被問住了。她無法講清楚這件事,種種委屈鋪天蓋地而來,全堵在她的胸口,把她的聲音全堵住了,她自己永遠不願去想這件事,即使她想說,也不知道怎麼說得好一些。
她的眼淚不由得湧了出來。
男人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說這樣吧你先回去,把地址電話留下,等我們研究有結果再通知你。
我知道永遠都不會有結果的。
我低著頭走出那人的辦公室,避開電梯(那裡面有人和光線,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這兩樣東西)從一個完全沒有亮光的樓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走,我從來沒有走過這麼黑的樓梯,別的地方多少都會有一點隱隱約約的光線,能看到一點模糊的輪廓,這裡就像一個八面密封的空間,黑暗如同鐵一樣堅硬和厚實,深不可測,我完全看不見自己的手和腳,我整個人都消失在濃重的黑暗中了,就像突然掉進了一個無底深淵,被一個叫黑暗的怪獸一口吞掉了。我又害怕又委屈,眼淚停留在臉上,腳下機械地往下走,黑暗好像永無盡頭(後來我才回想起,我是從12層往下走),我越來越絕望,這種走不到盡頭的絕望跟求職失敗的絕望交織在一起,使絕望加倍巨大,無邊無際,就像這黑暗本身。
我本能地往下走,奔逃的意志一點點蘇醒過來。當我終於逃出那黑暗的洞穴,奔逃的情緒還濃重地停留在身體裡,我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不顧一切地往前沖,我不知道自己是要逃離這個絕望之地還是要逃離絕望的自己,更可能是後者,我飛快地騎車就是要把那個流淚的、卑微的、喪失了信心的女人拋掉。
我一口氣騎過了兩個十字路口,這才發現我把方向完全搞錯了。
直到我多次碰壁之後,我才知道這一次的失敗微不足道,根本就不存在蒙受委屈的問題,一切都正常之極,氣氛與提問、人的臉色,再也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了,我實在是缺少經歷,沒見過世面,把正常的事情無限放大。
我又去找過三次工作,有兩次人家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們單位不要女的,一家說他們不要女的是因為女編輯太多了,另一家說他們是開了會作過決議的,從此不再進女編輯,並說某某介紹來的一位女士也沒進成。
第三家是我滿懷希望的一家,是一家出版社下屬的一張報紙,聽說正好缺一名編輯,出版社各個編輯室的編輯誰都不願去,我感到這種誰都不願去的地方天生就是為我准備的,我早就知道並且深信那些好的位置、大家都搶著去的好地方永遠都不會屬於我,所以當我一聽說有這樣一個位置的時候我本能地覺得這跟我有著某種關系,或者叫作緣分,它的召喚隱隱約約,使我在意志消沉的日子裡振作起了精神,我重新覺得自己有能力去贏得這個職業。我決定用一段時間調整自己的心態,我打算先弄好自己的睡眠,被解聘以來我的睡眠一直不好,幾乎一個星期就有三四天睡不著覺,第二天不管多晚起來都昏頭漲腦,精神萎靡,我想假如我是用人單位也不會錄用這樣的人。
那個我隱約覺得有希望的位置喚起了我的意志力,我發誓要從日常生活做起,控制一切不良情緒和不良生活習慣,重新做一個自強自信自尊自愛的人,我對自己的要求與婦聯工作綱領毫無二致,這樣的口號遍布在所有大小報刊的婦女專欄、專版、專輯、專刊中,幾乎每篇文章都能看到好幾個,它們像一些紅旗喚醒著我們的記憶,我走在工體路300米長的閱報長廊上,這些自強自信自尊自愛的字眼不時地從報欄的玻璃裡跳出來,像陽光一樣照耀在我身上。我走路的時候有意識地提醒自己不要拖泥帶水,做飯洗衣也盡可能地快捷簡練,我要從行為方式上找回堅定、自信和力量,而我一旦意識到這些字眼,它們立即成為強有力的自我暗示,我感到它們就像一些細小而真實的分子附著在我的肌肉上,它們的力量貫注到我的心靈和大腦,同時它們又如一股氣流,從我的心向外彌散,力量直達我的指尖,就這樣它們在我的身體與內心互相呼應,它們的聲音互相碰撞,像風鈴一樣。
