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突然聽見背後響了一槍,她回了一次頭,她看見魯大跪在山坡上,她聽見魯大嘶聲喊了一句:“秀,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咧。”
秀轉過頭,秀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斜眼少佐帶著兩個日本兵,殺氣騰騰地闖進半仙的藥鋪。
半仙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前擺著熱氣蒸騰的藥鍋。斜眼少佐闖進去的時候,半仙瞥了他們一眼,微微笑了笑。
斜眼少佐一把抓住半仙的頸口惡狠狠地說:“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說完把半仙甩給身旁的兩個日本兵,日本兵不由分說把半仙捆上了。
雲南前線又一次來電,這一次不是向北澤豪要藥,而是大罵了一通北澤豪。北澤豪派人送去的藥,不僅沒有治愈前方將士的狂犬病,反而使那些染上狂犬病的士兵病情更加重了,沒幾日便都死了。
北澤豪看完電報後臉就灰了,他歇斯底裡地沖斜眼少佐說:“咱們讓半仙耍了,他只給中國人治病。”
半仙被帶到楊家大院時,北澤豪已經冷靜下來了。他冷靜下來的最好方式是讓潘翻譯官陪他下棋,他一坐下來,便什麼都忘了,他只想下棋。潘翻譯官是中國人,他知道不能輸給潘翻譯官,他用盡心機,把這盤棋贏下來。潘翻譯官和北澤豪下棋,總是棋力不濟,在最後關頭,總是差那麼一點點敗下陣來。每次潘翻譯官輸棋,總是很惋惜的樣子,低著頭琢磨半晌殘局。北澤豪和潘翻譯官下棋,雖贏卻並不輕松,總是一波三折,總能在最後關頭戰而勝之。北澤豪願意和潘翻譯官這樣的對手下,他認為潘翻譯官是個很優秀的中國人,如果潘翻譯官不為日本人服務,那他就是百分之百的優秀了。北澤豪和很多的中國人都打過交道,中國商人,中國軍人,中國的百姓……他深諳中國人的特點,忠義,俠骨。雖然他承認潘翻譯官是個優秀的中國人,可卻缺少些俠骨。這一點正是他們日本人可以利用的。每次在棋盤上他戰勝潘翻譯官,心裡都會湧出一種莫名的快意。北澤豪已經和潘翻譯官下完了一盤棋。他帶著這種莫名的快感,點了一鍋煙,望著被帶進來的半仙。半仙昂首立在他的面前。他打量了半仙好久沒有說話,他在心裡很佩服這樣有俠骨忠義的中國人,他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對手,征服這樣的對手,會給他帶來莫大的快感。
北澤豪深吸幾口煙,把瞇著的眼睛睜開了。他瞅著半仙下頜飄動著的白胡須說:“你騙了我們。”
半仙笑了一下,雪白的胡須在輕輕顫動。
北澤豪上前一步,伸出兩個手指,握住了一綹半仙的胡須問:“你為什麼要騙我們?”
“我問你們為啥要來中國?”半仙聲音洪亮地說。
北澤豪笑了一下,他的手一抖,拽下了半仙幾根胡須,他用指頭捻動著那幾根胡須,似乎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半仙突然啐了一口,唾沫濺了北澤豪一臉。
站在一旁的斜眼少佐,抽出了腰刀。潘翻譯官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望一眼北澤豪,又看一眼半仙,他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北澤豪突然笑了,他笑得很響亮。然後過來拍一拍半仙的肩說:“很好,中國人,哼。”
斜眼少佐便走上前,推搡著把半仙帶下去了。
大金溝日本兵營的醫院裡,新近剛從日本國內來了一批日本實習醫生。半仙被帶到醫院裡時,他看見兩名中國人正赤條條地躺在手術台上,實習醫生指手畫腳地在兩名中國人身上比畫著。
斜眼少佐把半仙帶到手術台前指著兩名中國人說:“你的給他們麻醉。”
半仙沒動,扭著頭,看著帳篷一角。
斜眼少佐笑了一下,沖那些實習醫生揮了一下手。
