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無比不知戰事為何物之人,更讓人動怒的了。就在德川家康下定決心再次興兵時,京都又有人前來告急。一為伊達政宗,一為從大阪逃出的信長公之子織田常真。二人齊聲道,始時只是在浪人間燃燒的火焰,現在已經席捲了豐臣舊臣。目下,知戰之苦者正在逐漸減少,清醒的浪人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是那些鋌而走險的年輕之人,狂妄地叫囂道:「不成功,便成仁!」
對此,織田常真評道:「在豐臣氏,我也算個人物,若是為了豐臣氏的存續,看在與已故太閣的交情上,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可若是與那些叫囂與城同歸於盡的浪人同流合污,卻沒這個道理。」
伊達政宗則說得更加冷酷無情:「大御所與太閣的為人差別已甚是明顯。太閣家臣貧困之極,大阪城絕非窮苦之人可堂皇而居之地。」
家康對二人大是不快。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無用。織田常真缺乏遠見,鼠目寸光,和大阪城內的浪人無甚兩樣。家康把已成為空宅的大久保長安的宅邸送給常真,讓他臨時居於駿府。看著面露喜色、連聲道謝的常真,家康不禁想起早前的今川氏真。曾讓他吃盡了苦頭的今川義元,以及逼迫信康切腹自盡的信長公,其後人最終卻都不得不尋上門來,求得庇護,真是有趣的因果。
這因果乃是神佛使然。太閣雖未怎積下善因,卻也不能扔下秀賴不管。連氏真和常真都可施以援手,為何獨獨置太閣之子不管?
慶長二十年三月十八,在佛心和治世之間痛苦掙扎的家康,向從江戶趕來的土井利勝明確表示,同意再次舉兵,並立時命令在駿河的加護鼻鑄造大炮。十七日,家康就已命本多忠政援衛京都。
四月初四,家康以參加義直婚禮為名,讓末子賴房留守城池,自己則與賴將同從駿府出發。
此次兵禍再起,東西之戰終未能避免。
澱夫人接到老女人一行送回的消息時,家康尚未從駿府出發。函上說,家康要在辦完義直的婚禮之後進京,絕不會令豐臣家臣和領民挨餓云云。
澱夫人先把信函給千姬看了,又把治長叫來,炫耀似的展示給他,「我沒看錯。大御所根本沒有打仗的心思。」
治長則沉下臉,搖頭道:「她們又被騙了!」
「你說什麼?你那裡有另外的消息?」
「恕我直言,青木一重也緊跟在女人們身後,趕赴名古屋,他也住在那裡。」
「青木一重?」
「是。一重的書函就在此處,夫人請先閱……只是,莫透露給他人。」
澱夫人臉上浮出苦笑,接過書函,「你吩咐一重到名古屋打探消息了?」
「是。不——一重說,是他自己覺得不放心,想主動到名古屋一趟。大御所參加婚禮是假,出征才是真。桑名、伊勢的軍隊已經接到密令,悄悄行動起來了。」
澱夫人臉上的微笑仍未消失,她開始讀一重的書函。讀到大阪城出現內應一節,她的表情頓時變得僵硬。一重說得很是清楚,那內應不是別人,正是織田有樂齋父子和織出常真。一重在趕赴名古屋途中偶遇織田常真,而且,常真還把一些機密獻給了大御所,得賜宅邸,留在了駿府。
若只有這些,一重倒還不怎驚訝,可到了名古屋一查,才發現義直家老竹腰正信和織田有樂齋之間消息頻頻。恐怕,一旦開戰,織田有樂齋父子也會立刻出城,投往江戶。書函結尾說:在下也想裝著和有樂齋父子一條心,在得到確切的消息之前,和女人們停留在此,請示下。
讀完信函,澱夫人不斷冷笑,「對於這封書函,你認為怎樣,修理?」
「我怎樣認為?難道夫人不信?」
「哼,當然!這是一重在名古屋家老們的操縱下,為了打探你的心思而寫,他才是真正的內應呢。」
大野治長皺起眉,「這麼說,夫人只相信……織田有樂齋大人?」
「不只是有樂。」澱夫人應道,「人會變,今日為人,明日可能變成厲鬼,後日則變為毒蛇。你若懷疑有樂,有樂自也會猜忌你,我恨這種相互猜忌。」