睡前寫三頁毛筆字,這種治療失眠的做法也開始奏效了,很久以前有一位老詩人告訴我這個辦法,他曾有嚴重的失眠症,安眠藥越服越多,後來自己找到了這個寫大字的辦法。這事我本來早就忘記了,現在算來已經有十年,在我離開N城不久,就聽說老詩人去世了。這幾天,我忽然想起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偏方,我一下就想起了它,我奇怪剛失業的時候也常常失眠,但為什麼就記不起來,我發現人的記憶與人也有一個緣分,它們的相遇正如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相遇,不到一定的時空點,兩個人即使走得很近也不會碰到,這同樣是充滿玄機的神秘之事。當時我正在疊衣服,從陽台收進來的衣服散發出秋天太陽的氣味,這使我比往常有更好些的心情把它們疊好,我在疊一件質地比較柔軟的棉毛衫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枝毛筆,就像電視裡的毛筆廣告那樣清晰,但它不是那種嶄新而完美的毛筆,嶄新而完美的東西對我缺乏號召力,過於完美總是虛假的,帶有人工性。在我眼前浮現的是一枝用過的毛筆,普通的狼毫,有三分之二滲透了墨汁的痕跡,上端還是本來的棕色,對,這肯定是一枝用過的毛筆,我已經很多年沒寫大字了,對毛筆早已生疏隔膜,但這個時候它忽然又回到了我的手上,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我覺得它也許像行星圍繞太陽一樣圍繞我旋轉,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轉,但它越轉離我越近,然後就到了我的手上。
然後,我在夜晚的燈光下打開新買來的墨汁,墨的香氣頃刻彌漫開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久違的墨香使我感到無比親切,這香氣就像同樣久違了的清朗明靜的心情,一起從墨的汁液裡逸出,雍容地來到我的心裡。我抽出新買的毛筆,這是一枝柔軟的羊毫,白色的筆尖挺拔而秀麗,飽含著美好的靈性,使我想起我跟扣扣講的神筆馬良的故事,我並不迷戀這個神話,但我此刻十分羨慕那枝神筆,如果我手上這枝毛筆是神筆,我會毫不猶豫首先畫一疊錢,這疊錢的數目應該是3000元,因為我剛剛聽說,我准備讓扣扣進的那家幼兒園的贊助費已經從1500元漲到了3000元,即使這樣也還算是比較便宜的,聽說北海幼兒園的贊助費已經漲到了5萬元,這使我們這些人連想都不敢想,即有神筆,也只敢畫3000元,有了3000元我的扣扣就能進幼兒園了。然後我還要畫一疊錢,同樣地厚,也是3000元,我拿著這筆錢立馬就去買飛機票,現在的飛機票好買極了,到處都是售票點,我所在的這條街就有兩家,東頭西頭各一家,拐彎的另一條街還有一家。我拿著錢到最近的一個售票點買一張飛住N城的飛機票,然後帶上扣扣再乘飛機回來。然後我就用神筆畫實物,吃的、用的和穿的,我要畫獼猴桃,扣扣十分喜歡吃這種昂貴之極的水果,25元一斤,有一次發了獎金我咬咬牙給她買了一個,就花掉了5元錢,這麼昂貴的價格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緊接著我要給扣扣買那個叫狗拉車的玩具,有一次我帶扣扣去百貨商場買牙膏,不料她看中了緊挨著的玩具櫃台上擺著的一只狗拉車,她牽著我的手走到櫃台跟前,指著狗拉車說:媽媽買。