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歌嘹亮 正文 第二十章
    1.一家團聚

    時光飛逝,轉眼間,高嶺已從一名士兵,成長為一名少校軍官。不久,他又接到上級的命令,把他從駐島部隊調到了軍區作戰部任參謀。現在看來,子承父業的任務,光榮而艱巨地落到了他的頭上。而他的父親高大山則慢慢地老了,但顯而易見的是,現在的高大山已經習慣離休後的生活了。

    這天傍晚,高大山掀日曆牌,說道:「又是一個週末。」

    秋英說:「你最怕過週末,一到週末你就百爪撓心。」

    高大山走到電話旁說:「要不給孩子們打個電話,讓他們明天回來聚一聚。」秋英說:「你就打嘛,這還用跟我請示,這個家你不是領導嘛。」

    高大山往秋英身旁推電話說:「你打,你打,這樣的電話還是你打合適。」

    秋英故意地說:「我不打,又不是我想孩子。」

    高大山拿起電話,又放下。站起來又坐下,一副坐臥不寧的樣子,不停地歎氣。

    秋英忍不住說:「看你那難受的樣子,打個電話你就不是高大山了咋地。」

    高大山說:「不是那個意思,這種電話我沒打過不知咋說。」

    秋英拿起電話說:「你不知咋說,我就知道咋說呀。當年,你不是嫌孩子多,鬧嗎,這回你不怕鬧了。」

    高大山嘿嘿笑著,湊過來看秋英打電話。

    秋英說:「高敏嗎,明天幹啥,沒啥要緊的事就回來吧,你爸又鬧心了,別忘了把小敏帶回來。」秋英很有成就感地望著高大山。

    高大山說:「還有高嶺一家呢。」

    秋英說:「你急啥,我這不是撥號哪嗎!」然後沖電話說:「是高嶺吧,我是媽,明天回來一趟,別忘了帶小山,和你媳婦劉英,幹啥,來了你就知道了,沒事了吧,掛了,有事明天說。」

    秋英放下電話,用手指高大山說:「你呀,你呀……」高大山憨厚地笑著。

    高敏帶小敏先回到家。一進屋,高大山便牽著小敏的手說:「想姥爺了嗎?」

    小敏說:「上星期不是剛見面嗎,還沒來得及想呢。」

    高敏說:「小敏,怎麼跟姥爺說話呢。」

    高大山批評高敏道:「小敏這麼說話沒什麼不好,講話一定要講真話,實事求是。」

    小敏拉著高大山彎腰,附在高大山耳邊說:「我想姥爺了。」

    高大山臉笑成了一朵花說:「好好,我就知道小敏,想姥爺了。」

    秋英說:「高嶺一家來了。」

    說話間,高嶺一家走進屋來。身穿少校軍服的高嶺和上尉軍服的劉英顯得英氣勃發,跑在前面的是他們三歲的兒子小山。

    高大山上前抱起小山說:「小山,來,讓爺爺扎扎」一邊用下巴上的鬍子蹭著小山。

    高嶺說:「爸,今天讓我們回來有事?」

    高大山一本正經地說:「沒事就不能回來了。」

    劉英拉一把高嶺說:「看你,咋說話呢。」

    高嶺沖劉英說:「我這性格可都是爸教出來的,直來直去,不會拐彎。」

    高大山譏諷地說:「當年你還不是要當啥作家,拉大幕啥的嗎,你沒看那些電視劇,有話不好好說,非得繞著彎說。」

    秋英說:「看你爺倆,一見面就嗆嗆,還有完沒完。」

    高大山說:「有完,這就完,你別站著了,孩子們都回來了,中午整啥吃呀。」

    秋英說:「你就別操心了,反正不給你做豬食。」

    秋英邊說邊張羅起來,高敏和劉英也幫著弄了一桌飯菜,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高大山和高嶺舉杯。秋英說:「高嶺一家我是不用操心了。」轉臉沖高敏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心裡到底咋想的,總不能這麼耍單吧。」

    見高敏不吭聲,秋英試探地說:「小敏是個誠實的孩子,不會撒謊,是不是?」

    小敏說:「是!」

    秋英看看高大山說:「小敏好孩子,告訴姥姥,你媽工作的地方,有沒有哪個叔叔跟她特別要好?」

    小敏歪著頭想了想說:「有……」

    秋英說:「小敏知道是哪個叔叔?」

    小敏說:「張叔叔、王叔叔,還有劉叔叔,他們跟我媽都很好。」

    秋英失望地看一眼身邊的高大山,直起身來。

    高敏說:「媽,我的事,你別管。」

    秋英無奈地歎了口氣。

    夜裡,高大山和秋英並排躺在床上。秋英說:「我說老高,高敏的事咱可不能不管了,這麼一年年的,她一個人帶著小敏過,也不著急,你說這閨女是不是越長越傻呀。不趁著年輕漂亮,抓住個男人,再過幾年誰還要她呀!」

    高大山說:「你當這是打仗,上了戰場,一個衝鋒,抓個俘虜回來呀!」

    秋英賭氣說:「你不管我管。她自己不著急我著急。我找人給她介紹一個。我就不信,省城這麼大,幾百萬人口,就沒一個合適的!」

    高大山翻了一個身說:「有個金橛頭,不就少個柳木把兒,你著啥急呀!」

    秋英哼一聲說:「我看你就不是她爹!」

    天下無難事,就怕有心人。經過一番串聯,桔梗還真給高敏物色了一個人選。桔梗在高家坐著,看秋英給高敏打電話。秋英說:「高敏,你下了班趕緊回來一趟啊,你桔梗阿姨就在咱家坐著呢,說有一個研究生,歲數不大……你看你這閨女,你自己要是能解決,還能耽誤這麼多年?……你要還是這樣,我就真不管了!」秋英生氣地摔掉電話。但對面的高敏卻沒有理她。

