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血 正文 第三章 野人山
    一

    著名的國民黨高級將領,這支遠征軍的副總司令林聿明,率領大部隊,一個月前曾敗走野人山。由於英軍在這之前,曾倉皇逃往印度,中國遠征軍早就斷了給養,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使這支萬人部隊吃盡了苦頭。

    那時正是雨季,天空中好似被誰戳了許多個大窟窿,雨水便從這些大窟窿裡一刻也不停地往下淌,分秒不停,雨從大到小,再由小變大,晝夜不停,永無休止的樣子。密林能擋住陽光,卻擋不住雨水,浮游在水中的螞蟥,叮咬著士兵們赤裸的雙腿,原始森林裡的螞蟥咬人並不疼,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它們,於是它們便成群結隊,蜂擁著叮在人們的身上,這裡的螞蟥還是第一次喝人血,它們瘋狂了,吸飽了一群,又來了一群,它們輪流吸吮著。又累又饑的士兵,有的被螞蟥吸了太多的血,走著走著,頭一暈“撲通”倒在水裡,將士們走過的地方,血水染紅了這片土地。

    在這樣的環境中,任何人的命令都失去了權威,可惡的瘴氣使部隊嘩然。

    相傳“三國”時期,諸葛亮曾率領部隊在此打過仗,著名的“七擒孟獲,又七放孟獲”的故事就發生在此地。當時的蜀國將士面臨的就是可怕的瘴氣,後經神人指點,山中有一種草,把草葉含在嘴裡便可驅除瘴氣。可遠征軍並沒有蜀軍那麼幸運,沒有神人指點他們,於是他們四處逃散,躲避著可怕的瘴氣,屍橫遍野,死者不計其數。

    沒有吃食,沒有醫藥,一件件殘忍的事件接踵而來,傷員早就沒人肯抬了,他們知道,活人也難走出野人山了,何況傷員,還不如補給他們一槍算了。被打死的傷員有的都沒來得及掩埋,就扔在山野間,有的士兵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便扔下傷員上路了。那些傷員哀嚎著:“弟兄們,弟兄們,請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聲聲哀痛的呼喊響在叢林裡,最後弱下去,再也聽不到了。

    人性與獸性,在野人山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據一份資料記載:一個長官部的少將,在挨了數日饑餓後,發現有幾個士兵在用鋼盔煮粥,這位少將便湊過去,可憐巴巴伸出了自己的碗,哀求士兵們分給他半碗,哪怕一點點也好。這位昔日說一不二的將軍,先是被士兵們冷落著,後來見這位少將不走,便一起大罵起來,有的士兵甚至揚言要殺了他。可憐的少將,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哀歎著走了。第二天一早,人們發現這位少將已經餓死了。餓死前他曾啃過自己的手臂,兩只手臂一片血肉模糊……

    野人山使中國遠征軍死亡過半。野人山因此被後人稱為白骨山。

    高吉龍這個營撤進叢林時,走的並不是這條路。他們決定向北,走回祖國時,大部隊走過野人山一個月以後,他們又來到了這裡。幸運的是,他們躲開了雨季,自然也就躲過了可怕的瘴氣。但野人山的慘狀卻歷歷在目,倒斃的將士們,血肉早已被螞蟥、蚊蟲吃淨,剩下了一堆堆白骨。那些白骨在向後來者昭示著昨天的慘痛。

    剛開始,他們並不知道這些白骨是自己的人,他們先是發現了立在一旁已經長了綠毛的槍支,還有那些尚沒有腐爛的衣服。他們從這些遺物上輕而易舉地認出了這是自己的同胞,他們在麻木中被深深地震驚了。

    高吉龍發現李雙林失蹤時,已經是晚上了。隊伍在一片稍平坦的林地裡集合了,這時他才發現李雙林失蹤了。惱怒的高吉龍差點槍斃了那兩名照顧李雙林的士兵,他知道,李雙林大病初愈,無法跟上大部隊。

    連夜,高吉龍准備回頭去找李雙林,他不能把李雙林一個人扔下,他們不是兄弟卻親似兄弟。高吉龍默默地走進了黑暗中,跟隨他的還有牛大奎,王玥在黑暗中看著高吉龍走進林間,默默地也跟了上去,還有那兩個差點被高吉龍槍斃的士兵也跟了過去。

    高吉龍喊:“雙林,雙林……”

    士兵們喊:“排長,排長……”

    ……

    天亮的時候,高吉龍、牛大奎、王玥三個人呆呆地對望著。林間靜悄悄的,沒有李雙林的回答,他們已經走過了和李雙林分手時的地點。高吉龍腦子裡覺得和這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一樣,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遲滯而又凝重。

    王玥半晌才說:“我們回去吧。”

    高吉龍這時大腦清醒了一些,他不能扔下隊伍,這些人需要他,他是他們的精神支柱。

    這時的牛大奎目光深沉地望著叢林,他很費勁地想著什麼,終於他抬起頭來說:“營長,你們走吧,我在這裡再等一等李排長。”

    牛大奎的這句話,讓高吉龍好一陣感動,他握住了牛大奎的手搖了搖說:“大奎,那就拜托了。”

    牛大奎一點也不激動,他冷漠地點點頭,事後高吉龍覺得牛大奎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究竟哪不對勁,他一時又說不上來。牛大奎畢竟是李雙林最後的一絲希望了,高吉龍又說:

    “大奎,爭取早點趕上隊伍。”

    牛大奎沒有說話,只沖高吉龍揮了揮手,便向前走去,一條樹根把牛大奎拌了一跤,但他很快又站了起來。

    高吉龍望著牛大奎的背影有些放心了,這些在艱苦環境中幸存下來的人,都是一些身強力壯的士兵,在這些身強力壯的人們當中,牛大奎又是最強壯的。他相信,牛大奎一定能夠找到李雙林,就是李雙林走不動了,牛大奎也一定能把李雙林背回去。

    他放下心來,便和王玥向前走去。向前走了一道山梁,發現了昨天晚上隨他們一同出來的另外兩名士兵,他們找人心切,這二人沒能跟上來高吉龍也沒有發現。此時,這兩名士兵已經死了,他們躺在那裡,四只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的表情充滿了驚懼和疑問。

    王玥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被毒蛇咬死的,一個先被毒蛇咬傷了,另一個去救,結果他們雙雙都被咬死了。他們渾身發青,嘴唇發白。