實習醫生們便七手八腳按著手術程序在兩名中國人的大腿上消毒,冰冷的酒精擦在中國人的身上,中國人躺在手術台上不停地痙攣著。強烈的酒精氣味在帳篷裡飄散著,半仙想打個噴嚏,卻打不出,就那麼難受地憋著。
兩個日本醫生拿起了鋸骨頭的鋸子,又有兩個日本醫生,很仔細地把兩個中國人的四肢捆綁在床上。
兩只鋸子同時在中國人的大腿上鋸了一下。兩名中國人同時號叫一聲,那聲音尖厲淒慘。
鮮血先是洇出來,後來便澎湃地噴射了,鋸腿的鋸子暫時停了下來,止血鉗亂七八糟地咬在傷口的血管上,兩個中國人早就昏死過去。
鋸子又一次有節奏地響了起來,鐵鋸在骨頭上發出很響的聲音,半仙聽見那聲音,心裡先是哆嗦了一下,最後一種麻木從腳趾尖一點點地竄上來,最後就麻了他的全身。他盡力地克制著自己不去看那場面,可他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昏迷過去的中國人,後來變成了若有若無。
兩個帶白碴的腿幾乎同時被鋸掉了,他們麻利地又把兩條腿換了一個位置,下一步,他們進行了一次冗長的縫合再生術。
突然,不知哪個中國人,在昏迷中咒罵了一聲:“操你媽,疼死我了。”
半仙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麻醉就實施手術的。他知道,這樣下去,兩個中國人會死在手術台上的。半仙不想眼睜睜地看見兩名無辜的中國人就這樣死去,他要讓他們活下去,想到這兒,他一把抓住身旁一直站在那裡的斜眼少佐,急切地說:“我要熬藥。”
斜眼少佐笑了,他慢條斯理地把半仙帶到了另一間帳篷裡。在那裡,早就支好了藥鍋,他們幾乎把半仙的藥鋪也搬了過來。
半仙親自把第一鍋熬好的藥,端進了手術室,他一勺一勺地把藥給兩名昏死過去的人喂下去。片刻,兩名中國人的呼吸平緩下來,青灰的臉上也有了血色。半仙踉蹌著走回來,他又往藥鍋裡加水添藥,他的手有些抖,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日本人,你們不得好死哇。”隔壁傳來中國人的咒罵聲。
手術終於完了,日本實習醫生從手術室裡退出來,半仙又要給他們喂藥。他知道,等藥力一過,他們會疼得大喊大叫,半仙聽不得這樣的叫聲,他的心都要碎了。
半仙看見兩條被草草接上的腿,剛才還完好地長在兩個人身上的大腿,此刻已經顛倒了位置。那兩條被鋸斷的大腿,慘白著沒有一點血色。半仙的心裡很深的地方疼了一下。他呆呆地坐下來,坐在手術室的一角,他木然地盯著那兩名仍躺在手術台上的中國人。
“操你媽,日本人,不得好死哇。”不知是誰又咒罵了一聲。
半仙就那麼呆呆地坐著,半仙看見了地上那兩攤血,血已經凝了,散發著一股腥氣,這腥氣蓋過了酒精氣味,濃烈地在帳篷裡飄散著。半仙知道,這兩個人會很快地死去,在痛苦中死去。他們不僅因為疼痛,還有那失去的過多的血……
半仙一點一點地走出帳篷,他來到藥鍋前,蹲下身,把藥渣倒掉,重新加上水,他在藥堆裡選出了幾種藥,扔進藥鍋裡。他做這一切時,手一直在抖著,且越抖越烈,竟不能自抑……後來,他同樣用顫抖的雙手把熬好的藥湯一匙一匙地喂到兩名中國人的嘴裡。他喂下一口藥湯便說一句:“要恨就恨我吧,少遭點罪吧……”
半仙喂完藥再次站起身的時候,他差一點跌倒在手術室裡。他倚在帳篷一角,一直在看著那兩個昏死過去的中國人。他們似乎睡著了,臉上沒有了痛苦,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妻子兒女爺爹娘他們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在最後一刻裡,他們沒有了痛苦,就那麼一直睡下去了。
“要恨就恨我吧。”半仙蹲在牆角喃喃著。
不知什麼時候,有兩串混濁的東西在半仙的眼角,一點點地溢出來。
楊老彎那把殺豬刀已經被他磨得鋒利無比了。楊老彎磨刀時,怕風怕光,磨刀前,他總是要把門窗關得嚴嚴的。“霍霍”的磨刀聲響在楊老彎耳邊,他聽起來卻特別悅耳,心裡湧動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
楊老彎磨刀的時候,楊禮被大煙癮折磨得死去活來。他躺在炕上,流著鼻涕和口水,一迭聲地說:“爹呀,你殺了我吧,我不活了。”