「請恕治長斗膽……」大野治長強硬地反駁道,「這並非喜歡或厭恨就能解決的事。危難已步步緊逼。如今,我正為把女人派往駿府而後悔。」
「她們乃是我的使者,你欲怎的?」
「夫人,請耐下性子聽我講。正如這書函上所言,女人為大御所的花言巧語所騙,高高興興幫著操辦婚禮去了。」
「難道這……有何不好?」
「並非好不好。名古屋的婚禮只是做給人看,婚禮一結束,大御所就會出征。說得明白些,婚禮原本就是為進攻大阪作準備。夫人未覺出嗎?」
「為進攻大阪作準備?」
「是。江戶若要再次興兵,紀州淺野氏乃是關東重要的盟友,因此,他們才把淺野之女扣到名古屋為質,還不由分說給淺野長晟納了小妾。」
澱夫人一怔,閉了嘴。一度被遺忘的「人質」一詞,再次在她的記憶深處,令人恐懼地張牙舞爪。
「上次與夫人提起的少夫人尋短見一事,也有多種解釋。總之,那是少夫人夾在關東和大阪之間,忍受不了痛苦的無奈抉擇。夫人以為呢?」
「這……」
「關東假裝議和,拆毀城濠,之後反攻大阪,知道這些,少夫人自會痛苦得要自尋死路了。」說到這裡,治長輕輕拍膝,「剛才說到有樂齋。關於此事,夫人看這麼做如何?眼下城內的浪人手中,既無米也無錢財,窮困之極,因此,夫人格外開恩,分給他們少許金銀聊度困厄……」
「他們有那般潦倒?」
「是啊。不……還有一個原因,我想看看分給他們金銀之後,結果如何。」治長以平靜但又頗含諷刺的語氣道,「我覺得,把這些金銀納於囊中,第一個從城內溜走的必是織田有樂齋。不知夫人以為如何?」
澱夫人好大工夫沒明白治長的意思。浪人窮困,才把剩餘的金銀分給他們,這一點她明白,可這樣一來,有樂怎就會出城呢?
「夫人還不明白?有樂父子已經與關東私通,我早已看出來,才分發軍餉。他必然會將此看作開戰的信號,棄城而去。哼,有樂父子的棄城與大御所的議和,均為陰謀。」
澱夫人仰面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有樂要放棄大阪?」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已中了大御所的奸計。」
「既如此,我問你,萬一……兩方打起來,有樂卻還是巋然不動,你將作何解釋?」
「那時……」治長用白扇指著腹部,微微笑了。多日以來,他夜不能寐,恨不能痛快地以切腹了斷。
「你以性命為賭?」
「正是。」
「哦。咱們就不必再等大御所援手了,把金銀都分了吧。不過,金銀非我所有,而是右府的。我馬上按你的意思告訴右府,也希望你莫忘了自己的話。」
「我會銘刻在心。」這已非尋常的議事,此情此景下,很容易作出不智的決斷。
治長退去後,澱夫人立刻去了秀賴處。不過,她把散發金銀的事且放到一邊,先當場質問千姬之事。
千姬竟異常沉著,讓秀賴都為之一驚。「這個塵世便是男子的世間,女子所能做的,就是為心愛之人去死。這樣思來想去,就行了糊塗事,請見諒。」
聽到此言,澱夫人淚如雨下,「合情合理。是這個理啊……你也原諒我吧。你才是我真正的女兒啊。」
二人同為女人,悲慘的宿命感令澱夫人悲痛不已。
可是,更加不祥的事卻接連發生。分得金銀的浪人立時摩拳擦掌,堅信決戰就要來臨,而織田有樂齋父子正如治長所料,從大阪城消失了。
四月初八,佛誕日,下午。
此日,有樂齋父子稱至京都總見寺做法事,出城而去。治長之弟治房知了此事,卻未吱聲,只有幾個老臣帶著疑心送走他們。
此前已經有了織田常真的出逃,故而難免有人對此心生疑慮。將有樂家已是人去樓空之信通知澱夫人的,乃是阿玉。九日晨,阿玉繡好有樂托付的茶道用小綢巾,送去一看,竟是大門緊閉,裡面一個人影也無,詢問鄰家下人,說府裡下人早於七日傍晚全被遣散。
澱夫人之前還以為,有樂齋怎樣云云不過治長耍的一出鬼把戲。但昕阿玉一說,她臉色都變了,「把修理叫來。修理不會不知此事!」
未等侍女前去通傳,治長已經臉色蒼白趕了來,額上全是亮因因的汗珠,「啟稟夫人,剛才派到東海的人在田中見了大御所,帶來了大御所的密令。」
「大御所的密令?誰見了大御所?」
