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人突如其來對營地的偷襲,王玥最先反應過來:“是野人!”她把這一判斷告訴了高吉龍,高吉龍才下令開的槍。高吉龍並不想傷害這些野人,他只是想開槍把他們嚇走,然而野人畢竟是野人,他們不知道子彈意味著什麼,他們沖過來,瘋了似的拼命廝打,被逼無奈,為了保護自己,士兵們才真正地射擊起來。
每次宿營,王玥不知不覺地總是在離高吉龍很近的地方安頓自己,只有這樣,她才覺得安全可靠,每天宿營,搭起的帳篷都很簡單,說是帳篷,其實無非是幾片叫不出名的寬大樹葉依傍一棵樹干圍了,以此來躲避蚊蟲的襲擊,再攏一些柘葉當鋪,便算安頓了一個睡覺的窩了。
宿營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一個窩,這麼多天叢林生活,他們學會了許多,吉姆安頓自己的窩時,總是等待著王玥安頓好之後,他才開始搭建,這樣一來,他就能使自己離王玥近些。於是,在大部分夜晚裡,他們三人之間的窩,要麼是一字排開,要麼呈品字形,在這叢林裡,成為一種微妙的景觀。
吉姆也明顯看出王玥對自己的冷淡,行軍走路的時候,他總是喋喋不休氣喘吁吁地和王玥說話,他獨自說了很多,王玥很少回答,王玥從心裡往外討厭這個英國佬,另外她不說話的理由是保持自己的氣力,剩下的時間,她只是一門心思地爬山。高吉龍就走在自己的前面,高吉龍似乎在有意為她在前面開路,橫著的那些枝枝杈杈,總是被高吉龍砍斷,為後面的人開辟出了一條路。王玥行走起來便方便多了。高吉龍有時把前面發現的野果子采摘下來,放在王玥的必經之路上。王玥明白高吉龍這是在照顧她。她每次拿到野果子就四處尋找高吉龍的身影,有時正好碰到高吉龍回頭看她,她便會沖他笑一笑,她的心便慌亂得不行。她對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感感到臉紅心熱。
那一晚,她躺在自己的小窩裡很快便睡著了,一天的勞累,再加上有高吉龍在她的身邊,她睡得踏實而又安寧。很快她就進入了夢鄉,夢見在一片灑滿陽光的草地上,只有他和高吉龍。高吉龍偉岸高大,一身戎裝,在一點點地向她走近,她穿著一身裙紗,是雪白的那一種,她迎著他走去。陽光在他們周圍蹦跳著,秋天原野的氣息,使他們快要陶醉了。後來,他張開了雙臂抱住了她,她渾身顫栗不能自抑,她在心底裡呼喊了一聲:“天吶——”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結果她就醒了,她一時沒有在夢中醒過來,仍沉浸在夢的激動中。她果然被一個人緊緊地擁抱著,她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是那男人的胡子扎在她的臉上,才使她清醒過來。高吉龍沒有胡子,她開始掙扎了,她用力推開那人,那人一邊氣喘著一邊說:
“寶貝,我愛你。”
這句英語,使她發現摟抱自己的竟是吉姆,她感到羞辱、氣憤,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一腳踢在了吉姆的襠上,吉姆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王玥趁機逃離了吉姆的糾纏。
正在這時,野人嗷叫著沖了過來。
這一聲嗷叫,使高吉龍也立即沖出了帳篷,野人射出的箭鏃嗖嗖地在他們頭頂飛過。剛才的驚嚇,再加上眼前的變故,王玥覺得此時仍在夢裡,她沖過去,抱住了高吉龍的手臂,高吉龍的手臂是那麼粗壯而又有力,很快便讓她鎮靜下來。以前,她在仰光的時候,就曾聽過一些去印度販鹽的商人說過叢林裡野人的故事,那時的野人離她是那麼遙遠,鹽販子們驚驚詫詫的敘述,她覺得是那麼不真實,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發生的故事。
走入叢林這麼多天了,她曾幾次想起關於野人的故事,可他們從沒碰到過野人,她開始懷疑那些鹽販子敘說的關於野人種種故事的真實性了。鎮靜下來的王玥,馬上想到了野人,於是她喊了一聲:“野人!”
這時,童班副的槍已經響了。
高吉龍拔出腰間的槍也准備射擊,但聽了王玥的話之後,他停住了。這時,野人已經沖亂了他們的營地,有一些士兵在野人的弓箭和棍棒下倒下了。高吉龍喊了一聲:“向空中射擊。”士兵們在沒有接到命令前,都沒有射擊,這是紀律,他們聽到高吉龍命令的一剎那,才開始射擊,子彈貼著野人的頭頂飛了過去。
野人仍橫沖直撞,一點也沒有退縮的意思,萬般無奈,子彈終於射在了野人的身上,最後他們動搖了,慌亂了,他們轉眼就消失在叢林深處。
連夜清理戰場時,王玥又一次發現了吉姆,吉姆的身體躲在樹後,頭扎在草叢裡。王玥的腳差點踩在吉姆的頭上。吉姆發現王玥時,仍驚魂未定地說:“上帝呀,是不是日本人追來了。”王玥冷笑一聲,很快離開了他。
第二天,他們掩埋了戰友的屍體,同時也把野人的屍體聚攏到一處,他們知道,野人還會回來為同伴收屍的。
這是他們進入叢林以來,第一次發現野人,他們看著野人的屍體,心裡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些野人的身上,大都刺著很抽象的圖案,長發披肩,身體短小,但四肢卻極發達。他們久久地望著這些屍體,竟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味道,他們眼前的處境,又比野人強多少呢?