    這天,趁著高敏回家來,高大山也忍不住探探她的心思。

    高敏把一杯茶放到高大山面前。

    高大山說:「你媽給你張羅那麼多男朋友,你真的一個也沒有看上的。」

    高敏說:「爸,這麼長時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高大山說:「啥問題。」

    高敏說:「我和建國結婚,又有了孩子,又離婚,這麼一折騰,我以為能忘掉王鐵山,可我錯了,我越是這麼折騰,王鐵山在我腦子裡越清晰。」

    高大山嚴肅地望著高敏。

    高大山說:「小敏,當初你和王鐵山,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可你不明不白地就答應了你媽。」

    高敏說:「爸,怪我當初年輕,並不懂愛情。」

    高大山說:「你現在懂了。」

    高敏說:「我懂了,所以我下定決心去找王鐵山。」

    高大山說:「他們團當年一個不留都轉業了,你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嗎?」

    高敏說:「知道一些,他轉業先回老家當了副鄉長,後來又去林場當了副場長,他不願意和那裡一些不怎麼樣的領導同流合污,一氣之下放棄了公職,聽說他現在到處打零工。」

    高大山說:「一個堂堂守備區營職幹部,專給人打零工,王鐵山要是在部隊,我可以交給他一個團。你打算什麼時候找他去。」

    高敏說:「明天就去,我的決心已下,不管他現在幹什麼,我都要把他找到。」

    秋英得知這個消息已經是幾天後了。

    秋英沖高大山說:「你說什麼,高敏去找王鐵山了?」

    高大山說:「別大驚小怪的,高敏大了,成熟了,她去找她認為最重要的。我們就該支持她。」

    秋英說:「一個王鐵山,轉業兵,現在還不知幹什麼呢,他哪點能和研究生、博士比。」

    高大山說:「秋英,你不要總是研究生、博士生地掛在嘴邊,要是當初不是你把建國和高敏硬捆在一起,高敏能走到今天嘛。」

    秋英說:「你是說,是我害了高敏?」

    高大山說:「害不害的不敢說,反正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該懂得尊重孩子的意願了,不要老想著地位啥的,轉業兵咋了,我現在是個離休的老兵,我沒覺得有啥不好。」

    秋英說:「我不想害人,更不想害自己的孩子。」

    高大山說:「行了,不該操心的,你我都不要操了。」

    2.高敏心中只有王鐵山

    幾經周折,高敏終於找到了一條可靠的消息:王鐵山已去了一座山裡生活。

    那是一個茫茫的林海。

    林海裡有一個小木屋。這天,王鐵山正在小木屋前劈柴,身邊的狗突然向遠處吠了過去。

    王鐵山抬頭一看,往前邊走來的竟是高敏。王鐵山放下了斧頭,就朝高敏走去。

    「高……高敏,怎麼是你。」王鐵山說。

    高敏如釋重負地說:「王鐵山,我終於找到你了。」說到這,她的眼淚奔湧而下。高敏一字一頓地說:「王鐵山,你是個懦夫,你為什麼要躲著我。」

    王鐵山不語,望著高敏。

    高敏說:「王鐵山,別以為你躲在這個山溝裡我就找不到你了,只要你還活著,不,就是你死了,我也會找到你的墓地。」

    王鐵山漸漸神情激動,嘴角牽動,想說什麼。

    高敏說:「王鐵山,你是懦夫,是逃兵,當年你在醫院不辭而別,一直到守備區撤銷,你比兔子跑得都快。」

    王鐵山說:「我不是逃兵。當年在醫院不辭而別,正是想當名好兵,守備區正在籌備演習,你知道,為了這次演習,我等了多少年。最後演習還是沒能實現,我們三團建制沒了,全體轉業。」