    高吉龍默然地立在兩名士兵的遺體旁,他有些後悔昨晚沖他們發了火。最後,他緩緩地摘下帽子,垂下頭,默默地在他們身旁站了一會兒,王玥也那麼站了一會兒。此時,他們只能做這些了。少頃,他們又向前走去。

    牛大奎一邊走,一邊尋找著,不時地呼喊一聲,他真心實意地要找到李雙林,但不是為了救他,他要報仇,殺死李雙林。

    二

    李雙林得了“回歸熱”要死要活的時候,牛大奎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李雙林終於得到了報應;憂的是,李雙林死了並不是他親手殺死的,沒有了暢快淋漓的復仇感。對牛大奎來說,疾病折磨李雙林死去,不如他親手殺死李雙林那麼解氣。一路上,他一直在尋找著復仇的機會。可李雙林竟奇跡般地好了,牛大奎復仇的願望又一次熊熊燃起,他要殺了李雙林,為父兄報仇。

    李雙林的失蹤,使牛大奎心裡一下子被揪緊了。他不能失去這個仇人,他要親眼看見這個仇人死去,只有那樣,父兄的在天之靈才能安息。當高吉龍提出要去尋找李雙林時,他想也沒想便跟隨高吉龍返回去找,但他始終和高吉龍保持著一段距離。他提著槍,腰裡別著一把刺刀,他甚至想好了殺死李雙林的方法,先用槍托把他砸個半死,然後再用刺刀捅,先捅他的胸膛,再捅他的喉嚨,他要讓他一點點死去,也就是說,讓他死的越痛苦越好。但是,他卻連李雙林的影子也沒有找到。牛大奎的腦海裡曾閃過李雙林是不是死了的想法,但他又一想,即便死了也要找到他的屍體,他要在他的屍體上完成自己的復仇計劃,他覺得唯有這樣,才對得起死去的父親和哥哥。

    牛大奎的父親牛老大和哥哥牛大奔都是李雙林親手殺死的。

    牛大奎和牛大奔比李雙林先當的兵,兄弟倆被東北軍招到營中有些強迫的味道。牛家並不富裕,靠給大戶人家打短工過日子,家裡只有二畝薄田,生活雖苦,卻也說得過去。牛老大得子較早,牛大奎和牛大奔二十多歲了,父親才四十多歲,牛家三個男人都有一身好力氣。

    “九一八”事變之後,少帥張學良搞了一次擴軍,東北軍便大張旗鼓地開展了擴軍工作,東北軍和所有軍閥部隊一樣,兵的來源大都雜七雜八,有土匪被收編的,也有一些人實在混不下去了才出門當兵的。戰事雜亂,軍閥們又沒有長遠的目標,因此,老實本份的人家很少有自願當兵的。

    那一日,牛大奎和牛大奔正在地裡勞作,一眼便被搞擴軍的東北軍看到了,東北軍先是挺客氣,說是要請兄弟倆到隊伍上去訓話。兄弟倆人知道,東北軍需要的不是什麼訓話,訓話後面還有別的內容,兩人便不同意,東北軍看到兩位合適的人選,自然不肯放過,於是便推推搡搡地把兩人帶到了軍營。先是由長官訓話,講了一通當兵吃軍餉的好處,兩人依舊不願意。一旦進到軍營,想出去便沒那麼容易了,兩人雙雙被扣下了。於是有人就找到牛老大通報說:“要想讓兩個兒子回來也行,但要每人交十兩銀子。名曰軍人費。牛老大自然拿不出二十兩銀子,他要去軍營裡看望兩個兒子,結果自然沒有見到。

    不久,又有人找到牛老大,給他送來兩塊銀元,說是兩個兒子第一個月的軍餉。牛老大就傻了。這麼說,不管自己願意不願意,兩個兒子說抓就被抓了!牛老大拿著兩塊銀元,和老婆一起哭得暗無天日。兩個兒子沒了,家還稱為什麼家?

    牛老大真心實意地放心不下自己的兩個兒子,他牢記著一條古訓,那就是:“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牛老大於是找到東北軍要求參軍。日本人來了,兵荒馬亂的,他要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才放心。牛老大輕而易舉地當了兵,他當的卻不是拿槍的兵,而是名火頭軍。

    牛老大不管干什麼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只要天天能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他就心滿意足了,在他要求下,自己和兩個兒子終於分到了一個營。

    老婆不用他惦記,家裡的那二畝田地足夠她一人生活了,況且他們父子三人每月還有軍餉,這一切,足夠她生活了。

    讓他們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東北軍一夜之間被蔣介石調到了關內。他們先是坐火車,坐那種暗五天日的悶罐子火車,然後他們又徒步行走,不知走了多少日,多少夜,總之,他們越往前走離家就越遠了。

    牛老大和兩個兒子長這麼大也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越往前走,心裡越發空,思鄉的心情也就越迫切。

    於是牛老大想到了跑,在一天黑夜裡,牛老大找到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爺仨在一棵柳樹下籌謀著逃跑的計劃,為了減小目標,三個人要分頭行動,牛老大甘願當一顆問路石,他不由分說地決定自己先跑。

    牛老大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果然就跑了。其實早在他們籌謀著逃跑之前,已經有很多人開小差了。隊伍為了穩定軍心,成立了一個追捕隊、專門負責追捕,處罰那些開小差的士兵。追捕隊就是李雙林那個連。牛老大的命運可想而知了。第二天一早便被抓了回來。牛老大被捆綁在昨天晚上密謀逃跑的柳樹下,牛老大並沒有遭到處決,而是被馬鞭打了個皮開肉綻,執行的人自然是李雙林。

    牛老大長一聲短一聲地哀叫著,淒厲的叫聲傳到牛大奎和牛大奔的耳朵裡,仿佛李雙林的鞭子不是抽在父親的身上,而是抽在他們自己身上。此時,牛老大望著兩個兒子的目光是堅定的,那目光似乎在說:“抽吧,抽不死我牛老大還要跑。”

    結果牛老大真的又跑了,這一次,自然又沒有逃出追捕隊的手心。牛老大被當著眾人面槍斃了,執行槍決的人,又是李雙林。

    牛老大死了,兩個兒子有些怕了。但兩個人都恨透了李雙林,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們永遠也忘不了李雙林這個殺死父親的凶手。

    自從那一次,開小差的人明顯地少了下來,但他們開小差的想法從來沒有泯滅過。兄弟倆一邊尋找著逃跑的時機,一邊尋找著報仇的機會。

    一直到了緬甸,他們也沒找到這樣的機會,隊伍潰逃進原始森林後,機會來了。牛大奔伙同另外二個人跑了一次,他們以為借著密林的掩護會輕而易舉地跑掉,他們沒想到逃出叢林後能不能順利回國,他們只想逃,用離開隊伍來滿足自己逃跑的願望。

    牛大奔和另外兩個士兵,在叢林裡迷路了,結果又被抓了回來。執行槍決的又是李雙林。父親死在了李雙林的槍下,哥哥也死在了李雙林的槍下。牛大奎恨死了李雙林,他恨不能把他活活地吃了!

