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青的隊伍和日本人遭遇了一次之後,便不敢輕易下山了。
朱長青覺得自己是一條被囚禁的狼。他站在野蔥嶺的山坡上,望著那些圍著火堆狂呼亂叫的手下人,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過夠了這種鬍子式的生活,自從打死日本窯主跑到山裡,拉起了這支鬍子樣的隊伍,他就過夠了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的日子。
當年,他隨張大帥下山,本想會過上安逸平穩的日子。他不想讓手下的人去偷去搶,可不偷不搶,又吃什麼喝什麼呢。朱長青知道要想攏住這些人的心,只能讓他們去偷去搶,去山下搶女人,回來享用。這些人也沒有更高的奢望,只要有酒有肉,有女人,讓他們幹什麼,他們都會捨命去幹。這些人,都是和他一樣的人,逃到山裡當鬍子,圖的是個自由。
在被東北軍收編的日子裡,朱長青以為,從此便會結束鬍子的生活了,可沒想到,自己的隊伍只是掛個虛名。他們穿著東北軍的衣服,仍要去偷去搶,去綁一些大戶人家的票,並沒有因為自己是東北軍,而結束鬍子一樣的生活。
朱長青此時站在凜冽的山坡上,想著安穩的生活。雪野在他眼前無休無止地伸向遠方,平添了朱長青心裡的幾分蒼涼。他衝著眼前無著無落的日子,歎了口長氣。這時,他看著鄭清明領著柳金娜和謝聾子走在狩獵的山路上,莫名地,他竟有幾分羨慕鄭清明了。
鄭清明並沒有覺得這種生活有什麼不好,只要還讓他打獵,讓他有機會,一次次去尋找紅狐,他的心裡便充滿希望。他用打到的獵物養活自己,養活全家,這就是他的生活。他走在狩獵的路上,看著身後的柳金娜和謝聾子,心裡甚至充滿了溫暖。
突然,一隻山雞在樹叢裡飛起。他舉槍便射,那只山雞抖了兩下翅膀,便一頭栽了下來。柳金娜和謝聾子兩個人,像孩子似的跑過去,拾起了山雞。
謝聾子沖鄭清明說:「打腦袋上了。」
鄭清明看也不看一眼那只擊中的山雞,他相信自己的槍法。柳金娜扭著豐滿的屁股,顫著胸前的兩隻奶子,哼起了一支歌,那是一首俄羅斯民歌。
謝聾子聽不見柳金娜唱的是什麼,他看著柳金娜快活,心裡就踏實。
不到一上午,謝聾子和柳金娜就已經滿載而歸了。鄭清明獨自一人,又走進了山林,他在尋找那只失蹤了的紅狐,他相信,紅狐仍然在這片山林裡,只要他鄭清明還活著,他就要找下去。他相信紅狐也在找他,他們是一對對手,一對敵人。只有這樣的對手才讓他興奮,同時覺得生活有了奔頭和目標。
那天,天近黃昏的時候,他終於發現了山上多了那只熟悉的爪印,鄭清明那一瞬間,激動得差不多大叫起來。他尋找了好久,他終於尋找到了。他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順著那爪印走下去,他似乎又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氣味,還有紅狐的叫聲。「哈哈哈——」他在心裡叫著,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在月光下鄭清明仍清晰地辨出那熟悉的爪印。他激動異常,孩子似的叫著跑著。
那天晚上,野蔥嶺的山窩裡,謝聾子和柳金娜,吃完了火烤山雞後,便開始等待鄭清明。鄭清明總是很晚才能回來。火堆上的鐵鍋裡燒著滾開的雪水,柳金娜隔三差五地就要洗澡。柳金娜洗澡很特別,她先端了盆雪回到窩棚裡,脫光了衣服用雪搓著全身,在楊家大院的時候,柳金娜就一直這樣。柳金娜一邊搓一邊「嗷嗷」叫著。直到把一盆雪水都搓光了,她才把空盆扔出來,謝聾子便用空盆端滿熱水遞進去,柳金娜再用熱水擦身子,直到擦得窩棚裡充滿了熱氣,她才開始穿衣服。
在楊家大院的時候,洗澡是柳金娜最快活的時光,也是謝聾子最愉快的時刻。他愉快地幫柳金娜燒水、端雪,他站在窗外,隔著窗紙看著柳金娜豐腴的身體快樂地戰慄,謝聾子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亢奮。柳金娜是他趕馬車從窯子裡接回來的,看見柳金娜的第一眼,他的心就碎了。柳金娜憂鬱的目光,讓他想哭,想喊。當他看著柳金娜的身體在車上顛簸的時候,他便不知自己該把車趕快點,還是趕慢一點。管家楊麼公催促著他,他似乎也沒有看見。