楊老彎對楊禮的哀求變得愈來愈無動於衷了。他很利索地從頭上拔下幾根花雜的頭發,平放在刀刃上,又用力一吹,頭發斷成兩截,楊老彎滿意地沖刀咧了咧嘴,找過一張油跡斑駁的草紙,把刀小心地包裹起來,然後解開棉衣大襟,把刀插在褲腰帶上。他這才放心地吁口長氣。楊老彎走出門來,坐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冰冷透心,只一會兒一股寒氣便通過楊老彎的屁股傳遍全身。楊老彎不想動,他半睜著眼睛,沖太陽打了一個挺響的噴嚏。冰冷的陽光,漸漸地變得有些熱度了,曬在楊老彎的身上,讓楊老彎想舒服地睡過去。楊老彎真的就睡著了。他很快地做了一個夢——一個漆黑的夜,兩個哨兵縮頭縮腳地在屯口的山坡上游蕩著,一個黑影伏在雪地裡,待兩個哨兵走近,那黑影一躍而起,揮起手裡的刀,“卡卡”兩聲,日本哨兵沒來得及叫一聲便人頭落地了。
楊老彎痛快極了,他在夢中笑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流了許多口水。楊老彎真想舒舒服服好好睡一覺。他走回屋子裡,從老婆的屁股下抽出一個枕頭放到自己的頭下。老婆正在用手拍打著楊禮流著口水昏昏欲睡。楊禮看見了躺下的楊老彎,又“嗷”的一聲叫開了。
楊禮這一聲叫,把楊老彎的睡意叫得一點也沒有了。他打了個哈欠,坐起來,瞅著楊禮說:“你不想讓我睡覺是不是”
楊禮梗著脖子說:“我不想活了,活著還有啥意思。日本人沒來,你不給我錢花,攢著攥著,咋樣都讓日本人享受去了吧,我不活了,活著還有啥意思咧。”
楊老彎聽了楊禮的話,就拼命地用手去抓自己花雜的頭發,頭發紛紛脫落,楊老彎一直把自己揪出了眼淚。楊老彎突然沖哭叫不已的楊禮大喊一聲:“號喪啥,你這個敗家子,老子早晚要殺了你。”
楊禮聽見爹的這番訓斥,更洶湧地哭鬧起來,他掙扎著爬起來,把頭往爹面前抻著說:“你殺吧,快殺吧,你不殺就不是我爹。”
楊老彎撕撕巴巴地從懷裡往外拽刀。老婆一看這樣就一把抱住楊禮哭開了,一邊哭一邊說:“這日子可咋個過呀。你們殺吧,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老婆撇開楊禮沖楊老彎就撲過來,楊老彎躲開身子,雙腿卻被老婆抱住了。楊老彎就揮著刀在空中掄了一圈。楊禮看見爹真的掏出了刀,也有些怕了,哭仍是哭,叫也仍叫,卻不再敢把頭伸過來了。
老婆就跪在地下死死地抱住楊老彎的雙腿哭訴道:“咱們可就這麼一個親養的兒呀,他抽也抽了,嫖也嫖了,他有了癮哩,你能讓他咋?”
楊老彎氣哼哼地甩開老婆的手,一屁股蹲在地上,氣喘著說:“能咋?要死人咧,都是你慣的,從小不學好,吃喝嫖賭的,咋?這家不就敗下了。”
楊禮接了腔說:“我咋敗家哩,我抽呀嫖呀能花幾個子,日本人占了房了,占了馬你咋不說哩,有能耐你找日本人算賬去哇……好呀,我不活了……”
楊老彎就用力把刀擲在地上,刀尖深深地扎在泥地裡,顫顫地晃蕩著。他抱住頭,把頭深深地埋在襠裡,那樣子似乎睡去了,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樣子。
近日,日本人住在楊老彎的上房裡,經常在外面抓回中國女人享用,女人嘶叫著,日本人狂笑著。女人叫著叫著就沒了氣力,剩下了絲絲縷縷的嗚咽。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了,日本兵排著隊在外面候著,出來一個再進去一個……最後那女人似乎斷了氣,赤身裸體地被從屋裡抬出來,扔到門外。女人一下下在那裡動著。有時家人找來了,哭天喊地地把女人抬回去,有的沒人來找,便被野狗撕扯著拽到屯外的野地裡吃了。
楊老彎似乎從來沒看見這些,他出出進進的,一直低著頭。楊老彎的話語愈來愈少了,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整天沒事的時候,他就到空蕩蕩的馬圈裡來回轉圈子。自從馬丟了,楊老彎的魂似乎也丟了。他沒事就到馬圈裡看一看,然後把身子埋在馬槽裡,呆呆地想心事。
夜晚,楊老彎躺在炕上會激靈一下子醒來,很快地穿衣服,把那把磨好的刀揣在腰裡。老婆就說:“黑燈瞎火的你要干啥?”