    高敏說:「你知道我找過你多少次嗎?」

    王鐵山說:「你找過我?」

    高敏說:「我知道你轉業後當過副鄉長,後來又辭了工作,到一家商場當過保安,還到工地上打過工。」

    王鐵山激動地說:「高敏,你別說了。離開部隊,我就沒了根,幹啥都沒心思,我不是不想找你,我早就聽說你離了婚,可我,現在這個樣子。」

    高敏說:「那你就心甘情願當一輩子護林員。」

    王鐵山說:「在這裡有狗陪著我,還有槍,我覺得自己還是名士兵。」

    高敏說:「王鐵山,你別說了。你這種人我理解,你跟我爸一樣,你們的思想和情感一直停留在過去。」王鐵山說:「高司令咋樣,他身體還好嗎?」

    高敏說:「這次我來找你,就是我爸讓我來的。」

    王鐵山說:「我瞭解你爸,給他當過秘書,他又把我從連長降到排長,為了保住我的腿,他衝你們這些醫生發火。」

    高敏說:「我爸說,他要見你。」

    王鐵山說:「見我?」

    高大山家裡,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裡。

    秋英說:「說啥,王鐵山要來咱們家。」

    高大山說:「來咱家咋了,他是我的下級,就不能來看看我,小敏當年治好了他的腿,他就不能來看看小敏?」

    秋英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這是設套讓我往裡鑽呢。」

    高敏說:「媽,看你說的。」

    秋英恍然說:「我說呢,給你介紹研究生你不見,博士生也不見,原來你一直沒有忘記那個王鐵山。」

    高大山說:「這就叫感情。就像當年你到部隊來找我,非要嫁給我一樣。」

    秋英說:「我可不想拿小敏和我比。」

    高大山說:「比不比的,其實都一樣。當年你非得讓建國和小敏結婚,結果咋樣?現在孩子大了,她自己的事自己定吧,不要手把手按的了,咱們死了,孩子就不生活了?」

    秋英說:「我信命了。」

    高大山沖高敏說:「王鐵山說啥時候來。」

    高敏說:「他一會兒就來。」

    秋英說:「你們等你們的,我知道你們嫌我礙事,我出去走走。」

    秋英剛剛出門不一會兒,就有人敲門。

    高敏沖高大山說:「爸,他來了。」

    高大山示意高敏去開門,自己站起來衝著門口,想想不妥,又把身子轉過來,背衝著門口。高敏開門後,王鐵山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軍裝,沒有領章帽徽。

    王鐵山立正沖高大山背影說:「報告司令員,前白山守備區三團二營副營長王鐵山來了。」高大山轉身,眼裡盈滿了淚水。王鐵山向高大山敬禮。高大山下意識還禮。

    高大山沖王鐵山說:「你,終於來了,坐吧。」

    王鐵山坐下說:「司令員,我對不住你,這麼多年也沒來看你。」

    高大山緩緩坐下說:「你這不是來了麼?」

    高敏為王鐵山倒了杯水。

    王鐵山說:「司令員,我到地方這麼多年,沒混出個人樣來,我沒臉見你。」

    高大山說:「我理解你,王鐵山,要是守備區不撤,我交給你一個團,我放心。你天生是當兵的料,前幾天軍分區要成立預備役師,我推薦了你,給你一個團,或者當一名作訓科長,我想,你是稱職的。」

    王鐵山說:「司令員,其實幹什麼都無所謂,只要每天能摸到槍,我心裡就踏實。」

    秋英進門,手裡提著菜。王鐵山站起身說:「秋主任,你好。」

    秋英說:「這不是王鐵山嗎,你來了正好,中午咱們包餃子。」

    高敏說:「媽,我來幫你。」

    母女兩人進了廚房,而高大山則領王鐵山走進了「作戰室」。

    高大山說:「看看看看,我這個司令,如今也就只能領導它們了!」

    王鐵山看見沙盤和地圖,眼睛亮起說:「司令員,這不是咱白山守備區嗎?」

    高大山高興說:「這上頭都是哪裡,還能認出來不?」

    王鐵山激動地說:「這是七道嶺,這是大風口,這是咱白山守備區部隊守衛的全部邊防線!」

    高大山遇到了知音說:「不錯,我表揚你!離開部隊這麼多年,還沒有忘記自己的陣地!」王鐵山眼裡閃出淚光說:「司令員,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我做夢都想回七道嶺、回大風口!」

    高大山眼裡放光說:「王鐵山,你的心思跟我的一樣!好!我也是做夢都想回白山守備區,回咱邊防三團,回七道嶺和大風口!」

    王鐵山看著沙盤上插的小旗,已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說:「司令員,你這麼部署兵力不對呀。你該這麼著呀!要是那樣,敵人從這邊進來,你就抓瞎了!」

    高大山從他手中奪下小旗子說:「別動別動!不要干擾指揮員的決心!你這一挪動,我的整個部署都亂套了,還是得這樣……」

    兩人爭論,漸漸面紅耳赤。

    王鐵山說:「司令員,雖說那回你在大風口將我從連長降為排長,我對你的兵力部署還是有意見,到這會兒我也認為自己沒錯!你說我們邊防一線軍人沒有撤退的任務,這話對,可我們也不能眼看著要吃虧就死呆在一個地方啊。咱解放軍的老傳統不是有一條叫做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嗎?我把一個排的兵力減少到一個班,守在大風口,是想……」

    高大山打斷他的話說:「你當時那樣做就是不對,我現在還是不同意……」

    秋英和高敏端餃子走出廚房,路過「作戰室」門口,往裡邊看。聽到屋裡二人越爭論越激烈。

    王鐵山粗紅著脖子說:「我有堅持正確意見的權利!」

    高大山怒不可遏說:「你要是還犯這樣的錯誤,我還要再撤你一回!」

    秋英說:「高敏,前些天你還說你爸,離休這麼長時間,不穿軍裝了,也還是個假老百姓。今天我看你這一位,百分之百也是個假老百姓。你也不是給自個兒找個男人,你乾脆就是給你爸找個伴兒!」