「是我派去的米村權右衛門。我曾告訴他,若遇見駿府之人,就稱是使者,若是不遇,就打探消息。」
「權右衛門見了大御所?」
「是。他說,因被大御所的隨從發現,只好以使者身份在田中拜見。大御所甚是震怒,責問治長都幹了些什麼,並令右府移至郡山,否則只有一戰!」
「一戰?」
「夫人,戰事已無可避免。近畿一帶不用說,西國諸大名都已接到出征命令。青木一重和夫人們恐怕已被囚禁於名古屋。據說,五六兩日,伊勢、美濃、尾張、三河諸大名率軍齊齊向鳥羽、伏見集結。米村權右衛門的消息絕不會有誤。」
此時,澱夫人真正驚惶失措了,顫聲道:「修理,大御所不至於會如此……」
「我怎麼會聽錯?大御所始終就在戲弄大阪。」
澱夫人喃喃道:「有樂是早知這些,才棄城而去?」
「有樂?」治長約略一驚,冷笑一聲道,「他終是投敵了?」
治長已經無法顧及措辭。他若是個冷靜的指揮者,就不當一味指責片桐且元和織田有樂齋。且元和織田有樂齋絕無二心,他們只是看清了結局,才作出了明智的選擇。治長、且元、右樂,誰才是豐臣氏真正的忠臣呢?治長究竟是全身而退,還是寧為玉碎?浪人之言,聽起來有著沖天豪氣,實際上不過目光短淺的小兒狂言。
澱夫人的雙頰眼看著變得血紅,分明已對有樂齋的「背叛」怒氣衝天。
「看來,」治長不依不饒,「有樂齋父子逃到名古屋城之後,必然會把大阪機密洩露給敵人。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且等……修理。」
「事已至此,夫人還要阻攔?」
「今天為初九,大御所不久就會在名古屋見她們,還有常高院呢,再等一兩日看看。」
在這種情況下,澱夫人能冷靜下來,實在罕見。儘管有樂的行為乃是貨真價實的叛逃,但她仍不願相信家康、常高院與阿江與真會為難她。
但澱夫人的意見立時被治長當成了耳旁風。儘管他在澱夫人面前咬牙點了頭,可退出去之後,他還是馬上召眾將議事。
夫人和右府都指望不上。從去歲冬役起,治長的想法就像風中的蘆葦一樣。其實,他並無什麼野心,只是搖擺不定,從來沒挺直過腰桿。好勝心生起時,他才會渴望勝利,但這種渴求亦多是瞬間的想法。懦弱之時,他常想一死。
然而得到米村權右衛門的消息和織田有樂齋出逃的稟報後,治長竟忽地勃然大怒。若是稍冷靜些,在決定開戰後,他就應派人把有樂追回,將其斬首祭旗,這樣,城內的情形自不會洩露出去。但目下,他連這種決斷和腦子都沒有了。
盛怒之下,治長作出大膽的決定:如澱夫人和秀賴都反對開戰,或猶豫不決,他將把他們監禁於城內!
治長之所以產生這種癲狂的念頭,當然有莫大的原因。儘管他內心搖擺不定,但從二月下旬起,為了應對再次開戰,他就已准許其弟治房和道犬進行真正的備戰。有樂若逃到駿府,當然會洩露這邊的詳情。到時,家康父子怎能放過他?所以,他這膽大妄為乃是因於恐懼。
治長從澱夫人面前退下,把諸梅集中到治房的陣營,計有大野治房、大野道犬、木村重成、真田幸村、毛利勝永、後籐基次、長曾我部盛親、明石守重等人。他欲先把織田有樂齋父子出逃和京阪局勢告訴眾人。此時,金銀已以軍餉名義分發到了諸部,因而,被召集起來的諸將都深感戰機已到,甚至遠比治長緊張。
「今日將通知諸位一件意外之事。」治長一臉凝重地道了開場白。
治房和道犬異口同聲道:「織田有樂齋父子叛逃。」
但諸將並未格外吃驚,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敢問兩位大人,叛變……這個判斷是否下得太早了?應說逃去或溜走更為合適。」
真田幸村平靜地看著木村重成道,「有投身之所者,自可獨善其身,我們卻是想逃也無處可去啊。你說呢,長門守大人?」
眾人眼裡射出憤怒的光芒,尤其是後籐又兵衛,他被劇烈刺痛了。「真田大人的話可真是奇怪,竟把我們這些對豐臣氏忠心耿耿、赴湯蹈火之人,嘲為走投無路的浪人?」
幸村微笑著搖了搖頭,「鄙人絕非此意。鄙人是說,當今世上,除了大阪,無論何處都是德川的天下。故,留在大阪之人,都是與德川不共戴天的仁人志士……」