    牛大奎暫時放棄了逃走的想法,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叢林裡,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報仇雪恨,成了牛大奎唯一的想法和目標。

    牛大奎決定獨自留下來尋找李雙林,然後一刀一刀地把他捅死,以報父、兄之仇。

    三

    王玥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行走在這莽莽叢林裡,一旦看不見高吉龍,心裡便空落得無依無傍。依傍男人是女人的天性,而王玥對高吉龍這種心理已超出了女人對男人的依傍。王玥自從見到高吉龍的第一眼開始,便覺得他們似乎已經相識許久了,莫名的親近感,拉近了她與他之間的距離。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出國之前的昆明,師部的聯絡官把王玥帶到了營部,聯絡官向高吉龍介紹完王玥的身份時,王玥盯著高吉龍看了好久,直到高吉龍向自己伸出了手,她還怔怔地愣在了那裡,直到高吉龍笑著說:“王小姐,怎麼不願意和我握手麼?”她才醒悟過來,匆忙伸出了自己的手,他們的手終於握在了一起,她像觸了電似的渾身一哆嗦。那是一只怎樣的手啊,寬大而又有力。她的手因為激動而潮濕了,他沖她笑了笑。她望著他的笑,覺得那笑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親切,她通體舒泰而又安寧。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緬甸淪陷,父母雙雙被日本飛機炸死,她只身逃回祖國,失去家園和親人的哀愁時時伴隨著她。她眼前的世界失去了光明。

    高吉龍的出現,猶如暗夜裡點燃了一盞亮燈,在這奪目的光芒裡,一掃往日的陰晦。以前她從來也沒和中國軍人打過交道,回到昆明後,她曾聽醫院的人說過中國軍人,在那些人的話語裡,軍人的形象並不美好,當兵的搶富、奸淫,當官的貪婪成性,吃、喝、嫖、賭、毒什麼都干,那是一群烏合之眾。當時她積極地報名參加中國遠征軍,並沒有對這支隊伍抱多麼大的幻想。她想的是,為自己的親人報仇,殺回緬甸去。

    然而,她在高吉龍身上看到的卻不是人們議論中的中國軍人的形象,高吉龍在她的眼裡是位標准的北方男人,方臉、濃眉、大眼、胸膛寬廣。一身合體的制服、皮鞋、皮帶、雪白的手套,這一切,更加襯托出男人的力量。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接觸到的那些士兵,也不像有些人議論的那麼壞,有不少士兵見了她還會臉紅,羞答答的反而像個姑娘,她反而有點像個男人了。她覺得那些士兵也挺可愛的。

    接下來,戰爭便開始了,她從來沒有打過仗,要不是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仰光,她甚至連炮聲也沒有聽到過。這可是真正的炮聲,她作為一名營裡的翻譯,經常走在戰斗的最前線,耳聞目睹的是炮火、槍聲,還有鮮血。有許多女兵面對這些不是嚇得痛哭流涕,就是縮在一角不知如何是好。她則相反,只要她能看見高吉龍那偉岸的身影,便什麼都不怕了。

    是高吉龍的沉著冷靜影響了她的情緒,高吉龍在指揮作戰時,總是那麼從容不迫,就是炮彈在不遠處炸響,他也顯得胸有成竹,不時地向周圍的人下達著作戰命令。仿佛他指揮的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游戲。這一切,無疑在深深地影響著她。

    王玥隨部隊行軍打仗,並沒有她更多的事。更多的時候,她只充當英國顧問吉姆和高吉龍的翻譯,吉姆傳達的是英方長官的指示。英方長官遠遠地躲在後方,遙控指揮著戰爭。英方長官的命令往往與現實局面不符,這就引來了吉姆和高吉龍之間無休止的爭吵。每次他們爭吵時,她感情的天平總是偏向高吉龍一方,因為她覺得高吉龍是對的。吉姆總是氣得渾身發抖,揚言要到中國最高指揮部去告高吉龍的狀,要求中國長官撤了高吉龍的職。

    王玥一來到這個營,便從士兵話語裡了解到這支東北軍隊伍的處境,在這之前,她不知道“西安事變”,更不知蔣介石部隊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但她還是感受到了,這支東北軍的部隊,像沒娘的孩子,處處受到冷遇和不公正的待遇,她經常聽到士兵們在罵他們的團長、師長,罵其他的部隊,說他們是一群狗娘養的,不把東北軍當人看。

    吉姆威脅著要告高吉龍的狀,她著實為高吉龍擔著心,她怕這錯綜復雜的關系真的會使高吉龍處於不利的地位。每次,吉姆和高吉龍吵完架,她總是要勸吉姆。為了緩和吉姆和高吉龍的關系,她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話都說了,在她的勸說下,吉姆的態度一點點地和緩了過來。吉姆一高興便讓王玥陪他喝酒。那是一種紅色的英國酒,王玥喝在嘴裡感到又苦又辣,為了讓吉姆高興,每次她都陪著他喝那麼幾小口。

    吉姆喝酒的樣子是很豪爽的,杯子裡差不多倒滿了酒,像喝水似的一口口地喝下去。吉姆一喝酒卻是興高采烈的,衣扣解開,露出胸毛,然後大談大英帝國的偉大,說中國人個個都是豬玀。王玥非常討厭吉姆說話時的口氣,更討厭吉姆說中國人的壞話。吉姆每每說到這似乎看出王玥不高興了,便用英國人恭維女人的方式誇獎王玥如何如何的漂亮。有一次,吉姆趁著酒勁,還強行著要親吻王玥,被王玥憤怒地推開了。

