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英雄VS遍地鬼子 正文 第四章
    楊宗乘上了入關的列車。

    東北軍離開了奉天。

    雪野在楊宗眼前飛馳而過,雪野上殘破的村莊毫無生氣,雪野上逃難的人們,呼爹喚兒艱難地在雪野上掙扎著。

    楊宗的目光眺著遠方,遠方仍是一片灰白,陰雲低垂著,有三兩隻麻雀不安地飛過。楊宗不知關內該是一番什麼景象,那裡還下雪嗎想到這兒,心裡多了一種惆悵。

    整個列車上的兵士們也都沉默著,只有列車撞擊鐵軌的轟鳴聲,充塞這空寂的靜寞。

    楊宗那一年離開大金溝來到奉天,奉天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東北軍們的身影。楊宗離開大金溝出來上學,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想讓自己開開眼界。

    楊宗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青年學生的愛國情緒也空前的高漲,一時間,從軍成為一時風尚。中學畢業後,楊宗和其他青年學生一樣,報考了東北軍的「講武堂」。講武堂畢業後,他當上了一名東北軍的見習排長。一次張作霖到營地巡視,兵士們荷槍實彈接受大帥的檢閱,大帥的三套馬車威風凜凜,在隊伍前駛過,楊宗看到了大帥臉上的孤傲和自得。楊宗那一瞬間,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大帥的馬隊緩緩地在隊伍的眼前駛過,這時,楊宗看見一支槍管在慢慢抬起,隨著馬車上大帥的身影而左右移動。他意識到什麼,沒有來得及多想,他揮手臂抬起了那支槍。槍響了,一串子彈呼嘯叫著躥上了天空。隊伍騷動了,企圖向大帥射擊的士兵,當場被亂槍打死。

    也就從那一次,張大帥把他調到了自己的身邊,當了一名貼身侍衛。大帥被炸,他九死一生逃出來。少帥出山,他想,也許東北軍會和日本人有一場惡戰。

    那些日子,日本人在奉天郊外圈定的地界裡,整日裡舞刀弄槍,操練兵卒,然而日子依舊平靜。楊宗的心裡莫名地竟有些失落。少帥出山後,很快委任他為少帥警衛營的少校營長。當了營長的楊宗,眼前的世界開闊了許多。這時,他有些瞧不起大金溝父親土財主似的生活了。直到這一刻,他似乎才明白了生活的目的,出人頭地的想法,日漸在他心中膨脹著。

    那些日子,一封封密電傳到少帥的手中,楊宗知道事態在一點點地變化著,當他得知,東北軍即將入關時,他想到了駐紮在三叉河鎮的朱長青。他心裡清楚,朱長青是不會隨東北軍入關的,留下朱長青無疑給家鄉留下了一個毒瘤。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家安危。在三叉河一帶,自己家是那裡的首富,脫離開東北軍的朱長青,沒有了供給,無疑又會當起鬍子,鬍子們吃大戶的第一個目標,就是他楊家。他知道父親經營家業的艱辛和不易,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衛自家的利益。

    少帥似乎對朱長青那個團一點也沒有印象,楊宗就說:「不能讓任何人打著東北軍的旗號,敗壞東北軍的形象。」這一句似乎說中了少帥的要害,少帥便讓他帶著一隊人馬,去處理朱長青的事。少帥並沒有讓他消滅朱長青,而是讓他勸說朱長青和他們一起走,否則便撤銷朱長青的番號。楊宗下令吃掉朱長青,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他萬沒有料到,會讓朱長青跑掉,逃掉的朱長青像毒瘤一樣留在了他的心裡。

    東北軍要走之前,他意識到,東北將是日本人的世界了。他有幾分高興,又有幾分不安。高興的是,有日本人在,朱長青就不會興風作浪;不安的是,他不知道日本人將怎樣處置這片他們留下的土地和人民。

    他給父親楊雨田寫了封長信,信中告訴父親楊雨田,東北軍走了,東北將是日本人的世界了,讓父親一定小心行事。楊宗走前,他並沒有忘記妹妹秀,他去女子師範學校看了一次妹妹。妹妹已經結婚了,嫁給了自己的老師柳先生。柳先生三十多歲,穿長袍戴禮帽,很斯文的樣子。

    當初秀愛上柳先生,楊宗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他知道柳先生和自己是不同類型的兩種人,柳先生只知道做學問教書。秀嫁給這種人也許是一種福氣。

    楊宗向秀告別時,柳先生也在,柳先生不說話,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窗外落著雪,整個城市上空都被一種躁動不安的情緒籠罩了。

