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與且元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天下無人可知。但在不久之後,唯特意從江戶趕來的柳生又右衛門一人覺出了其中秘密。
宗矩進入家康的客室之後,家康同樣把身邊人都支了下去。室內已很是暑熱,但家康竟連打扇的侍童和侍女都打發了下去,一開口便問起江戶的氣氛。
「將軍不會因一點小事就變臉,可土井利勝和酒井忠世如何?」
又右衛門笑答:「在在下眼裡,二位異常平靜。」
「哦,好,理當如此。那麼,將軍夫人有什麼動靜?澱夫人的使者應已從大阪趕到江戶了。」
又右衛門對此十分清楚。由於使者的一些牢騷,據說將軍夫人正在擔心:萬一江戶和大阪開戰,最先被殺的定是千姬,即使還不到開戰的地步,千姬也免不了受苦。但他不敢明提,只道:「略有耳聞,但將軍夫人的事,在下不便打探。」
「哦。女人間的事,你的確無能為力。伊達有什麼消息?」
「陸奧守大人立刻親赴高出,似正熱心於築城呢。」
「聽說真田的孫女嫁給了片倉小十郎,有未生起風波?」
「一切如常。這恐是為留後路,萬一有變故,也不致血脈無存。」
「京阪情形如何?你覺得大佛開光能夠順利舉行嗎?」
「現在天下都在盛傳,參加此次盛會能修成正果,故人們蜂擁而至,據說京都已是薪桂米珠呢。」
「怎麼,你還一直與光悅保持聯絡?」
「是。我們時有聯繫。在下還通過京都的阪崎出羽求他賜刀。」
「光悅怎說?」
「他認為騷亂必發,無可避免。」
「哦。」家康並不吃驚,隔了半晌,方歎道,「如此一來,德川家康又要成為萬惡之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
「外邊不是都說,戰事一起,大阪就會先殺掉千姬嗎?人們定說,是我這老頭子先下手為強,把千姬的妹妹獻進宮內,哪怕是讓宮裡出面,也要挽救阿千,他們一定會說,我是連這樣的計策都想到了的大惡之人。」說完這些,家康才突入正題,「又右衛門,我已下了決斷。你明白嗎,從前,我扶持秀賴,現在要罷手了。」
聽家康如此一說,又右衛門納起悶來,「請大人明示。」
「我先前始終把他當作一介小兒,我相信人皆擁有天生的器量和運氣。此前我始終有一種錯覺,以為一切完全可以根據我的意志改變,現在看來,這反而是對蒼天的不敬。因此,日後我要把他當作成年男兒對待。」
「哦。」
「現在江戶和大阪之間暗雲浮動。我若答應大佛開光,必引發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亂。因此,我要把秀賴當成成年男子,給他出道難題。」
「難題?」
「不允許大佛開光!」說到這裡,家康停了下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又右衛門。
又右衛門微微點點頭。家康要把秀賴看成一個武將,告訴他,要想舉行大佛開光法事,須要擔當起維持大阪秩序的責任。家康恐是想要他離開大阪,接受移封,退到大和郡山?秀賴能解答這個難題嗎?
看到又右衛門點頭,家康微微笑了,「秀賴究竟能否解答這個難遂,就要看天意了,家康亦無能為力。我把這話告訴了片桐且元。」
「大佛開光法事不能舉行嗎?」
家康點點頭,似不願再談此事,「秀賴若有器量,能夠平安渡過這一關,就無妨了。若他還以為,大阪城仍像往昔一樣固若金湯,真能為所欲為,他的迷夢就須醒了!」
「大人英明。」
「就看他的造化了。儘管日前的交涉亦是謹遵天意,但一旦發生戰事,勝負不言而喻。說到底,秀賴與家康就是小兒與成人。這是一場未戰而勝負已定的戰事。唉,請你答應我一事。」
「大人吩咐。」
家康輕輕點頭,「我不想殺秀賴。否則,我就違背了與太閣的約定,與老朽得有如一個凡夫俗子的太閣的糊塗約定……一想起秀賴和澱夫人,我就心痛不已。又右衛門,一旦發生戰事,我定要救得秀賴和澱夫人性命。你能否提前為我準備一下?柳生之劍的最高境界乃不殺之殺。」
柳生又右衛門睜大眼,張口結舌,半日未動。他咀嚼著家康的話:在家康心中,難道進攻大阪已無可避免?最起碼,家康已下了決心,只要對方不接受移往大和郡山,就不答應大佛開光。
一旦秀賴解不開這個難題,戰事就要開打。戰事一旦爆發,勝負根本毋庸置疑,當然是江戶獲勝,戰亂平息。可是,這些事都是征夷大將軍的公務,之後才可顧及私情。家康真想私下拯救秀賴母子?