柳金娜到了楊家大院以後,並不愉快,他從柳金娜的眼神裡能看得出來。楊家大院的人沒有人把他當人,只有柳金娜從不小看他。柳金娜還挽起袖子,讓他看手臂上楊雨田留下的燙傷。柳金娜知道他聽不見,便用手比畫著告訴了她的身世。謝聾子明白了。
謝聾子自從發現柳金娜只有洗澡時才快活時,他便勤奮地幫助柳金娜燒水,讓她有一個短暫的快樂時光。那時刻,他心裡充滿了幸福感。
柳金娜每天洗完澡之後,赴刑一樣走進楊雨田房間時,謝聾子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他知道楊雨田又要打她,掐她,燙她——他站在遠遠的地方,望著楊雨田的窗戶,渾身不停地顫抖。他聽不見柳金娜的叫喊聲,但他知道柳金娜在受罪,彷彿那罪都受到了他的身上,讓他憤怒、難過、傷心。
轉天,柳金娜掀開褲角和袖口讓他看那些新的傷痕時,他戰慄著說:「我要殺了他。」柳金娜用手摀住了他的嘴,他就渾身不停地顫抖著,嗚咽著。柳金娜把他摟孩子似的摟在懷裡,用臉摩擦著他的頭髮,用手拍著他的後背,彷彿受傷害的不是柳金娜而是他自己。這讓他想起了母親,他從小就沒有了母親,是父親把他帶大的,父親是個餵馬的,喂完馬就睡在馬圈裡,他是嗅著馬的糞臭味長大的。沒有人和他說話,沒有人管他,餓了就抓一把餵馬的豆餅吃,渴了就喝飲馬的水。沒有人像母親那樣摟過他,愛撫過他。那一刻,他在柳金娜的懷裡放聲號啕了。也就是從那一刻,他堅定不移地愛上了柳金娜,是對母親般的一種情感。柳金娜拍打著他,撫慰著他,他就說:「我要殺了他。」柳金娜搖著頭,並用手比畫著告訴他,他要是殺人,她就不活了,她還告訴他,讓他忍受。他聽了柳金娜的話,可心裡說不出的疼。他在心裡一遍遍地說:我要殺了他。
直到楊雨田把柳金娜當一份人情送給鄭清明,謝聾子心裡才好受一些。那些日子,他隔三差五地要去看一看柳金娜,什麼也不說,就那麼看著。柳金娜告訴他,鄭清明是個好獵人,她要永遠地和獵人生活在一起。他高興,為了柳金娜的幸福。他沒有別的企求,只想看一看柳金娜,看一看他這個親人。每到夜晚的時候,他睡不著覺就會爬到院牆上,往後山坡那間獵人的木格楞裡張望。遠遠地他看見木格愣裡透出的那縷燈光,他便感到溫馨親切,心裡升起一股熱流蕩遍他的全身,於是他就那麼幸福地望著。那一天晚上,他望見了鬍子,鬍子包圍了那間木格愣,他知道鬍子要幹什麼,他們要殺了獵人,殺了他的親人柳金娜。他一下子從牆上跳下來,沖看門的家丁喊:「鬍子,鬍子。」
他的喊聲驚動了楊家大院的人,他們爬上牆頭,只是遠遠地望著。他瘋了一樣在院子裡喊著叫著:「鬍子,鬍子殺人啦,快救人哪——」
沒有人理會他,他看見了楊雨田,楊雨田正指揮著家丁往炮樓子上爬,他跑過去,「咕咚」一聲就給楊雨田跪下了,他沖楊雨田喊:「東家,救人呢。」楊雨田沒理他,他一把抱住了楊雨田的大腿,楊雨田一腳把他踢開,說了句:「死聾子,你懂個啥,鬍子又沒來找咱。」他不知楊雨田說的是什麼,但他知道,楊家的人是不會去救獵人和柳金娜了。他急了,從家丁手裡搶過一支槍衝出院門,瘋了似的向後山衝去。
那一晚,鄭清明一直沒有回來。柳金娜洗完澡,便招呼他回窩棚裡睡覺,告訴他不用等獵人了,獵人會回來的。他就躺在窩棚裡,他嗅著柳金娜洗完澡後空氣裡殘留的那縷體香,他感到親切幸福。他在這種幸福感中蒙碕地睡去了,很快他又醒了,他覺得窩棚裡有了異樣,接著他看見柳金娜和兩個人在窩棚裡廝打著,接著他又看見朱長青手下的人,焦灼地圍著窩棚轉圈子。他意識到了什麼,抓過枕下的槍,那是楊家的槍,他尖叫一聲沖兩個正和柳金娜廝打的人衝了過去。很快他便和那些人廝打在了一起。
這時,窩棚外突然響了兩槍,和謝聾子廝打在一起的人,頓時住了手,兔子似的向回跑,朱長青站在窩棚外罵著:「你們這群騷狗,兩天不見女人就熬不住了。」
謝聾子扶起地上的柳金娜,幫助柳金娜穿好被撕扯下來的衣服。「畜生,他們是畜生。」他說。柳金娜哭著。他知道自己的親人受了傷害。他摸過槍就要衝出去。柳金娜一把把他抱住,他又一次體會到那種母親似的愛撫,他哭了,哭得淋漓盡致。
鄭清明聽到了野蔥嶺方向的槍聲時,他已經往回趕了。天亮的時候他回到了野蔥嶺,他走回自己窩棚時,便什麼都明白了。他站在野蔥嶺的山坡上,窩棚裡有不少探出來的腦袋望著他。他罵了一聲:「雜種。」這時正有一隻麻雀從頭頂上飛過,他舉起了槍,槍響了,麻雀像片破布一樣掉了下來。那些探出的頭又縮了回去。朱長青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後,朱長青說:「兄弟,對不住了,都是我沒管好弟兄們。」