    楊宗望眼妹妹,望一眼柳先生的背影說:「你們多保重。」

    秀就盯著他說:「哥,我是大人了,我知道咋樣。」

    楊宗說:「有時間去看看父親。」

    秀點點頭,她眼裡很快地掠過一絲愧疚。

    「我走了。」楊宗說完身子並沒有動,他在盯著柳先生的背影。

    柳先生背對著他說:「國破山河在,東北軍真可恥。」

    楊宗覺得柳先生這人有些怪。他又望了眼柳先生的背影說:「我把秀就托付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哥。」秀的眼裡含著淚。楊宗開門的一剎那,秀在後面說:「你也多保重。」

    楊宗沖秀笑了一下。

    楊宗走在雪地裡,回頭望了一眼,他看見柳先生仍站在窗口望著窗外。他心想:柳先生讀書讀癡了,就是有些怪。

    雪打在他的臉上,涼冰冰的。

    楊宗坐在列車上,列車軋軋地向前行駛著,山海關的樓門已經遙遙地甩在了身後,他不知道最後的目的地在哪裡。一時間車上很靜,他發現臉上有潮潮的東西,伸手一摸是淚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流淚。他又望了眼窗外,外面已漆黑一片了,他什麼也沒有看清,頓時,他覺得心裡很空。這時的楊宗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對家鄉的最後訣別。

    列車上,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接著哭聲便響成一片,壓過了列車的轟鳴聲。

    哭什麼?楊宗想。

    秀在沒有認識柳先生以前,一直為自己夭折的愛情而悲傷。

    秀被帶到奉天以後,便被楊宗關進了奉天女子師範學校。秀並不情願到奉天來上學,她幾乎是被哥哥楊宗押解才來到奉天的。

    秀來到奉天以後,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是個鄉下女子。她看到同學們綠衣,黑裙,齊耳短髮,一個個都那麼青春美好,才感到自己土得有些過分。自己一身大紅大綠的褲襖外,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都讓她覺得土氣礙事。很快她也學著同學們的打扮裝束了自己。那時,她仍在留戀和魯大在一起的時光。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那掛搖著鈴鐺的馬車,無疑給她留下了美好又淒楚的回憶。她不知道魯大現在是死是活,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遠在大金溝的魯大。魯大的汗味、煙味還有魯大有力的手臂都讓她徹夜難眠。女生宿舍裡,別人睡著,惟她還醒著,回味著苦澀的愛情。有時,她睡著了,便夢見了魯大,魯大穿過黑暗,來到她那間屋子裡,帶進來一股冰涼的風,火炕上,魯大用胸膛壓著她,讓她喘不上氣來,可週身卻那麼舒暢,她輕輕呻吟著。一會兒她和魯大牽著手,在荒野裡奔跑著,最後魯大沒有了,只剩下了她自己。她茫然回顧的時候,發現周圍潛伏著狼群,正睜著一雙雙鬼火一樣的眼睛,一步步向她逼近,她大叫一聲,醒了,發現淚水已浸濕了枕巾。秀剛到奉天那些時光,一直用痛苦的回憶和思念打發著自己的時光。

    那種痛苦時光,很快便過去了。她認識了柳先生,柳先生是教古典文學課的教員。柳先生穿西裝,系領帶,秀還是第一次見這種裝束,她先是被柳先生的裝束吸引的,然後才是柳先生這個人。

    柳先生那日給她講的是宋朝年間女詞人李清照的《聲聲慢》。秀剛開始有些聽不懂,後來她就懂了。她在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意境裡便想到自己,魯大無疑是趙明誠了。一種傷感,便漫上她的心頭,三滴兩滴的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了下來。秀的變化引起了柳先生的注意,柳先生站在講台上,先是望著她,後來就踱到她面前問:「你叫什麼名字」這一問使秀清醒過來,她慌亂地把眼淚擦去。她答:「秀。」「唔。」柳先生說。

    然後柳先生就走了,扔下秀獨自在古人的意境中憂傷。下課的鈴聲響起時,同學們都湧出教室,看滿院的柳絮飄飛去了。教室裡只剩下秀,她心裡裝著很多傷感,她不想去外面。

    這時柳先生過來,柳先生坐在她前排空出來的座位上。柳先生說:「你是剛來的吧?」秀說:「是。」柳先生又說:「心裡不高興嗎」柳先生說這話時,仍像講課時一樣,慢條斯理,溫文爾雅。