有幾個士兵,望著這些野人的屍體,忍不住竟哀哀地哭了起來。這哭聲,使幸存的士兵都紅了眼圈。
他們後來還是出發了,他們又一次默默地上路了,他們辨別著北方,那裡是他們的家園,他們向著自己家園的方向走去。心裡卻都是沉沉的,仿佛有一塊巨石壓在了他們的心頭。
下午時分,他們突然發現了情況。
走在前面的士兵,發現離他們不遠的一片叢林裡,樹枝在動,偶爾還能聽到一兩句對話聲。有了昨晚的遭遇,使他們警惕了起來,他們並沒有貿然行事,而是在高吉龍的指揮下,悄悄隱蔽了起來。
不一會兒,一行人踉踉蹌蹌地從那片叢林裡走出。看著這一行人,開始時他們以為自己又遇到了野人。直到他們看清那面旗幟,他們才真切地認出,這是他們的冤家對頭,518大隊。
一時間,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他們碰到的不是野人,而是日本人。他們在叢林外,打了將近一個星期的阻擊戰,他們的對手就是這個518大隊。那面膏藥旗上,還留有他們射出的彈洞,此時那面旗卻像一塊擦腳布,皺皺巴巴,髒兮兮的,仍擎在日本兵的手裡。日本兵的境況也不比他們強多少,但日本兵仍然頑強地行進著,走在這叢林裡,他們仍然列著隊,擎著那面隊旗。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們沒有料到的是,進入叢林這麼多天,仍沒有甩掉518大隊,狹路相逢,他們又在叢林裡相見了,高吉龍把子彈壓上了膛,所有的士兵都把槍口對准了那一隊鬼子。一場叢林戰斗一觸即發。
二
518大隊,也稱前園真聖大隊。是日軍對中國遠征軍作戰的先頭部隊。大隊長前園真聖是個緬甸通,因此,這支隊伍,一直沖在最前面。剛開始,侵緬日軍並不知道中國部隊已經參戰,和英軍作戰他們已經有了充足的心裡准備和經驗,先是飛機轟炸,然後大炮開路,日軍自從進入緬甸可以說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抵抗,他們一路殺將過來,英軍望風而逃。日軍入緬作戰,可以說出乎意料地順利。
沒料到的是,日軍在同古受到了中國遠征軍200師的頑強抵抗,血戰了7天7夜,日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由於200師也是一支孤軍深入的部隊,沒有受到英軍的援助,遠在
其它地方的中國遠征軍又遠水解不了近渴,後來200師在全軍即將覆沒之際,殺出重圍,一路向中國境內撤退。
同古一戰讓日本人吃驚非小,他們一面調集大部隊全面出擊,一面更凶猛地利用空中優勢對緬北的幾個主要城市進行狂轟亂炸,他們想趁中國遠征軍立足未穩,把中國部隊從緬甸趕出去,直至完全殲滅。
果然,中國遠征軍立足未穩,又沒有英軍的支援,一敗再敗,一退再退。日軍趁機窮追不捨。前園真聖大隊就是這支窮追不捨隊伍中的先頭部隊。
中國遠征軍慌不擇路,被逼無奈決定撤往印度,尋機再戰。在進入叢林前,東北營接受到了阻擊日軍追兵的任務,於是,高吉龍這個營便和前園真聖大隊遭遇了。
高吉龍並不想和日軍戀戰,上級長官命令他們這個營抵抗兩天就算完成任務,沒想到的是,前園真聖大隊抓住東北營死纏爛打,足足血戰了7天,東北營才甩開前園真聖大隊,連夜突圍進入叢林,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大部隊了,在生死之際,他們又轉道向北,以死也要死在自己祖國的決心,向北進發,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他們在這裡又遇上了冤家對頭前園真聖大隊。
真是冤家路窄,那場阻擊戰讓東北人陣亡了二百多名兄弟,在幸存的東北營弟兄們中,一提起前園真聖大隊,他們恨得牙根疼。在那棵古老的大榕樹下,淌遍了東北營弟兄們的鮮血。
十幾支槍對准了前園真聖的隊伍,在他們的眼裡,前園真聖的隊伍也不成其為隊伍了。他們雖然也列著隊在往前走,但從士兵們搖搖晃晃的身影看,他們也支撐不住了,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他們也一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點也不比中國遠征軍強到哪裡去。唯有那面旗幟,仍在告訴人們,這是一支來自日本的部隊。
日軍走到這裡似乎再也走不動了,他們停了下來,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叢裡,那面日軍旗幟,因為無風,濕乎乎地沾在一起,靠在一棵樹干上。這是一支沒有了戰斗力的隊伍,他們毫無戒備,仿佛生路已走到了盡頭。
高吉龍握槍的手有些顫抖,他沒有馬上命令自己的弟兄們射擊。他知道,自己弟兄們的彈藥已屈指可數了。重武器早就扔掉了,攜帶在他們身上的武器是殺傷力最小的那一種,又是短槍居多,昨夜和野人的意外遭際,使他們又損失了十幾個弟兄,現在剩下的,除幾個女兵之外,能戰斗的不足十人。連日來,叢林已耗盡了他們的體力,別說打仗,就是走路喘氣,也令他們力不能支。
附近的幾個弟兄,不時地偏過頭向高吉龍張望一眼,高吉龍也曾望過他們。他看見的是一種復仇的目光,同時也看見了死亡前的恐懼。他曾留心地數過日本人,他們也不超過20人,其中還有一個女人。他知道,那女人不是軍人,而是一名軍妓。
要是在以前,遇到這樣一支毫無戰斗准備的日本隊伍,別說自己還有十來個能打仗的人,就是只有五個人,一個沖鋒,也就把這十幾個鬼子拿下來。但現在不行,他不能拿這些弟兄們的生命去冒險。
高吉龍又暗暗地數了數彈夾裡的子彈,不超過十發,他相信弟兄們身上的子彈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一百發。他無法知道日本人的彈藥情況,他不能冒這個險。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弟兄們嚴陣以待地伏在草叢裡。他們不能白白地這麼等下去,經驗告訴高吉龍,在叢林裡,時間就是生命,只有往前走!他們還有一個信念、一個目標,那就是一定要走出叢林,走回自己的國家。他們在這裡和十幾個鬼子狹路相逢,一時可以激起他們的精神,但這是暫時的,也許過不了多久,等弟兄們繃緊的那根神經松弛下來,他們便再也站不起來了。高吉龍在思謀著對策,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不遠處的日本軍旗上。他想到了自己的營旗青天白日旗。部隊撤退時,他就讓軍旗官把旗收了,後來軍旗官死在了叢林裡,但軍旗一直在他懷裡揣著。軍旗是一支隊伍的象征,每次戰斗前,他們都曾一遍遍地向軍旗發誓,人倒旗豎,人在旗在。軍旗是軍人的靈魂。
想到這,高吉龍的心熱了一次,他很快地從懷裡掏出了那面軍旗,他在身旁拾起了不知剛才哪個弟兄扔下的一截用來當手杖的樹枝,他用樹枝把軍旗高高地豎了起來。
隱藏在草叢中的士兵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軍旗,都一愣,他們一時沒有理解營長的用意。高吉龍接著站了起來,用最大的聲音下了一道命令:“出發!”
高吉龍知道自己做這一切時,是在冒險,他不可能知道日本人發現他們之後將會做何舉動,也許會向他們射擊,也許會追過來,然後是一場短兵相接,再以後就會是兩敗俱傷,叢林裡再也沒有一個活人了。
高吉龍一直在讓隊伍走在一座山丘後面,只把旗幟高挑在空中,讓青天白日旗在叢林中時隱時現。
猛然間,少佐前園真聖發現了中國軍隊的旗幟,他大叫了一聲:“巴嘎!”他以為這是在夢中,他用勁地揉了幾次眼睛,待明白無誤真切地看清眼前的一切時,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手下的那些士兵們顯然也發現了中國部隊,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拿起身邊的槍,接下來他們就想:“被中國軍隊包圍了,完了!”
