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做夢也沒想到,今生還會再走東海道。可是不到兩個月,他就不得不再次打此經過。在進入名古屋之前,他就不大快意。
四月初十,午。名古屋城頭的黃金虎鯨璀璨奪目,年輕城主的婚典即將舉行,出迎之人個個滿面笑容。若非大阪有事,家康也定會喜笑顏開,與眾人說笑。
「父親遠途勞頓,孩兒未曾遠迎。」大門處,在竹腰正信的陪同下,義直問候著家康。
家康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一絲笑容也無,即使見到跟在義直身後出迎的幾個老女人,也只有一句簡單的問候。家康的這種反應早在常高院的預料之中。「畢竟是上了年紀,勞累了。」聽到常高院如此解釋,正榮尼和大藏局相視頷首,唯有二位局略有不安。
「該不會發生什麼不祥之事?」二位局有些忌憚地對青木一重道。一重沉默,其實,他早就擔心他們能否平安返回大阪。
是月初五,籐堂的五千兵馬已從上野出發,奉命到宇治川、桂川一帶佈防;井伊直孝初六出彥根,奉命去澱城警備。大垣城的石川忠總也奉命立刻進京,趕赴昌隆寺,與板倉勝重合力維護京都治安。
軍兵調動,但一重無法與治長取得聯絡。事實上,目下,他只能裝作與老女人們一樣,完全信任家康,留在名古屋城。可是,有樂齋父子究竟怎樣了?他們就算是逃出了大阪城,在途中會不會遭到伏擊?
「早晚會有命令。在此之前,我們先安心等著吧。」目送著跟在家康身後進入白書院的義直和竹腰正信,常高院和一重催促老女人們進入後面的長屋。
不到小半個時辰,家康派侍童前來傳喚。
「果然未忘記我們。快去快去。」老女人們催促著一重,興沖沖來到家康面前。
家康房中,除了義直和竹腰正信,永井直勝也緊繃著臉守在一旁。
「哦,你們來了。」家康聲音雖然無力,但還笑著,「事情有些不妙。聽說大阪的有樂父子棄城而走……」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聽起來既像歎息,又似失望。
「織田大人……為何要逃走?」最先發話的是常高院。
家康並沒立即回答。他端起茶碗,靠在肥胖的腹上,睨視片刻,方道,「有樂是你舅父吧?」
「是。舅父為何要離去?」
「據說厭恨打仗。估計現正在途中,十二三日就會抵達此處。我必須說說他。」
「大人!」常高院急道,「真想知得更清楚些。舅父說厭恨打仗……究竟是什麼意思?」
家康覷一眼一重,道:「聽說,在大阪那邊,大家都想打仗……」
一重急道:「不,怎會這樣?澱夫人和右府均非……」
「你且等等。這絕非只是你們的不幸。若要一戰,德川家康亦不得不再次親赴戰場。若是三五天倒罷了,設若時間延長,連我恐也回不了東海道。就算不死於敵手,自當盡了天壽。」家康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想必你們也知,從去歲冬役的時候起,將軍就想用武力踏平大阪,被我百般阻撓。大阪卻不領我情,竟再次召集浪人,掘開被填埋的城濠?況且,右府大人和澱夫人已終再生戰意!有樂心明如鏡,否則,他斷不會棄城而走。」
「這……」
「唉,德川家康也無隱瞞你們的必要了。實際上,將軍早就料到會出現這種結果,已經作完戰備。唯德川家康仍未放棄。」
青木一重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家康公所言究竟意味著什麼,他為何會如此心哀?