我看價格竟是50元,就跟扣扣說,這個太貴了,我們不要買。扣扣一聽就明白了,她從小耳濡目染,常常聽我說什麼東西太貴沒有買,所以我一說她就不吭聲了。但我看她眼巴巴地望著狗拉車,她的眼神讓我心酸,於是我對扣扣說:我們來買一個不太貴的。扣扣聽了就瞪大眼睛在玩具櫃台來回看,然後指著一只僅有兒童牙膏的一半那麼大的塑料摩托車問我:媽媽,這個貴嗎?我一看標價:8元,但這個玩具幾乎是整個櫃台最小的玩具了,扣扣一定以為玩具越大越貴,越小越不貴。我本來心裡打算花三四元、四五元,但我還是買下來了,我實在不忍心讓扣扣再失望,只是在出商場的時候告訴她,這是她十天的牛奶錢。
那個我將要畫的、在過去的櫃台中的狗拉車就這樣在這片灰暗的記憶中來到,好在這種畫餅充饑式的戲謔心情大大沖淡了我的傷心,我之所以有這樣良好的心情來幻想馬良的神筆,完全是因為有那個出版社報紙編輯的位置,這是另一只幻想中的大餅,能充一輩子饑,而且我覺得它已經遙遙在望,離我不遠了。有了職業就可以不用出贊助費了,我的扣扣就能順理成章地進這家出版社上屬機關的幼兒園,而且每天有班車接送。確實一切都不同了。
這只尚未到手的大餡餅遠遠地散發的光芒就這樣籠罩著我,使我心懷興奮地坐在桌前,我把毛筆探進墨汁裡,墨的汁液攜帶著它的香氣,沿著纖細的毛毫上升,發出植物吸水時的簌簌之聲,白色而纖細的羊毫變得純黑發亮,每一根都飽含了墨汁,它們紛紛從原來緊緊擠著的狀態分離出來變得松軟可掬。我把柔軟的筆尖輕輕按在紙上,這種間接的觸覺有一種久違了的舒服,羊毫柔軟而潤澤的質地通過紙獲得了證實和加強並且沿著我的手指胳臂傳導到我的全身,我按照字帖寫下第一個“大”字,這本專為中小學生編選的《顏體大楷字帖》由簡到繁,經過了放大制作,白字黑底,看上去十分舒服,“大太天、平夫不”,這些互不相干的字端莊深厚同時又有一種憨裡憨氣的感覺,就像一群平頭正臉衣著整潔的好孩子,我仔細地把它們一一按落到紙上,猶如從字帖上領回我的家。這個過程使我去掉了躁動、焦慮和不安,使我安靜平和下來,在安靜中懷有一種包容的母愛。
連續兩天睡好了覺,我感到自己精神煥發,我從鏡子上看到我的皮膚光滑飽滿,細小的皺紋不見了,就像第二張潛在的年輕的面容戰勝了憔悴的面容而浮現出來。我重新開始喜歡自己,我從自己的臉開始再次接受這個世界,從臉擴展到頭發(這時我發現自己的頭發太長,長年的馬尾巴發型使頭發感到疲憊,我決意馬上把它剪短,這個念頭占據我的同時我頃刻感到頭上變得輕快極了),胸部(它依然挺拔而年輕,絲毫沒有因為給扣扣喂奶而變得臃腫下垂,生活的日夜奔忙使我長久以來沒有注意到它的優美和從容,它不為任何人准備,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那種女人為男人而美麗的說法,如果我的體態優雅苗條,沒有多余的肉,首先是我自己感到愉悅)。腰凹陷、瘦削、輕盈,腹部結實、平滑,大概在這個年齡生過孩子的女人中比較少有,它不像終生未育的女人那樣貧瘠,也不像那些一生孩子就膨脹的女人那樣累贅,這是女人身體線條優美流暢的重要部位,我尤為喜愛它,並且希望能為許多人看見,我想象有一片美麗的海灘,我的腹部裸露在燦爛的陽光下,散發出棕色的光芒,或者有一場席卷一切的服裝潮流,連我這種並不年輕也不時髦的普通女人都能自然穿上露出肚臍的夏裝,我知道這些全都是沒邊的幻想,但為什麼就不能幻想呢?我的不夠豐滿的臀部和雖然瘦削卻不夠修長的腿以及不夠纖細的腳,我統統再次發現了它們並且像愛我身上最美好的部分那樣愛它們。
我既愛我的身體,也愛我的大腦,既愛我的大腦,更愛我的心靈,我愛我的意志與激情,我愛我對自己的愛,自愛真是一個無比美好的詞,就像一種奇妙的精神大麻,完全改變你對世界的看法。