    高敏說:「媽,你年輕時候那麼糊塗,老了眼毒起來了!」

    秋英說:「胡說!」然後招呼「作戰室」裡的人說:「好了好了別吵了,國家大事一天半天也吵不完,出來吃餃子吧!」

    3.又當了回司令

    清晨,高大山起來晨練,一個老幹部迎面走來。

    老幹部說:「老高,還跑哇?」

    高大山說:「跑!跑!不跑咋行!」老幹部沖高大山的背影搖頭嘖舌。

    小樹林裡,李滿屯在下棋。有人忽然吆喝一聲說:「分蘿蔔了……」

    李滿屯馬上有些神不守舍說:「老高,你來你來,分蘿蔔了!」

    高大山說:「下棋!」

    李滿屯說:「老高,分蘿蔔了!」

    高大山說:「李滿屯,不就是幾個破蘿蔔嗎?下棋!」

    李滿屯說:「老高你來下。分蘿蔔了,我得去瞅瞅!」

    李滿屯跑走後,高大山坐下,回頭說:「這個老李,幾個蘿蔔就勾走他的魂了!」眾人笑。

    高大山抓起棋子說:「將軍!」他的一句話讓對方大吃一驚。

    李滿屯跑到卸蘿蔔的空場上,在蘿蔔堆裡挑蘿蔔。

    李所長說:「哎,我說李部長,咱得扒堆分,大小搭配,你不能光挑大的。」

    李滿屯抱起幾個大蘿蔔說:「所長我就要這幾個了,你再扒堆分,我就不要了!」他樂哈哈地跑掉。

    這時,高大山走來,一臉得意的表情,嘴裡哼著兩句四野的軍歌。

    李所長說:「高司令,贏了?」

    高大山說:「贏了贏了!所長,哪一堆是我的?」

    李所長說:「一家一堆,隨便挑!」

    高大山說:「幾個蘿蔔,有啥挑的!」然後招呼身邊的人說:「誰愛吃誰吃吧!都吃掉!」他自己先拿起一個削著吃,還招呼別人說:「吃吧,挺水靈的!」

    李滿屯抱著一個蘿蔔跑回來說:「所長,這蘿蔔看上去挺大的,咋就糠了呢?我得換一個!」說著,他跑到別人蘿蔔堆裡去揀。

    李所長說:「我說李部長,這都分好了,你不能換!」

    李滿屯嬉皮笑臉說:「換一個換一個!我就換一個!」他換了一個蘿蔔跑走。

    周圍家屬小孩議論說:「這是誰呀?真不像話!」

    高大山也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然後蹲下去拾蘿蔔。

    不一會兒,李滿屯又抱著一個蘿蔔跑回來。

    李滿屯說:「哎呀所長,我還得換一個,這一個也是糠的!」

    李所長攔他說:「李部長,你不能再換了,再換人家就有意見了!」

    李滿屯又到別人家蘿蔔堆挑揀說:「換一個換一個,我就換一個!」

    家屬孩子的抱怨聲大了說:「真是的!換了一個又換一個,值幾個錢呀!」

    高大山看不下去,丟下蘿蔔站起,喊:「李老摳!你累不累呀?為個蘿蔔你跑來跑去,成啥樣子了!」

    李滿屯臉上有些掛不住說:「老……老高,我和我老伴都愛吃個蘿蔔,蘿蔔不好,鬧心!」高大山指著腳下的蘿蔔說:「我不喜歡吃,這堆都歸你了,拿去!」說完,背著手走了。

    李滿屯尷尬地站在那裡。

    回到家,高大山生氣地在屋裡轉來轉去。秋英走出來說:「不是分蘿蔔嗎?咋沒拿回來?」

    高大山說:「別跟我提蘿蔔!這個李老摳!丟白山守備區的臉!丟四野的臉!」

    秋英說:「咋啦?」

    高大山說:「不就幾個蘿蔔嗎?他自己顛顛地跑來,挑了幾個大的就往家抱!抱就抱唄,一會兒他來換一個,一會兒又來換一個,我說了他兩句,他不高興!」

    秋英想了想說:「我明白了,你一不留神,又成了人家的司令了,對不對?」

    高大山哼一聲,拍一下腦袋說:「真是,一不留神,又忘了自己是老百姓了。不過這個李老摳,太不像話,可恨!」

    秋英說:「老李也那麼大歲數了,你以後別人前人後老摳老摳地叫了,讓他臉上多掛不住哇。」

    高大山說:「叫他一聲老摳咋地了,只要他的毛病不改,我就一直叫下去。老摳,老摳,這個李老摳。」

    秋英說:「我說你呀,就是死強眼子。」

    高大山覺得在家裡悶得很,便去了小樹林,看別人下棋,還大聲支招:「跳馬呀跳馬呀,四野的騎兵咋不使啊,你光讓它在那兒閒著吃草料哇!」

    李滿屯在背後拉拉他說:「老高,你來,我有句話跟你說。」

    高大山跟他走說:「啥事呀,說!」

    李滿屯窩囊地說:「老高,你以後別再叫我老摳了!」

    高大山笑說:「咋,都叫一輩子了,這會兒又不讓我叫了?」

    李滿屯說:「都這麼大歲數了,怪難聽的。」

    高大山哈哈大笑說:「你自個也知道難聽了!那分蘿蔔的時候……」

    李滿屯說:「就別提蘿蔔了,就為那回分蘿蔔,我孫子都看不起我,背地裡也叫我李老摳!」

    高大山哈哈笑,笑完了答應說:「行,不叫了不叫了,以後不叫了!」然後繼續支招。

    這一天,李所長在干休所前,張張羅羅地,他帶了一輛大轎車過來,招呼等在那裡的老幹部說:「去體檢的首長們請上車!去體檢的首長們請上車!」等老幹部上了車,李所長開始查人頭。

    高大山家門前停下一輛小車。高大山拿著一把剪樹的剪子走出來。看見了車,他說:「這車咋停這了,當不當正不正的。」

    司機下車說:「首長請你上車。」

    高大山說:「上啥車,我沒要車呀。」

    司機說:「今天所裡組織老幹部去檢查身體。」

    高大山說:「檢查啥身體,我好好的沒病沒災的,我不去。」

    司機說:「首長,你還是去吧,其他首長都去了。」

    高大山不耐煩地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他轉身欲走,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回頭沖司機說:「你是這干休所的司機,我咋沒見過你。」

