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英雄VS遍地鬼子 正文 第九章(1)
    天亮了。風雪平息了,格楞一家卻發現三甫和川雄失蹤了。

    格楞安頓好三甫和賓嘉,便擁著川雄來另一間屋裡。因為受到野豬意外的襲擊,他很快地就選中了三甫。格楞高興,他終於為女兒選中了一個勇敢英俊的丈夫。他不知道三甫他們從哪裡來的,更不知道三甫有沒有妻子兒女。鄂倫春人的風俗,只要你走進山裡,一切就都得按鄂倫春的規矩。格楞自然不願意失去送上門來的機會,他不能離開大山和狩獵,按鄂倫春的風俗,婚禮應是熱鬧隆重的,族人的拜望,篝火和歌舞在這裡是找不到了。

    發現三甫和川雄失蹤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他們看見兩行伸向遠方的腳印。

    賓嘉哭得很傷心,她沒料到那個男人碰也沒碰她一下,趁她睡著時就悄悄地走了。賓嘉後背那條粗粗的辮子從肩上垂下來,搭在她的胸前,她望著那行伸向遠方的腳印,哭得很傷心也很委屈。

    格楞望著遠方的雪山一聲不吭,微風吹拂著他胸前的胡須。新郎出走,這對格楞一家是極大的侮辱,按鄂倫春人的風俗,新郎該殺。格楞只覺得熱血灌頂,他沖一家人揮了下手道:“追,一槍崩了這個王八蛋。”說完拿起獵槍,兒子格木操起板斧也隨後跟上。這時賓嘉不哭了,她看了一眼遠去的父親和哥哥,也跟了上去。

    黑夜和風雪讓兩個人迷路了。他們兜了一大圈子走了回來。三甫和川雄終於無力地再走下去了,兩個人依偎在雪窩裡睡著了,他們沒料到自己會被凍僵。

    格楞一家人發現兩個人時,他們仍是睡前那個姿態,背對著背,蹲坐在雪地上。兩個人此時已經醒了,凍僵的四肢使他們沒有能力站起來,只剩下一雙轉動的眼睛。

    格楞看到眼前這一切,怒氣消了大半,他仰起頭沖著天空朗聲說:“這是天意咧。”他看一眼兩個人,三甫和川雄那一刻沒想到自己會繼續活下去,也許他們會把他倆扔在這裡掉頭走開,也許一槍把他們崩了。格楞卻放下槍,把兩個人從雪窩裡拖出來。這時賓嘉跑過來,不由分說,背起三甫就走,格楞和格木只好架起川雄隨後跟上。

    三甫伏在賓嘉富於彈性的背上,覺得有一股溫暖順著前胸流進心裡。三甫的頭僵硬地伏在賓嘉的耳旁,賓嘉的領口裡,散發著少女特有的體香。這一切,使三甫很快想到了草草,有一瞬,他差不多覺得賓嘉就是草草了。不知什麼時候,三甫眼裡滾過一串淚水滴在賓嘉的臉上,賓嘉就說:“一個大男人,哭啥。”

    賓嘉一口氣把三甫背回到木屋,她把三甫放到那條還沒來得及收走的白床單上。然後便去脫三甫的棉衣,三甫不知道賓嘉要干什麼。三甫想動卻不能動,睜著眼不解地望著賓嘉。賓嘉不看三甫的臉,把三甫的衣服脫掉,三甫嘴裡嗚咽著什麼。

    賓嘉目光落到三甫結實的胸脯上,她伸出那雙鄂倫春少女結實溫暖的手,像洗衣服一樣,拼命地在三甫身上搓起來……漸漸地,三甫的身子開始發紅,三甫的呼吸也隨著變得均勻起來。賓嘉累得滿臉大汗,她兩頰通紅,一邊摩擦一邊說:“你這個該死的,你這沒良心的……”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點點滴滴地落在三甫身上。三甫似被那淚水和汗水燙著了,渾身不停地哆嗦著。三甫的身子一點點地變軟。

    賓嘉含著淚,伏下身,她伸出舌頭舔著三甫的身體,這是鄂倫春人治療凍傷的秘方,親人的口水不會使被凍傷的人落下毛病。賓嘉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在三甫身上游移著,那麼專注,那麼一往情深。