鄭清明什麼也沒說,走進了自己的窩棚。
朱長青長吁了口氣。
日本大佐北澤豪有一個習慣,每天早晨起床後,不洗手,不洗臉,拿著喝水的杯子,接著自己的第一泡尿,尿盛在杯子裡,仍溫熱著,上面浮著一層細碎的沫。北澤豪便閉上眼睛,幸福地把杯裡溫熱的尿喝了。這是他二十年前來中國上海時,跟一個中醫學的。從那時起,他每天早起,總愛把第一泡尿喝下去。
喝完尿的北澤豪情緒很好,勤務兵幫他端來洗臉水,水裡面仍結著凍碴,剛來大金溝那幾日,他無法面對這種冰冷刺骨的水,他伸手試了一下,很快又縮回來了。最後,他是耐著性子,捧起了那水,往臉上試了一次,又試了一次。沒想到水冷在外面,卻熱在裡面,他凡是用冷水洗過的地方,都火辣辣地散著熱氣,讓他非常愉快,從那以後,用結著冰碴的水洗臉洗手,成了他一大樂趣。北澤豪洗過臉,便穿戴整齊,繞著院子跑步,皮靴用力地踏著雪,發出「咕嚓咕嚓」的聲音,北澤豪便一路在這聲音的伴奏下不疲不倦地跑下去。
潘翻譯官也起床了。潘翻譯官的褲腰仍挽著,腰裡便顯得臃腫不堪,潘翻譯官袖著手,站在門檻外面,一直看著北澤豪跑步。他目光隨著北澤豪健壯的身影,一圈圈在院子裡轉動。
北澤豪終於停下來,微喘著向潘翻譯官走來,他看著潘翻譯官說:「潘君,你們中國真大,二十年前我在上海,那裡沒有雪,和這裡一點也不一樣。」北澤豪說完,便仰起頭,陶醉著望頭頂的天空,天是晴著的,並不藍,有些灰。
潘翻譯官平淡地說:「日本也不錯,那裡也有雪。」
北澤豪從遠方收回目光,沖潘翻譯官笑一下問:「你喜歡中國,還是喜歡日本。」
潘翻譯官說:「當然是中國。」
北澤豪愣了一下,馬上又笑了,拍了一下潘翻譯官的肩說:「潘君,你的很誠實。」
兩人一起進屋,桌上擺著一副中國象棋,每天這時候,北澤豪和潘翻譯官都要下一盤棋。下棋,也是北澤豪二十年前在上海學的,他自己曾對潘翻譯官說:到中國來他學會了兩樣東西,一個是中國話,另一個就是下中國棋。北澤豪不知為什麼,對像棋情有獨鍾,每次他見到一個中國人,便要下棋。當然,和他下得最多的是潘翻譯官。那一天,他又和潘翻譯官擺好棋子兒,北澤豪抬眼望了一眼潘翻譯官後道:「潘君,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中國棋嗎?」潘翻譯官不答,望著北澤豪。北澤豪摸著下巴說:「下一次中國棋,像打一場戰爭。」
潘翻譯官說:「這是中國古代的戰爭。」
北澤豪說:「中國象棋,很有學問,很好。」
直到吃早飯時,兩人終於下完了這盤棋,是和棋。是北澤豪首先提出和棋的,潘翻譯官想了想,便把棋盤掀了。
北澤豪就說:「潘君你的棋藝不錯。」
北澤豪沒有發現,潘翻譯官無聲地歎了口氣。
保長楊雨田,看著一車又一車日本人的軍火,裝到廢棄的金礦洞裡,他便覺得自己是踩在炸藥上過日子了。金礦洞很深,一直通到楊家大院下面,楊雨田總覺得這些軍火,有朝一日會爆炸,把他連同楊家大院一起炸到天上去。軍火是鐵皮子車從奉天拉來的,一車又一車,很多,楊雨田一輛接一輛地數,一想到有一天會把自己炸到天上去,他便忘了那些數量。
他哭喪著臉找到管家楊麼公,他沖楊麼公說:「麼公,你看這事咋辦哩。」
楊麼公一時也沒有什麼辦法,他看了看腳下的地,狠狠心說:「要炸就讓它炸去,日本人不也住在這地上。」
楊雨田聽了管家的話,罵自己老糊塗了,怎麼就忘記日本人也住在這地面上呢。楊雨田的心就放寬了許多。他又想到,兒子楊宗離開奉天前捎給他的信,信中說:日本人要來大金溝,就讓他們來,東北軍不敢惹日本人,最好你們也別惹,日本人想待多久,就讓他們待多久——楊雨田體會著兒子楊宗的話,一時糊塗,又一時明白,最後還是不明白,他不知道日本人能待多久,楊宗說不出,他更說不出。有一點他還明白,那就是最好別惹日本人,日本人連張作霖都敢炸,我楊雨田算個什麼呢。日本人住進楊家大院,住就是了,他把馬匹和家丁都趕到前院去住,後院留給了日本人。楊雨田想,我幹啥要去惹日本人呢。他們走,楊家大院還是楊家的,他們不走,住著就是了。楊雨田似乎想開了,覺得和日本人住在一起竟有了種安全感,魯大不會來找他了,朱長青也不會來找他了。他一時說不清是魯大對他危險大還是地下的軍火危險大。他又問管家楊麼公,楊麼公說:「都大,也都不大。」楊雨田聽著這模稜兩可的話,心想,楊麼公這是怎麼了,以前麼公說話從來不這樣。他又想到兒子信上的那些話,很快就釋然了。這個世界,誰又能說得準呢?