“干啥,我找馬去。”楊老彎答著,人已經悄沒聲息地走了出去。
老婆就在被窩裡拍手打掌地說:“到哪兒找馬去喲,瘋了,瘋了,這日子可咋過喲”
楊老彎已聽不見任何聲音了,此時,他滿耳都是風聲。
楊禮嗅到鴉片的香味是一天午後,楊禮那天午後顯得特別難受,他滿地裡尋找著雞屎,雞已經讓日本人殺光了,地上已經很難再找到雞屎了。楊禮吃不到雞屎便躺在炕上,揩鼻涕擦眼淚,就在這時,他嗅到了久別的鴉片燃燒後的香氣。那一刻,他渾身一震,疑惑自己是在夢裡。他尋著那香味便爬了過去,先是爬過院子,後來就來到了上房,鴉片燃燒後的濃香就是從上房飄出來的。楊禮欣喜地拍打上房門,口水已浸了他的前襟。門開了,露出了一只穿皮靴的腳,那只腳准確無誤地踢在楊禮的面門上。楊禮像只飛起來的鳥,他仰躺著飛出去好遠,接著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哀號。
這聲哀號驚動了楊禮的母親。楊禮的母親顛著一雙小腳跑過來,看到楊禮如此這番模樣,驚驚咋咋地哭起來。
楊禮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他顧不得滿臉流下的血污,韌勁十足地又向那扇飄滿濃香的上房裡爬去。母親便去扯楊禮,悲悲泣泣地道:“兒呀,咱回去,這不是咱來的地方。”
楊禮就甩開母親的手說:“媽呀,這屋裡人在抽大煙咧,你幫我求求他們吧,我就抽一口。”
母親拉不動楊禮,楊禮跪在上房門口,用頭一下下撞那門。母親就也跪下了,沖裡屋央求道:“你就可憐可憐他吧,求你們了,就給他抽一口吧。”
門終於又開了,這次同時露出幾個日本人的腳,他們望著母子二人放聲大笑了一氣。其中一個日本中尉,手裡握著煙槍,在楊禮面前看了看,楊禮似遇到了救星,一把抱住那日本中尉的腿,鼻涕眼淚地道:“就給我一口吧,求求你了,我叫你爺了。”
中尉沖身旁的幾個日本兵嘀咕了幾句什麼,那幾個日本兵一邊笑著,一邊過來扒楊禮和母親的衣服。母親不知何意,一邊掙扎一邊叫著說:“你們這是干啥,我可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楊禮和母親同時被剝光了衣服,母親被兩個日本兵仰躺著按在地上,又過來兩個日本兵拽著楊禮干瘦的下身……楊禮終於明白日本人讓他干什麼了,楊禮就弓著光身子號叫:“不哇,給我抽一口吧,我不哇。”
楊禮最後還是被按在了母親的身上。
中尉走過來,笑瞇瞇地舉著煙槍又在楊禮面前晃了晃說:“你的干,給你抽;你的不干,死了死了的有。”
楊禮干瞪著眼睛,他真切地嗅到了那縷濃香,他使勁地吸了下鼻子,他突然站起身,指著自己的下身說,“不抽干不成咧,給我抽一口吧。”
中尉似乎聽明白了楊禮的話,舉著煙槍遞給楊禮,楊禮顫抖著一把抓過煙槍,狠命地吸了一口,他剛想吸第二口時,中尉早已把煙槍拿走了。楊禮頓覺神清氣爽,他差點暈過去。
幾個日本人嗷嗷地沖他叫著,鼓舞著他,母親一直被兩個日本兵仰躺著按在地上。母親的嘴裡不停地咒罵著。
楊禮閉著眼睛向母親的身體爬過去……
日本人大笑著離開了。
楊禮就躺在地上號叫著:“你們說話不算數哇。”
楊老彎回來的時候,看見老婆已經吊死在馬圈裡了,屍體已經僵了。
楊老彎號叫一聲,就沖進屋裡,楊禮正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著。楊老彎踹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就說:“爹呀,我不活了,日本人蒙人呢。”
楊老彎已經掏出了腰間那把殺豬刀:“你個畜生。”
楊禮沒來得及叫一聲,父親的殺豬刀就捅進了兒子的胸膛,楊禮喊出了最後一句:“爹呀。”
楊老彎看見一片血光從眼前噴起。楊老彎在心裡號叫一聲:“活著還有啥意思咧。”
日本人偷襲抗聯營地熊瞎子溝的槍聲是半夜響起的。沒人知道日本人是怎樣發現這營地的。
槍聲響起來的時候,日本女人和子的肚子正在一陣陣作痛。和子的肚子像小山一樣隆起,和子快要生了。卜貞正把草藥嚼爛往和子的肚臍眼上敷。
槍聲一響,就聽見窩棚外金光柱喊:“卜貞,鬼子來了,快跑。”
和子聽見槍聲,臉就白了,肚子疼得她已經是滿頭大汗。和子用手指著門口生硬地說:“卜,你走。”
卜貞很快吹熄了那盞油燈,她抓住了和子那雙汗濕發顫的手,和子說:“不,你走。”
卜貞彎下身子,把和子拽到背上,一弓腰走出了窩棚,子彈“嗖嗖”的在頭頂上的夜空劃過。
金光柱看見了卜貞背上的和子說:“都啥時候了,你背她干啥?”