    三甫有些驚呆了,一種綿軟的感覺在周身泛起,他幾乎不能自持。他顫抖著,在心裡一遍遍呼喚著草草的名字。他沒想到,中國女人都像草草那麼嫻靜、賢惠,到處都可以看到草草的身影。他閉上眼睛,體會著又一個中國草草給他帶來的慰藉,淚水不知不覺又一次流了出來,這是他流出的幸福之淚。

    格楞和格木在另一間房子裡用同樣的方法在給川雄救治。川雄睜大著眼睛,他不明白格楞一家人為什麼這樣對待他們。

    做完這一切,格楞把獵槍遞給三甫,賓嘉站在一棵樹下。三甫不明白讓他干什麼,他愣愣地瞅著賓嘉,瞅著格楞。賓嘉蒼白著臉,眼裡含著淚,她拍打著自己的胸脯,三甫終於明白了。他“撲通”一聲跪下了,這是鄂倫春人的風俗,女人嫁給男人,猶如潑出去的水,任打任殺隨你了。活著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殺可以,打可以,只要女人不死,你就不能離開她。

    三甫似被電擊了似的號叫一聲,他想起了草草,眼前的賓嘉無疑就是另外一個草草了。他向賓嘉跪爬過去,他一把抱住了賓嘉的腿,他喊了一聲草草。沒有人能聽懂他喊的是什麼。

    格楞老人看到眼前這幕景象,流下了歡喜激動的淚水。他望著遠近起伏的雪山,他心裡輕聲呼喚著:“我格楞一家有救了,這裡又會強大起來……”

    格楞老人帶著一家人,伐倒了一些樹木,很快在雪地上又為川雄搭起了一間木屋,木屋裡同樣鋪上了獸皮,還升起了爐火。

    三甫和賓嘉夜晚躺在溫熱的炕上,三甫想了很多,想到了父親,干娘和草草……他想這一切的時候,一下子覺得離身邊的賓嘉很近了。黑暗中,賓嘉正睜著一雙火熱的眼睛在望著自己,賓嘉同樣火熱的鼻息一次次撲在自己的臉頰上。三甫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抱住賓嘉似呻似喚地喊了一聲:草草喲……

    第二天,嫂子為賓嘉晾出了那條白床單。潔白的床單上似盛開了兩朵鮮艷的櫻花。後來格楞老人摘下了樹上的那條白床單,他雙手捧著,似捧了一件聖物,一步步向山林走去,最後他跪下了,他要把女兒這份清白獻給這裡的山嶺樹木。

    格楞一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日本的國家。鄂倫春人的家就是大山,山外面的世界讓鄂倫春人陌生,山林就是他們的家。只要走進這片山林,就是一家人。

    格楞一家人無法想象三甫和川雄會是日本逃兵。在格楞一家人的眼裡,三甫和川雄就是迷路的獵人。

    三甫和川雄住了下來。格楞一家很快就恢復了他們的狩獵生活。每天早晨天剛亮,格楞和格木就出發了,晚上才歸來,他們滿載著一天狩到的獵物。

    沒幾天,三甫和川雄也加入到了狩獵的行列中。他們一起扛著槍,隨著格楞向山林裡走去。三甫覺得有一雙目光在望著自己,他回了一次頭,賓嘉正立在木屋前,目送著他遠去。三甫的心裡熱了一下,接著他的肩上就有了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過了一段日子,三甫和川雄似乎習慣了這裡早出晚歸的狩獵生活。

    每天晚上,川雄都要到對面的山梁上、他和三甫來時所走過的路默望一會兒。這裡遠離了人群,遠離了戰爭,可川雄的心裡並不平靜,他在思念著和子。他還沒有和和子正式結婚,便在和和子的逃亡途中被抓了兵。

    他和和子逃跑前,都在橫路家的洗紗廠做工。川雄負責維修機器,和子是名洗紗女。和子很漂亮,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怎樣和和子相愛的。他每次進出廠房維修機器都要經過和子的身旁。他每次經過和子身邊時,都要慢下腳步多看幾眼和子。和子很迷人,兩只小虎牙,短短的頭發,忽閃忽閃的黑眼睛,一笑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他忍不住一次次偷看和子。不知是哪一次,他再望和子時,發現和子也在望他。剛開始,和子和他的目光相遇時,總是慌慌地躲開,後來和子便不躲避川雄的目光了。川雄被那一雙目光鼓舞著,有事沒事都要來到和子工作的地方站一站,看一看。後來川雄發現橫路老板也經常出現在工作間裡,橫路像條狗一樣在女工中間嗅來嗅去。橫路一來,女工們便拼命地干活,川雄不敢停留,見到老板就匆匆地離開了。