楊雨田正心神不寧的時候,潘翻譯官過來請他。潘翻譯官一進門就說:「楊保長,北澤豪太君請你去一下。」
楊雨田忙說:「潘翻譯官可別這麼說,太君讓去就去唄,說請幹啥。」
楊雨田並不急於從炕上下來,他瞅著潘翻譯官的臉說:「潘翻譯官你坐,烤烤火。」說完把火盆往炕邊推了推。潘翻譯官似乎也不急著走,把手伸到火盆上,翻來覆去地烤。楊雨田一邊往炕邊挪身子一邊說:「潘翻譯官,你是哪圪人呢?」
潘翻譯官拿起火盆旁放著撥火用的鐵條,撥弄著炭火說:「杭州。」
楊雨田又說:「噢,敢情是大地方來的人,我說你日本話說得咋那麼好呢。」
潘翻譯官笑一笑說:「我的日本話是在日本學的。」
楊雨田一邊咋舌一邊驚歎道:「敢情,潘翻譯官留過洋呢。」
楊雨田站在了地上,瞅著潘翻譯官的臉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潘翻譯官望著他,楊雨田就又說:「你知道不知道,日本人要在這兒待多久?」楊雨田看見潘翻譯官已換了一臉嚴肅,便馬上換了笑臉道:「我是瞎問呢,就算我放個屁。」
楊雨田隨潘翻譯官來到北澤豪房間時,北澤豪自己在和自己下棋,這面走一步,那面又走一步,然後停下來使勁兒想。
潘翻譯官站在那兒,楊雨田也站在那兒。半晌,北澤豪抬起頭,沖楊雨田微笑著說:「楊君會下棋嗎?」
楊雨田忙說:「我那兩下子,拿不出手。」
北澤豪拍一拍楊雨田的肩說:「等以後咱們慢慢下。」然後伸手便讓楊雨田坐下了,自己也坐下了。楊雨田很拘束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北澤豪。心想,這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不自在呢。他這麼想了,可仍然不自在,他不知道北澤豪找他幹什麼。
北澤豪說:「楊君,山上可有隊伍」
楊雨田馬上就想到魯大和朱長青,他想日本人終於問了,他心裡竟有了一絲快意,他糾正道:「是鬍子。」
「鬍子?」北澤豪似乎沒聽明白。
潘翻譯官解釋道:「就是土匪。」
北澤豪明白了,點點頭。
「太君要抓他們嗎我派人帶路。」楊雨田站了起來。
北澤豪點點頭說:「很好。」
朱政委是被朱長青手下人捆綁著來見朱長青的。
朱政委知道,日本人已經去了野蔥嶺,他便知道自己晚了一步。他來到朱長青營地時,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窩棚被拆了,點成了一堆堆的火,火又烤化了一片片積雪。朱長青正站在山坡上,指揮著手下人,燒那些窩棚。他看到,朱政委被推搡著向自己走來,他站在那裡看著朱政委,他覺得這人有幾分面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手下人把他推到朱長青面前說;「團座,這人說要見你。」
朱政委說:「朱團長,久違了。」
朱長青愈加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仍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朱政委又說:「朱團長,就讓我這麼和你說話嗎?」
朱長青這才看清綁在朱政委身上的繩子。他沖手下人說:「還愣著幹啥,鬆開。」
手下人就解去朱政委身上的繩子。
朱政委沖朱長青拱了一下手說:「不認識我了嗎?」
朱長青就想起來了,那支運藥材的馬隊,還有燒透的石板,眼前這個漢子跪在石板上的情景。
朱長青說:「好漢,是你。你又來運藥材嗎?」
朱政委就說:「看來朱團長要另謀高就了。」
朱長青鼻子裡「哼」了一聲。他盯著朱政委半晌道:「你找我有事嗎?」
朱政委說:「你知道抗聯嗎?」
朱長青上下又認真打量了幾眼朱政委,似乎悟到了什麼,說:「莫不是好漢入伙了抗聯?」
朱政委笑了一下,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朱長青又說:「我不想打日本,誰也不想打。我想過平安日子。」
朱政委說:「日本人來了,誰也別想平安。」
朱長青平淡地說:「抗聯發餉嗎?」
朱政委搖搖頭。
「抗聯睡熱炕嗎?」
朱政委又搖搖頭。
朱長青便不再多言,沖朱政委拱了拱手道,「我敬佩你這樣的漢子,以後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就到大金溝找我。」說完便朝山下走去。一群人在山溝裡吆三喝四地排成了兩列。朱長青就站在隊前說:「想不想吃飽飯?」
眾人就答:「想。」
朱長青又說:「想不想睡熱炕?」
眾人更響亮地答:「想。」