看到又右衛門還在慎重揣度,家康續道:「對你,我無甚刻意隱瞞的。」他壓低聲音,繼續嘮叨:「我想救助的,當然不只是秀賴母子,也想救阿千啊,還有阿千那視如己出的女兒。」
「此乃人之常情。」
「唉,只怕世人會在背地裡罵,那老東西,為了阿千,連秀賴母子一起救了。他們怎說都無妨。此事我本想托片桐市正兄弟,但總覺得市正難以托付,他至今還與我意見相左。」
又右衛門沉默了,直直盯著家康。
「市正總想先讓我答應開光一事,他以為這樣一來,秀賴和澱夫人就會明白江戶的好意,答應移封。他還主張,在此之前要讓有野心之人都知軍餉不足的事實,以不讓他們進城。他簡直是癡人說夢。大壩上開著大洞,怎能擋住洪水?因此,我才把你叫來。」家康且看住又右衛門,「你若對我的想法有意見,只管說,不必拘束。」
又右衛門一時無法回話。他已十分明了家康的意思:只要秀賴在開光供養之前決定退出大阪城,就萬事大吉。可在又右衛門看來,這亦是不通之路。兩廂不願,戰事必起。一旦開戰,那些走投無路的浪人和願以身殉教的瘋狂信徒,果真能保得了秀賴母子?對於他們而言,秀賴、澱夫人,與千姬完全一樣,都不過是人質……
「又右衛門,你怎的不回話,你有異議?」
「無,在下怎會有異議?大人之言句句在理,在下心服得很。」柳生又右衛門並非刻意奉承,這是他的真心話。家康無論是思慮還是感情,條理清晰之極,簡直讓人恐懼。
大御所為了救千姬,連秀賴母子也不得不搭救,世人極有可能這般議論,但即使非議四起,又何妨?當聽到家康這般說,又有衛門只覺得背上直冒冷氣:居然有人能把人心看得如此之深!世上果真如家康所言那般動盪起來了?
「又右衛門。既然你不肯說,我再說幾句。你聽著,我也想救阿千啊!若有可能,就把阿千救出,在阿千的懇求下,再決定秀賴母子的命運……我想這樣去做,你說呢?」
「恕不才愚魯……」話說到這種地步,又右衛門再不明確表態,恐就是做作了,「大人句句都是至理,可一旦東西決裂,大阪城戒備森嚴,誰能進城去救千姬小姐?」
「是啊。此事不能靠伊賀、甲賀的忍者,我才把你請來。」
「這,不知在下能否勝任……」
「又右衛門啊,反正四處的浪人都會湧入大阪城。你想想,世上哪有不吃腥的貓?」
「大人聖明。」
「到時,你就派一批心腹早早進城,不就行了?」
又右衛門不禁打了個顫。他也並非未考慮到這些:可事先派一支可信的隊伍進城,命他們暗中保護秀賴母子和千姬的安全。有人做著榮華富貴的春秋大夢進入大阪城,但為了救人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的進城,不僅可能失掉自己的性命,許還將一族人也搭上,世上有這樣的人嗎?
又右衛門想到了這些,卻難以開口。此時家康又說了下去:「我已仔細想過了。那些譜代的旗本大名,都未明我的想法。只要與我同甘共苦,他們的子孫就可謀得富貴榮華,他們都是這般想。但,你與他們大大不同。你追求的乃是讓不殺之劍揚名天下,乃是力保天下太平,柳生一門始終在為此奮鬥。正因如此,我才列入石舟齋門牆,將軍亦成了你的弟子,今日才與你相商。」
柳生又右衛門知,自己已被慢慢綁住了。道法如鐵,情義如火!在家康極其現實的處理方式背後,難道總是潛藏著如此冷靜的情義?此前,柳生又右衛門始終拒絕接受將軍和家康加封的好意,只是為了繼承父親的遺志:絕不能讓自家的劍墮落成侍奉霸者的霸道之劍!但今日家康竟巧妙地點上了柳生的死穴,點中他最引以為榮之處,其說辭完全冠冕堂皇:既然柳生之劍乃天下之劍,那就理所當然要幫助一心希求天下太平的德川家康。
「又右衛門,我懇求你,你定能拿出好主意。」
此時的又右衛門似已中了家康的魔咒,走投無路,若答覆說無能為力,父親的武道、名譽便會受辱。況且,家康早已看透了這些。這哪是給秀賴出難題,分明是先給我柳生宗矩出了一道犬難題啊!