卜貞喘著氣說:“你別管。”
金光柱一邊往前跑一邊說:“反正她是日本人,把她留下,日本人願意咋就咋。”
卜貞不說話,隨著游擊隊往外沖。雪殼子很深,卜貞的雙腿踩進雪裡,每邁動一次都費挺大的勁。
金光柱見卜貞沒有扔下和子的意思,便一把抱過卜貞背上的和子,放到自己的背上,卜貞接過金光柱手中的槍。金光柱向前跑了幾步,怨聲怨氣地沖卜貞說:“找死哩。”游擊隊沖上山梁的時候,金光柱的腿抖了一抖,緊接著又辣又木的感覺從腿上升起來。金光柱在心裡叫了一聲:“操他媽,挨了一槍。”他看見卜貞又回過頭向自己跑來,他暫時不想讓卜貞發現自己受傷了,他怕卜貞背和子。他咬著牙又向前跑去,邊跑邊說:“日本人該死咧。”
和子在金光柱的身上呻吟著,汗水流進金光柱的領口。金光柱聽著和子的叫聲就說:“閉嘴。”
和子似乎明白了他的話,果然就不再呻吟了。金光柱卻發現和子在背上不停地抖動,他不知是和子在抖還是自己在抖。
身後的槍聲終於冷落下來,山野上游動著氣喘吁吁的黑影。支隊長卜成浩和朱政委就在黑暗中喊:“往這面跑,天亮前,老爺嶺集合。”
喘息的黑影聽見了喊聲又向前摸去。金光柱覺得背上先是一熱,很快就濕了,他伸手摸了一下,接著就叫起來:“卜貞,卜貞,生,生咧。”卜貞走在前面聽見喊聲,拔腿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喊:“天哪。”
和子已經暈過去了。卜貞脫去了大衣,鋪在地上,金光柱抱著和子的上身,坐在雪地上。他這是第一次見到女人生孩子,一股又臭又腥的氣味使他干嘔了起來。
卜貞摸到孩子頭的那一瞬間,她也有幾分慌亂,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她沖和子喊:“你使勁,使勁呀。”這時,後邊的槍聲又零星地響了起來,遠遠的仍能聽見日本人嘰裡哇啦的叫聲。金光柱和和子一起抖著,暈死過去的和子已經幫不上自己的忙了。金光柱急得要哭,他顫抖著喊:“你這個日本人,你倒使勁呀。”
兩個人喊著和子,和子無動於衷。槍聲更真切地傳來。支隊長卜成浩壓低聲音在遠處喊:“卜貞,金光柱,你們咋還不撤。”
卜貞已經握住了孩子的頭,她用了一下勁,又用了一下勁,孩子似乎吸在了那裡,她咬了咬牙,低聲叫了一聲:“和子,使勁呀。”
“哇”的一聲,和子緊跟著大叫了一聲,接著就是嬰兒嘹亮的啼哭。
“生咧,生咧。”卜貞驚喜地說。
日本人似乎發現了這面的動靜,槍聲喊聲一起湧過來。
“快跑吧。”金光柱喊了一聲。
卜貞抓過臍帶,用牙咬斷,她用大衣把嬰兒裹了,嬰兒的叫聲弱了下去。
金光柱又一次背起和子,兩個人踉蹌地向黑夜裡跑去。
天亮的時候,被打散的抗聯人馬陸續地來到了老爺嶺。和子已經醒了,她一看見那個嬰兒,眼淚便流了出來,她輕呼了一聲:“川雄。”
卜貞驚喜地沖人們喊著:“是個男孩哩。”
人們圍了過來,看著卜貞懷裡的嬰兒,又看了一眼和子,又都默默地離開了。
最後走過來的是朱政委,他盯著卜貞懷裡的嬰兒,用煙袋在煙口袋裡挖了一袋煙,他吸了口煙望一眼剛出生的嬰兒,轉回頭說:“這孩子就叫東生吧。”
和子似乎聽懂了朱政委的話,她爬起來,沖朱政委,沖卜貞和金光柱磕了一個頭。卜貞就往起拉和子說:“大妹子,這是干啥,咱們都是女人咧。”卜貞說到這時,喉頭也哽咽了。
朱政委磕掉了煙鍋裡的煙灰,沖站在雪上的人們說:“還愣著干啥,老爺嶺就是我們的家了,大山裡都是我們的家,我們要再建一個家……”
窩棚很快搭起來了,營地上點起了篝火,炊煙裊裊地飄著。
“我受傷咧。”金光柱沖卜貞說。