朱長青再說:「日本人對咱好,咱就在山下待著,若是有二心,雜種操的,咱還進山當鬍子。」
眾人就雜七雜八地喊:「對咱不好,咱就殺他,剮他,日他。」
朱長青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眾人就排著隊,興高采烈地往山下走去。有人在隊伍裡喊:「走哇,豬肉燉粉條子可勁兒整。」
朱政委站在狼藉的山坡上,他心裡一時很空,他萬沒想到朱長青就這樣在他眼皮底下走出去,去投了日本人。朱長青想過平安日子,去吃豬肉燉粉條子,抗聯沒有,此時朱政委覺得有滿腔熱情,他又想起了抗聯那首軍歌,那首每唱一次都讓他熱血沸騰的軍歌,突然他扯開喉嚨就唱上了:
我們是東北抗日聯合軍
創造出聯合軍的第一軍
乒乓的衝鋒殺敵繳械聲
那就是革命勝利的鐵證
……
不知什麼時候,朱政委發現身後站了三個人。
「你們住哪兒?」鄭清明背著獵槍,平靜地問。
朱政委這才發現在三個人的身後還有一個完好的窩棚立在那兒,此時顯得很孤獨。
朱政委有些喜出望外,他沒料到還有人沒有跟著朱長青走,卻發現這三個人和朱長青手下人有些不太一樣,他愣愣地看著三個人。
「你們住在哪裡?」鄭清明又問。
「山裡。等把日本人打走,我們也睡火炕,吃豬肉燉粉條子。」朱政委很快地說。
「我們不睡火炕,我們跟你走。」鄭清明說得很平淡。
朱政委看見這三個人表情都很平淡。
朱政委說:「我是抗聯的,專打日本人。」
「我們打獵。」鄭清明又說。
朱政委覺得這人說話很有意思,便說:「我們抗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抗日。」
鄭清明轉過身,走進窩棚裡,不大會兒,窩棚裡冒出了濃煙,鄭清明從煙裡走出來,看著窩棚著了起來。他沖朱政委說:「行了,可以走了。」
朱政委說:「歡迎你們參加抗聯。」朱政委有些意外的激動。他伸開了手臂似乎要把三個人一起攬在懷裡。
謝聾子說:「朱長青的人是畜生,誰是畜生我就殺誰。」
朱政委一時沒聽明白謝聾子的話。
朱政委就說:「這位兄弟你叫啥名字。」
謝聾子聽不見,也就不答。隨著柳金娜往前走。
朱政委發現這三個人就是有些怪。他快步地走在前面。山風裹著雪花吹在他們的身上。
鄭清明似乎又聽見了紅狐在遠處悠長的啼嗚聲。
朱長青帶著人馬投靠了日本人,這一消息,魯大很快就聽說了,魯大聽了這消息後,就一直冷笑。花斑狗問:「大哥你笑啥?」
魯大說:「朱長青算個啥雞巴東西。」
老包說:「他是條狗。」說完就樂。
魯大瞅著花斑狗說:「你怕日本人嗎」
花斑狗說:「……怕他幹啥,怕就不當鬍子了。」
老包也說:「就是咧,不行,咱們整日本人一傢伙。」
魯大帶著人馬是黃昏時分下山的,他們剛下山,雪就落下來了,雪在風中歡快地飄著。魯大望著這風這雪,心中充滿了快活的情緒。二更天的時候,一行人馬摸到了小金溝。白天的時候,魯大已經派人摸明瞭情況。小金溝屯子裡打穀場上,住著日本人的炊事班,伙房用蓆子圍著,一隻馬燈掛在樹幹上在風雪中搖晃著。
魯大第一個摸到土坯房的門口,兩顆手榴彈拉開了弦。老包一揮手,鬍子們便蜂擁著,利索地開始往馬背上裝肉裝面。那肉和面就用蓆子圍著。蓆子圍著的還有幾口大鍋,鍋下的火尚沒燃盡,散發著溫熱的氣息。一個小鬍子把一扇豬肉裝到麻袋裡,扛起來,覺得並不解氣,掀開散熱氣的鍋,撒了泡尿。老包壓低聲音說:「你他媽幹啥呢,快點。」小鬍子說:「馬上就完。」說完提上褲子歡快地跑進黑暗中。
土坯房裡有了動靜,一個日本兵迷迷糊糊打著手電,出門撒尿。推開門,一道光柱射向黑暗,花斑狗叫了一聲:「大哥,鬼子要燒你。」說完已飛起腳,正踢在日本人的小腹上,日本人扔了手電,慘叫了一聲,便蹲在了地上。手電在空中翻滾著,落在雪地裡,魯大也喊了聲:「趴下。」以為那亮著的東西要炸,卻沒炸,仍在雪地裡亮著。土坯房裡嘰裡哇啦地說笑,有穿衣拿槍的聲音。
「去你媽的,撤。」魯大一個魚躍從地上爬起來,把那兩顆手榴彈扔進了屋裡。
手榴彈炸響的那一瞬間,花斑狗已經抓住了亮著的手電,涼涼的像鐵,他哆嗦著把手電揣在懷裡,弓著腰,很快隨魯大消失在黑暗中。
日本人在小金溝正亂時,魯大一行人已經走進了半山腰,打穀場上,已經是火光沖天,兩間土坯房燃起了大火,日本人胡亂打著槍,流彈在風雪裡吱吱地飛著。
老包說:「操你媽日本鬼子,看你們還哆嗦不哆嗦?」
花斑狗想起了懷裡揣著的那塊會亮的鐵,便掏出來,那東西卻還亮著。他拿在手上,把雪霧照出一條道,他就喊:「大哥,這東西不燒人還亮。」
魯大說:「那讓它亮著,給咱們照個道。」
眾人在手電的照射下,一口氣跑回了老虎嘴。
搶來的豬肉和米面小山似的堆在山洞裡。老包說:「操他媽,這些東西,夠咱們吃半拉月的了。」
花斑狗還在搗鼓那隻手電,他把光柱一會兒射向這兒,一會兒射向那兒,小鬍子們就追逐著那道光線,樂得嗷嗷叫。