又右衛門微微一笑,心頭的疙瘩也似解開了一些。「承蒙厚愛。在大人面前,柳生又右衛門甘拜下風。」
「這麼說,你答應了?」
「在下不答應此事也不行啊。晚是晚了些,但在下還是意識到了。此次大阪風波,即使真打了起來,也非出於大人本意。為了將大人神心佛腸證明給後世,就須讓秀賴母子和千姬小姐活下來。」
「唉!知我者柳生又右衛門也。」
「在下明白。不過,這可是一副千鈞重擔啊。」
「是,是千鈞重擔。」
「就算是巧妙地進了城,若不能近得了他們身邊,事起倉促時,不能施手援助,也是毫無意義。」
「是。」
「讓人擔任秀賴等人護衛,城池一旦陷落,把他們救出,自己則悄然而去,或許便是這樣的結局吧。」
「唉……說不定。我若有幸還活在世上,絕不會忘了此事。」
「恕在下冒犯,若是衝著大人這句話而來,怕誰也完不成此任。」
「哦,是如此……」
「因此,請給在下一些時日仔細計算,容兩三日後回復大人。」
「也好。只是,又右衛門,此乃你我之間事,將軍那邊,亦莫透露。」
「大人只管放心。」
之後,又右衛門立刻退回了下處——本多上野介正純的府邸。他臉色蒼白,無論正純問什麼也不吱聲,正純以為他挨了家康訓斥。第二日晨,他忽地從駿府消失了。
柳生的故鄉大和。綠油油的田里,稻子已抽穗,夏日炎炎,兩側的山巒上,鬱鬱蔥蔥的樹枝在微風的吹拂下翩翩起舞。
眼前一座小跨院,便是被鄉民們謂為石舟齋府邸的五個庭院之一——隱居之後的石舟齋曾居住過的跨院,院子背後,是在早前戰亂中曾多次用作要塞的工事。院前,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正在挑揀紅豆中的蟲子,她已在此勞作多時了。
沿著下坡路再往前走一段,一條坦蕩的大道延展開去,小河和道前的正木阪則掩映於綠葉之中。
「太夫人,您先把活兒停一停,到屋裡歇歇吧。」一個年輕侍女道。老嫗朝她瞧了一眼,並沒有停手。大概是頭髮太白的緣故,她的膚色倒顯得頗為紅潤。她的面目與柳生又右衛門那般相似,令人稱奇。
其實她便是又右衛門生母、柳生石舟齋正室,從附近奧原嫁過來的春桃夫人。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嫗,卻仍被呼為「春桃夫人」,不免令人奇怪,但鄉民們都喜歡這般稱她,她亦樂於如此。
春桃夫人的父親乃是奧原遠江守助豐,亦為這一帶的豪門,從南北朝時起,每逢大亂,奧原一族都與柳生一門並肩作戰。至於從奧原嫁過來的姑娘因何被稱作「春桃夫人」,年輕村民知道個中原委的卻不多,但上了歲數的人卻甚是懷念地回憶道:「那是因為她美麗溫和,看去即如春桃一般。」在這一帶的豪族當中,「夫人」這種稱呼還頗為罕見,但她的母親乃是來自京城的公卿小姐,因此,她自幼亦被稱為小姐,於是,在出嫁之後便被尊為「夫人」了。
這位春桃夫人長得美,也生了不少兒女,育有長子嚴勝,次子久齋,三子德齋,四子五郎右衛門宗章,五子又右衛門宗矩,此外還言有四個女兒。不只如此,她連庶出的女兒也接到身邊撫養,為她們找得門當戶對的婆家。
丈夫石舟齋故去後,她便獨自留在了這裡,一面祭奠亡夫,一面安度晚年。
「揀完紅豆裡的蟲子,我還要做陶呢,你能不能先幫我把陶土在水裡浸泡一下?」
夫人以為使喚的小姑娘還在身邊,說道。這時,一個人影落到了而前,她緩緩抬起頭,「客人來了啊。不知尊駕是哪一位,丫頭們也不來通報一聲。」
來人把手搭在斗笠邊上,十分眷戀地眺望著宅後群山,「這裡依然山雀成群啊,母親大人。」
「啊……」銀髮夫人驚呼一聲,「你來自江戶,又右衛門?」
「母親,孩兒好久未看望您了。您還是這麼康健,這比什麼都好啊。」又右衛門這才摘下斗笠,施了一禮,再次欣賞起周圍的景色來。
「真是太巧了,剛才揀紅豆時,我還忽地想起了你媳婦和七郎呢。」
「哦,那真是太巧了。」
「你媳婦身子還好吧?算起來,你的嗣子七郎已八歲了,個子長高了吧?」
「是。雖然十分頑皮,可最近也知努力研習了。」
「說來,七郎下面還有兩個連我都未見過的弟弟吧?」
又有衛門聽出,內人已通知母親去年生下次子和三子的事。「是,那兩個,母親一次也未見過。」他撓了撓鬢角,苦笑一下,「總之甚是繁忙。先進屋吧,母親大人。」
「對對,進屋,進屋。哦,你是一個人來的嗎,連孩子也未帶?」
老夫人剛問到這裡,又右衛門把指頭放在嘴上扮了一個怪相,「孩兒是心血來潮才來的。莫要告訴近鄰。嘿,母親,先前就是在這一帶,宗矩可挨了父親不少訓斥呢。」
老夫人一面點著頭,一面站起身。她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及兒子肩膀了。
「母親,聽說近來您做起了陶藝?」
