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1·王道無敵 正文 第十三章 密盒天機
    阿幸一整日都未離開火盆,只默默在小方巾上刺繡,她向姑母學的這門手藝。本阿彌光悅之母妙秀身體康健,居於京都,今年已過六旬,至今不肯穿絲戴綢,只著棉麻。她說,過分奢侈,就是違背日蓮大聖人的訓誡。

    光二和光悅父子經常出入各大名府邸,得賜甚多絲綢。妙秀皆將絲綢做成一塊塊小方巾,分給府中眾人。阿幸曾問她為何如此,妙秀一邊穿針引線,一邊道:「人不能只為自己。眾人認可我本阿彌家,送了這些貴重禮品。若我都留給自家,就是冒認了下人們的辛苦努力。冒認他人功勞之人,祖師爺會施懲罰。把這些分下去吧,轉達我的謝意。」眾人的辛苦能得到賞識,讓妙秀很欣慰,她歡喜地在方巾上繡上松、竹、梅,贈與眾人。

    不過,阿幸現在在方巾上所繡的並非松竹梅,而是秋草。除此之外,她還常常繡些以桔梗和芙蓉花為主,配以女郎花和萱草的圖案。她在繡一個心中極度蕭瑟的女人的身影,想把這塊刺繡方巾當作遺物。

    阿幸現在方知,自己是多麼強烈地戀著表兄光悅。和光悅結緣的姐姐亡故了,訃聞和另外一個消息一起傳到了佐渡——本阿彌家已一分為二。阿幸非常震驚,只覺人生無望。她始終相信,父親和表哥光悅永遠都是同心,然而事實證明,井非如此。為了讓兩家人團結一心,她將光悅讓給了姐姐,但兩家最終還是因塵世的利害分道揚鑣。那麼,她的犧牲到底算什麼?她立時萬念俱灰。

    那之後,阿幸強行從佐渡撤回。大久保長安身邊並無所謂「正室」,在旁人看來,阿幸也許想做正室,以求心安。但不管她最初的打算是什麼,在八王子宅中見到的一切,令她絕望。

    長安並非待在家中度日之人。他奔放的幽默和天馬行空的想像,只有在享樂時才會放射出光芒。一旦回到府邸,變回總代官大久保石見守長安,他便是一個暴君。唯一相同的,是他處處必耍酒瘋。然而,他在外邊耍酒瘋時,尚揮灑自如,在家裡卻是陰騭乖張。長安的十二個側室彷彿十二匹廄中之馬那般受到束縛,甚至連侍女和下人們也被嚴格要求謹守虛禮,人人都古里古怪。也許他不過是個目光短淺、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即使阿幸不願這般打量長安,本阿彌光悅表裡如一的性情還是讓她深有感觸:即便光悅也有褊狹之處,他依然努力要做最正直、最純潔之人。

    長安卻是虛張聲勢。從本心來說,他並不厚愛別人,只是帶著特殊的決心,圓滑地混跡於這濁世之中。阿幸很難把大久保長安當作丈夫來尊敬和感激。

    八王子所見,讓阿幸感到自己和光悅、長安的距離皆更遠了,而待在佐渡,也許還有機會從能登去加賀,見到同在加賀的光悅。

    阿幸從兩月前開始繡方巾,原因之一,自是她不喜奢侈的衣料;另一原因,則是她認為自己的生命已近終點,對姑母的純潔念念不忘。

    「阿幸,還未歇息?」長安突然來了。他似又喝醉了,若不喝醉,怎會到宅裡的女人這邊看一眼?