    這時的秀聽了柳先生的話又想哭,柳先生這時就說:「有空去我那兒坐坐,誰都有不高興的事,說一說也會好過一些。」柳先生說完便走了。

    秀一直記著柳先生的話,過幾日下課後,秀沒事可做。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便去緬懷自己的愛情,她想起了柳先生,也許柳先生能幫助她吧,這麼想著,她便按照柳先生告訴她的地址找到了他。柳先生一個人在靜靜地讀一本很厚的書,見是她忙把書合上,又塞到書架的最底層,她瞥了一眼書的名字是《資本論》,她不知道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柳先生讓她坐下後,並沒有問她來幹什麼,卻給她講起了軍閥混戰和駐紮在奉天之外的日本人。秀從來也沒有想過這類問題,她想的只是自己的愛情。秀一知半解地聽著,她暫時忘記了自己對魯大的思念。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在一分一秒的時間裡明白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那些日子,女子師範學校和其他學校一樣,掀起了抗日浪潮,他們四處遊街,到處張貼標語口號之類的東西。一時間,校園上下熱鬧了起來。

    在這期間,楊宗來看過幾次秀。他對秀說:「你不懂,不要瞎摻和。」

    秀後來更加頻繁地出入柳先生的宿舍,她在那裡認識了許多男人、女人。柳先生好似是這些男人女人的中心,柳先生說,大家聽。柳先生講過的話很快就在學生運動中得到了實踐。

    那一刻,秀才發現柳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和柳先生的接觸,使她很快想到了魯大,在楊家大院和私塾學校裡她沒接觸過更多的男人,她接觸最多的便是魯大,於是她便衝動地愛上了魯大。認識柳先生之後,她才意識到大金溝以外的奉天,還有柳先生這樣的男人。熟悉了柳先生以後,她心裡想起柳先生的次數愈來愈多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曾暗暗地做過一次比較,用魯大去比較柳先生。她這才發現魯大只不過是一名夥計,一名在楊家大院打工的夥計。這一發現讓她吃了一驚,那一夜之間,魯大的形象像風中的炊煙一樣很快在她眼前飄逝了。秀和柳先生結婚後,才發現她對魯大的感情,只是女人對男人的衝動,還說不上愛情,她和柳先生才是真正的愛情。

    她愛上柳先生是後來才發生的事。那一次,柳先生帶著學生們去大街上遊行散傳單。秀本來並不想去,她想著哥哥楊宗對她說過的話。可她在遊行隊伍的前面看見了柳先生,她馬上想起,像柳先生這麼有知識的人是不會錯的,莫名其妙地她加入到了遊行隊伍中,就站在柳先生身旁。她和人們一齊呼喊著口號:「我們不當亡國奴,抗日救國……」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很多校園裡的學生都匯聚到了一起,聲勢浩大,口號聲震耳欲聾。秀在隊伍裡,看著熱情沸騰的場面,就激動起來,那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許多道理。

    當遊行到大帥府門前時,隊伍受到了東北軍的衝擊,馬隊橫衝直撞地向隊伍衝來。秀看見柳先生被馬撞倒了,遊行的隊伍亂了。她衝過去,抱起了受傷的柳先生,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勁,一下子就把柳先生背到了肩上。警察局的人吹響了警笛,他們開始抓人。秀在慌亂的街上奔跑著,她一抬頭看見哥哥楊宗,楊宗正帶著人在大帥府門前布哨。她喊了一聲:「哥。」楊宗見是她,停下來,吃驚地望著她。她背著柳先生氣喘吁吁地來到楊宗面前說:「哥,柳先生受傷了。」楊宗白著臉說:「胡鬧。」這時有幾個警察正朝他們這邊跑來。楊宗說一聲:「還愣著幹啥。」說完一揮手叫過兩個士兵,讓士兵抬著受傷的柳先生來到了大帥府大院。秀也跟著走了進去。

    那一次,楊宗一直等到晚上,才派人把他們送回了學校,柳先生養傷那些日子,秀差不多一直陪護著柳先生。柳先生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自己有傷在床上躺著,仍沒忘記被抓進警察局的學生和老師。那一天晚上,柳先生對她說:「秀,你敢不敢送一封信」她想也沒想就說:「敢,怕啥。」柳先生交給她一封信,讓她送到東北大學學生會一個姓趙的人手中。那一次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激動萬分地跑到柳先生宿舍告訴他信送到了。柳先生很感動,握著她的手說:「真是謝謝你了。」這是柳先生第一次握著她的手,一種異樣的感受過電似的在她身上流過,和魯大用力抱著她時的感受一點也不一樣。從那以後,她再也忘不了柳先生了,夜晚對魯大的思念換成對另外一個人的想念。這種嶄新的想念,鼓噪著她徹夜難眠,她覺得自己似乎換了一個人,一個嶄新的人。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審視自己是否愛過魯大。結果,魯大像夢一樣在她心中消失了。多了些歉疚和不安,她惦念魯大是死是活,這份惦念卻是另一種心情了。