「什麼陶藝!只是時不時地用泥土捏個佛像燒燒,聊以解悶,雖說如此,這也不是些尋常土偶。我是帶著希望一族的人都沒病沒災的念頭來製作這些佛像的。」
母子二人繞過向陽的前廊,進入屋內。
「來人,上茶。」老夫人探出身子喊道,這時,她臉上才泛出久未見到兒子的喜悅。
當又右衛門向母親提起此次回家之旅的目的時,已是過了小半個時辰,母子二人圍著沒有火的地爐,聊了片刻各自近況。
又右衛門夫人乃是秀吉最初侍奉過的遠州武士松下嘉平次之女,老夫人對媳婦頗為滿意,曾讓她在自己身邊生活過一段日子。松下家主目下也歸德川旗下,居於江戶。
「七郎又有了兩個弟弟……」此處指宗矩次子友矩和三男又十郎宗冬。
老太太似一直認為二子是雙胞胎,其實並非如此,三子又十郎為嫡出,次子乃是庶出。
又右衛門有些難為惰,遂未再提這些,而是若無其事談起了回來的目的,「母親,以您的眼光來看,在柳生一族,包括家屬親戚之中,誰最有器量?」
「你怎的忽然說起這沒頭沒腦的事?」
老夫人有些吃驚,旋又輕輕點了點頭。春桃夫人可非尋常的女人,她敏銳的感覺連石舟齋都略遜一籌,並且,她的剛毅也遠近聞名。她生性善良,故而善意地推測七郎的兩個弟弟是雙生子。她亦心思明敏,此時,她已在思量兒子為何忽然現身了。
「你就是為這個回來的?」
「孩兒還什麼都沒說啊,母親。」
「不過,我想你還不至於問你的親娘,讓為娘來品說本族中最有器量的人就是你自己吧?」
「哈哈,這般說,母親已經明白孩兒此次來是為了尋人?」
老夫人微微一笑,應道:「人各有所長。有人適合舞槍弄棒,有人適合聖賢書,不能一概而論。」
「不錯。」又右衛門深有感慨地撫摸著過去常與父親相對而坐的地爐,仰望著又粗又黑的房梁。
「這麼說,連你親娘都不能透露?」
「是……啊,不不。」
「你父親生前就常說,你們兄弟幾個,劍術上以新次郎嚴勝最好,性情剛猛則數五郎右衛門宗章,而在智慧上就數你了。既然連你都支支吾吾,那定是不同尋常的大事,不妨讓為娘猜上一猜。」
「母親就不要取笑了,孩兒怎會讓……要不,母親就猜猜看?」說著,又右衛門十分警惕地環視屋子。
「無人偷聽。」老夫人輕輕笑道,「你已是將軍的幕賓。這麼說,你此次是為名古屋的當家人尋老師?」
又右衛門認真搖頭,「實際上,此事也非未談過。若要正式舉薦,孩兒想推舉本家的兵助,但此次並非為此事而來。」
「哦,沒猜著。」
「是。此次之事,不必僅限於我們兄弟……」
「哦,這麼說,也有奧原的表兄弟們?」說到這裡,老夫人臉上現出嚴肅的神情,閉上了嘴。
「母親,那邊誰最可靠?他們都是您從小看著長大的……」
老夫人沉默良久,道:「又右衛門。」
「母親。」
「是不是和大阪那邊要打起來了?」
又右衛門一驚。「不,這……」他慌忙予以否定,可此時老夫人已緊緊盯住了他,道:「因此,你才獨自回來?」
又右衛門只覺心中重重一震。父親令人敬畏,母親也擁有讓人驚駭的敏銳。這非直感,而是一個曾多次把丈夫和孩子送入死地的女人,多年來蓄養成的眼光。柳生宗矩這等男兒,心中所藏秘密,亦能被她輕易看穿……知子莫若母,母親銳目之下,兒子心思總是有跡可循。
「我明瞭。」老夫人道,「後面的話我也不問了。我告訴你,在奧原,最有器量的還得數現在的當家人。不過,這得看他的心思了……」話沒說完,老夫人就停了下來,改口道:「算了吧。這也非一個老太婆出頭的時候。我早已不看不聞不說身外諸事了。可是,你總不致連你兄長都不見一面就走吧?」
「這……」
「你兄長那裡正好有客人。你若不去看一下,事後讓人說起柳生又右衛門到老家,竟連兄長都不見一面就離去,可不好聽啊。」
「客人是誰,母親可知?」
「好像是什麼石州……對了對了,就是你兄長年輕時侍奉的浮田氏的親戚,說是叫浮田右京亮。」
「浮田右京亮?那不是現在的阪崎出羽守成正大人嗎?」
「又右衛門,你知那人?」
「當然。他現在乃是石州津和野三萬石的大名。」
「既然這樣,那就更不用說了。你最好還是去露一面吧。」
「但,阪崎為何要到兄長這裡?」說著,又右衛門忽然使勁搖起頭來,「孩兒來過的事,請母親莫要說出去。孩兒跟兄長性情不和,見了面只會無謂地爭吵,到時還得生著氣離去。孩兒這麼做,也是為了日後……」
老夫人點點頭,道:「我明白。那麼,此事就談到這裡。」說著,她把使喚的小丫頭叫來,讓她把剛剛挑好的紅豆泡在水裡,又道:「不管怎麼說,今天為娘也要為你做些你最喜歡的牡丹餅吃。」
看到母親如此興奮,當夜,又右衛門自無法離去了。
兄長嚴勝先前曾侍奉浮田氏,在戰場上受傷,後來在又右衛門出生的元龜二年,作為松永久秀的部將同筒井軍作戰,腿部再度受傷,連走路都不方,便了,遂拖著殘廢之身隱居於此。但他兒子兵助利嚴卻是技藝出眾,石舟齋便把衣缽傳給了利嚴,他亦大大光耀了尾張柳生一門,此為後話。現在,阪崎出羽守前來,難道要把兵助推舉到什麼地方?