他們伏在草叢中,靜等著中國軍隊沖過來,也許他們會稀稀落落地放幾槍,再以後他們就會被中國軍隊殺死,這片可惡的叢林成為他們的葬身之地。
等了許久,卻沒有見中國軍隊殺過來,中國軍隊扔下他們向前走去,於是他們真的喜出望外了。
少佐前園真聖跪下了,少尉佐佐木跪下了,軍妓小山智麗跪下了,所有日本士兵都跪下了,為了他們絕境中的逢生。他們用手捧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溢出來,他們一律哭得哀婉淒絕,真誠徹底,叢林已經使他們的神經脆弱到了極限,於是,他們只剩下了哭。他們不能不哭,因為生,也因為死。
三
前園真聖大隊迷路了,他們是追蹤東北營而迷路的,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小小的一個東北營讓他們吃盡了苦頭,丟盡了臉。
東北營阻擊日軍的時候,是直接和前園真聖大隊交的手。前園真聖大隊是日軍的先頭部隊,前園真聖少佐立功心切,孤軍深入,尾隨著中國遠征軍一直來到了叢林邊緣。他們本想死死咬住中國遠征軍的大部隊,等待後續部隊趕到,把中國遠征軍一舉殲滅在叢林中。他們沒有料到的是,追到這裡,便遭到了東北營的拼命抵抗。
東北營剛開始埋伏在兩個不高的小山上,和前園真聖大隊一交手,日軍便發現這不是中國軍隊的大部隊,他們想一口吃掉這一支小股部隊,於是先是炮轟,接著又調來了飛機,對那兩個小山包進行輪番轟炸,一時間,叢林邊緣一帶,硝煙四起,血肉橫飛,東北營死傷慘重;幾番轟炸下來,前園真聖以為目的已經達到了,便催促士兵,向陣地上沖鋒,結果沒想到,東北營的火力仍然很頑強。
於是,又是炮轟。
這次前園真聖多了個心眼,沒有正面進攻,而是采取了側面迂回的戰術,他想包圍這小股中國軍隊,然後用最快的速度一舉殲之。這一陰謀終於得逞了,卻一時吃不下這支中國部隊。日軍在圍攻時,也死傷慘重。
在這種情況下,前園真聖反倒不急了,他覺得眼前這塊肉早晚會吃到自己的嘴裡,他一面指揮部隊縮小包圍圈,一面對兩座中方陣地不間斷射擊。他想:中國軍隊斷糧、斷水,早晚有一天會不攻自破的。
前園真聖沒有料到的是,中國軍隊在第二天晚上突破了他的包圍。在他的窮追不捨下,中國軍隊全部爬到了一棵老榕樹上,這棵老樹方圓足有百米,盤盤繞繞,枝枝杈杈,矗在前園真聖面前,仿佛是一座小山。他眼睜睜看著中國士兵爬到了這棵大樹上,轉眼之間便不見了。
前園真聖沒有意識到,此時他完全處在了被動之中,中國軍隊在暗處,他則在明處了。他還不知道,這棵老樹已經構成了一方小世界,枝枝相連,葉葉相接,樹干粗的,可以躺在上面睡覺,最好的還是在靠近叢林的方向,有一脈溪水正從樹下流過,中間士兵只要彎下腰,伸出手,便能摸到溪水,如果不是戰爭,這方小世界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
前園真聖自然沒有放棄進攻,日軍打槍打炮時,中國士兵一點動靜也沒有。等到炮聲、槍聲停歇了,日軍再向這棵大樹接近時,中國士兵開始射擊了,日本士兵接二連三地倒下去。
前園真聖惱羞成怒了,他又一次下令把這棵老樹團團圍了起來,打槍、打炮自不必說。老樹依舊是老樹,枝繁葉茂,幾槍、幾炮使它不改昔日的容顏,它接納了中國士兵。
沒想到,一直僵持了七天七夜,前園真聖大隊三百多人,最後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他天天發報請求援軍,就在援軍告訴他明日即可趕到時,中國士兵神出鬼沒地跳下樹,鑽進了叢林。
前園真聖自從入緬作戰以來,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羞辱,一氣之下,他率殘部也追進了叢林。沒想到,他竟迷了路,中國軍隊不知去向,他帶領著百十個士兵,無頭蒼蠅似地在叢林裡越轉越迷糊了。
身邊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有餓死的,也有病死的,日本人中國人一樣,陷入了莽莽原始叢林的包圍之中。
不知行走了多少天,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前園真聖眼看著就要走上絕境,首先崩潰的不是他們的身體,而是他們的神經,沒有人能夠相信,他們會走出叢林,他們暫時的生存,只不過是暫時延長他們的生命罷了。
就在這時,他們發現了中國人。驚懼之後,他們復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他們感動得哭了。在那一刻,他們沒想到要向中國人進攻,他們首先想到的是中國人會向他們進攻。當他們看到中國士兵繞道而行時,他們懸著的一顆心落下了。
這是他們相互之間的一種默契,在這之前,自從走進叢林,他們沒有見過同類,他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孤獨,是遠離人間煙火的孤獨,這種孤獨一點也不亞於對死亡的恐懼。
兩支絕望中的隊伍,一對敵人,就這麼在叢林的絕境中不期而遇了。
當日本人看著一行中國士兵舉著旗幟,在他們不遠處走過去時,日軍士兵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他們懷疑自己是在夢中。這一段時間,他們時時產生這樣的幻覺。待他們確信這一切不是夢幻時,他們站了起來,看著中國士兵一行人一點點消失在叢林裡。
他們看到中國士兵的那一瞬間,他們被深深地震撼了,他們從中國士兵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這是怎樣的兩群人啊。
那一晚,宿營的時候,兩支隊伍又一次不期而遇了。中國士兵露宿在一個山坡上,日本人則露宿在另外一個山坡上,他們中間的距離也就是百米之遙。兩支人馬終於走到了一起。
高吉龍在宿營時,安排了一個哨兵,哨兵姓王,名叫老賴。老賴以前當過胡子,到了部隊之後仍一身匪氣,打起仗來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為人也仗義,能把生死置之度外。鑒於這一點,高吉龍讓他當了名班長。王老賴一個班的士兵早就死光了,只剩下了王老賴一個人。王老賴這些天一直在念叨著那些死去的士兵,他一個個說著那些士兵的名字,仿佛他們沒有死,王老賴似乎在點著他們的名字,在分派戰斗任務。
高吉龍分配他當今晚哨兵時,他愉快地服從了。在東北營裡,他最佩服的就是高吉龍,當初他從一名胡子參加了隊伍,就是沖著高吉龍來的。
那一晚,高吉龍發現,日本人也安排了一名哨兵。那個哨兵背靠在一棵樹上有些茫然地望著他們。
王老賴則坐在地上,腿上壓著槍,子彈自然是上了膛的。王老賴坐了一會,便感到十分困倦,於是他用勁地咬了一次自己的嘴唇,一縷腥鹹湧出,王老賴知道自己的嘴唇破了,但仍是困得要命,他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於是就罵:
“操你媽,小日本!”