「好!這麼說,出走的人都是有二心了?」
「但,我們確實走投無路。要認識到這一點。我們若不這樣想,便無法團結一心,破釜沉舟。鄙人仔細算過了,關原合戰之後,被滅門減封的有九十餘家,之後絕戶的又有三十餘家,合起來接近一千萬石,浪人的數量前後達到了三十萬。」
治長不知幸村下文如何,睜大驚奇的眼睛,往前膝行了幾步,只聽得幸村朗聲道:「三十萬人當中,一部分歸農,一部分被大名收留,兩者加起來接近半數,故剩下約計十五萬。目前,十五萬人幾已全部集中到了大阪城。他們便是去歲冬戰向德川挑戰的武士,目前已完全無處可去。」
幸村的眼神和聲音儘管依然平靜如水,話語卻令在場諸人心如刀割。大野兄弟相視點頭,治長道:「不錯,真田大人說得不錯。」
幸村繼續道:「留在城內的人數,幸村已經重新仔細核實了。」
「哦?」後籐又兵衛有些驚訝。
「騎兵有一萬三千,步兵六萬八千,另有小卒五萬二千,女傭一萬,合共……十四萬三千。」
「哦。」
「這些人就是自去冬以來與我們同舟共濟之人。要養活他們,即使每人每日一升的伙食和零用,一個人一年的費度也有三石六斗。養十五萬人,一年需要五十二萬石。豐臣氏總俸祿乃六十五萬石,即使按照五公五民計算,只有三十二萬石,因此,還有約二十萬石的缺口。聚集大阪的人,不僅不能出人頭地,恐連命都難保,這便是當前的嚴峻形勢。」
滿座而面相覷,鴉雀無聲。
「因此,我們本應在去歲冬役取勝,方可解此危厄。既未獲勝,各位當盡知結局。因此,織田有樂齋甚至也算是豐臣忠臣。」幸村大膽地說完,刷地把目光移到治長身上。
治長臉色蒼白,「有樂……」
治長話音未落,幸村接口道:「鄙人非想毀了豐臣氏,只是希望大家能盡早明白,能減輕右府母子的哪怕一絲負擔,亦是忠於豐臣氏。大家都散去,豐臣氏怕還能勉強存活。出於此念,鄙人才主張不應全盤否定有樂。」
「真田大人!」毛利勝永忍無可忍插嘴道,「大人的意思,是想走的人今後大可毫無顧慮地走,而且,這也絕非不忠,對嗎?」
「對於那些有門路的人來說,是如此。」幸村侃侃應道,「那些可以在德川幕府的天下過活的人,若不請他們散去,我們怎能合力一致?只有無路可走之人,才會豁出性命決一死戰。鄙人只是這樣想。」
剛說到這裡,木村重成忽地伏地大哭:「請真田大人見諒,重成誤會您了。重成……一定會請求右府……請求右府與我等同歸於盡。」
治長渾身一陣哆嗦。他不知秀賴和重成究竟說了些什麼,此席上,為了讓眾人都接受監禁秀賴母子之事,他始終在尋找時機。
「只有如此,」幸村輕聲道,「右府才不會扔下十五萬走投無路之人不顧。」
最為激憤的大野道犬得知幸村真意,瘋狂大吼道:「呵,原有如此必死之心!」
幸村和道犬對世事的看法,竟有莫大差距。幸村的意思,是只有認清形勢,置之死地而後生,才可能獲勝。年輕的道犬卻只是將其理解為單純的死戰。當然,他年輕氣盛,無可指摘。
「眾位同意的話,鄙人倒是有個主意可逼迫右府作出決斷。」言罷,道犬聳了聳肩,睨視眾人一圈,「別無他法,唯有即刻組織勇士,突入大和郡山,一把火燒而毀之!右府近日來遲遲不下決斷,原因似就在於郡山城。他還抱著幻想,只要答應移封,搬到郡山,一切便可了結。故,當前最要緊的,便是滅掉右府這種幻想。」
「好!」治房應道,「正如真田大人所言,即使到了郡山,我們仍無路。」
治房的話令滿座感慨不已。
「真是茅塞頓開。」長曾我部盛親感動地附和道。
「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後籐右兵衛也豪爽地笑道,「哈哈,真田大人可真不厚道,剛才說有樂是忠臣,驚得在下後背都出了一溜冷汗。」
「是啊,說我們都是走投無路之人,我亦一肚子氣。」
眾人還是很單純。打動他們的不是利益,是意氣讓他們同仇敵愾。實際上,正如幸村所言,事到如今,他們不離開這裡的緣故,乃是因為他們無處可去,只是他們不願承認此事實。
「在燒掉郡山之後,首先殺入瀨田一帶,讓關東軍無法進入京都。」