    房門「刷」地被拉開,撲進一股柿子香味。「哎呀,是大人啊!快請進!」侍女忙伏下身子。

    「請進。」阿幸未停下手中的活計,聲音冷淡,「您有何事?」

    長安咂了咂嘴,大搖大擺走了進來,「嘖嘖,好生冷淡!」

    「大人也夠冷的啊。阿幸終於清楚,大人您對妾身是什麼樣子。」阿幸兩手沒停下來,說出來的話還和往常一樣尖銳。

    「唔……」長安站在那裡,癟起嘴,瞇起眼睛,吐出一口酒氣,「你似對我厭倦了?」

    「不是厭倦,是我明白過來,感到失望。」

    「失望?你這女人淨說些難聽話。我怒了!」

    「知道大人會生氣,我才繡了這些活計。請您把這些方巾分給侍女和親戚吧。」

    「這是遺言?」

    「是。我早就準備好了,您什麼時候撒氣都可。」

    「晤。」長安嘟噥著,坐到阿幸身旁,「阿幸不愧和乖僻的光悅是親戚啊,說話越來越毒了。」

    「不,光悅不乖僻。您過於公正了。」

    「過於公正?」

    「是。過於公正,並非公平。不偏不倚乃是傻瓜所為。」阿幸說出這些讓人難以招架的惡毒之言,終似呼吸順暢了,輕輕一笑。

    長安又嘖嘖道:「世上沒有比古代那些歷經劫難的女子更為強硬的人了。她們除了毒言惡語,既不知眉高眼低,也不解風月之情。」

    「那是因世事艱難。您有何貴幹?我想繼續刺繡。」

    「自便。不過阿幸,今夜你失儀了。」

    「哦?阿幸希望令大人動肝火,得以往生極樂……」

    「阿幸,我其實有事想麻煩你。」

    「可真少見。您來求我?您先說說看。」

    「你還不肯消消氣?真是目光短淺!」

    這時,三個年輕女子端著酒食進來。阿幸無動於衷。這三個女人中有兩個一直在長安身邊伺候,愛多事。從這點來說,長安便不能讓人放心。

    「先喝一杯,今晚我要說的可非尋常事。」長安看到阿幸又要開始手中的活計,粗暴地把那方巾掀到一旁,將酒杯伸到她面前,「其他人退下。啊,對了,今晚我就在這兒睡,你們給我鋪好被褥就退下。」他把酒杯伸到阿幸鼻尖下,「阿幸,我想讓你做兩個漂亮的盒子。你和光悅是親戚,會畫畫,又能做漆器。」

    「盒子?」

    「是。信盒大小,不過要比信盒深。你做兩個漂亮的盒子,能裝些零碎的髮飾。一個給你,另一個我自己好生保管,唉,就用來裝你留給我的遺物吧。」

    「那盒子,大人要用來做什麼?」

    「放重要的東西,還可裝些金銀。飾以螺鈿、青貝、鉛,還要在盒上鑲上綠玉,描上星辰。」

    說罷,長安伸手朝懷裡掏摸。但見榻榻米上光芒一閃,他甩出兩顆綠玉。

    長安這話來得如此突然,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阿幸毫無伸手的意思。「這是上好的翡翠?」

    「不是翡翠。這是索德羅給我的玉,叫祖母綠。」

    「索德羅給的?」

    「是。聽說這種玉要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分開保存。我才要做兩個盒子,我倆一人一個。哈哈,怎樣,心情好些了?」

    阿幸嚴肅地搖搖頭。她不再是那個憑借甜言蜜語就能哄騙住的阿幸了。把寶石鑲嵌起來,做兩個美麗的螺鈿盒,到底是何意思?阿幸相信,這必是長安瘋狂的夢想之一,有些出乎意料的離奇。

    「想什麼?把這美玉拿過去看看吧。這可不是隨處可見的普通玉石。」

    「盒子裝什麼?」

    「裝什麼?當然是最重要的東西。」長安道。

    「收納的東西不同,花紋圖案也要有區別,需要先定底色。您不告訴我,我便愛莫能助。阿幸做的東兩,絕不能成為後世笑柄。」

    聽阿幸這般說,長安又低聲嘟噥著,拾起榻榻米上的寶石放在手心。美麗、溫潤的玉,彷彿閃爍在紅薯葉上的一顆露珠。

    「不告訴你放什麼,你就不做?」長安看著左掌中的寶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若你是先前的阿幸,我自會一五一十把一切都告訴你。不過最近的阿幸嘛……」