    秀再次回到李清照冷冷清清的意境時,覺得自己便是那李清照,柳先生就是趙明誠了。這一發現,使她臉紅耳熱了好一陣子。

    柳先生傷好後,對秀說:「我要回一次老家。」秀知道柳先生的老家在南方。她不知道柳先生回家幹什麼,她以前在柳先生的談話中得知,柳先生老家已經沒有人了。

    柳先生突然就走了。沒有柳先生的日子裡,秀才真實地體會到那份思念。那是一種甜蜜和痛苦參半的感覺。有很多次,她站在學校門口眺望著遠方的行人,希望在行人中突然發現柳先生。她還去過火車站,她站在淒涼的月台上,望著列車來了,又走了,仍沒有見過柳先生。

    柳先生把宿舍鑰匙留給了她,讓她幫助照看東西。每天下課後,她幾乎總要去柳先生那裡看一看。幫助柳先生打掃房間,她在柳先生的書架上,看到了許多她沒有見過的書。不僅有《資本論》,還有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還在柳先生的枕套裡發現了一本毛澤東寫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小冊子。那是秀看到柳先生的枕套髒了,她想拿去洗一洗,不想就發現了這本書。從那以後,她總要到柳先生屋裡看這些書,看了書她才知道,柳先生講的道理都是這些書上說的,她就愈加感到這些書的親切,她讀著這些書就像在和柳先生聊天,她便愈加思念柳先生了。

    那一日晚上,她正在柳先生屋裡靜靜讀那些書,一邊在思念柳先生。突然門開了,柳先生站在她面前。她張圓了嘴巴,不知怎麼一下子就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柳先生,淚水也流了出來。半晌,她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窘態,慌忙跳開。這時她才看清,柳先生瘦了,黑了,人顯得很疲倦,但精神卻很好。

    柳先生一直那麼挺精神地望著她,她的臉一直熱下去,最後就熱遍了全身。她發現自己仍在哭著,柳先生突然把手插在她的腋下,像逗孩子似的把她提起來,一連轉了幾圈,她多麼希望柳先生一直那麼轉下去呀。柳先生放下她的那一瞬,她就勢倒在了柳先生的懷裡。

    喜歡柳先生的話,秀覺得無法說出口。秀便寫了張條子,趁給柳先生收拾屋子時,夾在了柳先生的書裡。於是秀便一天天開始等著柳先生的消息。那幾日,害怕見到柳先生,不知見到柳先生該說些什麼,於是就那麼一直躲著,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柳先生,不知柳先生看到沒看到那張紙條。柳先生那幾日不知在忙些什麼,秀也很少能看到柳先生。

    秀後來碰到柳先生是一天晚上,秀和同學們剛從街上貼完標語回來,柳先生正站在樓門口的暗影裡。柳先生喊了一聲:「秀。」她才看見了柳先生。柳先生又說:「秀你來一下。」秀心裡「怦怦」跳著,她不知道柳先生要對她說什麼。她隨著柳先生來到他的住處,柳先生給她倒了杯水後說:「坐吧。」她坐下了,低著頭卻不敢看柳先生一眼。

    柳先生突然說:「秀,你不後悔嗎?」

    秀馬上想到了紙條上寫的事,聽見柳先生這麼問,她頓時紅了臉,慌亂地看了眼柳先生,使勁地搖了搖頭。

    柳先生抓著她的一隻手,秀立時覺得渾身已經沒有了一點力氣。

    柳先生又說:「也許以後我會被日本人打死。」

    秀吃驚地看著柳先生,她的心都要快炸了。激動的淚水一直在眼裡含著,她已經別無選擇,她就是那個李清照,柳先生就是那個趙明誠了。她堅定地說:「那我和你一起死。」

    這時她看見柳先生的眼裡也有了層霧樣的東西。

    事後,過了好久,秀才知道,柳先生同意和她結婚,是為了形勢的需要。可那時,她已經深深地知道,柳先生愛她,她更愛柳先生。

    東北軍剛走了沒幾日,日本人便接收了奉天。膏藥旗獵獵地在天空中飄動,一時間,整個奉天城裡雞叫狗吠,烏煙瘴氣。每日都有大批逃難的人們,攜妻帶子,老老少少地從城裡逃出來。日本人開始抓人修築工事。