    司機解釋說:「我就是你的司機,可這麼多年了,你一回車也沒用,你咋見過我。」

    高大山說:「我不願坐車,對不起呀小同志,你該幹啥就幹啥去。對了,以後有空就來家坐坐,我就喜歡和你們這些小同志聊天。」

    司機說:「首長,那我就走了。」

    高大山說:「回去跟所長說,就說我老高沒病。」

    司機說:「是。」

    高大山目送車遠了,便拿著剪子,除花壇裡的草。

    干休所院內的甬路上,尚守志和高大山相遇,他拉住了高大山,說:「老高,你昨兒沒去體檢?」

    高大山說:「沒有。我不去幹那玩意兒!」

    尚守志說:「你應該去!」

    高大山瞪眼說:「我幹嗎應該去?」

    尚守志說:「老高,以前我和你一樣,不服老,可這回我才知道,不服老還真不行。我正想去告訴你呢,李老摳這回就檢查出毛病來了,住院了。」

    高大山說:「你是說李滿屯?」

    尚守志說:「就是他!」

    高大山有些惶惶然說:「這不大可能吧,前幾天還好好的呢,為了蘿蔔還樓上樓下地跑,咋說住院就住院了呢?」

    尚守志說:「咱們這些人都是老機器了,說不定啥時候就出故障。」

    高大山說:「老尚,明天你跟我跑步。」

    4.兒子給老子上課

    這天,高大山在「作戰室」裡對孫子喊口令說:「立正!」小山立正。高大山說:「稍息!」小山稍息。高大山說:「現在上課!」小山立正。

    高大山高興地說:「孫子,這一套你這麼小就會了?好好好,將來一準是個好兵!現在爺爺命令你,稍息!」小山稍息。

    高大山說:「好,現在爺爺教你辨認等高線。這彎彎曲曲一條一條的就是等高線。每一條線代表一個等高。等高知道嗎?」

    小山說:「知道。就是相等的高度。」

    高大山大為高興說:「好,我孫子聰明,是個當兵的料,像爺爺!以後一定比你爸有出息!咱們接著講,這等高線越密的地方,地形就越高……」

    小山說:「我明白,就像壘積木一樣,積木朝上壘的越多,積木就越高!」

    高大山拍拍他的腦袋說:「好,領會能力很強,口頭表揚一次!」

    王鐵山和高嶺站在門口看著,面帶笑容。

    高大山抬頭看見了他們說:「啊,你們來了!好,下課!」

    小山舉手敬禮:「指揮員同志,我可以走了嗎?」

    高大山說:「可以。對了,聽口令,解散!」

    小山跑走後,王鐵山和高嶺走了進來。

    「爸,上回你們爭論的那個問題,你想出高招了?」高嶺說。

    高大山哼了一聲說:「那根本就不是個問題。你也是軍區的大參謀了,你來看看,他把一個坦克團放在這裡,把一個步兵營放在這裡,敵人從那個方向進犯,其實這裡地形對我不利,我軍能擋住敵人一時,也擋不住他們增加兵力連續突擊。你也給我們評判評判!」

    高嶺笑而不答。

    高大山不高興地說:「你笑啥?你是不是看不懂啊!這麼複雜的排兵佈陣,你能看出點門道嗎?」

    高嶺還是笑。

    王鐵山說:「高大參謀,你別光笑,有啥好的主意,說出來呀!」

    高嶺說:「爸,我不是不說,是怕說出來傷你們的自尊!」

    高大山瞪眼說:「別唬人!有話就說!」

    高嶺說:「爸,咱得約法三章,我說出來了,你一不能生氣,二不能罵人,三不能動拳頭。」

    高大山哼哼著說:「那得看你說的有沒有理。有道理的我就不動拳頭。」高嶺說:「爸,你們看世界軍事革命走到哪一步了?你們還在這裡研究三十年代的戰術問題!這些問題早過時了,現在我們面對的威脅不是一段邊境線對面的一部分敵人可能發起的常規戰爭,我們面對的是被新一代智能型武器武裝起來的大規模高強度新型戰爭!這場戰爭首先就不是局部的、戰役的和戰術的,而是戰略的,是大戰略。戰場不再是七道嶺或者大風口,甚至也不是整個東遼或者東北,不是過去意義的陸地、海洋和天空,而是陸、海、空、天四位一體的戰爭,是立體化的戰爭!戰爭甚至使國境線和界碑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如何打贏這樣一場戰爭,才是我們這一代軍人想的問題!」

    王鐵山和高大山大為失落。

    高大山盯著高嶺說:「你是說,我們這一套已經過時了,成小兒科了,該扔垃圾堆裡去了?」

    高嶺有點怕他,笑說:「爸,咱可是有約在先,我要是說得對,你一不能生氣,二不能罵人,尤其是不能動拳頭!」

    高大山說:「在沒有查明情況做出判斷之前我不會動拳頭。小子,你這一套理論挺玄乎,打哪聽來的?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唬我老頭子?」