當晚,又右衛門和母親閒話,第二日晨,便悄悄去了。
順著從柳生故里通向伊賀上野的官道,步行不到四里,就是奧原家族聚居之地。越過珠數口阪,便會看到一座石製道祖神像,神像已有不少年頭,上面爬滿了青苔。
柳生又右衛門坐在石像後的杉樹墩子上,抱臂沉思良久。這個聯結柳生與奧原的珠數口阪,與柳生先祖大有淵源。
據雲,在南北朝的笠置進攻戰時,柳生先祖播磨守永珍曾率二百七十騎前往笠置行宮謁見天皇,當趕至此處時,遭到敵人伏擊。當時柳生軍中就混雜著甚多奧原家的人。那場激戰之中,柳生軍有十三人喪命,三十餘人受傷,饒是如此,他們仍擊退了強敵,最後趕至笠置。
從那時起,柳生家和奧原家就非尋常親戚了,他們還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從此,兩家的姻親關係一代一代地保持了下來,一家有女兒就嫁到另一家,一家有兒子就必做另一家女婿。
如今,又右衛門坐在這路旁的樹墩子上,嗅一嗅翠綠的杉樹林和山間氣息,恍惚間還會生出疾馳的馬蹄聲奔湧而過的幻覺。
比起笠置之戰,宗矩的這道題似乎更難。當時,兩家同心協力,擁戴後醍醐天皇,讓身為奈良春日神領武士的柳生和奧原都揚名於世。可是,又右衛門此行卻與榮華無緣,與名聲無關。
「為了太平,能否請您率人進入大阪城?」若這麼說,不知奧原家主信十郎豐政會如何待他。
奧原一族若居於京阪,倒另當別論,但居於此處,他們自對世間的滄桑漠不關心。他們平靜地生活於此,守護著神領一族。
若說太平,恐怕再也沒有比這裡更太平的地方了。可是,口口聲聲為了太平,硬是要拉奧原一族到爭鬥的漩渦當中,真是無道。但除他們之外,似找不到可托付大事之人。
還有更令又右衛門傷神之事,一想起此事,就讓他一步也挪不開腳——萬一向奧原豐政挑明緣由,卻被斷然拒絕,該如何是好?此事不可令外人知,到時,自己恐只有取豐政性命了。儘管母親說豐政器量超群,但自己從未與年長四五歲的他敞開胸襟暢談過。
一度散開的山霧再次淡淡漫過來,小鳥的鳴啾聲彷彿粘附在了耳上。
五個兒子,石舟齋讓三人學習兵法,二人皈依佛門。習兵法者為長男新次郎嚴勝、四男五郎右衛門宗章,及五男又右衛門宗矩,其餘二子則皈依佛門,二男法號瑞雲庵主,三男法號龍藏院主。石舟齋非故意讓兒子分別學習兵法和佛道,只是由於長子嚴勝二十歲身受重傷,儼然一個廢人,石舟齋遂令其他几子半數送入殺生門,半數送入慈悲界。
這個塵世遠非道義清明的世間,遠未到可以完全拋棄武器和兵法的程度。雖說如此,若任由武力橫行,必墮入無法收拾的亂世。故,石舟齋才讓四個兒子半入武道,半入佛道。兒子力道均衡,世間便有望均衡,此乃是他的苦心。他是想讓佛道與兵法合而為一,以此成為太平的守護,達到以劍止殺之境。但奧原信十郎豐政能否明白此中深義?
身為男子,不僅要保證種族存續,還要保證家族光耀。故石舟齋對女兒婚事格外仔細。結果,母系親戚在這一帶甚多。
新次郎嚴勝的長女嫁與狹川豪門福岡孫右衛門。那孫右衛門身受先祖福澤,澤被後世,代代不衰,延二三百年。次女嫁與大平尾的大鹽九左衛門,三女嫁與丹生故里的丹生平藏。三女均已育有子嗣。又右衛門的胞妹則嫁與加茂神官茂春,庶出的兩個妹妹也分別嫁入邑地的吉岡仁右衛門和瓶原的安並喜右衛門。這些姻親都是在當地世代扎根的名門,其婿亦均列入石舟齋門牆。
石舟齋始終以天下太平為己任。
如此說來,又右衛門此不情之請,奧原信十郎豐政會明白其中的殘酷與大義嗎?