魯大說:「整滅它,留著以後再照道。」
花斑狗擰擰這,弄弄那,終於滅了。他叫道:「咋又不亮了呢,操,咋這麼不禁整。」鼓弄半晌又亮了,花斑狗就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又關上,鬍子們看著那一亮一滅的鐵棒嗷嗷叫。花斑狗就把手電關了說:「不玩了,讓它歇會兒。」小鬍子們便散開了。花斑狗便又小心地把會亮的鐵棒揣在懷裡,怕它凍出毛病來。
朱政委是被鬍子們蒙著眼睛帶進山洞來的。花斑狗說:「大哥,這傢伙在山下林子裡轉悠老半天了,弟兄們瞅他可疑就抓了他。他說要找你。」
魯大也在搗鼓那隻手電,他把能擰能動的地方,都擰都動了,散亂地扔了一炕,魯大只抬頭看了眼朱政委,朱政委此時被押來的鬍子掀去了蒙在臉上的布,綁在肩上的繩子也解開了。魯大看見朱政委並不急於說話,他像個專心致志的孩子似的在搗弄那隻手電,他把散亂的手電,復又一件件地裝好,在按開關時,卻不見有光射出,魯大就說:「這鬼東西,咋就不亮咧」他再擰開,再裝,仍是不亮,魯大顯得有些煩躁,額上竟冒出了汗。
朱政委不聲不響地接過手電說:「我看看。」他擰開裝電池的後蓋,把裝反的電池重新裝了一次,一撳開關便亮了。
魯大生怕這陌生人把手電搶去似的,又一把奪過來,仔細地揣在懷裡。這才抬起頭說:「你是幹啥的?」
朱政委並不急於說話,從腰間抽出煙袋,從煙口袋裡擰了一鍋子煙,遞給魯大。魯大擺擺手說:「少跟我套近乎,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朱政委仍不著急,慢條斯理地用火鐮把煙點上才說:「朱長青帶著東北團投了日本人,你知道不知道?」
「咋不知道,那個王八犢子怕死。」魯大說。
朱政委又說:「魯大你怕不怕死。」
魯大說:「當鬍子還怕死,怕死就不當鬍子了。」
朱政委就笑了笑,吸了兩口煙道:「你不怕日本人」
「啥話,昨天我和弟兄們搞了日本人一傢伙,不信你看,」魯大說完把懷裡揣著的手電拿出來又接著說,「這個一整就會亮的棒就是從日本人那兒弄來的。」
朱政委說:「你敢參加抗聯嗎?」
「抗聯是幹啥的?」魯大不明白,瞪著眼睛瞅朱政委。
「就是專打日本人的。」朱政委熱切地看著魯大。
「噢,你說的是聯軍呢,那咋不知道,南面有楊靖宇,北面有趙尚志。」魯大從炕上下來,繞著朱政委仔細地看了兩眼。
「你不想參加他們的隊伍?」朱政委磕掉煙袋中的煙灰。
「你是抗聯幹啥的?」魯大逼近一步,認真地瞅著朱政委。
「朝鮮支隊的。」
老包就在一旁說:「當抗聯幹啥?不當抗聯我們也照樣收拾日本人。」
花斑狗也說:「就是,啥抗聯不抗聯的,誰打我們,我們就打他。」
魯大琢磨著,看著黑乎乎的石洞頂問:「你給我們個啥官?」
「我們領導你們這些人,和我們一塊聯合起來抗日。」
「是不是得聽你的?」
「咱們都聽黨的。」
魯大用手摸了摸禿頭說:「那你回去吧,我誰也不想聽,我只想聽我自己的。」
朱政委還想說什麼,魯大一揮手:「送客。」
立馬過來兩個小鬍子,把朱政委的頭又用布蒙上了,牽著他就要往外走。魯大揮了一下手,讓兩個小鬍子等一下,他走到朱政委近前道:「你打你的日本人,我打我的日本人,有為難的時候,和兄弟說一聲,兄弟為你兩肋插刀。」
朱政委點點頭,沒說什麼。
魯大一直目送著把朱政委帶出去。
從日本人那裡搶來的豬肉,被剁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塊放在鐵鍋裡煙熏火燎地煮。魯大嗅著鍋裡飄散出來的陣陣香氣,舒服地長出口氣,瞅著花斑狗和老包說:「日本人可是一大塊肥肉。」
花斑狗笑著說:「只怕日後吃不完咧。」
老包也說:「要是整一把日本女人那才過癮。」
花斑狗就笑著說:「老包你只想女人。」
魯大一提起女人就想起了秀,便不再言語了,從懷裡掏出手電在手裡擺弄。
花斑狗和老包自知話說多了,也不再言語了,一起瞅著從手電裡射在洞壁上的光柱。光柱照在石壁上,一圈圈的,很規則。
日本人並沒有把土財主楊老彎放在眼裡,他們把楊老彎上房下房的東西都倒騰出來,堆到院子裡,把楊老彎一家趕到下人住的偏院裡,楊老彎不知是急的還是氣的,隨在日本人身後,他這屋轉轉,那屋看看,眼見著日本人沒輕沒重地把各個房間裡的擺設摔到院子裡,楊老彎似號似哭地喊:「你們這是幹啥,我不活了,你們這是鬍子呀。」
日本人不聽他的號叫,嫌他礙事,推搡著讓他讓開,楊老彎就喊:「天哩,這是我的家,你們連理都不講嗎」日本人自然不和他講理,日本人很踏實地住進了楊老彎的家。楊老彎看著滿院子堆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乾瞪著雙眼,拍手打掌,坐在雪地上呼天喊地。楊禮媽,那個小腳老太太,早就縮成一團,連大氣也不敢出。