「一重,你最好也仔細聽著。在大軍包圍大阪之前,只需一人足矣!只要一個真正為豐臣氏著想之人,勸得秀賴暫時離開大阪,遷到大和郡山,解開將軍的心結就行了。只要有一人能如此奉勸秀賴即可。」
「……」
「他日,德川家康必會令秀賴重返大阪城。可問題是,究竟能否有人真正為豐臣氏著想?大阪的命運完全決定於此。」
「大人的意思,是讓我等返回大阪,勸說右府接受移封?」常高院似終於明白。
「常高院,此事若能辦成,獲救的將不只是秀賴和澱夫人。德川家康……以及已故太閣大人,也都獲救了,就不會被後世恥笑了。」家康眼裡湛滿了淚水。
青木一重凝然望著家康。這和駿府的家康還是同一人嗎?在此之前,一重從未想到家康也會如此老淚長流,這若是家康的真心……僅僅是這麼一想,他的心都要凍住了。若真是這樣,他此前送給治長的消息就完全錯了。討伐大阪的乃是秀忠,家康公卻站在秀賴一邊,實在令人詫異……
這時,家康又說出一句令眾人大感意外之言:「無論發生何事,德川家康也要救助右府和澱夫人。一定!」
這一次,老女人們比一重更為驚訝。
「你們可能不知。但只要想想我畢生的經歷,想想家康一生的坎坷,就會明白。家康始終在征戰!數十次?百次?當然,日後還會征戰。但,我的敵人卻絕非婦孺。襲擊手無寸鐵的女人小兒,這樣的征戰才是我最痛恨的征戰。」
一重不禁睜大眼睛,伸長脖子,老女人們也屏住了呼吸。
「那些妄圖以戰事為己牟利之人,便是人間之大惡。德川家康的願望,就是讓他們明白這些,斷絕戰亂的念頭。因此,我總是比其他人能夠忍耐,總是以數倍於他人的忍耐在等待。況且,我這樣做也必合神佛意願。太閣亡去之後,天下交到了我手裡。我雖不得不殺妻滅子,但無論是今川、織田,還是武田……這些曾與我有緣或是戰場上交過手的人,他們的血脈與親戚,我從不曾下手。我活到高壽,帶著感恩的心欲赴極樂時,卻不知做錯了什麼,竟要再次出戰。唉!此竟為何?」家康眼神呆滯,雙頰沾滿淚水,「你們明白嗎?讓我動怒的絕非神佛,亦非他人。我為不得不迎來這晚年疏忽而怒。我不會取人性命!我怎會為難右府和澱夫人?若殺掉他們,我救助今川氏真、寬諒織田常真是為了什麼?我一生的執著又算得了什麼?德川家康……德川家康……絕不願與婦孺為敵!」
「大人!」忽然,常高院哭著伏在地上,「大人吩咐吧!如果是我能做的……無論何事,請大人儘管吩咐。」
常高院的話還未完,青木一重就已大哭,其哀之烈,甚至令家康都為之一驚,閉口不語了。
一重的悲哭持續良久。為何會哭得如此傷悲?一重已想不明白,可愈想不明白,便愈覺莫名哀傷。他從未聞想,家康公這等人物,也有這種愚癡?
原來,大御所也始終與我們一樣的心思,萬物生靈都逃不脫這惡業之苦啊!這麼想著,一重不禁哀絕。他非絕望,亦非憤怒,而是發自心底地悲哀。哭夠之後,他拜倒在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在下也想跟幾位夫人同返大阪。」
家康點了點頭,「你是想把我的意思告訴秀賴?」
「是。在下想,常高院定會勸右府移往大和,在下願在旁勸說。」
「哦,你真的想幫我?」家康探出身子道,「但,還要再等等。再過一兩日,有樂父子就會趕來。你最好見見他們,聽聽他們都說些什麼。如此,你心中應更有數。」
「有樂?」
「是。究竟是何原因使得有樂棄城而走,在我見他之前,你先去見見他,好生問問。你說呢,常高院?」
「是,這樣最好。那麼我也去準備準備,好在舅父到達之後,能夠即刻動身。」
老女人們下去之後,家康又叮囑一重:「你記著,你家主君離開大阪之後,我必令人重修大阪,不久就會派人迎接他回去。」
「是。」
「七手組中應有些可在右府身邊擔任護衛的年輕之人。一定要他們嚴加護衛,進入郡山城後好生反思。但,你記著,必須在將軍包圍大阪之前行動。剩下的交給我就是了。」
一重心領神會退出去,家康靠在扶几上,發呆良久,忽道:「我簡直就是一介背叛之人,是吧,直勝?」
永井直勝不言,只是微微一笑。
治天下者必先杜絕私情,無論何時都要依法度行事。此前,家康開口閉口均如此告誡將軍秀忠。可如今,他在默許將軍率軍不斷集結於京阪的同時,又在背地裡苦思救助秀賴的良策。在常人,此行必視為背叛,說得嚴重些,「謀叛」也不為過。
「直勝,休要洩露出去。」說話時,家康儼然一個害怕上天懲罰的老頭。
第二日傍晚時分,織田有樂齋帶著兒子尚長抵達名古屋,悄然進入竹腰正信宅邸,會見了青木一重。
有樂究竟會對一重說些什麼?家康隱隱有些擔心,但因第二日的婚禮,卻無暇過問。到十三日接見有樂時,一重和老女人已從名古屋出發離去。
「在下和青木一重於十一日夜裡見面。」有樂主動道,「儘管一重識文斷字,卻完全看不清時勢,簡直就是個睜眼的瞎子。」