豐政率領人進入大阪城,但誰都知大阪必敗無疑,況且,他們還要在大阪城陷落之時,把秀賴、千姬、澱夫人悉數救出,難比登天。即使救人成功,大阪開城投降,他們也仍然無法揚名世間,而是不得不返回故里。想到這些,又右衛門更是舉步維艱。
奧原信十郎豐政的宅邸,即在背山的小丘上。
晨霧已散盡,入口處一面為竹林,一面為層層梯田。竹林中,大群鳥雀吵個不停。恐是為了驅趕鳥雀,奧原豐政正舉火槍朝空中放。
轟——
正當豐政欲再扣扳機時,柳生又右衛門笑瞇瞇地從竹林中走出,到了信十郎面前,道:「看來在這平靜的鄉間,也需要火槍啊。」
見到斗笠夾在腋下、旅人模樣的又右衛門,信十郎愣了片刻,半晌方認出眼前之人,「哦?柳生大人?」
「嘿!弟久未來訪,還望海涵。」
「真是少見啊,我尋思,你怎的連個隨從都不帶?」說話間,信十郎的眉梢忽地籠起一層陰雲,又右衛門卻未察覺。
信十郎又道:「難得來一次,進門再說。我給你引路吧,地上都是麥子,你小心腳下。」言罷,便在前走了。
庭前栽滿了花草樹木,芍葯竟相爭妍。看到這些,又右衛門不住在心裡感歎,一切都是這般平和。
「大人,鄉里人都說我們頗為相似啊。」
「哦。這倒也不奇怪,我們本為表兄弟嘛。」
「但他們也說,你臉上總是帶著笑,我卻為人冷淡,看上去有些呆頭呆腦。哈哈,面帶笑容者是又右衛門,一臉呆傻的則是信十郎。」
二人穿過花叢向後院走去,又右衛門笑道:「何人這般說?」
「近日,此處可是稀客不斷啊。昨日是京都的浮田右京亮,就是現在的阪崎大人。阪崎出羽守前來住了一宿,去了。這些話乃是阪崎大人的評語。」說著,豐政繞過走廊,先踏上脫鞋處的石板,「不用洗濯,直接進來吧。」
「失禮了。不知阪崎大人來此何事?」
浮田此人現正在柳生兄長處,但又右衛門還是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問道。
「你最好自己猜猜。」信十郎笑著把坐墊放到上座,「你現在乃是將軍幕賓,將來還可能舉為將軍府西席呢。」
「嘿,表兄先等一下,這些話都是何人言語?」
「當然也是阪崎大人。就連我都覺得沾了光。在此謹表祝賀。」言罷,信十郎兩手伏在榻榻來上,鄭重施了一禮,道,「阪崎大人磊落風趣,聽說與你乃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他還說,這塵世乃是個修羅場,到處血肉橫飛,想久居一地亦是不能。故他不僅改換姓名,連家紋也改了,穿的是有兩隻斗笠紋樣的二蓋笠紋服,戴的是二蓋笠紋樣的斗笠。」寒暄完畢,信十郎先為宗矩敬上煙。
「這麼說,他想一輩子做個旅人?」
「是啊。只是,這旅程並非他一人的旅程。因此,只有一頂斗笠萬萬不夠。」
「哦,那剩下的一頂斗笠就是為旅伴準備的了?」
「說起這旅伴,可真有些滑稽。他說,此旅伴其實就是體內之熱血。阪崎出羽有事相求,就在熱血的陪伴下,特意過來了,請無論如何也要答應……你聽聽,何等滑稽的言辭!」
又右衛門打了個寒戰。阪崎出羽從京都趕來求奧原家主,所來何為?
「不為其他。」信十郎豐政似看透了又右衛門的心思,繼續道,「豐臣氏翹首盼望的大佛殿終要竣工了,不日就要舉行開光法事,因此,想遨請我帶著族人進京參觀。」
「邀請你?」
「正是。聽說,大批浪人都以此次開光為由,從諸地齊聚上方,意欲圖謀大事。風聞已傳遍洛中洛外。」
「哦。」
「對此,太皇和主上均甚是擔憂,怕京都又要慘遭兵燹。阪崎出羽大人自太閣在世時就負責朝廷諸事,與眾公卿交情都不錯,才受天皇親信的秘密委託,來到舍下。」
又右衛門拍膝道:「明白。」
「你終於猜到了?他並非受所司代板倉大人所托前來。他既是受天皇親信所托,便與敕命無甚兩樣:要我帶著族人,裝著參觀的樣子進京,一旦生亂,便與所司代的人馬一起鎮壓。」
「哦。然後呢?」又右衛門本想問豐政是否答應了,但還是控制住了急躁——連公卿都活動起來,事情已大不尋常。
「雖然他如此請求,我也不能立刻答應,於是推說,先考慮一下,把他打發回去了。又右衛門,我是否當答應他?」
又右衛門並不直接回答,佯作轉言其他:「看來阪崎出羽只是頂著徒有熱血的斗笠,並非有二蓋笠的男兒啊。」
「你的意思是……」
「這次的事情並無他想的那般簡單。目下的形勢,若所司代鎮壓就能解決,我也不會有此一行了。」
「嗯?」信十郎豐政豎起愁眉,翻起眼珠,「看來你亦是為此事而來?」