    一天午飯過後,川雄路過一間堆紗頭的倉庫門口時,他聽到裡面傳來女人的驚叫聲。川雄不知道女人為什麼要驚叫。他走進去,昏暗的光線裡,他看見老板光著身子騎在一個女工的身上,女人呼叫著掙扎著。川雄知道老板經常在這裡強奸女工。川雄想走開,他知道自己管不了老板的事,可當他轉過身時,女人又叫了一聲,他聽著那叫聲很熟悉,再轉回身細看時,他這才發現驚呼著的是和子。和子這時掙脫了老板的摟抱,老板又一次抓住了和子的衣服,衣服被撕碎了,和子露出了半個身子。和子望見了他,叫了一聲:“川雄,救我。”川雄只覺得熱血騰地撞上頭頂,他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老板見是他,鼻子裡哼了兩聲,揮著手說:“你滾開。”川雄沒動,用身體把老板和和子分開。老板揮起了拳頭,川雄只覺得鼻子一熱,血流了下來,川雄仍立在那裡,這時和子趁機跑了出去。老板又給了川雄一拳,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這頭豬,小心我開除你。”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從那以後,每天下班,和子都要和川雄在廠房後面的煤堆旁幽會。川雄每次都對和子說:“我們再掙點錢就離開這裡,回家結婚。”為了那一刻的早日到來,他和和子都拼命地工作,他們想攢下點錢,到時永遠離開這裡。

    他們沒有等到那一天。一天夜裡,川雄突然被一陣叫門聲驚醒,他聽出是和子的聲音。他拉開門,看見和子滿身是血地站在他的面前。和子手裡還握著一把剪刀,臉色慘白,和子一見到他,“當”的一聲扔掉了手裡的剪刀,一頭撲在他的懷裡。和子說:“咱們走吧,我把橫路殺死了。”川雄一時傻了似的立在那裡,他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和子又淒慘地叫了一聲:“川雄你怎麼了,倒是說話呀。”川雄這才恍悟過來,他拉起和子,他覺得為了和子死也不怕了。那天晚上,他帶著和子,逃進了蒼茫的夜色裡。

    川雄和和子,白天轉山裡,晚上住山洞,他們知道,橫路一家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他們不知要往哪裡走,只想到走得越遠越好。就在他們在又一天天亮時,剛鑽出山洞,川雄便被抓住了。不是橫路抓的他們,而是來抓兵的,川雄被送進了兵營,和子便沒了消息。他只記得和子最後向他喊了一聲:“川雄,我等你。”

    川雄一時一刻也忘不了和子,和子是這個世界上他惟一的親人了。川雄是個孤兒,在這遙遠的異國他鄉,在這荒山野嶺間,川雄更加思念和子,他在心裡一遍遍地問著自己:“和子,你在哪裡呀?”

    三甫每次狩獵回來,賓嘉都把燒好的熱水盛在盆裡放在三甫身邊。當三甫把奔走了一天的雙腳放到熱水中,那股溫熱的感受會順著他的雙腳暖到他的心裡。這時他看見賓嘉正睜著一雙問詢的眼睛望著自己,三甫頃刻就被一種巨大的溫馨和幸福包圍了。自從他離開了干娘和草草,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溫情了。這種溫情,時常讓他想放聲大哭一場。

    這麼多日子了,三甫雖然不能和賓嘉在語言上交流,可每當他們夜晚依偎在溫熱的炕上,望著眼前一明一滅的爐火,四目相視,那一瞬間,他們都讀懂了對方的心。三甫一想起草草,就覺得自己對不住干娘一家,賓嘉對他越好,他就覺得這種愧疚感愈重。他有時恨不能躲到沒人的地方扇自己幾個耳光。他恨干娘、草草和賓嘉一家人對自己太好了,這種心緒折磨著三甫,讓三甫不安和惶惑。