接著我重新喜歡我手上拿著的梳子,這把木質的梳子樸素簡單,能夠保養我的頭發,我愛面前的鏡子、木凳、方桌、洗臉盆、杯子、牙刷、地板、牆壁、窗戶,我愛窗戶外的樓群、樹木、草地,小賣部、報攤、郵局、電車、電車的長辮子和電線,人流、自行車、垃圾桶、下水道,我愛包含著這一切的街道,我既愛連接著我所在的宿捨樓的街道,也愛所有不相干的街道,我愛街道一直通向的那些公路,公路所連接的田野、農捨、電線桿,以及連接著的更遙遠的群山,太陽從那裡升起,降落到我的頭發上。
這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惠特曼,那個歌唱自己的人,我至少有十年沒讀過他的詩了,我血液中那點作為人的自豪感也在京城忙碌的生活中消磨干淨,想不到他現在走了出來,沿著一條青草繁茂、塵土飛揚的鄉間大道,而這條讓人心情開朗的大道就在我的窗外。詩人惠特曼,他在我的血液裡潛伏了十年,現在我看到這些綠色的草葉帶著生命的光澤在我體內迅速成長、抽條,而我將要重新像一棵年輕的樹木(或一棵草,在我的眼中它們完全等值)出現在這個充滿著高樓、玻璃、水泥與瀝青的城市。
然後我走到大街上,陽光再次從我全身的毛孔長驅直入,我先到一家簡陋的發廊把我八年一貫制的長發剪掉,剪了一個十分短,短得有時髦嫌疑的發式。剪發同時也成為一種儀式,把舊的全部扔掉,以獲得新的再生。我望著鏡子裡大不相同的自己,心想這麼長的時間怎麼就沒想到要換一種發式,上一次剪發還是在N城,全N城獨一份的丹麥發式,意氣風發。生活就這樣毀了我,而我長年沉浸在生活裡現在才浮出來發現這一點,我探出頭來,眼睛明亮,看到自己多年的馬尾巴憔悴、疲勞,它耷拉在我的後背使那裡沉重不堪。
我心滿意足地將自己的短發看了又看,接著我發現了自己的灰衣服,我現在最不喜歡的就是灰色,它象征了過去灰撲撲的生活,它既是灰色的衣服,又是灰色的圍牆、灰色的大院、灰色的樓房,我從存款裡取出了150元,理發花掉了10元,我帶上全部剩下的錢,從東四到三裡屯,最後選中了一件雙層的奶白色短風衣,這件衣服可以從秋天一直穿到初冬,根據氣溫的逐漸轉涼,裡面可以依次穿上短袖T恤、長袖T恤、薄毛衣、厚毛衣,而且奶白的顏色,配什麼都不會太渾濁。我對這件衣服十分滿意,一路快車騎回家,頭腦裡滿是我的各色毛衣(我的毛衣從來不拆不扔不送給災區人民,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給過我安全感,任何時候都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跟災區人民一樣饑寒交迫,而到那時不會有人給我任何幫助)配在這件短風衣裡面的樣子。
我首先找出一件黑色低領緊身薄毛衣,這件毛衣緊緊吸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黑色細密的絨線下自己的胸、腰、腹各個變得神秘動人,這種感覺如同另一種隱秘的光,一直從我的胸口延伸到脖子、到頭部,同時在我綺麗的短發映照下,我一時覺得自己美麗極了。我長時間地觀看自己,現在我的時間最多了。在鏡子前我一動不動,我想不到要左右轉身,只盯住一個正面就夠了。我看到胸口那裡一大片空白,忽然想起南紅送給我的一樣飾物,那是一顆玲瓏剔透亮晶晶形狀像一滴水滴那樣的水鑽,南紅說這是一種人工鑽石,假的,她們管這叫“水鑽”,南紅說管它真的假的,好看就行。這顆水鑽她已經帶膩了,就順手送了我,珠寶行裡眼花繚亂地不停進貨,南紅攢了不少真假首飾。她告訴我用一根黑色圓繩子,讓水鑽正好在脖子的正中間,繩子千萬不要太長,不要掛到胸口下面去,那樣松松垮垮的很不好看,那還是去年冬天她到北京來的時候送給我的,我曾經戴過一次,後來就把它忘了。