    有一次,卻被吉姆得逞了。那是一天早晨,王玥在一條小河邊洗臉、梳頭,吉姆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他從背後抱住了她,毫無章法地亂親起來,直到王玥大叫幾聲之後,吉姆才放手。

    王玥跑了,她迎面卻碰上了走過來的高吉龍,高吉龍顯然是被王玥的叫聲吸引過來的。他一看眼前的場面,便什麼都明白了。王玥一看到高吉龍便停住了腳,她感到很委屈,眼中噙著淚水。

    高吉龍看了她一眼便向吉姆走去。吉姆從高吉龍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來意,便舉起雙拳拉出了一副拳擊的架勢.並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高,你的不行,回去吧。”高吉龍一點點地向吉姆逼近。高吉龍突然抬起了一條腿,凌空向吉姆掃去,只一腳吉姆便倒下了,高吉龍吼了一聲:“滾,你這條狗。”吉姆果然爬起來,什麼也沒說,灰溜溜地走了。

    王玥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她擔心吉姆會在暗地裡對高吉龍報復,她也把自己的擔心說了,高吉龍卻說:“把老子逼急了,先斃了他!”

    出乎高吉龍的意料,吉姆並沒有報復,相反的卻比以前老實多了,表面上他對高吉龍也客氣了一些。王玥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一切,都是發生在部隊撤往叢林以前。

    王玥越來越覺得,不僅自己不能沒有高吉龍,就是這支隊伍也不能沒有高吉龍。她堅信,只要高吉龍在,再苦再險,他們也能走出密林,走回到自己的祖國。

    四

    看到女人和男人一樣在這叢林裡受苦受難,童班副的心就疼。

    他對女人的這份情感,完全來源於嫂子。在童班副的眼裡,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童班副自打生下來便不曉得母親長得是什麼模樣,他一歲那年死了爹,爹是給大戶人家干活累死的,母親是病死的。哥哥比他要大十幾歲,是哥哥用一雙粗糙的手把他一天天地拉扯大。哥哥無疑是個好人,老實、本份、木訥。童班副有時一天也聽不到哥哥說一句話,別人更難得聽到哥哥的話了,鄰人便給哥哥起了個別號——“活啞巴”。

    哥哥在二十五歲那一年娶了嫂子,說哥哥娶了嫂子不太確切,應該說,哥哥和嶺後的另外一男人共同娶了嫂子,那個男人有四十多歲了,是個聾子。

    哥哥窮,那個聾男人也窮,兩個窮男人便共同娶了一個女人。在童班副的老家這種事很多,沒人笑話,很正常。

    嫂子第一次進家門的時候,穿著紅襖,臉也是紅的,像西天裡燃著的晚霞。他愣愣地看嫂子,是嫂子先跟他說的話,還用那雙溫暖的手拍了拍他的頭,那時,他真想哭,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地待過他。最後嫂子就蹲在他的面前笑著說:“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聲叫了聲:“嫂子——”嫂子把他的頭抱了過來,貼在自己的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溫暖,又寬厚。他哭了,眼淚鼻涕都弄到了嫂子的紅襖上。

    哥哥仍是一聲不吭,悶著頭坐在門坎上,一口口地吸煙,煙霧罩住了他的臉,硬硬的僵僵的。

    接下來嫂子便開始做飯了,家裡窮沒有更多的糧食,他們只能喝粥。喝的雖是粥,童班副卻喝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聲,他也喝得不同凡響,喝出了一身一頭的汗,嫂子也喝,卻斯文多了。嫂子停下來抿著嘴瞅著他哥倆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僵僵的,眼裡卻在冒火,童班副覺得挺可怕的。

    吃過飯,天就黑下來了。嫂子和哥哥就進了大屋,以前的大屋他和哥哥一起睡,自從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裡了。他睡不著,瞅著漆黑的屋頂想著嫂子。

    嫂子先是叫了一聲,接著又叫了一聲,接著嫂子的叫聲就一塌糊塗了。他不明白嫂子為什麼要叫,嫂子的叫聲很濕很含糊,說不清到底屬於哪一種。他認為是哥哥在欺負嫂子,他想去幫嫂子,但他不敢動,就那麼挺著。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嫂子終於不叫了,只剩下大聲地喘,後來喘也平息下來了,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臉,希望在嫂子的臉上看到異樣,可嫂子的臉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裡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氣,臉更紅了,嫂子一直抿著嘴沖他笑,他放心了。

    從那以後,夜晚的嫂子仍發出那種很濕潤的叫,一切都習慣了,正常了,偶爾聽不到嫂子的叫,他反倒睡得不踏實了。

    嫂子做的粥仍然那麼好吃。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子忙裡忙外的總沒有空閒的時候,嫂子把家裡所有該洗的都洗了,然後坐在窗下飛針走線,為他和哥哥縫補那些破爛的衣衫。

    童班副十歲了,雖無法下田做活,但他要上山拾柴,把一捆又一捆樹枝送到家裡,遠遠地望見了嫂子,他心裡有股說不出的安寧和舒泰,有了嫂子的家,才是完美的家。那一段日子,他特別愛回家。

    時間過得很快,月亮轉眼就缺了。嫂子是月亮圓的時候,走進家門的。嫂子走那天,是他送去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門坎上又開始悶頭吸煙,臉上的表情依舊僵僵硬硬的。

    嫂子說:“他哥,我該走了。”

    哥哥不說話。

    嫂子又說:“補好的衣服都放在櫃子裡了。”

    哥哥還是不說話。

    嫂子還說:“你們哥倆都別太累了,干不動活就歇歇,千萬別傷著身子。”

    ……

    他站在一旁聽了嫂子的話,心裡難受極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貼的話,仿佛不是說給哥聽的,而是說給他聽的。

    終於,嫂子又穿著來時的紅襖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後面。送嫂子去嶺後是哥哥讓他這麼做的,嫂子也願意。嫂子不時地回頭望一眼坐在門坎上的哥哥,漸漸地,他發現嫂子的眼圈紅了。

    半晌,他問:“嫂,你啥時還來咱家。”