    「說我不可信?」

    「你對我有敵意。你把這當作遺物的方巾縫好後,就要殺了我?」

    「呵呵,我有那樣的勇氣,就不在大人眼皮底下縫遺物了。阿幸覺得……女人的末日已經來臨,遂開始為自己的枯萎作準備。」

    「女人的末日……唔,有那樣的準備?你總是在做夢啊。」

    「還是別讓多疑的女人做那般重要的盒子了,找合適的人吧。」

    「阿幸!」

    「怎的了?」

    「我再問一遍:你不打算變回以前的阿幸了?」

    「以前的阿幸?」

    「很喜歡我的阿幸。」

    「這可就怪了。感到厭倦了、不願被人打擾的,不是大人您嗎?」

    「好吧。其實,我今日去陸奧守府上吃了頓飯。」

    「這和鑲寶石的盒子有何關係?」

    「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

    「您就明說吧,像以前的您那般……阿幸也許也能變回先前的阿幸。」

    長安突然睜大眼睛,正視阿幸半晌,又把視線重新落到掌中的寶石上。

    阿幸覺出肯定有什麼事發生,長安今日太不尋常了。他身上時常流露出深深的孤獨,讓側近的人也陷入寂寞的情緒。今夜,那孤獨似乎正開始蔓延。

    「阿幸,我其實真的喜歡你。」

    「唔……」

    「雖然喜歡,卻也有些怕你。不是因為你可怕,而是害怕你背後的本阿彌光悅。」

    「……」

    「你對此心知肚明。你的眼睛已然告訴了我。在我來看,光悅狂妄,對我懷有戒心,他只信我乃輕薄之人,會給日本和德川幕府帶來麻煩,故對我很是警惕。但光悅也去了加賀,他原來和板倉那般要好,近日也疏遠了。」

    「這和盒子有何干係?」

    「聽我說完:光悅不在京都!故明白告訴你,盒子裡放什麼東西也無妨。這就是我想說的,明白嗎?」言罷,長安又陷入了沉思。

    阿幸的眼睛漸漸亮起來。不僅因為長安這副不尋常之態,還因他話中出現了伊達政宗的名字,甚至還出現了阿幸最關心的光悅的去向,及和光悅交往甚密的板倉勝重等人,這愈發說明事情重大。這些人和盒子絕不會毫無關係,不能掉以輕心。

    「人有好惡。」過了一會兒,長安瞇著眼,望著手中的酒杯和寶石,道,「但光悅一旦厭恨什麼,就只會越來越生厭,如此執拗,可見人實無完人啊。」

    「……」

    「光悅對我身邊的人都抱持戒備,想監視我的一切活動。假如我修好了八里台,他會認為我是在為打仗籌謀;假如我擴寬道路,他就認為我是心懷二志;我從礦上運了些金銀出來,他就認為我是徇私舞弊、中飽私囊;我接近其他大名,他就以為我是在圖謀不軌。結果,我和你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疏遠了。」

    阿幸默默聽著。長安的話中有幾分真實,但也有不少誇大的成分。

    「聽著,阿幸,我喜歡像你這種女人。男女之間也如戰事。你的不恭讓我心緒躁亂。你生得美,令我喜。但我懼怕光悅。光悅和所司代板倉、伏見奉行小堀以及商事總管茶屋、界港奉行成瀨都過往甚密,還牢牢抓住了大御所的心。萬一光悅說幾句大久保長安的不是,長安可就要掉腦袋了。」

    這才是真話!阿幸突然大笑起來。她有些同情起長安來。長安和自己關係疏遠,自然不只是因為這個,因自己對長安醉酒後的荒淫深感厭惡,才疏遠他。阿幸的反抗有時會令長安鬥志倍生,有時又讓他束手無策。不過,這都和光悅有關。

    「有甚奇怪的?你明白我的心嗎?」

    「明白。您早就當明白告訴我要做盒子的事。」

    「阿幸啊。」

    「嗯?」

    「倘若我據實以告,你能發誓不說與別人?」

    「大人您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倘若您發現我洩露大事,盡可立刻殺了我。阿幸不過大人手中的一隻小蟲。」

    「呵呵,只怕這隻小蟲會從籠子裡逃了去。」言罷,長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那我就實說了。其實,我是想把這個放到盒子裡。」

    再次把綠玉放到膝上,長安伸手入懷。拿出來的是那封聯名狀。他醉醺醺把聯名狀上的帶子解開,刷地在阿幸面前展開。

    阿幸故意淡淡一看,但一看之下,險些呼出聲來、文書上以松平忠輝為首,下面寫滿了大久保忠鄰及諸大名的名字。

    「這是……這是什麼遊戲?」阿幸努力裝得若無其事,聲音卻打著顫。在那些名字中,確實出現了光悅最為擔心的高山有近和內籐如安。

    「怎的了,嚇了一跳?」長安似已下定決心,顯得異常沉著,將聯名狀重新捲起,「其實,我今日欲帶了這個去伊達政宗府上請他簽名,沒想到,沒想到……」

    「陸奧守拒絕了?」

    「正是。陸奧守甚是吃驚。」長安道,「他認為這是謀反的聯名狀,說要把它好生封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不過你看啊,這哪是什麼謀反的聯名狀,上邊清清楚楚寫著:有志之士發誓共同攜手,齊心合力朝大海前行!」