    不知什麼時候,三甫發現賓嘉的小腹在悄悄地隆起。起初,他並沒有留意,直到有一天,他把一只手搭在賓嘉的小腹上,感覺到那腹部正有一個活潑的生靈在動。猛然,他渾身一顫,他明白了這一切,他一把抱住賓嘉,嚶嚶地哭了。嘴裡喃喃道:“我有孩子了,三甫有孩子了,是我和草草的孩子。”賓嘉也伸出一雙結實的手臂緊緊摟著三甫,兩個人就那麼長久熱烈地擁抱著。

    三甫和川雄白天隨著格楞和格木去狩獵,幾個人走在茫茫的雪野中。更多的時候是三甫和川雄隨在後面,他們望著那看不見盡頭的山嶺。自從那個雪夜逃出小屋,他們在雪野裡狂奔,直到後來發現自己迷路了,他們才知道,要想走出這片山嶺太難了。這時他們才覺得,這片深山老林是安全的,遠離塵世,遠離戰爭,遠離殺人的戰場。他們暫時和外界隔絕了起來,心裡清靜了許多。甚至有些慶幸自己逃了出來,有時候,他們又覺得很孤獨。這種孤獨,使他們愈加思念自己的家鄉日本。

    有幾次,他們坐在雪地上休息,川雄用手比畫著問格楞通往大山外面的路,格楞明白了,便用眼睛去望三甫,三甫低垂著頭,他不敢正視格楞投來的目光。格楞收回目光,歎口氣,便在地上畫了一條曲裡拐彎的路線,川雄看見了那條曲線,知道山外面的路很遠很難走。三甫不去望那條曲線,他望著山嶺那面那幾間木格楞的方向,那裡有炊煙,有溫暖,有賓嘉……

    夜晚的時候,川雄獨自坐在小屋裡,望著窗外,遠天有三兩顆寒星一閃閃地醒著。他久久睡不著,就那麼靜靜地坐著。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他想起了和子,還有那個和和子很像的慰安女人。她們在哪裡呢還有那個令他惡心的斜眼少佐,川雄止不住渾身顫抖起來。他又想到了那一個又一個可怕的夜晚,斜眼少佐那雙令人作嘔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雙手……這一切,猶如一場噩夢。川雄躺下了,不知什麼時候睡去了,又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他望著三甫和賓嘉居住的那間小屋,就那麼久久地望著……

    白天的時候,川雄曾對三甫說過要離開這裡的想法,三甫沒說走也沒說不走,川雄就失望了。他也看見了賓嘉懷孕的腰身,他想三甫不會走了。這麼想著的時候,川雄心裡就更加孤獨了。他恨不能沖三甫號叫幾聲。川雄知道,三甫有不走的理由,他不能不走,他忘不了和子,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和子,和子是他的親人,和子是他的生命。

    抗聯支隊在山裡過起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北澤豪調集了兩個支隊,分成幾路搜山。

    那是一天黎明時分,鄭清明走在隊伍裡,隊伍向一片林地轉移。一股山風吹來,隱隱地,他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氣味,憑著多年狩獵的經驗,他知道紅狐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回了一次頭,身子便僵住了,他真切地看見了紅狐,紅狐尾隨在隊伍的後面,影子似的遠遠地隨著。它似乎發現鄭清明看見了它,它機警地伏下身,那一刻,鄭清明以為是自己眼花產生的幻覺,然而紅狐的氣味卻真實可辨。走了一程,他又回了一次頭,紅狐的身子一閃,又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幾次之後,鄭清明確信紅狐就在後面,隊伍快紅狐也快,隊伍慢紅狐也慢。驟然間,鄭清明的血液在周身奔突著。這一刻,他才醒悟到,他沒忘記紅狐,尋找著紅狐,紅狐同時也在尋找著他。此時,鄭清明覺得紅狐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多年的朋友,相互記掛著,尋找著。

    鄭清明放慢腳步,柳金娜和謝聾子也放慢了腳步。兩人不明白鄭清明為什麼要慢下來,鄭清明沖兩人說:“你們先走。”

    兩人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等他。鄭清明看見紅狐躲在一棵樹後小心地望著他。鄭清明就有了想跑過去的沖動。他要抱住它,他要好好看一看它,看一看這位闊別多時的老朋友。他沖紅狐揮了下手,似乎在和它打招呼,紅狐似乎明白了他的手勢,從樹後走出來,昂起頭,專注地望著他。