又右衛門並不理會,繼續道:「最好不發生戰事。但是,只恐事不如人願啊!」他斷然道:「信十郎,我便是有事相求。」
「我看亦是,從你一進門,豐政的心就懸著呢。」
「我的請求實在是強人所難。故,即使被你拒絕,我亦毫無怨言。」
「嗯?」
「你也知,我立志繼承先父的遺志,因此,對於江戶的加封,婉轉謝絕。」
「你引以自豪的,乃是柳生傳人而非德川家臣,只與幕府將軍亦師亦友,可對?」
「所言極是。而且,日後的子孫如何我不管了,這種榮耀,在我有生之年定要堅持。」
「在你眼裡,此次的戰事已無可避免。但戰仗有大有小。若是大戰,勢必禍及天下蒼生,如此便違背了令尊遺志,故欲令我入了德川一方。是不是這個意思?」信十郎豐政平靜地說著,望著又右衛門。一瞬間,二人目光灼灼,定定直視。
「信十郎。」
「你終開口了?」
「又右衛門和先父一樣,從心底對大御所敬畏有加。」
「大御所值得世人崇敬。」
「故,若有可能,大御所要在此戰之後,保全秀賴。」
「哦?」
「若秀賴被殺,大御所的理想和一生榮耀就會受損。世人會說,大御所也不過一介司空見慣的盜賊,最終還是對無助的太閣遺孤痛下殺手。況且,會作如此風評的多為當今大名。唉,眾人都在亂世長大,信奉的都是殺伐,本也無可厚非。因此,我才選中了你。請你離開奧原,率人進入大阪城,不知你是否願意?」又右衛門淡然言罷,靜待信十郎的反應。
信十郎豐政把視線轉向了庭院裡的芍葯。不知從何處飛來兩隻蜜蜂,正在盛開的花間轉來轉去。
豐政已然驚住。他原本以為,又右衛門充其量就是讓他加入德川一方,然後悄悄潛入京都和大阪。
「啊!」良久,豐政呼了一聲,既非歎息,亦非呻吟,把視線收了回來,「柳生大人。」
「如何?」
「若我說難以勝任,推辭不去,你欲如何?」
「那我就再到熊野一帶去看看。」
「若你還有別的中意人選,我就謝絕了。」
「我既已向你透露了如此重大的秘密……你恐怕只有交出性命。我若這般說,你又將如何?」
「哈哈!柳生石舟齋弟子奧原信十郎就此被殺死,將辱沒師名。故儘管力量微薄,我怕大人出不了此地。」
「哦,要取將軍幕賓的首級?奧原家必被一舉蕩平。這樣一來,可就亂起來了。哈哈!」
「大人。」
「怎樣?」
「恕難以從命。」
「早有所料。」
「奧原不似柳生,實無怨恨豐臣氏的理由。」
「哦。」宗矩死死盯住信十郎的額頭。
「太閣之弟大和守秀長大人在這一帶擔任領主時,柳生家代代所領三千石,悉數被沒收,當然心有怨恨,可奧原的領地卻原封未動。因此,看在這些『恩義』的分上,若令我加入大阪,或許還可考慮一下。但若讓我冒此風險,成全江戶,這樣的紛亂,在下還是不加入為好。」
又右衛門大大歎了口氣,「那麼,你是真要推拒了?」
「正是。」
「既如此,柳生家和奧原家恐因此而為仇敵。唉,我乃是想請你在戰事發生時,唯將軍馬首是瞻,作為內應,暗中救出千姬、秀賴和澱夫人。看來,你是萬般推拒?」
「恕難從命。」奧原信十郎不假思索道,「只是,怎說你我也是表兄弟,好不容易見一次,我亦不能這樣讓你回去。無論如何,也要吃頓粗茶淡飯再走。請稍候。」說著,他鐵青著臉出了客室。
室內靜寂無聲,又右衛門把視線轉向院子。
廚下和客室之間隔著四個房間,大約有十二三間距離。那裡確傳來了準備膳食的忙碌的聲音。
但是,周圍似有殺氣,雖然不能確定,但似有幾人被叫到了屋子附近。
信十郎的妻子已故去,有三個弟弟,兩個兒子,差不多都長大成入了。信十郎把這些人召集起來,所欲何為?又右衛門心裡撲通一跳,但強忍住,臉上浮起微笑。
又右衛門悄悄站起身,走到廊前,拿起早晨出發時穿上的新草鞋,輕輕撣掉粘在上面的泥土,然後又若無其事回到坐墊上。返回後,他凝神靜聽,坐著穿上草鞋,然後用衣服下擺把腿腳遮住,盤腿坐下;接著,伸手把一旁的刀輕輕握在手裡,拔刀出鞘,取出懷紙細細擦拭。他臉上頗為平靜,看上去像是閒得無聊,在保養愛刀。此刀乃是直刃的備中刀,由青江初代次吉打造,由同為石舟齋弟子的黑田長政所贈。
擦拭完畢,宗矩舉起刀,時不時側耳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半個時辰靜靜過去。
「出來吧,信十郎。」又右衛門高舉長刀,以完全不同於先前的粗暴聲音,對著隔扇外大喊一聲,「不愧亦為父親的弟子,竟看穿了我的心思。任你如何精心準備,還是有所疏忽。我乃將軍幕賓,豈能癡坐在此處等著受死?」