“呀,你咋不早說。”卜貞挽起金光柱的褲腿,她看見子彈在金光柱的腿肚子上穿過,血已經凝住了。昨夜突圍時,那只本來就沒什麼藥的藥箱已經不知去向了。卜貞背過身去,“哧啦”一聲從內衣底襟上撕下一片布,她握住金光柱的腿時,歎了口氣,柔聲地說:“你就忍一忍吧。”
卜貞很平常的一句話,金光柱卻感動了好一陣子。他又想起了家鄉後山開遍的金達萊,還有那清澈見底的深潭,一股溫馨迅速傳遍他的全身。此時,他受傷的腿裹著的是卜貞的內衣布,那片布上仍帶著卜貞的體溫和屬於卜貞的氣味,火辣辣的傷口頃刻便不那麼疼了,巨大的暖流通過傷口迅速地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幸福地坐在那裡,他倚靠在剛建好的窩棚裡,很快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家鄉,在那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裡,他和卜貞有了一個家。他們的家裡放滿了剛采摘回來的金達萊,他就和卜貞坐在金達萊中央……金光柱很快又做了另外一個夢,那次伏擊日本人,他們在雪殼子後面蹲了一夜,日本人也沒有來。卜成浩下完撤退命令時,自己卻一頭栽倒在雪地上,卜成浩的腿已經凍僵了,他是被人抬著回營地的,他的鞋和腳已經凍在一起了。卜貞用剪刀把卜成浩的鞋一點點地剪下來。支隊長卜成浩的腳就被卜貞焐在了懷裡,卜貞緊緊地焐著。他分明看見卜貞一雙眼睛裡有種亮亮的東西在一閃一閃。卜成浩似乎睡著了。卜成浩睜開眼睛的時候,也有那種亮亮的東西在一閃一閃,後來那兩縷亮光就粘在一處,再也分不開了。這是他透過窩棚的孔隙看到的。金光柱很快醒了,前一個夢是虛幻的,後一個夢卻是真實的。金光柱睜開眼睛的時候心裡很難受。卜貞從沒用那種亮亮的眼睛看過自己。想到這兒,他有些悲哀。
朱政委站在山岡上,沖著太陽又在嘹亮地唱歌:我們是東北抗日聯合軍創造出聯合軍的第一路軍乒乓的殺敵沖鋒繳械聲那就是革命勝利的鐵證……
歌聲給老爺嶺的山岡帶來了一縷生機。
魯大知道,他已經真正地失去了秀。在沒有見到秀的日子裡,還有個念想。秀一點點在他的視線裡走遠,他的心也一點點地涼了。
那些日子,魯大一直悶坐在老虎嘴的山洞裡。花斑狗幾次給他點燃油燈,都被他吹滅了,花斑狗便在一旁陪坐著。
魯大坐在黑暗中,想起了許多在楊家大院和秀的往事,不知什麼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半邊臉潮濕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了眼淚。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被自己的眼淚嚇了一跳,他沒想到自己竟會哭,在他的記憶裡,自己從沒有流過淚。他的手就停留在臉上,一只手指碰到了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眶上,他便不動了。他想到了鄭清明。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鄭清明只一槍便擊中他的眼睛,此時他又在心裡號叫一聲,所有的晦氣和不順都在那一槍中便注定了。想到這兒的魯大,渾身的血液很快撞到了頭頂,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我要殺了他。”魯大抱著自己的頭。
花斑狗一驚,問了聲:“誰?”