    「所以,您是為了把聯名狀封存起來,才讓我做盒子?」

    「正是。聽他這麼說,我多少有些擔心。我明白,現在雖然還是將軍秀忠公的天下,但若真心顛覆,並非無隙可乘……」

    「……」

    「大御所畢竟年事已高。一旦大御所不在了,將軍若是不順著我們,生意不好做了,就等著尼德蘭和英吉利打過來吧。陸奧守是如此假設。不過我以為,正是因為日前有這樣的見解,索德羅才會拚命。因為二代將軍更信賴三浦按針,而非他索德羅。到那時,將軍就得退位,讓位於三代將軍,亦即我的主子、將軍大人的兄弟上總介大人。我雖這般想,陸奧守卻不這般認為。他怕受人猜疑,不僅不願簽名,還想給我安了罪名,要去告密呢。」

    阿幸歎了口氣。長安這個主意,若得了大阪城秀賴的支持,局勢必將向光悅所料的最嚴重的方向發展。

    「那……那麼,結果怎樣?」阿幸不得不催問。

    「咳,我就把夢忘掉好了。」長安輕聲道,口氣出人意料地平靜,「我已經歷過人生浮沉,算是小有所成,也許世人還羨慕我呢。我雖備感失落,卻不想和陸奧守爭鬥,落個謀反的罪名。」

    「真的?」阿幸看到長安額頭上已有了很多皺紋,不由一陣哀傷。

    「唉,太可惜了!」長安啜一口酒,「唐·羅德裡格曾詳細告訴過我南蠻諸國的分山情形。若南蠻國的人到日本來挖金山,大御所和幕府的總收人便只是產出的兩成多,一半分與采金者,剩下的再分給大御所和菲利普皇上。這樣,我的身家自會比肩大御所和將軍,也無甚稀奇,但我不能那麼做。何止是三倍,我把金庫裡面的一半都……為了將來能進入大海,特意將黃金運到這裡。但若出現一些莫須有的謠言,說我為了爭奪天下而徇私,我就立時放手。我把夢想封存起來,繼續做我的總代官好了。心中的夢,就封存起來,留給後世當話題吧。至於那個盒子,我是想做得漂亮些。」言罷,長安眼中竟然有淚珠撲簌簌掉進酒杯。

    阿幸才不會輕易被眼淚騙住。這個野心勃勃之人,不得不和夢想訣別,必會非常失意。心覺幸運之餘,阿幸卻也有些同情,「大人,您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會竭盡全力做好盒子。」

    「真的?」

    「大人本來是讓妾身做盒子裝些首飾,不過您又要一個,只是為了封存那文書?」

    「我是要把盒子送給你。」

    「僅僅如此?」

    「呃,我的遺物……當作是我的情意罷。」

    阿幸深感失望。長安依然只會說些奇言怪語。特意一問,是因她擔心長安會把聯名狀的副冊放到盒子裡,在末尾偽造政宗的簽名,贈給伊達政宗。不這樣做,就無法堵住政宗的嘴。阿幸相信事情必然是如此。不過,若長安並無打算,倒也不必冒冒失失說出。

    阿幸終於持起已冰冷了的酒,送到唇邊。

    正如長安所言,阿幸非尋常女子。她若是一男兒,早就催著光悅同去修行日蓮宗了,也許還會進行那極其清苦、挑戰自他魔性的修行。但阿幸終究是一介女子,有各種各樣的煩惱。故,她雖甚是清楚對長安不可掉以輕心,卻依然對他心生同情,這便是造化弄人。

    阿幸默默從長安手中接過寶石,約略估算了聯名狀的尺寸,「大小比著信盒……」

    「阿幸,你體諒我了?」

    「是您的一番話讓我決定幫您。確要留一個盒子給妾身嗎?」

    「休要懷疑。那盒子是和你結下姻緣的夫君——我大久保石見守長安用來封存一生美夢的盒子,給我畫上最好看的圖案!」

    阿幸心中已開始籌劃,如何使用另外一個盒子。要做一個西洋式的帶鑰匙的小盒子,然後把鎖落下,成為她的遺物。那麼,內中應放些什麼呢?她在做盒子之前,常常想這些。這時,她眼前甚至出現和長安過往的糾葛,就像春霞中的一叢小花。

    是夜,長安未如往常那般耍酒瘋,必是有事盤踞心頭。

    老長時日未在阿幸這裡過夜的長安,此夜卻難得地安靜,讓人備感不可思議。凌晨時分,他把那份視若珍寶的文書放進懷裡,悄然離去。

    長安一出門,阿幸便掀起一扇窗戶,向外張望。在她腦海深處,一個問題轉個不休:我留下些什麼呢?