    嫂子牽住了他的一只手,嫂子的手又柔又軟,一點也不像哥哥的手。

    聽了她的話,嫂子望了眼天空,殘陽在西天裡垂著,嫂子輕聲說:“下次月圓的時候,俺就來咱家”。

    嫂子用的是“咱家”,這樣他感到很溫暖。嶺後並不遠,翻過一道嶺,再過一條小河就到了,那個四十多歲的聾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見嫂子,便一臉歡天喜地的迎過來,從他手裡接過嫂子的包袱,牽了嫂子的手往家裡走去。嫂子回了一次頭,又回了一次頭,嫂子這時已經看到他淚流滿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聲:“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著甩開那男人的手向一間小屋跑去,不一會兒,嫂子又回來了,把一個溫熱的餅子塞到他的懷裡,她說:“丑丑,回家吧,等月圓了再來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這時他的眼淚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給他的餅子上。

    隨後的日子過得就很慢。哥哥仍不聲不響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閒得無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錢家的孩子識字,在那裡,他也學會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著天空,看著月亮一點又一點地圓起來,哥哥似乎也在盼著月圓時,但哥哥的表情從不外露,哥哥盯著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狠狠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倆終於齊心協力地又等來了一個月圓時,那天晚上,哥哥就甕聲甕氣地沖他說:“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歡快地答:“哎……”

    雞剛叫過三遍,他便起來了,天剛麻亮便上路了。來到嶺後,天仍沒亮得徹底,他來到那個聾男人家門口,便一迭聲地喊:“嫂,月亮圓了!”

    嫂聽見了,擦著手出來,把他拉進門去。那個聾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頭吃飯了。嫂給他盛了碗稀飯說:“吃吧,吃完咱就走。”

    飯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紅襖,聾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煙,輕一口重一口,樣子凶巴巴的。

    嫂就說:“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聾,嫂的話像喊出來似的。

    那男人聽了,點點頭,一臉的灰色。

    嫂又說:“米我碾好了,放在缸裡。”

    聾男人又點點頭。

    嫂還說:“那俺就走了。”

    聾男人這回沒點頭,冷了一張臉,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別過臉,牽了他的手,歎口氣道:“丑丑,咱們走吧。”

    他隨著嫂就離開了聾男人家門。走了幾步,嫂回了一次頭,他也回了一次頭,他看見聾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見嫂的眼圈紅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終於平靜地說:“丑丑,想嫂子麼?”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圓。”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這麼笑他心裡很高興,嫂的笑很美。

    嫂又說:“你哥想俺了麼?”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這麼說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紅了。

    翻過嶺,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門坎上,看到他們就站了起來。他們迎著哥走去。他心想:月圓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五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圓的日子。

    嫂先是懷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殘月圓的日子裡,日漸隆脹,哥高興,聾男人也高興。他更高興,嫂給三個男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樂,他們都巴望著,孩子早日生下來。那年他才十二歲,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男人,嫂是快樂的,他就沒有理由不快樂。

    哥和那個聾男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在誰家就跟誰姓。

    嫂的產期在一個月圓的日子,嫂終於要生產了,哥請來了聞名十裡八村的接生婆。一盞油燈忽明忽滅地燃著,接生婆守著嫂。他和哥蹲在屋外的院子裡,天上月明星稀,遠遠近近的一聲接一聲的蛙鳴不時地傳過來。

    嫂在哇嗚聲中產痛了,嫂開始不停地哼叫。嫂的叫聲傳到他的耳朵裡,使他的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哥的樣子似乎也很難受,一支接一支地卷著關東煙,又一支接一支地吸,哥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聲高一聲低一聲,在這靜謐的夜晚,嫂的叫聲異常地響亮。

    他說:“哥,嫂要生哩?”

    哥說:“……”

    他說:“嫂一准能生個男娃。”

    哥說:“……”

    他還想說什麼,卻被嫂的叫聲打斷了,嫂的叫聲聽起來有些怪異。

    他就問哥:“嫂,生娃咋這樣叫來叫去的哩?”

    哥終於說:“娘生你時也這麼叫,女人都一樣。”哥比他大十幾歲,哥有理由在他出生時聽娘這麼叫。

    他不知娘長得啥樣,他曾問過哥,哥悶了半晌說:“娘長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從哥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再望嫂時,目光中又多了些成份。

    嫂仍在叫著,嫂叫得有些有氣無力了。他實在忍不住,便走到門前,拍著門問接生婆:“嫂,嫂咋這麼叫呢?”

    半晌,接生婆從屋裡探出半顆水淋淋的頭,答道:“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說完“光”的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他對接生婆的態度有些不滿,訕訕地又蹲在哥的身旁,哥已經吸了數不清的煙了,煙頭胡亂地堆在哥的腳旁。嫂的叫聲讓他有些惴惴不安。

    嫂叫還是叫,聲音卻明顯地弱了下去,卻遲遲不見娃的叫聲。他心開始惶惶的了。哥的樣子比他還難受,他想勸慰一番哥,便說:“嫂這是累了,歇著呢。”

    門就開了,接生婆的頭愈發的水淋淋了,仿佛從嫂的肚子裡生的不是娃而是她。

    接生婆喘了半晌說:“是橫產哩,怕一時半會生不出哩。”

    哥站了起來,身子怕冷似地哆嗦著聲音問:“能咋,不會咋吧?”

    “難說。”接生婆的樣子有些垂頭喪氣。

    嫂這時又叫了一聲,接生婆又慌慌地縮回了頭。

    哥又蹲在地上,用手抱住了頭。

    從這以後,嫂叫倒是不叫了。

    雞開始叫了,天開始發青,麻亮了。

    這時他就看見房後的土丘後也蹲著一個人,他用手拽了拽哥的衣袖,兩人仔細辨認,終於看清是那個聾男人。

    哥和那個男人在麻亮的天空下對望著。

    雞叫第二遍了,嫂仍沒有一絲動靜。

    雞叫三遍了,嫂還是沒有動靜。

    最後,天終於徹底亮了。

    門終於開了,接生婆扎撒著一雙沾血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死……死……都死了哩。”接生婆說完,便獨自跑遠了。

    他聽了,眼前一黑,差點跌倒。

    哥空前絕後地喝了一聲:“日——老天呀!”