“鄭清明。”魯大咬著牙說。
花斑狗停了半晌說:“他投了抗聯咧。”
“我不管他投誰,反正我要殺了他。”魯大從炕上跳下來,瘋了似的在石洞裡轉來轉去。他覺得此時只有殺了鄭清明,他心裡才能好受一些。在那一瞬間,殺死鄭清明的想法,占滿了魯大整個大腦。
魯大帶著弟兄們尋找鄭清明時,才發現抗聯的營地並不好找。抗聯的人們神出鬼沒的,似乎在有意和他捉迷藏。一連幾天,他都沒有找到鄭清明的影子。
那是一天傍晚時分,落日在西邊的雪山上融著。魯大疲憊地帶著弟兄們往老虎嘴方向走,他們一早出來,轉了一天,也沒有發現鄭清明的影子。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只狐狸,那是一只紅狐,很快,紅狐在他眼前一閃鑽進了林子。他當時並沒有多想,他這是第一次看見紅狐,他覺得新鮮。直到那只紅狐在他視線裡消失,他才轉過身。這時,他又看見了柳金娜和謝聾子。他很快就認出了謝聾子,他在楊家大院的時候,曾和謝聾子在一鋪炕上睡過覺。柳金娜是他離開楊家大院以後去的,但他早就知道楊雨田把柳金娜許給鄭清明的事。他打了聲呼哨。花斑狗和眾人也發現了那兩個人,他們一聽到魯大的呼哨,便一起向兩個人撲去。
柳金娜和謝聾子一大早就隨鄭清明出來狩獵。他們一起准備返回時,鄭清明發現了紅狐。鄭清明便讓兩個人趁天黑以前趕回抗聯營地,把獵到的獵物送回去。兩人沒想到會碰到魯大一伙人。
謝聾子驚呼一聲:“胡子。”
柳金娜很快想到那天晚上,魯大帶人追殺他們的情景。柳金娜很快便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花斑狗等人把柳金娜和謝聾子帶到魯大面前的時候,魯大就繞著柳金娜走了兩圈。
魯大說:“你認識我嗎?”
“你是胡子。”柳金娜說。
魯大摸一摸那只瞎了的眼睛,說:“你男人呢?”
“你找不到他。”柳金娜望了眼遠方的樹林。
魯大冷笑一聲:“有你在,不愁找不到你男人。”說完揮了一下手,眾人便推搡著柳金娜往老虎嘴方向趕。
謝聾子醒悟過來,他明白了魯大想要干什麼,他跑過來一把抱住了魯大的腿:“魯大,你放了她吧,她是好人。”
魯大停住腳,望著地上跪著的謝聾子。
魯大說:“聾子,沒你的事,該干啥就干啥去。”
謝聾子說:“你放了她吧。”
魯大掏出槍,沖謝聾子的頭頂放了一槍。子彈把謝聾子的帽子打飛了。謝聾子傻了似的跪在那裡。魯大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謝聾子跪了一會兒,眼看魯大一伙人帶著柳金娜走遠,他抓起地上的帽子瘋了似的追過去……
老虎嘴的山洞裡,魯大一伙人坐在炕上,他們把柳金娜他們捕到的野物燉了。魯大一邊吃一邊瞅著地上暗影裡站著的柳金娜。謝聾子抱著頭蹲在一旁。
魯大說:“你這個外國娘兒們,為啥要嫁給一個中國人。”
柳金娜說:“我願意。”
魯大笑一笑說:“那你就嫁給我吧。”
柳金娜沖著地上“呸”了一口。
魯大不笑了,他渾身冷了一下,他沒想到柳金娜也會這麼看他。他已經從秀的目光中看到了這份冷漠。魯大便一下子沒了興致,他很生氣,他從炕上跳下來。他伸手抓住柳金娜的頭發,柳金娜就那麼斜著眼睛看他。他的心裡哆嗦了一下,接著他在心裡很蒼涼地喊了一聲:“秀哇。”他揮手打了柳金娜一個耳光。魯大不知為什麼,這個耳光打得一點也不帶勁。
他被撲過來的謝聾子差一點推倒。“操你媽,一個聾子也想欺負我。”魯大提起地上的謝聾子,謝聾子就顫著聲音說:“魯大,你殺了我吧,我不怕死。”
“操你媽。”魯大把謝聾子扔在了一邊。
花斑狗掏出槍說:“大哥,崩了這雜種算了。”
魯大搖了一下頭說:“把他扔出去。”魯大說完,過來兩個小胡子,把謝聾子架了出去。謝聾子一邊掙扎著一邊說:“魯大不許你碰她,要殺就殺我吧。”謝聾子在洞外仍在喊:“殺我吧……”
魯大拿過一把刀,刀尖抵在柳金娜的胸口,柳金娜不望刀也不望魯大,望著忽閃忽閃的油燈說:“你殺吧。”
魯大說:“你看著我。”