    女子師範學校也和別的學校一樣停課了,學生們有的回家,有的投奔了親戚。

    柳先生卻經常外出,有時出去一天,晚上才回來。秀似乎知道柳先生在外面幹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不知道,她從來不多問一句話。柳先生一回來就悶悶不樂的。那些日子,柳先生學會了吸煙,以前他是從來不吸煙的。柳先生一回來,站在窗口望著漆黑的夜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半晌,柳先生就說:「亡國了。」秀再看見柳先生的表情時,柳先生的臉上掛滿了憤怒。

    後來幾日,柳先生開始整理自己的書,他把那些沒用的,拿到院子裡一把火燒了。一隻柳條編織的提箱裡裝著柳先生認為有用的書,柳先生對秀說:「丟了什麼,這些書也不能丟。」秀認真地點點頭。秀不知道《資本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為何有這麼重要。

    一天,柳先生從外面回來了,秀看見柳先生一臉高興的樣子。柳先生一進門就說:「秀,咱們要搬家了。」

    秀問:「去哪兒」

    柳先生答:「哈爾濱。」

    秀不解地望著柳先生。

    柳先生又問:「你願意去嗎」

    秀答:「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那天晚上柳先生從地板底下翻出來好多信,他一口氣把那些信都燒了,秀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害怕。她似乎這時才明白,柳先生在幹著一件大事,秀害怕的同時,又隱隱地有些激動。

    柳先生燒完那些信後,顯得挺激動,也挺悲壯,他開始小聲哼唱一支歌: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

    秀第一次聽見這首歌,很快被那歌裡的歌詞和旋律征服了,一種從沒體驗過的感情,從心底冉冉升起。

    柳先生說走,卻一直沒有走,似乎在等什麼人,整日裡焦躁不安地等待著。他一會兒向窗外張望,一會兒又坐下來吸煙,不停地唉聲歎氣。

    柳先生沒走,日本人便開始殺人了,日本人一口氣殺了十幾個人,人頭高高地懸掛在旗桿上,旗桿下面聚著很多人。人頭還滴著血,血凝在旗桿上,腥氣瀰漫。日本人又貼出了告示,說殺死的這些人是共產黨。

    柳先生拉著秀也去看了,柳先生只看了一眼,便哎喲叫了一聲,差點摔倒,秀不知道柳先生為什麼會這樣,她把柳先生抱在懷裡。半晌,柳先生似乎才平靜下來,小聲地對秀說:「咱們走吧。」

    柳先生回到家裡便躺在了床上,他睜著一雙眼睛,癡癡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秀想起了柳先生說過的話:「日本人會殺了我的。」此時,秀不知為什麼,一點也不害怕。

    柳先生說:「秀,去外面燒些紙吧,死的人裡有我一個朋友。」

    秀什麼也不說,找出一沓黃裱紙,裁了,走到外面,找了一個十字路口燒了。那十幾顆人頭仍在旗桿上懸著,黑乎乎的似乎在望著秀,秀從火光中抬起眼睛的時候,發現那十幾顆人頭都睜著眼睛在看她。她心裡一酸,眼淚便流了下來。她知道,那十幾個人,都是好人,是和柳先生一樣的人。

    秀回到屋裡的時候,看見柳先生在哭,一邊哭,一邊把柳條箱裡的書又拿出來,塞到地板下面去。

    秀說:「不走了?」

    柳先生不答,做完這一切後,柳先生似乎才吁了口氣。他認真地望著秀說:「有一天,我被日本人抓去,你怕不怕。」

    秀搖了搖頭。

    柳先生笑了一下,樣子挺傷感。夜晚,柳先生怕冷似的抱緊了秀,秀也抱緊了他。柳先生喃喃地說:「活著該多好哇。」這時秀又想哭。

    一天夜裡,突然有人敲門。柳先生坐起來,秀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柳先生顫著聲問:「誰?」

    敲門人就壓低聲音說:「我找柳先生,老二讓我來的。」

    柳先生跳下床,開了門。朦朧中,秀看見進來一個大個子。柳先生似乎也不認識大個子。

    柳先生問:「老二在哪裡?」

    來人說:「別問了,老二讓你們現在就走。」

    接下來,柳先生和秀就慌亂地收拾東西。最後柳先生又掀開了地板往出拿書,來人看了一眼,制止了柳先生說:「這些就別帶了,路上太惹眼了,放在這兒,我處理。」

    大個子把他們領到樓下,一個騎三輪車的人已經等在了那裡。見他們來了,只說了句:「上車吧。」

    他們剛一上車,那人便蹬上了三輪車。

    他們先出了城,後來又坐了一程火車。下火車時候,一輛三套馬車在等著他們,越往北走,雪愈厚了。馬車輾著雪時吱呀呀的響,又一次天亮的時候,柳先生和秀遠遠地望見了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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