“來吧,沖過來吧,老子的硬雞巴等著你們呢。”
老賴還罵:“操死你他媽小日本,我替東北的男人操死你們的娘。”
老賴的聲音罵著罵著就小了。接著他又念叨著士兵的名字:
“小德子,李狗子……”
人們在他誦經似的念叨聲中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高吉龍第一個睜開了眼睛,他看見王老賴早就睡著了,一縷口水在嘴角流著,槍卻仍放在腿上。接著他看見坐在樹下的那個日軍少尉也睡著了,長長的頭發披散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槍自然緊握在手裡。
他們只能繼續往前走了。
四
軍妓小山智麗搖搖晃晃地扶著一根樹棍站了起來。她隨前園真聖大隊進山前,那身顏色絢麗的和服,早已破碎得不知了去向。她此時穿著一套士兵衣褲,上衣穿在她的身上又寬又大,顯得她本來就單薄的身子更加瘦小。那條又肥又大的軍褲,膝蓋以下先是被樹枝撕得條條片片,後來她干脆用刺刀把膝蓋以下的部分割了,於是她一雙腿的下半部便裸露著。
她是被天皇的聖戰精神感召而來到軍營的,聖戰開始的時候,她還在富士山腳下的一個小鎮裡讀書,天皇的聲音通過各種媒體響在她的耳邊。那一年她十六歲。十六歲的少女,被天皇的聖戰精神鼓動得流下了幸福的淚水。那時有很多學生報了名,男學生報名,很快便穿上軍裝出發了。同時也有不少女生報名,她剛開始不明白天皇召女人人伍是何用意,她以為也要拿起武器,參加全民族的聖戰。那時,全日本的男女青年都被一種激情鼓噪得寢食不安,她自然也報了名。她來到了軍營中,同她來到軍營的還有許多女人,這些女人大都很年輕。她們來到軍營後,卻沒有發給她們軍裝,而依舊穿著她們的和服。
後來部隊開出了日本,開向了東亞戰場,她們便也隨著分到了聯隊。隊伍離開日本後,她們才明白天皇征召她們的用意。有許多女人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她們尋死覓活,有的干脆跳到了海裡,讓翻卷的海浪吞噬了她們清白的生命。那時的小山智麗還不諳世事,她倒沒有感到受欺騙,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這份恐懼大多來源於生理上的。
那時的小山智麗被分到了前園真聖大隊,隨她一同來到前園真聖大隊的還有幾名女人。前園真聖接見了她們,後來前園真聖把她留在了自己身邊,其他女人則被分配到了士兵中間。
隨著隊伍進入緬甸,接著戰爭便爆發了,隊伍開始有死去或負傷的士兵。那一刻,小山智麗不再恐懼了,聖戰的激情戰勝了她的恐懼,她覺得有責任有義務把自己的身體獻給這些出生人死的士兵,他們為了聖戰,生命都不要了,她的貞操又算得了什麼呢?她很快愛上了少佐前園真聖,因為在進入叢林之前,她只屬於少佐前園真聖一個人。
前園真聖入緬的時間要比大批部隊入緬的時間長許多,他是隨鈴木敬司大佐先期潛入緬甸的,一段時間下來,前園真聖少佐成了緬甸通。剛開始與英國人作戰,他們從沒遇到過真正的抵抗,日本部隊可以說是攻無不克,每攻下一座城鎮,部隊都要慶賀一番。緬甸的女人一時間也成了日軍的戰利品,緬甸女人和緬甸寶石一樣,漂亮新鮮,士兵們把強奸緬甸女人當成了一種驕傲。前園真聖少佐似乎對小山智麗不感興趣,只對緬甸女人感興趣,隔三差五的,總有士兵送來年輕漂亮的緬甸女人。因為她是屬於少佐的,因此,每晚睡覺時,勤務官總把她送到前園真聖的房間。在前園真聖大隊,前園真聖是至高無上的,其他官兵沒人敢動她一個指頭。
緬甸女人卻深深地傷害了小山智麗的自尊心。在這之前,前園真聖從來沒有碰過她,她睡在他的身邊,仿佛成了一個多余的人。前園真聖沒有要她,這大大出乎她的意外,因為在這之前,其他那些女人在白天的時間裡,都被勤務官命令居住在一處,她和那些女人一樣被很好地保護起來,直到晚上她們才各自分開,為官兵們去服務。剛開始,那些女人的樣子都苦不堪言,有個叫一達公子的小女孩才十五歲,她悄悄地告訴小山智麗:昨晚她為五個士兵服務,疼死了。
看著一達公子痛楚的表情,她曾暗暗慶幸只為前園真聖少佐一個人服務,況且這種服務又是有名無實。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她不懂男女之間的事故,在聖戰精神的鼓動下,她只想獻身這些英勇作戰的官兵。
她沒想到的是,前園真聖一直沒有要她,卻一次次要了緬甸女人。每次有士兵給前園真聖送來緬甸女人,他從來不拒絕,卻把她趕到另外一個房間裡睡覺。她被少佐冷落,這深深地刺傷了她的心,她要獻身給英勇無畏的前園真聖少佐。她覺得只有這樣,才無愧於自己的責任和精神。
在一次緬甸女人離開少佐之後,她徑直來到了前園真聖的房間,她毫不猶豫地鑽進了他的被筒裡。她一把抱住少佐,少佐的身子濕漉漉的,她說:“你要我吧。”
前園真聖動了一下,想掙開她的擁抱。
她又低低地說:“我不比那些緬甸女人差,我是個好女人。”
前園真聖聽了她的話,終於伸出手,在她的背上輕撫了一下,接著她又聽到少佐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她用自己赤裸的身體緊緊貼著少佐,她感到自己全身灼熱,她希望能用自己的熱情喚起前園真聖對她的愛。她還不懂得什麼是愛,她把責任和義務當成了愛。
前園真聖並沒有要她,她有些失望。後來她拿過前園真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前園真聖的手下,就是她那對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乳房。
她又說:“少佐,你要我吧,為聖戰獻身我願意!”
她說完這句話,少佐動了一下。手上突然用了力,捏得她差點叫了起來。她以為少佐會要她,結果仍沒有。
最後,她真的死心塌地愛上了少佐。她覺得少佐也愛上了她。因為愛,他們行走在這原始叢林裡。她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獻給了絕望中的士兵。只有這樣,她覺得才能拯救這支迷路的隊伍。
昨晚,她又一次把自己獻給了兩個士兵。不知為什麼,越是饑餓、絕望,那些士兵越想拼命地要她。
士兵在她的身上說:“我要死了。”
士兵還說:“我們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她聽了士兵們的話,流出了傷心、絕望的眼淚。
士兵越是絕望越是折磨她,她承受著這種折磨,她想把自己徹底獻給這些士兵,以此減輕他們的絕望感。
小山智麗發現中國士兵的那一刻,她差點瘋了,她真想撲過去,去撕去咬那些中國士兵,是中國士兵讓他們迷了路,使他們來到了死亡的邊緣,她恨中國士兵,恨所有日本軍隊的敵人。
她嚎叫著想要沖過去,是前園真聖少佐制止了她,還抽了她兩個耳光,才使她清醒過來。此時,她搖搖晃晃地走在隊伍中,她覺得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茫茫林海,漫無邊際。
中國士兵在他們不遠的地方也在行走,他們在朝同一個方向走去。
五
少佐前園真聖一走進叢林便開始沉默了,他來到緬甸已經幾年了,可以說他比其他日本人更了解緬甸,了解那些緬甸人。
1940年,日本參謀本部為中國戰場煞費苦心,國民黨軍隊雖敗退西南,但美國政府為了牽制中國戰區的抗日力量,仍源源不斷地把軍火通過滇緬公路運往中國。一時間,滇緬公路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當時,日本人熱衷的是太平洋戰爭,東亞戰爭日本人想速戰速決,但用武力封鎖滇緬路,又深感兵力不足,於是決定實施陰謀。