話音剛落,外間隔扇「嘩」地被打開。不只是信十郎一人,他左右還有兩人手持長槍,另有三個人在廊下,皆持刀怒視。眾人圍著又右衛門,一步一步逼過來。
「還是讓你看穿了我的盛宴啊!」信十郎拎著尖刀,臉色鐵青,「在兵法上你我乃是同門,自幼亦是要好的表兄弟,但世道艱難,我也不想以這樣的盛宴來迎你。」
「嘿,我何嘗不是?在未看出你心向大阪之前,我無意殺你。但是,既看出你有意擾亂天下,我就不得不除掉你了。放你逃去,便是強過真田的角色。信十郎,這亦是習兵法之人的難處。得罪了。」
又右衛門再次揮舞了一下擦拭過的愛刀,緩緩舉起。
但奧原信十郎紋絲不動。
「又右衛門。」
「怎的,膽怯了,信十郎?」
「非也。你難道不肯放棄取我性命的念頭嗎?」
「這麼說,我若放你一馬,你便肯放過我?」
「哈哈。」信十郎微微笑道,「在兵法上,你無疑勝我幾分。否則,師父也不會把你舉薦給大御所。」
「哈哈,你以為只是兵法上的緣故?不只如此,是這裡的問題。」又右衛門騰出一隻手,指指自己的胸膛,道,「怎的,膽怯了?若不拿出鬥志來,刀便不是刀。」
信十郎臉色蒼白,表情僵硬,搖了搖頭,「我不會主動出手。既然是心的問題,我就更不能出手了。石舟齋之劍的極致,乃是不殺。」
「哦?」
「若主動出擊,豈不成了不明道義的亂世殺人之刀?犯了這一戒條,就算到了那個世間,我也定被師父逐出門牆。且放馬過來。」
「哦。」又右衛門吐了一口氣,「你很聰明啊,信十郎!」
「不錯,我只能採取守勢,雖然還未達到『無刀』的境界,但估計還能接住幾招,這點功夫我還是有的。」
「哈哈!」又右衛門又一次大聲笑道,「我已向你挑明了大事,你卻二話不說就斷然拒絕,我才迫不得已取你性命。哼,你們六人圍住了我,卻又不願主動殺過來,究竟是何居心?」
「這全出於師父的訓誡。況且,你起殺心於先,我自救於後……」
就在這一瞬,又右衛門撥開右側年輕人的槍頭,猛地躍至庭前。
「勿追!」信十郎大喝一聲。
又右衛門背對芍葯花,刀指著信十郎,「信十郎,你這蠢貨,居然搬出先父來鈍化我的鬥志!」
「此言差矣,蟲蟻尚且貪生,信十郎不過求得一命……」
「住嘴!你明白我的弱點,哼!還說什麼不殺乃是先父境界……好,今日且放過你。你這樣的把戲能騙得了世人?告辭!」
「休要追!」信十郎再次攔住了眾人,「如風一般來的客人,就讓他再如風一樣去吧。」
從奧原的宅邸逃出之後,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取道上野官道。就這樣步行著去,還是從何處尋得馬匹?總之,他不欲再返回了。往前走了一段,宗矩爬上一個高坡,這才回過頭來。山間小路曲曲折折,掩映在層層綠葉之中,奧原的村落已看不分明了。
「唉,信十郎……」又右衛門忽念叨了一句,不知為何,平時鮮有恐懼的他,竟也小心翼翼地環視一眼四周。已沒有閒暇去取斗笠了。烈日射在頭頂,一隻蠅虻總在鬢邊嗡嗡地糾纏不休。又右衛門心不在焉將其驅走,他眼裡竟忽然落下一滴淚來。
信十郎已經明確地說了,他會為師父的榮譽而死,又右衛門則將其理解為「答應進城」。
信十郎有他自己的難處,他根本無法公開答應。因為用不了數日,柳生又右衛門現身奧原村,恐怕就會傳遍天下,他為何會前來拜訪,原因不言自明。為了應對傳言,信十郎才未為他準備酒飯,而是為他上了一桌刀槍之宴。柳生又右衛門只得把一直使用的斗笠留在那裡,巧妙離去。
二人之間的默契,信十郎之兄弟和兒子皆未察覺,若非如此,他怎能進得了大阪城?即使入了城,也定會被人敬而遠之,斷無法接近秀賴。可是,戰事之後,信十郎還能返回故里嗎?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阪崎出羽守的到來,也為此次可悲的較量增色不少。阪崎勸了,柳生也出面了,奧原豐政仍斷然拒絕各方誘惑,甚至以白刃相逐將軍幕賓……
「請原諒,信十郎……」又右衛門義念叨了一遍,然後朝奧原家的方向輕輕合起雙掌,「太平之神似還需要一些供品。我不會讓你白白失了性命。」說著,不安忽然湧上又右衛門心頭。阪崎出羽在事後聽到這些,會不會看出破綻?但現在實無法再返回取其性命。此事就放在以後,再作打算吧。
轉過頭,又右衛門不再眷戀身後。在綠葉的波濤之中,他朝著上野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