    高嶺說:「爸,要不這樣,過幾天我給你帶幾本書回來。你先學學,再說我該不該挨罵的事,行不行?」

    高大山說:「行!我還就不信了,就憑你小小毛孩子,才穿破幾套軍裝,就敢跟我討論戰略戰術了!」

    秋英和劉芳在外面喊:「吃飯吃飯!別吵了。原先還只有兩個假老百姓,這會兒又加上一個作戰參謀,咱們家以後就更不得安生了!」

    夜裡,高大山手拿一本書,戴上老花眼鏡,吃力地讀。讀著讀著,他啪的一聲把書扔下,大怒,背著手在屋裡疾走。

    過了一會兒,他又慢慢地回去撿起書,坐下看,又扔掉,神情沮喪。

    秋英穿睡衣走過來說:「老高,這都啥時候了,你還睡不睡?」而後注意地看他說:「老高,你的臉色可不好看,咋啦?」

    她上去摸高大山的腦門,被他一下擋開。

    夜裡,高大山躺在床上依然怒氣未消。秋英說:「不就是覺得高嶺講的有道理嗎?不就是覺得自個兒落了伍,跟不上趟了嗎?不就是一輩子沒服氣過別人,這會兒覺得不服不行了嗎?」高大山一動不動地躺著。秋英說:「別慪氣了,你想想,你也要強一輩子了,該輪到別人了。再說你是敗在你兒子手下,也不丟人呀!有人要問,那是誰的兒子,你還可以跟他們拍胸脯子,說:『咋,我高大山的兒子!』」

    高大山翻身睜開眼睛,大聲地說:「你咋知道我服氣了?我還是不服!不服!」

    他翻身睡過去,背對秋英。秋英暗暗發笑。高大山一手摀住胸口,神色有些失常。秋英驚慌地說:「老高,你咋啦?」

    高大山說:「你……甭叫,我……就是有點……心疼!」

    秋英說:「要不我去叫醫生!」

    高大山說:「你就知道醫生,這是醫生能看好的病?」

    秋英不再說什麼。

    早晨,高大山正和秋英吃飯,高嶺回來了。秋英招呼他說:「正好你回來了,趕緊吃飯!」

    高嶺走向「作戰室」,一驚,回頭說:「爸,你咋把它鎖上了?」

    高大山不抬頭說:「煩它!一見它就頭暈,鎖上了!」

    秋英對高嶺眨眼睛。高嶺說:「爸,我想進去看看,行嗎?」

    高大山說:「幹嗎?一堆破玩意兒,小兒科,三十年代的戰術問題!」

    高嶺說:「爸,我真想進去看一看,我有用!」

    高大山把鑰匙扔給他說:「去吧,瞻仰一個老兵晚年的舊戰場,看到好笑的地方就笑,千萬別因為他是你爹,你就忍著!」

    高嶺開了鎖,進屋後把門關上了。

    高大山繼續吃飯,一邊警覺地看著「作戰室」的門。

    秋英說:「高嶺今兒是咋地啦?飯也不吃,進去就不出來了!」高大山慢慢站起,走過去,悄悄推開一道門縫。

    「作戰室」裡,地圖被重新掛到牆上,沙盤被掀開,高嶺全神貫注地研究著什麼。

    高大山背著手走進去。高嶺回過頭,並不吃驚地說:「爸,你過來看看,你為啥要在這裡佈置一個營呢?」

    高大山說:「兒子,說實話吧,為啥你又對它有了興趣!」高嶺說:「爸,有件事我想現在就告訴你。為了積累未來反侵略戰爭的經驗,軍區決定組織一場有海、陸、空及新型導彈部隊參加的大型合成演習。演習範圍包括原白山守備區。我已向軍區首長提出申請,到一個機械化步兵團任團長,回到你當年守衛的地方,參加這場大演習,首長們批准了!」

    高大山大為激動說:「兒子,你說你要回到七道嶺和大風口去?你要當一名步兵團長?」

    高嶺說:「是的,爸!」

    高大山又開始在地下轉圈子說:「好兒子!好兒子!我說我高大山有運氣,他們還不信!好,兒子,你這會兒是不是覺得,爸爸當年在這張沙盤和這幾張地圖上下的工夫對你指揮部隊參加大演習有點用?」

    高嶺說:「是,爸!過些日子就是你七十大壽,我要參加演習,就不能在你跟前盡孝了!」

    高大山激動地望著高嶺,笑著,眼裡忽然湧滿淚水,他想說點什麼,只揮了一下手,沒說出來,就轉身走到沙盤跟前去。高嶺激動地望著父親。高大山讓自己鎮靜,回頭,目光明亮地望著高嶺說:「說吧,哪裡有問題,需要請教老兵!」

    父子倆友好地探討了一番軍事後,高嶺要回去了。

    高大山目視兒子出了門,便高興地在地下轉起圈來。

    秋英看著他可笑的樣子說:「老高,出了啥事兒,你高興成這樣?你這個身體不比過去了,可不能激動啊!」

    高大山回頭,故作嚴肅地說:「你看我像激動的樣子嗎?我兒子當個團長我激動啥?不就是個團長嗎?他這個歲數我早就當團長了!」

    秋英一驚說:「高嶺要下去當團長了?」

    高大山沉穩地坐下,神氣地說:「對。我的兒子怎麼樣?」

    5.回靠山屯

    高大山生日那天,一家人面對一桌壽宴坐著,只是沒有高嶺。

    秋英招呼著家裡人說:「好了,今天是你爸的七十大壽,都把杯子舉起來,為你爸的健康長壽乾杯!」大家把杯子剛剛舉起,高大山攔住了大家,說:「慢!」他邊說邊看表,然後對王鐵山說:「把你那個啥玩意兒拿來給我用用,我給高嶺打個電話!他們的演習應該結束了。」