他們的陰謀就是,利用緬甸人反英的情緒,答應緬甸人幫助其獨立,這一招得到了緬甸人的支持。
於是鈴木敬司大佐秘密潛入緬甸,前園真聖少佐隨他而來。他們的本意,是想通過緬甸的獨立運動,日本人不用一兵一卒即達到封鎖滇緬公路的目的。
經過他們的煽動策劃,緬甸義軍打起了孔雀旗。可以說,緬甸反英的情緒就像一堆干柴,遇火就燃。孔雀旗一飄,全緬甸立刻沸騰,幾千人的緬甸義軍成了日本人的武器。
同時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戰爭,也意料之外地順利,他們估計著眼前的局勢,會很快都成為日本人的天下,於是他們又分兵進入了緬甸。
由鈴木敬司大佐和前園真聖少佐策劃的緬甸義軍為先導,由毛淡棉向仰光進軍,這支農民義軍,舉著從英軍手裡搶奪的槍支,駕著數百輛牛車,一路風煙滾滾,向緬甸北部掩殺過去。
他們一鼓作氣,收復了大半個緬甸,當緬甸人提出宣布緬甸獨立時,日本人卻說,等收復仰光再說,仰光很快就被收復了,緬甸人又一次提出了獨立,日本人又說,等收復了全緬甸再說。
緬甸義軍終於識破了日本人的伎倆,他們成立了一支敢死隊,發誓要除掉鈴木敬司大佐和前園真聖,兩人同時發現了緬甸人的這一種情緒,於是秘密調來日軍,包圍了義軍的營地,他們覺得緬甸義軍已經用完了,不再需要他們了。於是,一場血腥的殺害開始了。義軍沒料到的是,日本人會這麼早向他們下手,他們在義憤和無奈中倒下了。三天的屠殺,緬甸義軍血流成河。
鈴木敬司大佐乘專機飛往日本向天皇請功去了,前園真聖則被派到了前線部隊。緬甸人仍沒忘記這兩個日本騙子,他們要除掉他們。緬甸人想出了各種辦法,結果都失敗了,最後他們組成了一個少女敢死隊,因為他們發現,只有女人能走進日本軍營,日本人需要她們。
少女團開始行動了。那一天晚上,前園真聖少佐又在享用一個緬甸女人,當他發現他占有的這位緬甸少女仍是個處女時,他有些驚訝了,以前他從來也沒有嘗過緬甸少女的滋味,於是,他又來了一次,很快,他便入睡了。睡夢中,他被一柄尖刀刺中了腹部。他大叫了一聲,月光中他看見剛才獻身於他的那個緬甸少女,正仇恨地望著他,當她把尖刀從他的腹腔裡抽出,准備再一次刺向他的心髒時,睡在外間的小山智麗破門而人,兩個女人廝打在一起,後來,少佐開槍叫來了警衛,把緬甸少女抓走了,抓走緬甸少女他並不解恨,又讓衛兵把這個緬甸少女扔到了日本兵營。就這樣,這位英勇不幸的緬甸少女活活被日本兵奸死了。
那一次,前園真聖少佐住了十幾天醫院,軍妓小山智麗大腿處也被刺了一刀,一同住進了醫院。
傷愈後的前園真聖性情大變了,他不再需要緬甸女人了,同時命令自己的部隊再也不要沾緬甸女人的邊,可以隨意槍殺她們,但不許把她們帶入軍營。
每夜,前園真聖的身邊只留下小山智麗相伴了。當初,前園真聖把小山智麗留在自己的身邊,不是因為小山智麗漂亮,完全是因為小山智麗長得太像他的妹妹了。前園真聖的妹妹在十三歲那一年病死了。他懷念自己的妹妹,所以把小山智麗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不知為什麼,前園真聖一挨近小山智麗時,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妹妹是拉著他的手死的。妹妹死前一遍遍地沖他說:“哥,我不想死哇,真的不想死!”
他們的父母死於一場地震,他和妹妹上學才幸免於難。兄妹倆相依為命,妹妹得了癆病,吐血不止,體內的血仿佛都已經吐盡了,身子輕得像一張紙,臉白得也如同一張紙,後來妹妹就那麼輕飄飄地死了。安葬了妹妹,前園真聖便從了軍。
小山智麗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於是他把小山智麗留在了自己的身邊,他不忍心讓這位長得像自己妹妹的少女被別的男人占有。但當他需要小山智麗時,卻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於是他身上的欲火一點點地消失了。
當緬甸少女的尖刀刺中他腹部的剎那,他看見了緬甸少女仇恨的目光,那樣的一種目光讓他刻骨銘心,不寒而栗。如果不是小山智麗及時趕到,也許他早就死在了緬甸少女的刀下了。
從那以後,他默默地接受了小山智麗。在他的心裡,那是一種極復雜的情感,帶有對女人的愛,對妹妹的愛,還有對女人的仇恨。那是對緬甸女人的仇恨。
第一次,小山智麗咬破了他的肩頭,那是一位少女第一次獻給男人之後的幸福和疼痛。接下來,小山智麗哭了,那是幸福的眼淚,也是獻身於一種使命之後被感動的眼淚。她一邊撫摸著前園真聖少佐腹上那塊疤痕,一邊哽噎地說:“我願為天皇獻出一切。”她的話讓前園真聖吃了一驚。他又想到了妹妹,如果妹妹活著,她會不會像小山智麗一樣,也願為天皇獻身呢?小山智麗的眼淚淌在他赤裸的胸前。
不知為什麼,從那以後,前園真聖經常惡夢不斷,整個夢裡都腥紅一片,那是無窮無盡的鮮血,幾千名緬甸義軍的鮮血,還有妹妹的鮮血,以及小山智麗那片處女的鮮紅……這一切旗幟似的在他眼前招展,有幾次他在半睡中醒來,錯把小山智麗當成了復仇的緬甸少女,幾次差一點把小山智麗掐死,要不是小山智麗的呼喊他真的會把她掐死。那種恐懼感,病魔似的時時籠罩著他。清醒之後,他拼命地和小山智麗做愛,他在小山智麗身上發洩著恐懼。小山智麗迎合著他,高潮時刻,小山智麗斷斷續續在呼喊著天皇和前園真聖的名字,在小山智麗的幻覺中,天皇和前園真聖已融為一體了。小山智麗早已愛上了前園真聖,她把對天皇的愛轉移到前園真聖的身上。前園真聖也愛上了小山智麗,那是一種很復雜的愛。
自從走進叢林後,絕望的士兵們輪番占有了小山智麗,從那以後前園真聖便沒再需要過小山智麗一次。他用沉默和小山智麗保持著距離,當小山智麗一次次委身於士兵們的時候,他心裡難受極了,有一種自己心愛的女人被別人強奸了的味道。當初小山智麗提出用自己的身體撫慰這些絕望中的士兵時,他沒有反對,如果他說不,小山智麗是絕不會反對他的。但他沒有那麼做。
當小山智麗懷著巨大的熱情把自己獻身給那些絕望中的士兵時,前園真聖又被另一種痛苦所折磨了。
六
少尉佐佐木的槍響了,那一槍正好擊中在王老賴挑著青天白日旗的樹枝上,自從在叢林中意外地碰見了日本人的小股部隊,青天白日旗便也被舉了起來。這個任務便落在了王老賴的肩上。佐佐木的槍聲響過之後,青天白日旗就落在了地上,王老賴立馬就趴下了,王老賴驚慌地喊了一句:“營長,日本人要和咱開仗哩。”
其實佐佐木那一槍,一點也不驚心動魄,別說一聲槍響,就是一枚炸彈扔在這密匝匝的叢林裡,也不會有太大的響聲。但那一槍,把中國士兵打醒了,他們正專心致志地在叢林裡走著。自從碰到日本人之後,他們的神經的確繃緊了,但隨著事態的發展,他們發現,日本人比他們還要恐懼,在這種狀態下開戰,誰也占不到便宜,完全是兩敗俱傷的下場。雙方都清楚這一點,於是他們便心照不宣了,他們各走各的路,他們此時唯一的目標是走出叢林,走出死亡。
誰也沒有料到,日軍少尉佐佐木會在這時候向中國軍隊射擊。
不用命令,行走在叢林中的中國士兵,全都臥倒了,他們用最快速度把槍裡的子彈壓上了膛,然後把身體隱在最近的樹後。這一瞬間,他們忘記了饑餓和死亡,眼前只剩下了敵人,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雖然只剩下十來個人了,但是他們畢竟是軍人,是個戰斗的集體。