    “快走吧,咱們都讓隊伍落下了。”柳金娜沖鄭清明喊了一聲。

    鄭清明回過頭的時候,看見隊伍已經爬上了山頭,他又沖紅狐揮了一下手,似乎在向紅狐告別。隊伍停在山梁上,在等待著被拉下的鄭清明。鄭清明戀戀不捨地向山梁走去。

    “紅狐狸,紅毛狐狸。”隊伍裡有人驚呼一聲。

    鄭清明心猛然跳了兩下,他回過頭的時候,看見紅狐仍尾隨著他,比剛才的距離更近了。

    幾支槍口同時對准了紅狐。隊伍從昨晚到現在還沒有吃到一口東西,大雪封山,所有的野物都躲到了洞穴裡,此時,他們看見了一只紅毛狐狸,無疑是送到眼前最味美可口的佳餚。幾只槍口迫不及待地對准了紅狐。

    鄭清明意識到了什麼,他瘋了似的沖那幾只槍口沖過去,一邊跑一邊喊:“不,不能開槍。”又回過頭沖那只紅狐喊:“快跑,你快跑。”

    紅狐在他眼前輕輕一躍,似乎聽懂了鄭清明的話,很快鑽進一條山溝裡,跳幾跳便不見了,眾人不解地望著鄭清明。事後,鄭清明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阻止這些人開槍,那麼多年,他一直和紅狐較量,就是為了戰勝它,他曾恨它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一槍把它炸得粉碎。可這一刻,他又不容人們傷害它,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一切到底為什麼。

    隊伍又一次出發的時候,鄭清明走在隊伍的後面,他一次次地回頭,他希冀再次能夠看見紅狐尾隨過來的身影,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鄭清明的心裡充滿了茫然和落寞。鄭清明隨著隊伍失魂落魄地走著,他不知隊伍要往哪裡走,何時是盡頭,他只是走。他恨日本人攪亂了這山裡的寧靜和祥和,破壞了他和紅狐相互追逐爭斗那美妙又亢奮的日子。

    日本人追擊游擊隊的槍聲,呼嘯著從身後傳來,鄭清明覺得這槍聲和喊聲一點也不可怕。他異常冷靜地回望著追上來的日本人,他一邊沉著地往槍裡壓著子彈,沖身後的人們說:“你們走你們的。”他舉起槍,開槍。他眼看著跑在最前面的日本人,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似的跌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鄭清明射擊時,心裡仍然很平靜,山裡的寧靜和祥和都讓這些人破壞了,他要一個個地把他們消滅在山裡,消滅一個,山裡便會多一分寧靜。

    喊叫著追過來的日本人,眼見著一個個跌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他們恐懼了,紛紛向後退去。他們明白,不能這樣白白地去送死。鄭清明每次射中一個日本人,心裡就多了一分暢快。他的槍筒變得炙熱起來,他才拍一拍槍管停止射擊,扛著槍,順著腳印,朝隊伍後撤的方向追去。

    柳金娜在東躲西藏的日子裡,腳上先是打了泡,後來就變成了凍瘡,這就給柳金娜的行走帶來了困難。

    謝聾子便開始惡狠狠地罵天咒地,柳金娜就對鄭清明說:“這個聾人,罵天罵地有啥用。”

    謝聾子沒聽見柳金娜說什麼,把槍吊在脖子上說:“我背你。”鄭清明卻把自己的槍塞到謝聾子的懷裡,自己背起了柳金娜。謝聾子說:“累你就歇一會兒。”

    鄭清明沖謝聾子笑一笑。

    夜晚,每到一個地方宿營,游擊隊怕暴露目標,不讓生火。謝聾子對這一點似乎很不滿意,他知道柳金娜有洗澡的習慣。腳上的凍瘡折磨得柳金娜眉頭緊鎖,謝聾子便把柳金娜的鞋脫了,舉在眼前仔細地看。柳金娜就不好意思地把腳往回收,說:“看它干啥,臭。”

    謝聾子不在乎這些,先是抓了雪往那凍腳上搓。謝聾子擦得很仔細,雙手輕靈地繞過凍瘡,直到把一雙凍腳搓熱搓紅,同時也把柳金娜的一張臉搓熱搓紅了。後來,謝聾子就把系在腰間的麻繩解開,把柳金娜的雙腳攬在懷裡。就那麼久久地焐著。