    打完電話,高大山心裡還是有點空落落的,他說:「你說大奎咋還不來,每年這時候早就該來了。」

    秋英不高興了,說:「你過七十大壽他就該來。你別急,也許過幾天就該來了。」

    高大山說:「大奎肺不好,這是老病了,老家的人得的很多,我爹我娘都是這個病去的。」

    秋英說:「別瞎想,大奎才五十多歲。」

    正說著,外邊有人敲門,高大山立即敏感地站了起來。

    「誰呀。」他一邊問著一邊搶先開門去了。

    門外站著一個人,肩上扛著一袋高粱米,看見高大山時,他突然說了一聲:

    「爺爺,我可找到你了。」

    高大山一愣,問:「你是誰。」

    「我是大奎的兒子,小奎。」那人說。

    「小奎?……快,快,快進來,你爹呢?」

    「我爹,去了都兩個多月了。」小奎進門後,把米放下,平靜地說。

    「咋,你說你爹去了?」

    「我爹走之前跟我說,等新高粱米打下來,一定讓我給爺爺送來,他說,爺爺這輩子就愛吃這一口。」

    高大山慢慢地蹲下來,解開口袋,掏出一把高粱米在手裡握著,眼角流下了淚水。

    小奎說:「爺,我爹還說,爺爺你離開老家這麼多年來,都沒回去一趟,希望在你有生之年一定回去看一看,靠山屯也想你呀。」

    高大山立即背過身去,一個男人和一個老人壓抑不住哭出聲來。

    幾天後,高大山決定回家一趟了。夜裡,他在臥室翻騰著衣服,找出了一身軍裝。

    秋英說:「你這是幹啥呀。」

    高大山說:「收拾,收拾,回老家。」

    秋英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一個人回呀。」

    高大山說:「那還陪呀。」

    秋英坐下說:「老高,讓我也回去吧,我也進你們高家門這麼多年了,我也該回去一趟了。」

    兩人於是跟著小奎,一起回了靠山屯。

    進村的時候,小奎一邊一個扶著他們往家裡走。走到院門前時,高大山停住了。

    大奎媳婦領著一家人出來迎候。大奎媳婦見了高大山和秋英,顫巍巍地喊一聲:「爹!娘!您二老可回來了!」

    高大山顫聲地說:「你是大奎家的?」

    大奎媳婦說:「爹,娘,我就是你們的媳婦。進門四十年了,我還是頭一回見二老,媳婦給你們磕頭!」

    她顫巍巍地跪下,孫子,重孫,一大家子都一起跪下。

    秋英也趕上前扶她說:「快起來快起來,你也這麼大歲數了,這使不得!」

    大奎媳婦說:「娘,爹,我歲數不大,就是歲數再大,在公婆面前也是媳婦。爹,娘,這就是咱家,快進家吧!」

    眾人齊齊地說:「爺爺奶奶進家吧。」

    高大山被眼前景象感動了,望著跪滿院子的人,老淚縱橫。

    高大山說:「這就是我留在靠山屯的骨血,我高家的骨血,高大山我活了大半輩子,今天真高興!」

    進了屋,高大山一眼瞅見當初自己一家子和大奎的合影,旁邊是大奎的遺像。

    高大山望著這張遺像,突然大慟,回頭對大奎媳婦說:「大奎在哪?我的孩子在哪?我要去看他,這會兒就去!」

    大奎媳婦說:「爹,你已經到家了,歇歇再去吧!」

    高大山說:「不,現在就去!」大奎媳婦急回頭張羅說:「小奎,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你提著,跟我陪你爺去上墳!小奎媳婦,你在家陪你奶奶!」

    一行人來到了老高家墳地。大奎媳婦在前面引著路,她在一處墳前停下對高大山說:「爹,這是我爺我奶的墳,旁邊就是我姑的墳。」說完,她和小奎上前祭奠了一番。

    高大山說:「你爺奶的墳不是早就沒了嗎?」

    大奎媳婦說:「這是大奎後來修的,還為我姑修了一座空墳。」

    高大山在兩座墳前長跪不起,他的耳邊又響起那個聲音:「哥,哥,快救我……」

    高大山說:「妹妹,小芹,沒臉見你的哥回來了!爹,娘,不孝的兒子高大山回來了。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小芹,我沒有把她帶大成人,我今天向你們請罪!看看今天高家的子孫吧,人丁興旺,你們該高興。」

    他磕了三個頭。淚水在眼裡打圈,卻忍著,堅持著不讓它流下來。

    大奎媳婦大聲地喊著:「娘,大奎,爹來看你了,你活著的時候那麼想讓爹回來一趟,不就是想領他到娘的墳前瞧一眼嗎?這會兒爹回來了,爹到底回來看你娘和你了!」

    高大山皺著眉頭看著。大奎媳婦和小奎跪下給兩座墳點紙。

    高大山默默地看著。

    大奎媳婦站起,待完全平靜之後,說:「爹,你兒子的墳你也見了,咱們回家吧。」

    高大山被動地跟她走兩步,突然一回頭,啊的一聲,爆炸般哭起來。

    大奎媳婦說:「爹,爹,你咋啦?」

    高大山像方纔那樣突然地止住哭聲。

    小奎說:「爺,咱走吧。」

    高大山說:「你們先走,我想一個人跟大奎呆一會兒,把籃子也給我留下。」

    小奎看大奎媳婦,大奎媳婦默默點頭。小奎將手裡放紙錢的籃子交給高大山。高大山輕輕擺手,讓他們離開。

    大奎媳婦和小奎一步三回頭地走下山坡。

    高大山待他們走遠後,在大奎墳前蹲下來,開始點紙。他把點著的紙朝大奎娘墳前也放了一束,然後回到大奎墳前。

    高大山一滴滴落淚說:「大奎,孩子,這會兒就咱爺倆了……這些年你每一次去,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想讓我回來認認你娘的墳……可我不是一個人哪,我有我的職責,我還有一個家呀……我知道,你娘她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可是我咋回來呢……我老高這一輩子,第一對不起的是你姑,第二對不起的是你,第三對不起的就是她了……」