    哥瘋了似的一頭闖進屋裡,同時他看見土丘後的那個聾男人也一陣風似地跑來。

    嫂,死了?!他有些不信,那麼好的一個嫂咋就說死就死哩?他不知怎麼走進屋內的。

    他先看見了血,滿炕都是血。接著他就看見了嫂,嫂似乎睡著了,頭發在枕邊披散著,條條綹綹的。他知道,那是汗濕的。嫂的肚子仍豐隆著,光潔美麗的雙眼在晨光中泛著神秘的光澤。嫂的兩腿之間,伸出一只小手,似乎是向這個世界招呼著什麼。

    哥和聾男人傻了似的立在嫂的頭前,像兩尊泥塑。

    ……

    嫂真的死了,哥似變了一個人,他也似變了一個人。

    哥癡癡呆呆的,反反復復地在說一句話:“好好的一個人,咋說死就死哩。”

    哥無法做活路了,在屋內屋外瘋轉著。

    他的心空了,空得像一只無底洞。沒有了嫂日子便不成其為日子了,月殘月圓再也和他沒有關系了。沒有女人的家也就不成其為家了,到處都是一片冰冷、淒涼。

    哥在瘋呆了幾天之後,在又一個月圓的晚上,吊死在門前那棵老樹上。

    從此,他過起了流浪生活。哥沒了,嫂沒了,家也就沒了,他是一個無家的孤兒了。

    以後的日子,他時時刻刻忘不了嫂子,嫂子渾身上下都是溫暖的,都是那般的美好。嫂為他煮粥,嫂為他貼餅子,嫂撫摸他的頭,嫂為他補破爛的衣服……這一切,一切都離他遠去了。對嫂子的溫暖回憶伴他度過了流浪的歲月。

    幾個年頭之後,他參加了東北軍。

    兵營裡很少見到女人,走在大街上,偶爾碰見一兩個女人,他一望見女人心都要碎了。所有的女人都幻化成嫂的形象,在他眼前美好起來,溫暖起來。

    他對女人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感,使他有了對所有女人大憐大悲大愛的理由。他早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因此,他更加懂得去怎樣愛護一個女人,保護一個女人。

    童班副走在這荒無人際的叢林裡,看著眼前的幾個女兵,徹底地喚醒了他的憐愛之心。他曾在心裡暗暗發誓,有一口吃的,要先讓給她們,自己能走出去,就一定要讓她們也一同走出去。

    朱紅的慘死,又一次震驚了童班副。朱紅的死,使他想起了嫂子的死。他不肯寬恕自己,他認為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她們,才使朱紅死去。那一天,他跪在朱紅的屍體前,刮了自己好幾個耳光,要不是她們抱住他哭成一團,他還要更徹底地痛打自己一頓。

    從那一刻起,他就告誡自己,再也不離開女兵們半步,他要把她們安安全全地帶出叢林。果然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離開女兵們半步。

    六

    嫂子的美好以及嫂子給他的溫暖一直伴隨著童班副,嫂子的形象影響了他對一切女人的態度,眼前受苦受難的女兵使他想起了血泊中死去的嫂子。他盡最大的能力照顧著這些女兵。

    每天上路的時候,他總是走在最前面,一只手握著刺刀,一只手提槍,遇到樹的枝枝杈杈他總是用刺刀砍開一條通道,讓女兵們能夠順利地過去。

    瘦小的沈雅經常掉隊,大山大林似乎已經吸去了她所有的力氣,每走一程她都要嬌嬌羞羞地喘息上一陣。這使得童班副和女兵們不得不一次次等待著她。

    童班副鼓足了勇氣來到沈雅面前,半晌才說出句:“要不,我背你一會吧。”

    沈雅聽了童班副的話,臉紅了。少女的嬌羞使她本能地想推諉,然而這漫漫叢林,又使她女人的天性在一點點喪失。因為他們一次次停下來等她,以致和前面的部隊一點點拉開了距離,而女兵們又自身難保,沒有人能夠幫助她,最後她還是順從地趴在了童班副寬大的背上。

    嬌小的沈雅,體重也不過幾十斤,要是在平時童班副也就像背一支槍那麼簡單,可此時卻完全兩樣了,沈雅在他的背上,仿佛是一座山。童班副又必須走在女兵的前面,無形中又增加了他前行的困難。他先是聽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虛弱使他的汗水順著脖頸很快流了下來。

    沈雅看到了,有些不忍,她掏出了口袋裡的手帕。那是怎樣的一塊手帕呀,沾滿了汗水、血水、淚水……自從伴隨著主人走進這片叢林,它便沒有潔淨過。此時,沈雅在用這塊手帕為童班副擦汗。童班副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份來自女人的關懷,除了嫂子之外,他還從來沒有接受過第二個女人的關懷和呵護。感受著沈雅的關懷,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他的眼淚洶湧而出,和汗水一道在臉頰上流淌著,很快又被沈雅的手帕擦去了。他終於又聞到了來自女人的氣息,那是嫂子的氣息,他曾伏在嫂的懷裡大口地呼吸過這種氣息。此時,這種母性的氣味又一次卷土而來,童班副陶醉了。他暫時忘記了勞累,忘記了饑餓,他飄飄然地走著,走在一種仙境樣的夢裡。

    不知過了多久,沈雅輕輕伏在他的耳邊說:“老兵,你真好。”

    沈雅隨隨便便一句話,又一次在童班副心裡掀起了熱浪。

    “我們真不知怎麼感謝你。”沈雅又說。

    童班副不知怎麼回答。

    “等走出這大山,我們幾個人請你吃餃子。”沈雅又說。

    “哎——”他這麼答,差點哭出來。

    “老兵,你有姐麼?”沈雅問。

    童班副搖搖頭。

    “你有妹麼?”又問。

    童班副還是搖搖頭。

    “那我就當你的妹吧,行麼?”

    “當嫂吧。”童班副說完這句話,自己都感到萬分吃驚,他不知自己怎麼就隨口說出這句話。

    沈雅似乎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也愣了半晌。

    但童班副很快又說:“你們都是我的妹妹。”

    這次沈雅聽清了,她顫顫地叫了聲:“哥——”

    童班副還是第一次聽到有女人這麼近這麼親地叫他,他覺得自己似乎在飛。

    休息的時候,童班副要馬不停蹄地為女兵們去尋找吃的,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女兵們也不敢單獨行動了,他們等待著童班副的歸來,每次童班副歸來,大部分時候都不會空著手,總會在帽兜裡裝些野果子回來,他把野果子放在女兵們面前高興地說:“姑娘們,開飯嘍。”

    女兵們雀躍著大口地吃著野果子,一連不知道有多少天了,她們從來也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饑餓一直伴隨著她們,別說眼前的幾顆野果子,就是面前擺著一座能吃的山,她們也會把它吃下去。這時,沈雅想起了一旁的童班副,忙拿過一個果子送到他面前:“大哥,你也吃吧。”