這一槍同時也讓少佐前園真聖和所有的日本士兵驚呆了。他們也沒有料到佐佐木會突然向中國人射擊。他們一起看見了對面山梁上樹叢後伸出的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
佐佐木打完了一槍,這一槍使他興奮起來,他沒想到,只一槍就打落了中國人的青天白日旗,這面青天白日旗他太熟悉了。當兩軍在叢林外對壘時,這面青天白日旗就飄揚在中方陣地上。他那時恨不能一口把中國人連同那面旗幟吞了,可是中國軍隊如有神助,不管他們怎樣圍攻,那面醒目的旗幟一直在陣地上飄揚著。
一連一個星期的對壘,使佐佐木手下的士兵死傷大半,就是這支中國部隊又讓他們稀裡糊塗地迷了路,他手下的士兵一個又一個死在了這片該死的叢林裡,他恨透了中國人,恨透了那面旗幟。當發現中國人的一剎那,他真想撲上去,和這些中國人拼個你死我活。前園真聖少佐卻沒有命令他們那麼做,軍妓小山智麗曾有過撲過去的瘋狂舉動,被前園真聖粗暴地制止了。
一連兩天了,一種好戰的情緒把佐佐木鼓噪得日夜不安,他用槍瞄准那面青天白日旗已經好長時間了,他幾次走到前園真聖面前請戰,都被前園真聖沉默地拒絕了。佐佐木終於忍不住,射出了一粒子彈,這一槍使他的念頭徹底瘋狂起來。他從一棵樹後竄了出來,喊著:“天皇士兵們,打啊,殺啊,殺死這些中國人!”
冷不丁,他的臉上挨了兩記重重的耳光,這兩記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差一點跌倒,當他看見前園真聖少佐站在他面前時,他清醒了。少佐是他的上級,上級的命令他要無條件地服從,這是天皇的命令,也是軍人的天職。
他站在前園真聖面前,仍保持著向前沖去的瘋狂舉動。
前園真聖一揮手,沖過來兩名士兵,他們上去立即繳了佐佐木手裡的槍。
佐佐木立正站好,向少佐垂下了頭。
前園真聖說:“再開槍就斃了你!”
佐佐木頓時洩了氣。
一場虛驚終於過去了,日本人這一幕中國士兵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為一觸即發的戰爭松了一口氣。他們重又上路了,王老賴重又用一棵樹枝把青天白日旗舉了起來,旗在他的頭上飄著,這使他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壯感。此時,他覺得這面旗幟是這麼重要,看著這面旗,讓他渾身上下多出了許多力氣。他一邊走一邊罵:“媽了個巴子小日本,敢打老子的旗,看走出林子,老子不收拾你們。”
他們是列隊向前走的,十余人的隊伍雖說松散,但也仍是一副隊伍模樣。
童班副依舊走在最後,他的身邊只剩下兩個女兵了,她們是沈雅和李黎。日本人的出現使童班副感到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日軍少尉佐佐木對無邊無際的叢林徹底絕望了,他不相信自己還能走出叢林。
剛走進叢林中,饑餓、疾病使一個又一個士兵倒了下去,那時他覺得自己早晚也會像那些士兵一樣倒下去的。一想到自己會死,他的腦子就亂了。有一次,他真的差點死過去,他和一群士兵誤吃了有毒的果子。那一次,他腹疼難忍,在草地上滾了半個時辰,最後還是有不少士兵死去了。幸運的是他活了下來,原因是這種有毒的果子他吃得並不多,他們軍官是最後斷的糧,和那些士兵們比,他的身體要比那些士兵好一些。於是他躲過了死亡。可是饑餓在吞噬咬著他的神經,他不再敢隨便吃野果子了,有許多野果子他總是命令士兵先吃,待等過一陣,見士兵沒什麼反應,他才敢吃。野果子顯然滿足不了他的饑餓感。在一天夜裡,饑餓讓他又一次暈死過去。醒來後,他想起了白天剛死去的兩名士兵,那兩名士兵就埋在不遠處的山坡上,他忍無可忍地爬了過去,摸著黑,他用刺刀在死人身上割下了一塊肉,想了想,又摘下頭上的鋼盔,然後他升起了一堆火,把那塊肉煮上了,不一會兒,一股奇異的香味使他迫不急待地大嚼起來。
這股奇香同時引來了一群饑餓的士兵,當他們看清佐佐木吃著的東西時,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半晌,又是半晌,那群餓瘋了的士兵終於經不起這股奇香的誘惑了,他們學著佐佐木的樣子,動起手來。
那一夜,滿林子裡飄滿了奇異的香氣。
有的士兵,剛吃完又大口地嘔吐起來。
第二天早晨,當他們面對兩具空空的骨架時,他們都跪下了。不知是誰帶頭嚎哭了起來,接著哭泣聲響成了一片。
最後他們重新掩埋了那兩具屍骨,重又上路了。吃了同伴肉的士兵,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那些沒有吃的,幾天之後,便死了。他們害怕死亡,他們不想死,於是,他們又如法炮制,把死去的同伴又一次分食了。
就連軍妓小山智麗也瘋了似地啃了一塊很大的肉團。
前園真聖一開始拒絕吃同伴的肉,士兵們分食那些肉時,他佯裝不見,背過臉去,沖著叢林閉上了眼睛。當士兵們把在火上烤熟的肉擺在他面前時,他臉色蒼白,渾身發顫,眼角裡流下兩行淚水。
終於,他向前面伸出了手,顫顫地抓過那肉,一頭撲在地上。他大口地吞食著,這個過程,他一直閉著眼睛。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士兵們驚奇地發現,他們的少佐已經不是以前的少佐了。在前園真聖的眼裡,以前的那些士兵,也已不再是以前的模樣了。他們共同的目光裡,流瀉著一種可怕的凶光。
七
自從和日本人狹路相逢,又患難與共地走上了同路,童班副感受到了壓在自己肩上的擔子更重了。鮮活的女人一個個在他眼前死去,朱紅、馬華、王麗的音容時時地浮現在他的眼前,她們的一切仍在他心裡活著,仿佛她們仍和他們行走在這片叢林裡。可每當童班副從這種幻覺中清醒過來,看到眼前的沈雅、李黎時,他的心如同被刀戳了似的難受,嫂子的影子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每天晚上宿營時,他總要千方百計地為沈雅和李黎搭一頂帳篷,哪怕是幾片碩大的樹葉也好,他覺得自己愈來愈無法離開她們。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帳篷的出口處,看著她們入睡。這樣做,是應小巧的沈雅提出來的。同伴們一個個死去了,死神從來也沒有離他們遠去,他們清楚,說不定什麼時候,死神就會突然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在沈雅和李黎的心中,叢林裡已經沒有男人和女人之分了,她們需要的是相互照顧,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撐,經過這麼多天的接觸,她們覺得童班副就是照耀在她們頭頂上的太陽。一旦她們失去這個太陽,便會失去了屬於她們的所有日子。
有幾次,童班副已和她們擠在了一起。童班副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和女人睡在一起,他無法入睡,借著朦朧的光亮,他久久地凝望著她們的睡態。此時,她們是那麼的安詳,那麼的美麗,他試著向她們伸出了手,他終於摸到了她們披散在草叢中的頭發,接著他又摸到了她們的手。他的身體開始顫栗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電流擊中了他,他渾身發熱,最後發燙,