    黎明時分的天空仍然懸著一輪月亮,然而阿幸並沒注意那淡淡的月光。女郎花若凋零,徒剩一桿花莖,甚至算不得花朵。行將枯萎的女人想在這世上留下曾經活過的依憑,倘若能夠留下一個孩子,那將是最好的遺物,可阿幸不曾生育。想到這裡,阿幸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微笑。

    不能留下子嗣作為活過的依憑,那就做一個命運與眾不同的小盒子。想畢,阿幸忙關上窗戶,急急走回臥房。

    她收起潔白的被子,坐到案前,點亮燭火,研好墨,蘸黑筆尖,放入口中咬了兩下。突然,她心中一亮:長安和其他側室育有兒女,把小盒子交給其中某人保管,也並非不可。

    阿幸準備好筆墨,卻像著了魔似的站起身,伸手往書架裡翻。姐夫俵屋給的函紙還在。俵屋又名宗達,擅在京城土產上作畫。他表面看來成熟穩重,其實頗有些頑固。他對岳父的接濟一概拒絕,自己辛辛苦苦靠給扇子作畫餬口。俵屋宗達在紙屋籐兵衛所造的薄紙上畫蕨草和鹿獸,製成函紙,十幅一疊出售,深受好評。他曾送與阿幸一些。「那紙不生蟲,可保存幾百年。」俵屋對自己制的紙和作的畫甚是得意,四處宣揚。故除了扇繪,這一項生計的收入也頗豐。

    取出紙來,阿幸全神貫注寫字。

    此盒乃京城女子阿幸所制。阿幸心懷對刀劍師本阿彌光悅的愛慕之情,嫁大久保石見守長安為妾。慶長十四年歲末,大久保石見守令阿幸制此小盒。此盒有兩款。另一款為大久保石見守藏,內中有一封重要文書。

    文書本應有伊達陸奧守簽名,但被其以石見守覬覦天下為由拒絕……

    寫到這裡,阿幸擱下筆。無論如何要留下真實的記錄——她這樣想,也想這樣寫,但實在太困難了。即使這樣寫,也無法傳達心思之萬一。就給光悅寫封書函吧。

    阿幸悄悄把兩手放在胸前,閉上眼睛。她想到了自己那可悲的少女情懷,幾欲哽咽。

    窗外,小鳥開始歡叫。阿幸站起身,打開窗戶。清晨的陽光撲面而人。往事加此易逝,讓人甚是不安。不過,到底該怎麼寫,當好生推敲。沒有兒女的女人,制一個小盒為遺物,這想法真是奇異。日後那小盒不知被何人打開,在明亮的陽光下,看到裡面的內容。文意略有偏差,只會招人嘲笑,對盒子自身的命運也會產生巨大影響。小盒固然漂亮,若要人認可,便應該給觀者一種感覺,彷彿女人一生的悲哀正穿越時日,綿展開去……

    「再加上一首詩吧。」回到案前,阿幸細細賞鑒俵屋宗達繪出的紋樣。

    宗達喜用銀箔畫蕨,但時日長久銀會變黑變灰。不仔細想周全,用假名書寫的部分日後很難辨認。書法部分,最好找光悅借些樣子來看看。光悅精通書法,在天下大名及其幕僚之中備受稱讚,阿幸寫的字只能讓人想到乾癟僵硬的牽牛花枯籐。此事急不得,先且好生練字。

    想到這裡,阿幸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她要傾盡全力。挑選圖案,畫到盒子上,再定下寶石和青貝的位置,還需要頗多時日呢。

    「夫人起來了?」一個侍女端了水進來。

    「是啊。我要生孩子呢,必須得把心和手都洗淨了。」

    「啊,夫人說什麼?」

    「呵呵,我說啊,從現在起要生孩子了。」

    「夫人要生孩子?」

    「是啊,不過我生的時候,誰也不能看,得一個人悄悄地生。」

    侍女大吃一驚,慌慌張張在被褥旁鋪上紅毛毯,往盆裡注了些水。

    「好了,你給我準備些染齒用的鐵漿。既然要做母親了,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

    「母親?」

    「是啊。我要生個讓世人都目眩神迷的漂亮孩兒!」

    「哦……是。」

    「呵呵,你真有趣,好像真明白了。」

    「是……是。但奴婢完全沒想到,夫人您已有了身孕。」

    看到侍女認真的樣子,阿幸大聲笑起來。笑著笑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擊中了她胸口,淚珠頓時紛紛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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