楊禮的煙癮讓日本人一驚一嚇又犯了,流著鼻涕口水,他在喊楊老彎,「爹咧,這是哪兒來的鬍子呀,快想想辦法吧。」
楊老彎沒有什麼辦法好想,他乾瞪著雙眼,望著灰濛濛的天空,他想,是不是楊家就此氣數已盡了。他想到了哥哥楊雨田,他想找楊雨田討個說法。他恨著楊雨田,可是不管遇到大事小事,他還總要找到楊雨田討個主意,從小一直就是這樣。
楊老彎爺爺那一輩就來到了這裡,那時爺爺和父親都是個窮光蛋,他們是來這裡淘金的。這裡的金礦剛剛興起,各種買辦和珠寶商都雲集於此,收購黃金和含金的礦石。大小金溝正是紅火的時候,楊老彎的爺爺和父親捨得力氣,兩個人跑到人跡罕至的山溝裡開了一個礦,沒日沒夜地往出倒騰礦石,不久就發了。那時,在這裡采金的人並沒有長久住下去的打算,誰也沒有想到要置辦田地,楊老彎的爺爺是首先想到置辦土地的一個人。他用金礦換來的錢,一寸寸地置辦著土地,沒幾年時間,大小金溝的土地他幾乎全都買下了。包括那些在大小金溝開掘出來的金礦。從此,那些開礦的人不僅要徵得楊家同意,而且還要交納數目可觀的稅金。
楊家就是那時候,一點一點地發展起來的。到楊老彎的父親主持家政的時候,楊家就已經相當富有了。不僅擁有了大小金溝的土地,還擁有了周圍的山林樹木,這裡開礦、種田的,都變成了給楊家幹活的人。
父親從小就喜歡老大楊雨田,楊老彎生下就得了一種佝僂病,腰一直彎著,生性又怕事,膽小,父親從來不拿正眼看一眼他。楊老彎也漸漸覺得自己的存在在父親的眼裡可有可無。
父親還沒有謝世的時候,家裡的大事小情便都由楊雨田操持了。父親入土以後,楊老彎那時已經娶妻生子。楊雨田就對他說:「咱們分家吧。」楊老彎覺得分家沒有什麼不好,就點頭答應了。楊雨田拿出了父親的遺書,遺書上並沒有寫明分家的事由,只寫楊家的產業由老大支配。楊老彎沒想到,老大楊雨田一下子把他支配到了小金溝。小金溝和大金溝比起來都是薄田,那時轟轟烈烈的開金礦運動已經冷淡了,不是沒有了金礦,而是因為金礦運出去,路途太遙遠,花耗太大,買辦和商人把注意力又投向了那些交通方便的地方,這裡只剩下一些小打小鬧淘散金的人們。楊雨田把他支配到了小金溝,他不情願,卻不敢反抗。楊雨田似乎看出了弟弟楊老彎的心思,便說:「弟呀,別怪哥不多分你產業,分了你,你能守得住嗎?守不住田地能對得住楊家臉面嗎」楊老彎在哥哥楊雨田面前一點脾氣也沒有,他找不到一點理由反駁楊雨田,誰讓父親留下那麼個遺囑呢他恨楊雨田,更恨父親。每年過年過節的,楊雨田都約了他來到祖上的墳前祭奠,楊老彎一望見父親的墳頭,在心裡就說:「呸。」他那時就曾暗自發誓,一定在小金溝活出個人樣來,讓死去的父親看一看,看到底誰能守得住這個家業。
誰承想,敗家子楊禮愛好上了抽大煙,嫖女人,楊禮的行徑讓楊老彎心灰意冷,沒想到又來了比鬍子還不講理的日本人,日本人佔了小金溝,又佔了他家的院子,他要找楊雨田討個主意,這日子咋樣才能過下去。
楊老彎來到大金溝楊雨田大院門前,迎接他的不是楊家的家丁,而是兩個掛槍的日本人。日本人攔住他,把兩把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楊老彎的冷汗就從脊樑上流下來,他嘶啞著喊了一聲:「大哥——」
出來的是管家楊麼公,楊麼公見是他,笑了笑,沖兩個日本兵彎彎腰說:「這是楊保長的弟弟,讓他進來吧。」兩個日本兵便把刺刀收了回去。
楊麼公把他引到房裡說:「東家在和日本人說話,坐這兒等等吧。」他就一把抓住楊麼公的手說:「你說這事是昨弄的哩,咋來恁多日本人咧,楊家這不要敗了嗎?」
楊麼公不說話,望著天棚想心事。
楊雨田見到楊老彎時,竟帶了一臉喜氣,北澤豪大佐剛才對他說,日軍的慰安團今晚要來。他不知啥叫慰安團,潘翻譯官告訴他就是女人。北澤豪還答應到時讓一個日本女人伺候伺候楊保長。楊雨田覺得這事挺讓人興奮,他還從來沒見到過日本女人。他在柳金娜身上沒實現的願望,他要在日本女人身上實現一次。
楊老彎卻哭喪著臉說:「大哥,楊家完哩,日本人佔了我房子咧。」
楊雨田就說:「占就佔去,我有啥辦法,我的房子不也讓日本人佔了」
楊老彎又說:「可你是保長,他們不讓我當保長,還佔我房子。」
楊雨田顯得很不耐煩,他揮著手說:「日本人要來,東北軍都擋不住,他們要幹啥就讓他們干去。別和日本人過不去,他們會要咱們的命的。」