此時,由於傳令使小栗又一忠政、奧山次右衛門重成、城和泉守信茂等人都在場,有樂看出家康之征已甚是迫切,遂格外義憤填膺。
「一重看不清時勢?」
「是。在下告訴他莫回上方,那樣只會捲入無謂的戰事。他卻頂撞說,既是無謂的戰爭,為何不去阻止?他還以為能阻得了此次戰事。」
家康輕輕點頭,「這麼說,你是看到戰爭已經無可避免……才出得城來?」
「正是。」有樂側首笑道,「人只要不著急去死,都可活到天壽。戰死疆場這種死法,已是不明事理。我告訴他,現在乃是太平之世,就應死在被窩裡,唉,他竟一點不通。」
家康道:「一重的事暫且不提。右府怎樣,他也急著要死?」
「人在年輕時,總是不懂得珍貴性命啊。」
「澱夫人又如何?她今年已四十有九,還算年輕。」
有樂撇起嘴,臉上現出一抹陰影,「她已瘋癲。一個癡戀他人的瘋子是不會幸福的,真是可悲。」
家康對有樂略有恨意,可心裡仍有幾分好感。信長公喜歡殺伐,有樂生就一副毒舌。二人儘管都敏銳細緻,但信長公令人想起大薙刀,有樂卻讓人想到懷劍。
「有樂齋,你怎的就拋棄了那可悲女人?就算她已瘋癲,她畢竟是個女人啊。身為舅父,她有此難,你不留反走,究是為何?」
「大人太會說笑了。」有樂歪頭笑了,「老夫若待在那邊,只有死路一條。織田有樂齋已對生死厭倦了。大人此乃明知故問。哈哈!」
「有樂齋。」
「大人請講。」
「你剛才說,澱夫人乃是個癡戀他人的瘋子?」
「是,是這般說過。」
「我想再聽聽。我還不甚明白。」家康認真問道。
有樂微微搖了搖頭,「大人,您可越來越不厚道了。她對見過的每一個男子迷戀不已,已是個無可救藥的癡情女子。」
「她如此高傲,竟是癡情女子?」
「她先癡情於太閣,接下來癡情於大人,現在,竟癡情於一介不可救藥的蠢貨!」
家康訝然。
「歧黃可醫身病,佛法可醫心病。她根本就已瘋癲,一心只望迷戀的男子有所回報。一旦不能如願,她即病入膏肓,縱有回春妙手,亦是回天乏術,這亦是女人的宿命。」
「嗯。」
「況且,由於她有癡迷男子的怪病,人若有情,她必有意。她若能和那蠢貨斷絕來往,有樂也不會棄她而走。可能的話,有樂定會讓她與那人一刀兩斷,勸她和右府離開大阪。唉,她已大病,有樂也只有主動離去了。儘管是在大人面前,可有樂還是要說,決定女人命運的,仍還是男人啊。」
家康扭過臉,裝若未聞。有樂的話刺得他心痛。有樂有怨,澱夫人亦有怨,但……她似確然已瘋。
她若性情和順,家康恐也不會刻意迴避。她乃太閣遺孀,一旦她跟太閣在世時一樣,大耍威風,必會妨礙男人行事——家康不得不這樣想,他對澱夫人的確有些忌憚。這「瘋子」這位太閣遺孀,卻被大野治長戲耍!
「罪過啊罪過!」家康眼前忽地浮現出築山夫人的面容,他慌忙正了正坐姿,「我知了。右府呢?你覺得右府連出城的決斷都沒有?」
有樂眼裡顯出一絲悲哀,「這一點大人應已清楚。那個迷戀男人、為情所困、爭風吃醋的寡婦所生的兒子,生長在只知逢迎巴結的女人堆中……」說到這裡,有樂搖頭不已,「遺憾的是,並非有樂棄他而走,乃是他從來都未曾指望過有樂。豐臣氏的命運,從片桐兄弟離去的那一刻起,已鐵定了。」
家康非常不快,可他仍未抓住斥責有樂的機會。這信長公的兄弟果然有些眼力。若是家康,在片桐兄弟出走之前,自會主動去管教澱夫人和秀賴,家康卻無法強求有樂亦如此。在豐臣氏,有樂既非家老,也非重臣,他無非一介耍弄口舌的食客……
「這麼說,你認為現在能夠撼動大阪的,既非秀賴,也非澱夫人,而是大野修理?此戰的對象是修理?」
有樂再次諷刺地撇起嘴唇,冷笑一聲,「那還不至於……戰事的對手是不知深淺的修理,以及走投無路的浪人。正因不知他們會做出何等事來,有樂才逃出城來。」
「有樂齋!」家康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連你自己都覺得大阪危在旦夕,無法待下去,但你卻把夫人和右府棄在大阪,你好薄情。你是不是早料到會背上這個污名?」
「不,」有樂淡淡道,「有樂是為了向大人稟報詳情,向大人稟明浪人心思,希望大人及早制定平息騷亂的大計,故也可說,有樂乃是為了天下蒼生而來。」
「戰爭已無可避免了?」
「大人已經為他們開啟了避免戰爭的大門,可修理不但不把浪人送出來,還反咬一口。大人剛才說,此戰對手是修理,真這麼想,後果就嚴重了。大人有所不知,浪人已經變成了一群亡命之狼。」說到這裡,有樂忽地睜大憤怒的眼睛。
家康一驚,那目光太像昔日的信長公了。
「若以現在這種心情出戰,大人恐怕不會活著回來。為了讓豐臣氏存續下去,而失去天下太平,罪莫大焉。為了向大人提這逆鱗之見,織田有樂才逞畢生之勇,趕奔至此。」
家康啞然望著有樂緊皺的眉頭——本想斥責對方,卻挨了人斥責。謀求豐臣氏存續,恐會失去天下太平,非大智之人不敢言此!