    “我吃過了。”童班副這麼說完,還故意抹了抹嘴。

    當沈雅離開時,他背過身去嚼著嫩樹枝上的樹皮,他啃吃得狼吞虎咽。

    晚上宿營時,都是童班副親手為她們搭建帳篷,說是帳篷,其實只是幾片碩大的芭蕉葉,原始森林的芭蕉葉大極了,只幾片葉子,幾根樹枝,便把“帳篷”搭好了。

    這一天,童班副為女兵們搭完了帳篷,又在不遠處升起了一堆火,在這之前,他活抓了不少蚊子,原始森林裡的蚊子有蜻蜓那麼大,他把這些蚊子在火上烤焦了,便吃了下去,蚊子很香,他曾動員女兵們吃,可女兵們無論如何也吃不下,他剛開始也吃不下,後來就吃下了,他能把體力保持到現在一切都源於吃蚊子,童班副喝過自己的尿,一進入叢林,鹽巴就斷了,體內少了鹽,喝多少水都感到口渴,後來他就喝了自己的尿,這一招果然靈。他一口氣吃過十幾只蚊子之後,身子便有了熱量,火烤著他很溫暖,森林的露水和潮氣都快使人長出綠毛了,身上的衣服總是濕的。此時,他想起了女兵的衣服,要是能讓她們穿上干爽的衣服該多好哇。他向女兵的帳篷走去,他先是咳了一聲,沈雅聽出了他的聲音,探出頭來說:“哥,有事麼?”

    他干干地說:“把你們的衣服脫下來。”

    女兵們聽了,怔了片刻。

    他又說:“我把你們的衣服烤烤。”

    女兵們明白了。理解了,不一會兒,長長短短破破爛爛的衣服便扔到了他的面前。他拾起這些衣服重又來到火堆旁,他一件件為她們烤著衣服。

    潮濕的衣服蒸騰出的熱氣,使他又一次嗅到了嫂的氣味,恍若在火堆旁就坐著嫂,嫂在一針一線地為他和哥縫補著那些破碎的衣衫,他的眼淚一點一滴地流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衣服終於烤干了,他又一件件地為她們收好,又輕輕地放在她們的帳篷外,這時,他仿佛聽到沈雅在輕聲叫:“哥——”他太累太困了,走回到將熄的火堆旁,一頭倒下便睡過去了。

    女兵馬華終於來月經了。她自從進入叢林後,月經便一直沒有來,許多別的女兵也沒有來。是該死的叢林弄得她們一切都不正常了。月經不來,紊亂的內分泌搞得她們焦躁不安。

    馬華終於來了月經,災難也隨之而來。

    19歲的馬華,來自山東,她和許多山東男人一樣也生得人高馬大,在這些女兵中,她的膽子和力氣最大。部隊在棠吉打仗時,她往下運傷員,傷員多時,她經常身背一個,懷抱一個,子彈、炮彈在她周圍飛過,她連眼皮也不眨一下。

    宿營了,因來月經,肚子有些疼,在這叢林裡,沒有紙什麼也沒有,她無法對付,好在挎包裡還有一條多余的短褲,她便把短褲穿在了身上。頭一沾地便睡著了。不久,她覺得渾身癢癢,她抓撓了幾次,但仍沒清醒。

    她萬沒有想到的是,血腥招來了無數的螞蟥,原始森林中的螞蟥,個大體肥,要是吸足了血能有幾兩重。成群結隊的螞

    蟥吸在了馬華的身體上,可憐的馬華仍然無知無覺。

    原始森林的螞蟥嗅覺異常靈敏,它們一旦得著機會,能把一頭壯碩的野牛活活吸死。

    第二天一早,女兵們穿上衣服准備鑽出帳篷的時候,她們才發現了馬華,螞蟥已遍布了馬華的全身,螞蟥一個個,圓鼓鼓、肉墩墩的,它們快要被馬華的血撐死了。可憐的馬華,身體似乎變成了一張紙那麼輕那麼薄,醒悟過來的女兵驚呼一聲,她們沖出了帳篷。

    應聲趕來的童班副也驚呆了。

    童班副驚呼一聲:“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們呀!”說完撲過去,他揮舞著雙手撲打著那些千該萬死的螞蟥。血沾滿了他的雙手,濺在他的臉上。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一棵不知名的樹下,躺著這位名叫馬華的山東女兵。童班副在那棵樹上用刺刀刻下了馬華的名字。他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時,在冥冥之中,覺得自己有朝一日會再來的,把她們接出叢林,送到她們的親人身邊。童班副做這些時,神情專注而又虔誠。

    眼睜睜看著女兵們一個又一個在他的身邊死去,童班副心痛欲裂。

    七

    北行的隊伍竟奇跡般地發現了一片包谷地。那片包谷生長在一塊樹木稀疏的林地間,剛看到這片包谷地時,士兵們以為走出了叢林,他們歡呼著,雀躍著,向那片包谷地跑去,他們被樹根絆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來,他們已經顧不了許多,一頭沖進包谷地。

    包谷長勢一點也不好,還沒有來得及成熟,包谷粒癟癟的,饑餓得眼睛發藍的士兵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們擼下包谷生硬地啃吃起來。這片包谷地並不大,很快便被他們掃蕩一空,包谷地狼藉一片。

    每個人都吃到了生包谷,那甜甜的汁漿,令他們一生一世永遠無法忘懷,他們啃光了尚未成熟的包谷,並沒有盡興,最後他們把包谷桿也砍倒嚼了,正在發育的包谷桿水份充足,汁液飽滿,最後他們把這片包谷桿一棵不剩地也吃了。

    他們大吃大嚼時,個個臉上喜氣洋洋,他們看到了包谷,覺得離莊戶人家並不遙遠了,有了莊戶人家還愁走不出叢林麼?況且莊戶人家更不會在叢林裡安家落戶,也就是說,離走出叢林的日子並不遙遠了,也許咬一咬牙,說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就會走出叢林的。