「對。德川何懼之有?我等要在瀨田、宇治一帶阻止關東軍,攻下二條城和伏見城,抽掉他們的踏板。」
「總之,要以修理大人為首,把七手組和寄合眾(三千石以上的無職旗本)也招來,立刻合議,先發制人。」
「好。而且,要請右府盡早巡視戰場。這樣,士氣就大旺了。」
幸村平靜地坐在那裡,看著臉上尚掛著淚痕的重成。他明白,置之死地的軍兵才真正強大。
眾人歇息時,木村重成站了起來。他想讓七手組和寄合眾到來之前,把事情報告給秀賴。秀賴還無與城「同歸於盡」的決心。去歲冬役時,他曾比任何人都有血性。可現在,一切都已被澱夫人和常高院等人扼殺了。在締結了和約之後,他從前的鬥志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能夠打動秀賴的,只有木村長門。
幸村察知這一點,才故意把大阪的窘境完全揭露出來。他早已看透,如此一激,木村重成定按捺不住,搖擺的軍心也會堅定下來。
本來,既已議和,大阪就當無條件地履行關東的吩咐與安排。若真是「一切都為了豐臣氏」,就不當對幕府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滿。可是,議和卻未經探思熟慮,它不過出於被迫之下的僥倖心理,幻想著拖延時間,靜待家康歸天。總之,這是一次漏洞百出的議和。「惡戰終究會發生。」好戰的惡靈不會相信議和,無時不在如此歡呼,不斷煽動浪人的野心、私慾、恐懼和自尊。幸村既覺可悲,又覺可笑,他知戰事不會如此容易就平息。但此時,他已無暇嘲諷。
片桐且元離去之後,剩下諸人中唯織田有樂齋稍有見地,可如今連有樂齋都棄城而去了。面對洶湧而來的關東大軍,大阪除了任由對方蹂躪,還能指望選擇了這條險道的大野治長?
「修理大人。」在治房和道犬前去召集七手組和寄合眾時,幸村覺得自己還有一事要做,便是必須促使治長痛下決心,「不管是治房還是道犬,年輕之人總是充滿了活力,真讓人羨慕啊。」
「哦……是啊。」
「木村長門守恐去說服右府了,那麼,夫人又該如何?」
「這……」治長眼前浮現出澱夫人的影子,「此事交給治長好了。」
幸村輕輕點點頭,忽又使勁搖頭,「不,不能失去夫人!無論怎樣,都要保全夫人。」
治長當即駁道:「你怎說出這等話!誰忍置夫人於不顧?」
幸村再次搖頭苦笑。治長不打自招,其心事已洩露無遺。「誰也未說……鄙人只是說,勝敗乃兵家常事,無論我方到了何等不利的地步,也不許夫人自盡,或是不利於她。」
「這……這……」
「此事用不著多說,但,不只夫人,右府也一樣,無論他何其英勇地立於陣頭,也不可令他身有不測。諸位,」幸村環視著在座眾人,「若讓主君與我等同赴黃泉,武道就會有瑕疵。即便不累及主君,我等也會被視為困獸之鬥啊。」
治長狼狽地躲開幸村的目光。幸村確認過後,不再言語。除去治長,在場每人都是勇震天下的猛將,因此,幸村無須再加任何詮釋。
「說得好。我們都是憑著一個『義』字來大阪。」
「我們必珍視豐臣血脈,忘記了此點,還有何義?」
這些只是空話,可是,若不讓他們慷慨陳詞,一旦陷入混亂,未必不會有人趁機砍下秀賴與澱夫人的首級,投了關東。
治長也昂首道:「各位的忠誠,治長絕不會忘懷。」
此時,七手組神色緊張地趕來。當木村長門守重成跟在真野賴包、伊東長次、青木信就、郡良列等人身後進來時,十六疊大小的客室都快擠不下了。
「我有話要對諸位說。」重成分開人群,逕直坐到上座,「右府對此次織田有樂齋父子出逃一事甚是震怒,說他們必定是受了關東引誘。對此,絕不能坐視不管,應立刻集眾議事。」
「右府他……」
重成抬手止住治長,繼續道:「因此,請諸位即刻集到本城大廳去,右府會親臨,請諸位即刻前往。」
幸村恭敬地伏在了地上,向重成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好戰的惡靈充滿這座天下第一城,張牙舞爪。但是,能夠清楚地看到真相的,又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