最後他就握住了沈雅的手。那是一只多麼小巧的手啊,此刻,那只小手一動不動溫情地躺在他那雙大手裡,他的手開始潮潮的有汗滲出。不知什麼時候,他睡著了,很快又醒了,醒來之後,他發現沈雅的頭枕在他的胳膊上,頭發披在他的臉上,他嗅到了女人的氣息,這是和嫂子身上同樣的氣味。他又一次想到了嫂子,淚水洶湧流出。他把手向自己收了收,沈雅幾乎就偎在他的懷裡了,一股巨大的柔情,石破天驚地在心頭流過,接著他前所未有地平靜下來,漸漸睡去了。天亮的時候,他們都醒了,沈雅仍在他的懷裡躺著,她的頭發上沾著幾片草葉,她柔柔地沖他笑了笑,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意思。此時,他覺得懷裡的沈雅變成了一只小貓,溫順而又親切的小貓。一種博大的東西慢慢地在他心裡生長著,最後竟長得天高地遠。
日本人的營地,一天天在向他們的營地靠近,由先前雙方的緊張局面,一點點地變得平安無事起來,往往他們走,日本人也走,他們宿營,日本人也宿營,營地就在他們的附近。日本營地的夜晚並不平靜,小山智麗每天晚上都在慰勞千辛萬勞的士兵。每一次,軍妓小山智麗都充滿了激情,她的呼叫像電波一樣慢慢地在林中傳開,攪擾得他們無法平靜地入睡。
那一天,他們又一次宿營了,他剛為沈雅和李黎,同時也為自己用幾片芭蕉葉搭起了簡單的帳篷,王老賴便來了,王老賴把青天白日旗插在地上,便貓著腰找到了童班副。他把童班副拉到一棵樹後,從懷裡掏出一顆野果子,送給童班副。童班副不知王老賴要干什麼,沒有伸手接那顆野果子。
王老賴就可憐巴巴地說:“童老兵我求你件事。”
童班副看著王老賴,以前他就認識王老賴,王老賴因當過胡子,名聲不好,所以,他很少和他來往。
王老賴就咽了咽口水說:“童老兵勻給我一個吧,就一個晚上。”說完看了看正准備睡覺的沈雅和李黎。
童班副便什麼都明白了,他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王老賴以為童班副動心了,便死乞白賴地又說:“明天我保證給你兩個野果子,你知道,自從我不當胡子那天起,就再也沒碰過女人。”
王老賴發現童班副的一張臉在抽搐著,於是,他又很快地說下去:“咱們今天還有口氣,明天說不准就會死哩,你就勻一個給我吧,我死了,也忘不了你童老兵。”
王老賴說完“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童班副終於揮起手,耳光“啪啪”地抽在王老賴的臉上。
王老賴沒料到童班副會刮他的耳光,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捂著臉,一邊說:“你這是干啥,這是干啥……”便慌慌地跑了。
童班副沖王老賴的背影恨恨地吐了一口,惡狠狠地說:“滾,你這個畜生。”
童班副在黑暗中站了好久,他回到自己搭建的那個帳篷裡時,發現沈雅和李黎沒有睡,她們在黑暗中正眼巴巴地望著他,顯然,剛才王老賴說的話,她們都聽見了。兩人剛哭了一氣,為自己也為別人。
童班副仍氣哼哼地說:“畜生,他媽的畜生!”這回童班副沒有像以往那樣躺在帳篷裡,而是躺在了帳篷門口,他把懷裡的槍抱緊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沈雅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先是摸在他的臉上,後來又摸到了他握槍的手,她的手便不動了。她靠過來,附在他的耳邊低低地說:“你真是個好人。”
童班副聽了這話,憋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半晌,童班副啞著聲音說:“咱們一定能走出去。”
他用力握了一次懷裡的槍,沈雅的手也用了些力氣。他感受到了沈雅握他手的力氣。於是,他就反把她的手握了。
世界便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日本兵營地方向又傳來軍妓小山智麗的呼叫聲。女人肉麻的叫聲在這萬籟俱靜的晚上,聽起來是那麼真切。
接著一種壓抑的哭聲也傳了過來,那是個男人的哭聲。嗚嗚的,伴著軍妓小山智麗的呼叫。
童班副聽出來了,那是王老賴的哭聲。
不知什麼時候,軍妓小山智麗叫春似的聲音停歇了。王老賴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世界頓時變得極靜,仿佛死去了。叢林裡黑黑的一片,一切都渾沌著。
八
王老賴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個人了,他開始恨這該死的戰爭,該死的叢林了。要是沒有它們,自己怎麼會變成人不人鬼不鬼呢?他以前當胡子時,的確做過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搶過大戶的糧食和銀元,也奸過貧寒交迫的女人,可那時是身不由己。後來,被東北軍招安了,他才活得像個人樣了,是高吉龍帶人收編了他們,他從內心裡感激高吉龍,也感激東北軍。王老賴一進入叢林,便看到了死亡。他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死去的,他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地躺下了,再也起不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深深地籠罩了他。
他知道,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也會突然倒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了,於是,整個世界再也不會和他有絲毫的關系了。過去的,未來的,一切都將離他遠去。他只是做了一場夢,不怎麼美好的夢。他扛著那面青天白日旗恍恍惚惚地走在夢樣的叢林裡,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一切都那麼不可信。有一刻,他覺得人活著是場夢,死了卻是走向一種永恆。這麼想完,他又覺得,死並不那麼可怕了。
其實,他早就注意了走在隊尾的那幾個女兵,她們由童班副照顧著,那是幾個走散的女兵,不是他們這個營的。他清楚地記得,原來是五個女兵,叢林已經把她們折磨得不成樣子了,然而她們畢竟是女人,這一點在吸引著王老賴對她們的注意。後來,那五個女兵只剩下兩名了,他還注意到,童班副和她們住在一起。有幾次,他曾偷偷地爬到他們居住的帳篷外,他想聽一聽,童班副和兩個女人在做些什麼,結果他什麼也沒有聽到。他真希望自己能聽出些內容來,他就那麼趴在地上,在失望中睡著了。天一亮,他又慌忙逃掉了。
日本人和他們同行之後,他剛開始有過恐懼,可接下來一切又都平安無事了。寂靜的夜晚,不時地傳來日本女人的呼叫聲,他知道,那是日本軍妓正在和一群絕望的士兵做愛。軍妓的呼叫聲,喚醒了他沉睡的意識,於是他想到了女人。在他的記憶裡,女人是多麼的美好啊,他從沒愛過女人,也沒有得到任何女人的愛。但他卻占有過女人,那是他當胡子的時候。剛開始女人不依,哭哭喊喊的,後來在他們的恫嚇中也就依了,整個過程,女人是絕望的、仇恨的。但他仍體會出了那份美好。