    鄭清明蹲在那裡,吧嗒著嘴裡的煙看著謝聾子做著這一切。謝聾子做這一切時,從不回避什麼,一切都那麼自然真誠。

    鄭清明有時暗自責備自己,為什麼沒有想到像謝聾子那樣對待柳金娜。柳金娜的雙腳先是在謝聾子的懷裡掙扎一番,謝聾子就用了些力氣不讓柳金娜掙扎,最後柳金娜的雙腳就停留在那裡。謝聾子捧著這雙腳,有如捧著一對聖物,一股巨大的溫暖順著柳金娜顫抖的腳尖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整個身心也隨之戰栗了。謝聾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

    “咋就讓這好人聾了咧?”鄭清明背過臉去,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沖柳金娜說。

    “聾子,你是好人。”柳金娜大聲地沖謝聾子說。

    “天咋就這麼冷咧,一點也不替我們這些人想想。”謝聾子說。

    “聾子,你下輩子一定能討個好女人。”柳金娜的眼圈紅了。

    “等開春了,你這凍腳就好咧。”謝聾子望著暮色漸濃的天空說。

    “聾子,聾子,你跟我們跑出來受這罪干啥?”

    “明天我背你,鄭大哥還要養足精神打仗咧。”謝聾子孩子似的做著射擊的動作。

    “聾子,聾子喲。”柳金娜聲音哽咽著說。

    天邊亮起了幾顆星,夜色終於走進了這一方世界。

    柳金娜倚在鄭清明的懷裡睡著了,整個抗聯營地都睡著了。有三兩個哨兵在夜幕的雪地上游移著。

    謝聾子睡不著,他抱著槍,靠在一棵樹上。他望著熟睡中的柳金娜,心裡洋溢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他要在這樣的夜晚醒著,為柳金娜站崗,在這樣的夜晚他覺得很幸福。

    不知什麼時候,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很快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搖籃裡,搖籃輕輕地擺著,他睡著,在一個既熟悉又遙遠的催眠曲中。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見搖晃搖籃的正是柳金娜,柳金娜慈祥地望著他,唱著那支古老又遙遠的催眠曲。他想就這麼一直躺下去,在那慈愛目光的注視下,他不哭不鬧就那麼靜靜地躺著,享受著這份親情和寧靜。後來柳金娜的面容在他眼前模糊了,那是兒時他記憶母親那張菜青色的臉,那張臉一點也不具體,像夢一樣在他眼前愈來愈變得模糊起來……

    又不知什麼時候,他醒了,他想站起來,可雙腳已凍得開始麻木了。他突然“嗷”的叫一聲,向柳金娜睡覺的地方爬去。睡著的人們被他的叫聲驚醒,驚醒之後,才發現四肢已經開始麻木了。於是,夜幕下雪地上,人們趔趄著身子活動著發麻的四肢。

    “老天爺呀,你真該死,咋就這麼冷咧。”謝聾子仰天說。

    謝聾子開始恨這天,恨這地了。

    魯大癱坐在老虎嘴洞口的雪地上,望著秀一點點在他視線裡走遠,秀消失在魯大視線裡,秀沒有回一次頭。藏在魯大心裡的那個夢,隨著秀的遠去,破滅了。

    此時的魯大恍似剛從夢中醒來,做過的夢很熱鬧冗長,醒來後卻一點也記不清了。他努力使自己的思緒拾回那個夢,殘缺的記憶卻離他愈來愈遠。

    花斑狗說:“大哥,把她弄回來,想咋整你就咋整,賤娘兒們不識抬舉。”魯大揮起手,狠命地抽了花斑狗一個耳光,咬著牙說:“誰敢動她一個指頭,我就殺了他。”

    花斑狗捂著自己挨耳光的臉,怔怔地望著魯大。魯大的眼裡流出一串淚水。

    花斑狗哀叫一聲:“大哥,你咋就這麼作踐自己咧,你心裡不好受,就狠狠抽一頓兄弟好了。”

    魯大認真地看了一眼花斑狗,他想起了被日本人打死的老包,心裡一陣酸楚,抓過花斑狗的手,就往自己的臉上抽打,一邊抽打一邊說:“大哥不該沖你發火呀。”

    兩人就抱在一起。

    魯大那幾日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菊,他一想起菊,便覺得有些對不起菊。菊來到老虎嘴找他,是想讓他收留她,他不僅沒有收留菊,還把菊趕走了。就像秀從心裡把他趕走一樣。菊自暴自棄地進了窯子。他一想起菊,便愈發地覺得對不起菊,便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迫切地想要見到菊。

    魯大帶著花斑狗一行人來到三叉河“一品紅”時正是晚餐的時候。宋掌櫃的正在油燈下數桌子上的銀元。宋掌櫃一見到魯大就張大了嘴巴,好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宋掌櫃早就認識魯大,他萬沒有想到魯大會在這時來到“一品紅”。

    魯大說:“菊在哪兒?”