    這種錯誤的估計,使本已絕望的士兵們個個變得喜氣洋洋,他們有理由這麼興高采烈一次。

    可就在他們吃包谷時,誰也沒有發現有兩個野人躲在樹上觀望他們好些時候了。這是兩個男野人。他們披頭散發,赤身裸體,只有腰間系了一塊遮不住屁股的樹葉,兩個野人看見這群陌生的人群大肆地在他們的包谷地裡狂吃,其中一個野人摘下了身上的弓箭向士兵們瞄准,被另一個野人制止了,兩人嘀咕了幾句什麼,准備射箭的那個野人從樹上溜到地面,在樹叢的掩護下向遠處跑去。另外一個野人仍躲在樹枝上,透過濃密的枝葉觀察著這群陌生人。

    把包谷地洗劫一空的士兵,終於走了,他們的神態多了些堅定和希望。

    野男人看見隊伍後面的那幾個女人,這幾個女人比野男人看慣的女人漂亮多了,在他的眼裡,她們白淨,苗條,美中不足的是她們的屁股比他們的女人小了許多。這些,並沒有影響這個野男人的激動,他渾身躁熱,下身膨脹,他一伸手扯下腰間的樹葉,敏捷地跟隨著這群此時已變得瘋顛顛的人,每走一段,野男人就折斷一些樹枝,他是在給同伙留下標記,在合適的時間裡,他們要襲擊這群陌生的男女,因為他們糟蹋了他們的包谷地。

    野男人的行動要比這群人快得多,有時他走在地上,有時又爬到樹上,從這棵樹躥到另一棵樹上。野男人做這些時,像在做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有幾次,他離隊伍後面的幾個女兵已經很近了,甚至都能清楚地看清她們的眉眼了,他被這幾個漂亮的女人折磨得欲火焚身了。要不是他發現走在她們中間有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他早就要偷襲這些漂亮的女人了。

    野人偷襲士兵們的宿營地發生在晚上。

    宿營下來的士兵們,並沒有絲毫的警惕性,他們進入叢林兩個多月了,還沒有發現過人跡,只有動物,動物並不可怕,那是他們的獵物,他們巴望著這樣的獵物出現,再凶猛的老虎、獅子也無法戰勝他們手裡的槍,可這樣的獵物在他們開槍時,早就逃之天天了。他們感到可怕的是螞蟥、蚊子,這一路,他們學會了對付這一切的手段,露營時盡可能尋找到干爽一些的地方睡覺,能搭起帳篷是再好不過了。一天的艱苦跋涉已耗盡了他們的體力,天黑下來,聽到宿營的命令,三五成群的士兵,把槍枕在頭下,閉上眼睛馬上就進入了夢鄉。他們做夢也沒有料到野人會偷襲他們,因為在這之前,他們沒發現野人,只發現了一片貧瘠的包谷地。

    回去報信的那個野人,引來了一群野人,他們拿著弓箭、棍棒順著另外一個野人留下的記號很快便摸了上來。

    他們突然之間,嗷叫著沖了上來。弓箭齊發,他們揮舞著棍棒,沖著這群疲憊的士兵兜頭沖殺過來。

    是童班副打響了第一槍。宿營時,他和幾個女兵離大隊人馬有幾十米的距離,這麼多天了向來如此,他為幾個女兵簡單地搭起了帳篷,便和衣躺在離女兵帳篷幾步之遙的一個土坎上,自從馬華死後,他一直擔心著女兵們,不管是行走,還是露宿,他都盡可能地和女兵們保持最近的距離。

    跟蹤而至的野人早就觀望好了女兵的窩棚,他在焦急中終於等來了同伴,當眾野人嗷叫著向士兵的營地一邊放箭一邊撲去時,這個野人首先撲向了女兵的窩棚,他來不及選擇,抓起一個離自己最近的女兵便往外跑。起初那一瞬,女兵們被突然的變故弄愣了神,她們不知發生了什麼。當她們明白過來之後,便一起大喊了起來,童班副這時才醒過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女兵出事了,他提著槍便沖了過去。

    這時,有三五個野人同時向他們沖來,童班副的槍響了,童班副用的是卡賓槍,出國前才配發給他,三五個野人便在槍聲中應聲倒下。待他聽清女兵們說王麗被人搶走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追,可他剛向前跑了兩步,士兵營地的槍聲也響了起來,一切全都亂了。童班副立住腳,他不能扔下那兩個幸存的女兵,她們手無寸鐵。他復又轉回來,把沈雅和李黎拉到一棵大樹後。

    這時的童班副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在微弱的光線中他看清了一群野人揮舞著棍棒在和士兵們廝打,有的士兵沒有來得及拿起槍,便在箭鏃和棍棒中倒下了。拿起槍的匆忙還擊,野人在槍聲中倒下,童班副也開始射擊了,只一會兒,野人便招架不住,又一片嗷叫,轉眼間他們就鑽進了叢林。

    童班副在沈雅和李黎的指點下,向那個搶走王麗的野人逃走方向追了過去。童班副的心在流血,這些女兵在他的眼皮底下,一個又一個死去了。他心裡只有一個意念:奪回王麗!

    直到天亮時分,他才在一堆亂草旁找到王麗的屍體。王麗赤身裸體躺在草叢中,她的衣服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扔在一旁,被饑餓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王麗的身體,清冷地散發著一層亮光。顯然,她是拼盡全力和野人搏斗過了,她的手裡還抓著一綹野人的毛發。

    童班副傻了,過了好久他才走上前去,突然他瘋了似的向叢林射出一排子彈,槍聲卻一點也不響,很快便被厚重的叢林吞噬了。

    他蹲在王麗的屍體旁,啞啞地痛哭起來,他又想到了嫂子死時的模樣。嫂子死時也是這麼叉著腿,腿上也沾滿了血,那血色在晨光中腥紅一片。

    童班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掩埋王麗的,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找回到昨晚的宿營地。宿營地狼藉一片,野人和死去的士兵交織橫陳在他的眼前,幸存的人們,在掩埋著士兵的屍體沈雅和李黎仍躲在那棵樹後默默地流淚。

    她們看見了半癡半呆的童班副一個人回來了,不用問,她們什麼都明白了。

    高吉龍清點了一下人數,昨晚那一場混戰,死了十幾個弟兄,還有幾個受傷的。剩下的不足二十人了。高吉龍望著眼前剩下的十幾個弟兄,心裡蒼茫一片。

    經過這次意外的遭遇,士兵們清醒了,叢林還遠沒有盡頭,他們不僅要和自然戰斗,還要提防那些神出鬼沒的野人。他們默默地拾起死去戰友的槍支、彈藥,像真正士兵那樣,重新把武器背在了肩上。

    他們又一次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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