是日本軍妓誇張的呼叫聲喚醒了他,接著他又想到了死亡,要是死亡前再占有一次女人該有多好啊!於是,他去求了童老兵,但童班副的耳光使他清醒了過來。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個人了,他剛開始是蹲在一棵樹後“嗚嗚”地哭,後來他站起來,背靠著樹,一邊抽自己的耳光一邊哭,後來,他連抽打自己的力氣也沒了,他就那麼坐在地上睡著了。
天亮之後,他們又上路了。所有的人對這種生活都麻木了,只要活著,還有一口氣,他們就要無休止地走下去,叢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他們走下去的日子也沒有盡頭,他們只是機械地往前走。天亮了,又黑了,黑黑亮亮顯示著世界的存在。他們麻木地走,標明自己還活著。在這樣一方世界中,他們似乎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欲念,只是機械地走,還是走。
王老賴又一次慣性地扛起了青天白日旗,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去,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邁開雙腿往前走。路旁樹叢中有幾顆鮮紅的果子,他看到了,但沒有撲過去。他知道,吃了那些果子,身上會有些力氣,有了力氣就能活下去,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兩樣麼?王老賴這麼問著自己,結果,他沒有撲向那幾顆果子,而是盲人似地向前走去。肩上仍扛著那面青天白日旗。
沈雅和李黎昨晚也曾哭過了,她們摟抱在一起,為了她們同是女人,也為了她們相同的命運。她們只想活下去,為了自己,也為別人。
李黎的丈夫是名副團長,她是師部的一名譯電員。以前她不知道打仗和死人是怎麼一回事,死人和打仗她只在電文裡接觸過。“××日,我軍攻占××陣地。”“××日我軍放棄××山頭。”“××團殲敵××名。”“××營傷亡××名。”以前,她對戰爭的理解也就是這些。
後來,她隨丈夫一同來到了緬甸,起初的日子,她仍不懂什麼是打仗,只是居無定所地整日行軍,也聽到槍炮聲,日本人的槍炮聲,離得很遙遠也很朦朧。直到遠征軍大潰退,逃進了叢林,她和師部的人走散了,後來又有幾個女兵相聚在一起,再後來她們就遇上了東北營。她們不管部隊往西還是往北,她們只能跟著。李黎無時無刻地都在思念著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部隊潰退時,她曾接收過丈夫那個團發給師部的一個電文:“我團已向西轉移,進入叢林,請指示。”師部當時擬了封電報,指示丈夫那個團繼續向西,一直開往印度,可那份電報卻沒有發出去,因為他們再也呼叫不到信號了。她不知丈夫的命運是死是活,從時間上判斷,丈夫他們是先於師部走進叢林的,說不定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印度了。她已經無法判斷到底在叢林裡行走有多久了,她只記得到叢林後,自己來過兩次月經,叢林使一切都亂了,該死的月經也亂套了。按著時間推算,又早該來了,可是再也沒來過。她一面掛念丈夫,一面惦記著兩歲的兒子。他和丈夫匆匆地開上了前線,把兩歲的兒子放在了母親那裡。母親居住在山西太原。
她自從跟上了東北營,便知道這是向北走,向北走就意味著越走離中國越近,說不定,他們真的會走出去,一直走回到自己的祖國,那樣的話,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兒子了。離開兒子時,他已經長了兩顆小牙了,還會喊媽了,此時,兒子是胖了,還是瘦了?想起兒子,她心似刀割一樣的難受。
為了丈夫,為了兩歲的兒子,她要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她一想到活,便真誠地開始感激童班副了,如果沒有童班副,說不定她們早就掉隊了,掉隊就意味著死亡。最後只剩下她和沈雅兩個女兵了,另外三個女兵先後離開了他們。
這些日子,她的身體愈來愈弱了,此時,她已感受不到了饑餓,只剩下了一顆心髒似乎在生存著,她每走幾步,都要喘上很久,可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不能掉隊。有時童班副攙扶她走一段,又攙扶沈雅走一段。在她們的眼裡,童班副是那麼的有力氣。在這之前,她們和童班副素不相識,是叢林使他們走到了一起,童班副默默地肩負起了照顧她們的責任。她們卻不能為童班副做任何事,如果童班副提出請求,不論什麼請求,她不知道沈雅會不會答應,她反正會答應,除了自己是女人外,還有什麼可以報答的呢?她是過來人,有丈夫,有孩子,正因為這樣,她更了解男人。然而童班副什麼也沒要她們做,只是默默地保護著她們。為此,她難過得不知說什麼好。
昨晚,王老賴向童班副請求的那些話,她和沈雅都聽到了,她們恨王老賴的無恥,同時也被童班副的又一次仗義所打動了。那一晚,她恨不能把自己獻給童班副,以報答他的恩情。
她在童班副的攙扶下走了一段,童班副又去攙扶沈雅了。這時,她看見了那幾顆鮮紅的野果子,那是王老賴發現而沒有去摘的幾顆果子,她瘋了似的的奔過去。她想,這幾顆果子會讓他們三個人有力氣走上一段的。她的手已觸到了一顆果子,這時,她的腳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她叫了一聲,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童班副和沈雅聽見了李黎的叫聲,連忙奔過去,沈雅呼喊著:“李姐,李姐……”李黎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她的手動了動,指了指自己的腳。他們發現她的腳上留下了兩個被咬過的牙痕,那是青蛇的牙印。很快,李黎被咬過的一條腿青腫起來,童班副已顧不了許多,他伏下身去,用嘴去吸李黎的傷口,傷口裡很快流出污紫的血漿,他一口口地吸著,吐著,可是已經晚了,李黎的腿一點點地變硬了。
童班副剛開始感到舌頭發麻,後來就是整個嘴,再後來就是自己的頭了。再後來,便昏了過去。
沈雅大叫:“童老兵,童大哥,童班副……”
他聽到了沈雅的叫聲,他覺得自己是在睡著了,真舒服啊,就躺在李黎的身邊,他又嗅到了嫂子的氣息。他真想這麼永遠地睡過去,再也不醒。沈雅的叫聲,使他清醒了過來,他想:自己要活下去,要陪著最後一個女兵走出叢林。於是,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看見沈雅的小臉上掛滿了淚痕。哭什麼呢?他伸出手去為沈雅擦淚。沈雅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撲倒在他的懷裡。
沈雅尖著聲音哭訴道:“童大哥,你不能死啊,我們還要走出去啊!”
是啊,一定要走出去。他這麼想完之後,撫著沈雅站了起來,又向前跌跌撞撞走去。
王老賴渾渾沌沌地走著,沒有了意識,沒有了欲念,只剩下了走。他的眼前漸漸地模糊起來,一下子所有的景物都變得離他遙遠了,遙遠得不可觸及,耳畔轟鳴一片,但他仍借助一種慣性,機械地往前走著。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便一頭栽了下去,連同他肩上那面青天白日旗。
王老賴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