「唔。」塚康呻吟一聲,一種無法言喻的憤怒攫住了他,「有樂齋,你大膽!」
「哈哈!」有樂大笑,「有樂口不擇言。大人若是震怒,盡可把我們父子的腦袋揪下來。」
「哼!」
「有樂也非尋常之人,此次特意從大阪城出來,在大人的眼裡卻只是拋棄了主君的薄情寡義之徒,與其受辱,莫如一死!活著還有何意義?」
家康臉刷地紅了,「住嘴!誰說要殺你了?只是,此次戰事,家康怎會任你擺佈?我是斥責你大話說得太多。」
「哈哈!大人的斥責,有樂從一開始就料到了。可是,那些走投無路的亡命之狼,絕不會堂堂正正沙場對壘。世上既有『麒麟一老不如駑馬』之說,又有『追二兔者不得一兔』之前例。像大人這等沙場老將,身歷百戰,通曉人情也。然大人若貪這樣的溢美之辭,而被餓狼撕扯,那才是世人之悲。一旦不慎,天下也要出大事。」
「好一張利嘴!」
「哈哈。這有如有樂臨終之言,當然會將心中所想一傾而出。有樂亦是人子,也知道疼愛不肖的外甥女,關愛外甥女生下的孩子。可一旦天下大亂,莫說我的兄長信長公,就連太閣一生的功業,也都會化為泡影。權衡事情大小輕重,有取有捨,方棄城來到此地,卻非只為自取其辱。」
有樂停頓下,家康臉色已由赤紅變成了醬紫。
「有樂想說的都已說完。至於大人老邁而無決斷云云,實是無禮之極,請大人任意發落吧。」
家康真想將其拖下去痛打一番,但他還是將怒氣硬壓回肚子裡,「有樂……巧舌如簧啊。」
「哦?」
「你知就算這般說,家康也不會發怒。你都算計好了。無論是你,還是澱夫人,都是讓人無可奈何的瘋癲之人!」
有樂沉默,望著家康。他明白,家康亦正強忍著湧上心頭的憤怒。他該說的都已說了,得盡些禮數了。
「冒犯了。」有樂輕輕垂首,「正如大人所言,有樂仗著大人抬愛,知道大人善於忍讓,遂大放厥詞。有樂早就箅計好了,說到這種地步,您還不至於震怒。」
「你……你知我是這樣?」
「正因知,才有話要說。大阪城裡狼群雖狠,卻是烏合之眾。有樂認為,他們大致分成三派,日夜吵鬧不休。」
「說說看。」
「真田左衛門佐及木村長門守,為最是難纏的明智一派,後籐又兵衛加入了他們。另一派為修理和七手組老臣。再就是大野修理之弟治房、道犬等,這群不善思量的莽夫,卻最善鼓動走投無路的野狼。他們必定認為,大人欲把右府移封至大和郡山,於是必然先襲擊大和郡山,切斷東軍與紀州的聯絡,然後拉攏各地武士與將軍決戰。」有樂收起他一貫的諷刺,認真道。
看來,憤怒真是人生大敵啊。家康一面在心中念叨,一面熱切地點頭回應。
「右府的旗本不會殺出城來。他們若不待在城內,就無法安撫出城作戰之人。因此,若是有人出城作戰,定是真田左衛門佐。但,若京都伏見被佔,戰事就要拖下去。」
看到有樂認真的樣子,家康忽地想笑。這一切都在他的謀劃之中。可是,有樂卻為此冒滅門之險趕來,真是難為他了。
「澱夫人還未完全下決心。但這不過由於修理還未決定。一旦修理決定下來,女人就會完全為男子操縱。右府亦同,遲早會把大人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敵,豁出性命也要一戰。右府若不如此,群狼就會用弓箭和火槍從他背後下毒手……」
「好了。」家康抬手阻止了他,「先生所言,一一命中要害。好,必須要馬上行動。來人,伺候織田大人歇息。」言罷,他重新擺出一副威嚴之勢,既然戰事已不可避免,就不能把老態顯露於人前……
有樂齋退出之後,家康靠在扶几上,繃著臉沉思起來。儘管於戰術無大益,但有樂所言的大阪派閥之爭和人心向背,卻讓人深思——原來澱夫人並不能主宰全局!