    宋掌櫃終於透出一口氣說:“太君正抓你哩。”

    魯大又說:“菊在哪兒?”

    花斑狗把幾塊銀子摔在宋掌櫃的眼前說:“今晚我們把‘一品紅’包了。”

    宋掌櫃忙說:“那咋行,這裡可有太君。”

    魯大掏出懷裡的槍,對准了宋掌櫃的腦袋說:“告訴我,菊在哪兒?”

    宋掌櫃一見到槍,臉便白了,抬起手往外扒魯大手裡的槍,語無倫次地說:“別,可別開槍,這裡到處都是日本人,菊在樓上三號咧,要找你就找去。”

    魯大來到樓上時,菊的房門緊閉著,魯大聽見其他房間男人和女人的調笑聲,惟有菊的房間裡靜靜的。魯大抬手敲門。突然就聽見菊在裡面說:“別進來,你進來我就死給你看。”

    魯大聽見菊這麼說,心裡動了一下,他立在菊的房門前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他又聽見菊說:“你們日本人是豬是狗,你們別想進我這個門。”

    魯大說:“我不是日本人。”

    屋裡的菊便沒了動靜。魯大又敲了一次門。

    “好人不來這裡,你這豬。”菊又在屋裡說。

    魯大沒想到菊會罵他,他有些火,想一腳把門踹開。正在這時,菊把門打開了。

    “是你?”菊說完就想再次把門關上。

    魯大一推門闖進了屋,把菊撞得差點跌在炕上。

    菊順勢坐在炕上,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魯大就那麼怔怔地望著菊。

    菊這時流下了淚水,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來干啥,我是……婊子了……你找我干啥……”

    魯大走過去,彎下身把菊抱在了懷裡,他嗅到了從菊身上散發出的女人特有的氣息,他又想到了秀,秀身上的氣息很好聞。那一刻,恍似已經一個世紀以前了。魯大喃喃著說:“我要把你接出去,你跟我走吧。”

    菊不知什麼時候把雙手從魯大的懷裡掙脫出來,她揮起手響亮地打了魯大一個耳光。

    魯大沒想到菊會打他,他放開菊,呆呆地望著她。

    菊突然用雙手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

    魯大以為自己的話語打動了菊,他走前一步,抓住菊的肩頭說:“我是來接你的。”

    菊突然止住了哭,她把魯大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推開,咬牙切齒地說:“魯胡子你聽好,我是婊子了,我不用你接我,我願意當婊子。”

    魯大想到第一次見到菊時,在楊老彎家那鋪火熱的大炕上,菊視死如歸的神情。魯大的體內不知什麼地方響了一下,他一點點地向菊身旁挪著,最後就跪了下去,他把頭埋在菊的兩腿間,雙手抱住菊的腰,魯大喃喃著:“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吧。”魯大覺得此時不是在說給菊聽,而是說給秀。菊在那一瞬間似乎被魯大的話打動了,她把雙手放在魯大的頭上,十指在魯大的頭發上輕輕摩挲了幾下,很快她便清醒過來,她一把把魯大推開,臉上剛剛泛起的那縷癡迷轉瞬不見了。她伸出雙手,左右開弓響亮地抽著魯大耳光。

    魯大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任憑菊一雙小手用力地抽打在自己的臉上,嘴角流下一縷鮮紅的血液。菊打累了,打夠了,微喘著看著眼前的魯大。

    菊呻吟著說:“魯大我恨你,恨你們所有的男人。”

    魯大的眼睛仍那麼閉著,他再一次堅定地說:“跟我走吧。”

    菊氣喘著說:“我是婊子了。”

    魯大仍閉著眼睛說:“我是胡子,你是婊子,咱們正合適。”魯大說這話時,心裡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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