    高大山說:「我是個唯物主義者,是個革命軍人,我不相信人死有魂啥的,可我也是個人,有感情啊。我知道你這會兒啥也不會知道了,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孩子我心裡想你呀,你這麼早就去了,我心裡難受,你走了,有些話我就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說了……以前,你每次來,我都跟回了一次靠山屯似的,現在你不在了,有誰還給我去送高粱米呀……孩子,爹想你呀,我這輩子,沒為你做啥,你怪爹嗎?」

    後山有座早年修的水庫,劉二蛋、小奎陪高大山走上山頂,回頭看著遼闊的水庫。

    劉二蛋說:「大山哥,自打你幫屯子裡弄回了炸藥,俺們就年年干,年年干,一年干一點,整修了八年,到底把水庫修成了!大山哥,虧了你了,要不是你,咱靠山屯人咋能吃上大米呀,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兒!」

    高大山大聲喊:「好!八年修一個水庫,只靠自己的力量,鄉親們了不起!」

    劉二蛋說:「自打修了水庫,一年一年的就再不遭災了。大山哥,鄉親們念叨你呀!」

    高大山一揮手說:「那算個啥!應該的應該的!」他環顧四周,猛然發現山頂上醒目地立著一座高碑。

    劉二蛋說:「大山哥,你看看那是啥?」

    高大山說:「那是啥?」

    劉二蛋說:「去看看就知道了!走,去看看!」

    高大山說:「看看就看看。」

    走到高碑跟前,高大山才看清高碑上寫著:

    高大山將軍碑

    高大山一驚,回過了頭去。

    「你們真的給我立了塊碑?」

    「可不是咋地。上頭的文兒還是請城裡的先生編的哩,不信你唸唸!」劉二蛋說。

    高大山回頭往下看著碑文上的自己。

    高大山,本縣靠山屯人,出身農家,早年參加革命,戎馬一生,戰功卓著……公歷紀元一九六○年,我縣遭水災,靠山屯四百六十餘口無越冬棉衣,將軍多方奔走,籌得救命棉衣五百餘套,棉被二百餘條,全屯災民得存活命,功德施於當世,恩澤被於子孫……凡我屯人,世世代代應不忘將軍大恩,故立此碑。靠山屯全體鄉民××××年××月××日

    看完碑文,高大山轉過身來,他看了看眼前的劉二蛋,看了看山下的屯子,忽然撲咚一聲跪在了腳下。劉二蛋連忙上前將他拉起。

    「大山哥,你這是幹啥?你咋跪下了?」

    高大山卻不讓他扶,他就那樣久久地跪著,嘴裡喃喃地說著:

    「我高大山,何德何恩呢?靠山屯呀,我對不起你呀!十幾歲我離開這裡,那時我恨這裡呀。那時,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妹子小芹,也死了,還有王丫,那時我就發誓,這一生一世再也不回來了。」

    高大山說著說著,不覺潸然淚下,聲音隨著也哭泣了起來:

    「可現在我回來了,我在外面漂泊了大半生,我又回來了。我高大山,沒給家鄉做過啥功德,我心裡不好受哇!」

    劉二蛋在一旁拉著高大山。他說:「大山哥,啥也別說了,六○年你救了一屯子人,要不是你批給我們炸藥,這水庫咋能修起來,一屯子人一直念著你的好哇。」

    高大山這才慢慢地站了起來,朝著高碑,對劉二蛋說道:

    「二蛋兄弟,明天組織人,把它推倒。」

    劉二蛋說:「這是幹啥,大山哥你這不是往靠山屯人心窩子裡插刀子嗎?」

    高大山說:「你們要是不推倒也行,反正我不那麼看,這塊碑是立在我高大山心裡的一個恥辱樁,一看見它,就在我心上抽鞭子,讓我高家不忘靠山屯父老鄉親的恩德,高天厚土,蒼天在上,我一個小小高大山有何德何望呀……」

    劉二蛋說:「大山哥,快別這麼說。」

    第二天,高大山帶著秋英,爬到了村後的山頭上,他告訴她:「落葉歸根,我要是死了,就埋在這裡,這裡有我一大家子人,有爹,娘,還有小芹妹妹和大奎,到時我就不寂寞了,也不想家了。」

    「那我呢。」秋英問。

    「到時你也一快來呀,跟我躺在一起。」

    「咋地,你還沒吃夠我給你做的豬食呀?」

    高大山深情地一把攬過秋英的肩膀。

    「我的好妹子,這輩子,吵吵鬧鬧,風風雨雨的,讓你受苦了。你說句實話吧,這輩子嫁給我後悔不?」

    「後悔有啥用哇,都快一輩子了,要是還有下輩子,我只給你當妹妹,不當老婆了。」

    「這麼說你還是後悔了?」

    「後不後悔的,你自己琢磨去吧。」

    高大山的眼裡笑了,笑眼裡慢慢地滲出了亮晶晶淚水。

    秋英順勢把頭倚在高大山的肩膀上,她的眼裡也悄悄地閃出淚花。

    兩人默默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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