楊老彎心涼了,他在楊雨田這裡沒有討到主意,勾頭彎腰地往回走。來到自家門前,他看見也站了兩個日本兵,這兩個日本兵自然認識他,沒有把槍上的刺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很順利地走進了自家院子。他聽見楊禮在向什麼人哀求。楊禮說:「大爺爺,給我留一匹吧,我都要死了,可憐可憐我吧。」他走到馬圈時,看見幾個日本兵,正在往外牽他的馬,楊禮跪在地上,正抱著一個日本兵的腿哀求著。那日本兵不聽楊禮哀求,一腳把楊禮踢倒在地上,牽上馬就走了。楊老彎在心裡哀號一聲:「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楊家敗了。」
楊禮就哭喊著說:「爹呀,你留這些馬幹啥呀,你不讓我賣,讓日本人牽去了,爹你要救我呀,我要死了。」
楊老彎不知從哪裡冒上一股惡氣,他從地上抓過楊禮的衣領,照準楊禮流著鼻涕眼淚的臉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那耳光很響,震得楊老彎半個膀子麻了。
日軍少尉三甫知良每次來到乾娘家都顯得憂心忡忡。他一見到乾娘和草草,便忘不掉幾年前在這裡淘金的日子,以及乾娘和草草對自己的好處。三甫更忘不了在廣島和士官學校接受軍訓的日子。那是一段非凡的日子,他們受到的不只是軍事上的訓練,還有天皇的旨意——那就是征服東亞直至整個世界。天皇煽動起了一種強大的民族情緒,三甫卻在這種情緒裡困惑了。三甫渴望再次來到中國,卻不是為了戰爭,而是見到乾娘和草草,還有葬在中國的父親。那些日子,他要來中國的決心,比任何人都迫切,沒來中國前,他甚至吃不好,睡不香,眼睜睜地數著來中國的日子。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東北軍團,他知道在中國東北地區有一個叫大金溝的地方,大金溝住著他的乾娘和草草。數十艘軍船是在旅順登陸的,他們先駐紮在奉天郊外北大窪,東北軍一撤入關內,日軍便開始四面八方地在東北地區鋪開了。他又選擇了北澤豪指揮的這支部隊,他很順利地來到了大金溝,看見了他朝思暮念的草草和乾娘,可他卻不高興,心裡莫名地總是沉甸甸的。
乾娘還是乾娘,草草還是草草,還是那兩間土坯房,還是那鋪熱炕,每次看到這些,三甫心裡湧過一陣陣熱熱的暖流,可他每次一看到乾娘和草草臉上憂鬱的神情,他的心也像了蒙了層灰。
他每次走進這兩間溫馨的土坯房,就想起和父親一起淘金的日子。父親留在了這裡,他也回來了。他每次一進門,乾娘便把他往炕上拽,草草過來替他脫鞋,他坐在炕上,那種溫暖的熱流順著脊樑一點點地爬遍全身。他看著草草坐在灶前,扒出炭火在給他烤被雪浸濕的鞋,他的鼻子就有些酸。草草的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一綹頭髮搭在草草的臉上,他入神地盯著草草。草草不知什麼時候也在抬眼看他,他慌慌地把目光躲開,去望結在窗紙上的霜花。草草的臉更紅了。草草柔聲細氣地問:「哥,大鍋飯吃得飽嗎」三甫就點點頭。乾娘捏一捏他的棉衣,心疼地說:「恁冷的天,穿這麼少不冷」三甫搖搖頭,此時,他發現眼淚已湧出了眼簾,他怕乾娘和草草看見,忙低下頭用手擦了。
三甫在廣島的時候,經常夢見已經回到中國,雪厚厚地蓋著大金溝的山山嶺嶺。外面很冷,屋裡卻很熱,他和乾娘、草草圍著炭火盆說話。整個世界都是靜的,三個人溫暖地說著話。他們伸出手在火盆上烤著,他的手碰到了草草的手,草草的手是那麼熱,那麼軟。不知什麼時候草草已經偎在了他的懷裡。草草在他懷裡喃喃地說:「三甫哥,你回廣島想我了嗎」他每次在夢中醒來,心緒總是難平。此時此刻,一切多麼像夢中的景象呀。
草草把他的鞋烤乾後,放在炕沿上,坐過來瞅著三甫說:「三甫哥,你瘦了。」「瘦了嗎?」他這麼說完,用手掩飾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草草變戲法似的,從灶膛的火堆裡扒拉出來兩個燒熟的雞蛋,在手裡倒換著放在三甫的手上。雞蛋剛出火,熱熱的,三甫接過雞蛋,忙又放下,瞅著乾娘說:「我不吃,給乾娘吧。」乾娘說:「傻孩子,你一個人出門在外的,說啥客氣話,讓你吃你就吃。」
這時,有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喊著口號在窗前跑過,三甫很快從這種溫暖的夢境中醒悟過來,他忙從炕上下來,尋到鞋子穿上,鞋子裡乾爽溫暖,他心裡也是明朗的,他說:「乾娘,草草,我該走了。」
乾娘在炕上說:「忙啥?」
三甫沖草草和乾娘笑一笑。
他走出門的時候,草草從後面追出來,把兩個雞蛋揣在他的口袋裡,雞蛋的溫暖很快透過棉衣溫暖在他的身上,他回了一次頭,草草立在門口,她身旁門框上掛著兩串紅紅的辣椒,像草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