澱夫人已是年近五旬的女人,這樣一個女人,在亂世男兒面前無能為力,自無可厚非。若母親如此軟弱,秀賴遲早會如有樂所言,陷進深淵。但解救之途究竟在何處?
所有惡果,塚康不是沒有想過。為了防止最壞的結果出現,他早就命柳生又右衛門把奧原信十郎豐政安插到了大阪。但經過了去歲冬役的議和,信十郎還會如從前那般,保持著高度警惕和緊張嗎?
「柳生又右衛門現在何處?」家康問仍留在身旁的傳令使小栗忠政道。
忠政當即答道:「在將軍身邊,正在為出兵準備。」
「他既擔負著保護將軍的重任,定無法來了。」
「若有要事……」
「又一,現在大阪城內的關鍵人物是修理。」
「他?」
「是他。」家康目光銳利,點頭道,「要救澱夫人和右府,最好的辦法便是說服修理。」
「大人要說服大野修理?」
「正是。修理優柔寡斷,我要讓他作好準備,一定要把右府和夫人救出來,無論發生何事,也要保全他們母子性命。」
小栗忠政眨眨眼睛,深感納悶。大野治長既非關東的盟友,也非關東的家臣,他現在乃是敵人的總帥。家康竟要說服這樣一個對手。他自吃驚不小。
「小人不解,大野修理應該是我們的敵人。」
「既非敵人也非盟友!」家康高聲道,「我是德川家康。聽著,德川家康下命令,豈能有顧慮?究竟誰去合適呢?」他認真地思量起來,忽然一拍膝蓋,「好,就是阿小——又一,你趕緊去一趟京都,找個人,誰都行,把他弄進城內與阿小取得聯絡。讓阿小告訴修理,這是德川家康的嚴令。」小栗又一當日就從名古屋出發,趕奔京都。
家康從名古屋出發定於十五日。十三日與淺野幸長之女完婚的義直緊跟在父親身後,率領軍隊出發。
戰機已經成熟。稍有疏忽,二條城、伏見、澱城等就會落入敵手。
十四日,家康向土佐的山內忠義和因幡鹿野的龜井茲矩發出了早早出征的命令,自己則按原計於次日從名古屋出發。
當夜宿於桑名,第二日剛到龜山,所司代板倉勝重就飛馬馳來。
「修理終於下決心分掉了軍餉。」勝重恨恨道,「若是在締結和議的時候,把那些錢分掉,浪人或許早就離城而丟了,豈有此理。」
家康轉問:「怎的,事到如今,還無人揣著錢走掉?」
「無。怕是擔心有人逃散,修理還組建了督戰隊。」
「督戰隊?」
「因此,即便是青木一重和老女人返回大阪,估計也進不了城。」
「哦?」
「每人都有與關東私通的嫌疑。目下這類傳言滿城皆是:織田常真和有樂齋已私通了關東,去歲戰時所有參與議和之人都有嫌疑,他們都是關東同黨……」
家康不為所動,「嘿,澱夫人也想決戰了?」
「是。她似已發瘋,大嚷被大人欺誑,嚥不下這口氣云云。」
家康忽然想起有樂之言,搖頭不已。又一個築山!很難相信世間會有鬼魂,但彷彿被鬼魂附體般肆意妄為之人,卻綿綿不絕。他們欲愛不能,欲恨不行,愛憎糾纏,在癲狂中輪迴……
「辛苦了。看來戰事不能免。趕緊回去,告訴他們,在我到達之前不可開戰。」
十七日抵達水口。十八日,家康進入了本以為今生不會再見到的二條城。
進城之後,家康先是詢問出迎的小栗忠政與阿小是否聯絡上。得知已聯絡,他鬆了一口氣,靜靜等待著將軍秀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