柳金娜就望了一眼魯大,魯大在柳金娜的眼裡看到的仍是那股冰冷。他握刀的手有些抖。他在心裡號叫一聲,揮起另一只手,又打了柳金娜一個耳光,柳金娜搖晃一下,倒在了地上。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一個娘兒們。”魯大伸出手,把柳金娜提到炕上。然後他用手裡那把刀,一件件把柳金娜的衣服剝開。
眾人圍在一旁,一看魯大要來真的了,便一起喊:“干她,干她。”
柳金娜閉著眼睛,似乎死去了。魯大把柳金娜的衣服剝開後,便不知自己該干些什麼了。他看著柳金娜橫陳在自己眼前的身體,他原以為柳金娜會求他,會痛哭流涕,那樣,他的心裡也許會好受一些。可當他把柳金娜剝光以後,柳金娜仍那麼無動於衷,他的心裡就湧上來一陣悲涼。他握著刀,無助地望著那盞忽閃忽閃的油燈。
謝聾子在洞外已喊啞了嗓子,他不再哀求魯大了,而是改成了破口大罵:“胡子,我操你八輩祖宗,你敢碰她,我變成鬼也不饒你。”
魯大似乎沒聽見謝聾子的咒罵,他一點點地蹲下身去。眾人不知道魯大要干什麼,以為他暈了,要歇一歇。眾人沒想到,魯大會抱住頭,嗚咽著哭出聲來。眾人便都不解地望著魯大。花斑狗就說:“大哥,哭啥你要不干,就讓給兄弟們,反正也別讓鄭清明便宜了。”
“滾。”魯大突然號叫一聲。
花斑狗等人便噤了聲,悄悄地退了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魯大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柳金娜仍那個姿勢躺在那裡,魯大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拽過一條被子給柳金娜蓋在身上……
謝聾子已經在外面停止了喊叫。老虎嘴一時很靜,魯大望著燈影,他似乎在燈影裡又看見了秀望著他的那一雙目光。
朱政委和鄭清明是第二天趕到老虎嘴的。柳金娜被魯大抓走的消息是謝聾子連夜回到抗聯營地向朱政委報告的。謝聾子在洞口罵了一氣,見自己進不了山洞,他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便想到了回抗聯營地,找人搭救柳金娜。
眾人把朱政委和鄭清明帶過來的時候,魯大正坐在炕上炭盆旁烤火。柳金娜換上了一身胡子們穿過的棉衣棉褲,她從昨晚到現在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那麼冷冷地望著洞外。
魯大看見鄭清明的那一瞬,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鄭清明站在他面前好半晌,他才醒悟過來。他抓過了炕上的槍。
鄭清明說:“魯大,我知道你早晚要報這一槍之仇。”
魯大說:“算你有種,你還敢來。”
朱政委說:“魯大,你是條漢子,咱們自家人不要結仇,要結仇和日本人去結。”
魯大說:“沒你的事,我們今天了結我們的仇。”魯大說完把槍舉在鄭清明的眼前。鄭清明說:“你打吧,打完,只要我不死,我們還要走呢。”
魯大把槍一直那麼舉著,槍口對准鄭清明的左眼。鄭清明說:“你打吧,給我留一只,剩下一只我也是個男人,照樣打紅狐。”
魯大舉著槍,他覺得時間似過了一個世紀,他不知道自己的手為什麼要抖。
花斑狗在一旁直叫:“大哥,報仇哇,有仇不報還是個男人?”
魯大突然把槍收了,說:“我不想這樣打你。”
說完他背過身,望著臉色蒼白的柳金娜。他突然號叫一聲:“滾,你們都給我滾。”
柳金娜先反應過來,她抓住鄭清明的手。鄭清明沖魯大的後背拱了拱手說:“多謝了。”
“姓鄭的,以後我還會報那一槍之仇。”魯大冷冷地說。朱政委說:“那我們告辭了。”
……
魯大回身的時候,三個人已經走出了洞口。他疾步走到洞口,看見三個人已走進了雪嶺中。
他舉起槍,槍響了,槍聲悠遠地在山林間回蕩著。走在雪地上的三個人立住腳,一起回過頭去。鄭清明自言自語地說:“魯大是條漢子。”朱政委接過話頭說:“可惜他是個胡子。”
魯大一直看著三個人一點點地走進雪地裡,他把槍扔到了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