我找出來戴上,一顆晶瑩閃爍的水滴就懸掛在我頸窩的正中,它的光澤立即使我的身軀和臉部籠罩上一種嫵媚的魅力,這真是奇怪極了,因為嫵媚是一個從來就離我最遠的詞,我任何時候都沒沾上過它的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氣味,我覺得這顆水鑽實在是跟神話裡的咒符有同等效力的東西,它頃刻間就能改變一切。嫵媚好還是不好呢?我又從頭到腳把自己看了一遍,覺得自己從心裡喜歡這個既嫵媚又坦蕩的形象,嫵媚不是狐媚,當然是好的,如果自己都不喜歡自己,我在這個世界就沒有多少希望了。
我帶著新的形象和內心開展了新的一輪行動,我真願意說這是一場新的戰斗什麼的,戰斗這個詞潛伏在我早年的閱讀經驗中,充滿了激情和信心,使我產生了一種非和平時期的亢奮,我現在最最需要的就是這些。
我打聽到這家出版社的一名領導是我母校的校友,這個消息猶如一道神啟,使我清晰地看見了亮光,這道亮光從茫茫的人海(連同灰色的樓群和馬路,它們與陌生的人流結為一體,成為擋在我面前的凝固的大海,我左沖右突,找不到一點縫隙,如果我探進一只腳,任何一種東西都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擠出來)中打開了一道隱秘的縫隙,剛好有我的身體那麼寬,我將走進這個通道,而某種浮力將托舉我的雙腳,一切障礙都將擋不住我。我在自己制造的亢奮中被這粒消息的火種弄得燃燒起來,我到這位身居要職的校友的辦公室找他,我從容、大方、不卑不亢,我估計自己表現不錯,校友說他一定幫忙,報紙正好是歸他主管,正好是缺一名編輯,他將在下個月的社務會上提出來,他說這件事雖然不敢打包票,但成功的希望還是比較大的,保守一點說也有八成。我在當天下午又去找了兼管報紙的室主任,主任很熱情,說最好能抓緊辦過來,一堆活正等著人干呢,社裡的其他編輯誰都不願來。
既然直接領導和主管領導都說沒問題,出版社又有獨立的人事權,我覺得這次很有可能成功。我一直就是這樣認為的,我不急不躁,耐心等著聽結果,這中間我再也沒有去找別的單位。我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我的失眠症也差不多好了,我每天晚上臨兩篇大字,比剛開始的時候像樣一點了,我覺得這比練氣功簡單有趣,又不至於走火入魔,我想到等我把扣扣接來,也要讓她每天練寫毛筆字,窮人家的孩子就不要去想學什麼鋼琴,任何一點奢侈的念頭都不要有,否則就是自尋煩惱。我要讓扣扣成為一個樸素的人,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從小就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樣就能保證她在精神上能夠平安成長,不至於自殺或者精神崩潰。報紙上報道孩子自殺的事件實在太觸目驚心了,當不了第一名就自殺,分數低兩分就自殺,自殺這個字眼像閃電和驚雷,布滿晚報或文摘的社會新聞版,它既燒灼著父母的心,又燒灼父母的眼睛,這片從天而降的大火彌漫了父母的視野,他們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這片火海中漂浮和掙扎,誰也救不了他們。我在電話裡對扣扣說:好扣扣,媽媽再過兩個月就把你接回來。扣扣說:要把爸爸找回來。
閔文起一直沒回來,不知他在惠州出了什麼事,我送扣扣回N城的時候他曾經給了2000元,是扣扣一年的撫養費,我如數給了母親,現在一年過去了,人卻找不到了。不過閔文起不是那種逃避責任的人,我想他肯定是出了麻煩,我希望他的麻煩不要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